朝轻岫目光微动,笑道:“何必劳动韦大人,今日我也是乘车来的,陆公子若是不介意,便坐我的车子回家如何?”
    陆月楼欠一欠身:“恭敬不如从命。”
    朝轻岫忽然温声开口:“宿姑娘。”
    宿霜行:“门主唤我何事?”
    朝轻岫笑:“也没什么事。”抛了个橘子过去,“只是许久没见你了,近来可好?”
    宿霜行下意识抬手接住向自己抛来的橘子,随后垂首:“在下很好,有劳门主惦记。”
    在接东西的刹那,宿霜行的衣袖微微滑落,露出一小节枯瘦的手腕。
    朝轻岫的目光如流水般在宿霜行身上轻轻掠过。
    *
    问悲门主的马车并不奢华,车盖是青色的,像是一抹青色的幽影。
    考虑到朝轻岫本人在外部势力成员眼中的红名程度,车厢夹层中添了防备弓矢的铁板,即使两侧设有窗户,光线也比外头更暗。
    朝轻岫靠在软垫上,她的上半张脸好似隐藏在黑色的纱幔后,叫人瞧不分明。
    街道上行人的喧嚣声流水般淌进车中,又流水般淌了出去,留下的只有满室的沉默。
    朝轻岫没有说话,她在等陆月楼开口。
    第249章
    陆月楼也没有辜负朝轻岫的期待。
    他用闲谈般的口吻道:“我随在阿姊身边已久, 隐约听说过她关注怀宜城王氏,却不想竟是为了王氏收藏的兵书。”
    朝轻岫好奇:“在下出身草莽,对朝中事情素乏了解,原来那位王老大人跟肃卫军有来往吗?”
    陆月楼:“据说那位王老大人年轻时性格很随和, 跟谁关系都不错, 有时还会与士卒、工匠一块饮酒赌钱。虽没听说他与, 既然屡次派人来找,又留下了如此特别的遗训, 东西说不定真的在他手中。”说到这里, 他又叹了口气, “都是我无能,无法为阿姊分忧,才会劳动门主大驾。”
    缀着暗红色宝石的玉质头冠有些沉重, 压住了陆月楼身上泛着辉光的锦绣衣衫, 他眼睛的形状其实很好看,然而或许因为车厢内光线不够亮的缘故, 那双眼睛里又多了一丝忧郁之色。
    朝轻岫:“其实公子不必多虑。”她的声音很轻柔, 仿佛三月的春风,带着扑面而来的暖意,“在下乃是一介江湖亡命徒, 平常不爱受拘束, 所以才要多交朋友, 广结善缘。”
    陆月楼看着她,声音显得很是诚恳:“陆某一向将朝门主当做朋友。”
    朝轻岫:“在下亦然。公子若有疑虑,就看王氏之事罢。”她弯起唇角, 原本柔和的笑容在昏暗的车厢中,显得有些模糊隐约。
    陆月楼蹙眉:“门主这是何意……”
    朝轻岫的眼睛本是清亮且黑白分明的, 此刻却深邃暗沉,令人联想起夜晚的海面:“朝某愿为公子谋。”
    她的声音郑重而幽微,仿佛夜里的艳丽飞蛾正轻轻地闪动着翅膀。
    *
    深冬时节,街道两侧的屋顶瓦片上、树上都覆着积雪。一阵风吹过,积了大半日的雪花就扑簌簌地飞落了下来。
    朝轻岫取下披风,抖去上面的雪,顺手挂在门边的木架上,准备过一会拿到火炉边烤烤。
    许白水今天有账本要看,就没陪朝轻岫出门,不过她对韦念安那边的情况很好奇,一听到朝轻岫回来的消息就跑到了思齐斋。
    朝轻岫态度一向温和,见许白水想知道,就将今天得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许白水仔细听着,并在心里与之前调查得到的结果相印证,她觉得韦念安透露消息很重要,也想给出自己的独特见解,她思考许久,最后郑重开口:
    “门主在韦通判那边吃过饭了没?”
    朝轻岫顿了下,实话实说:“我并未在通判那边待到饭点。今日回来得晚,是因为先送了陆公子回家。”
    许白水略有不解:“陆公子今天没有坐车来?”
    朝轻岫:“他坐车了,只是在陆府随从路过时,发现车轴莫名断裂,于是我便送了他一程。”
    许白水若有所觉:“是陆月楼故意派人弄断,想找机会与门主说话?”
    朝轻岫面上笑意微微加深,然后摇了下头,给出否定的答案:“不。”
    她看向许白水,乌云映在朝轻岫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像是在世间万物的表面蒙上了一层阴霾。
    北风不间断地吹着,吹得屋檐上的积雪簌簌飞舞,也吹得朝轻岫眼里的阴霾若散若合。
    然后,许白水听到一道温和而舒缓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
    “车轴当然是我让简兄弟弄断的。”
    *
    新年已经逐渐过去,江南却依旧沉浸在过年的气氛当中。
    这块地方以前曾被认定为蛮荒烟瘴之地,经过数百年的发展,如今虽还不如京畿,却也在逐渐变得富庶。
    起码本地粮食价格不贵,土地也足够肥沃,交通尚算便利,官府还时常进行些以工代赈的活动,让身无所长的穷苦百姓也能生活下去,偶尔还会搭粥棚投喂饥肠辘辘的灾民——当日朝轻岫刚穿越过来的时候,还曾分到过救济的豆粥,很好地度过那段迷惘期。
    不过人的追寻不可能只停留在温饱阶段,如果生来衣食无忧,就会想要更上一层楼。
    有志走得更远的大夏人可以选择学武跟读书,这两者也存在共同点,比如说都很看中天赋跟运气,要是某人资质平平运气也平平,就只通过加倍努力或者砸钱的方式来帮助自己前进。
    王近皎就是这样一个各方面都非常平庸,也从不肯下苦功夫的人。
    他小时候还曾被长辈严格要求,进行过一段时间的基础文学跟武艺训练,年纪大了后,因为无人督促,许多技艺便慢慢荒废掉了,人生方向也从出仕做官变成了天上掉馅饼这种更富想象力的目标。
    依照王近皎的本事,靠着长辈的荫封得点薪俸来糊口就是最好的出路,可年轻时的王近皎又不甘心,觉得自己的道路不止于此,结果还没等他开始实践,就因为那一年天象不好,被牵连申斥,然后直接削成了白板。
    对王近皎而言,这或许并不算最糟糕的后果。
    在那个时候,重归平民阶层的王近皎的生活还是不错的,起码衣食足以自给,这也是因为极具远见之明的王老大人在临终前,将手头上的房屋田产均分给了所有还活着的孩子。王近皎失去官职后,起码可以依靠田租生存。
    然而跟所有觉得自己怀才不遇的年轻人一样,王近皎心中充满了冒险精神,在发现无人愿意赏识自己的文学能力后,又毫无理由地觉得自己或许存在经商上的本事。
    等王近皎发现自己其实并不了解自己后,身边用来收租的田地便不剩多少。
    到了这一步,只能说王老大人考虑得很周到,在生前就将祭祖用的田产托付到了王近皎惹不起的势力手中。
    曾几何时,自觉前途远大的王近皎对于每年要回老宅住一个月的事情很不上心,等他穷困潦倒后才终于觉悟,想着得去多尽些孝心才好。
    ——大夏以忠孝治天下,王近皎是白身,忠君之事有朝堂上的大人们去做,他又不是丞相,轮不到他为国家大事操心,那就只好在孝顺上多多努力。
    王氏老宅在怀宜城郊外,王家在此本也有些亲族,不过大部分与王近皎之间的关系都隔得挺远,又因为他以前做生意时曾尽心竭力地向亲友借过钱,如今都不是很愿意跟他走动。
    至于王老大人家里倒是有几个孩子,其中老大王近谦是从族中收养的侄女,如今远在北边生活,已经多年不回江南了,只偶尔会寄些钱,托亲戚买点黄纸烧给长辈。
    二女儿王近思年少夭亡,去世在长辈分财产之前。
    三儿子王近达是养子,算是所有孩子中最有做买卖天赋的,如今也靠此糊口,据说外出贩货时遇到过不少意外,好在最后都是有惊无险。
    老四就是王近皎本人,至于老五王近器,此人本是一个雇来的帮佣,虽然没有特别的长处,却胜在性子安静稳重,因为照顾了王老大人晚年的生活,所以被收为养子,等王老大人去世后,又过了几年,王近器偶然外出,不幸得到了一个特别符合武侠世界特点的结局——被路过的盗匪杀害。
    所以如今可能过来守一守祖宅,在祠堂中祭拜的人,就只剩老三与老四两支。
    王近皎对此并无异议,虽然他嘴上偶尔会抱怨大姊几句,说她一直不回江南,实在是不把家人放在心上,心里却很高兴对方不回来跟他分那一百两银子的生活费。
    他计算着自己能到手的钱款数量,又有些遗憾长辈当年为何非要收养别的孩子,若非如此,自己岂不就能多分些田产——王老大人去世前,除了荫官职位无法切割外,剩下田地财物全部均分给了还活着的四个孩子。王近皎仗着自己是老父亲儿,几次央求,打滚耍赖,却都没能多占到便宜。
    王近皎当时就隐隐表达过不满,却惹得父亲大怒,非但没有安慰,还数次严肃告诫他们几个小辈,说是“该给的都已给了,今后定要安分守己,好好生活”。
    对此,王家的大姊跟五弟都没意见,老三起码没说自己有意见,导致最后明着因此发怒的就只剩王近皎一个。
    如今时过境迁,可能是因为王近皎生性乐观,想着当年自己虽与老父有些不愉快,但如今愿意履行到老宅住上一个月的要求,也算孝心可嘉,父母在天有灵,必然会保佑自己,让他财运亨通。
    今年刚过完年,囊中羞涩的王近皎怀抱着对于年度生活费的渴望,小心避开来催债的泼皮们,抓紧时间离开自己那个充满了妻子抱怨声跟儿女哭泣声的居处,动身赶往老宅。
    王氏老宅位于怀宜城郊区的一座山上,那座山叫做墩山,高度很低,远远看着仿佛一个青色的石墩,安静地屹立在远方。
    怀宜城距离永宁并不远,然而两者之间隔着鹤山,想来往的话,多半得绕上很大一圈,这也导致了怀宜城繁华程度有限,郊外更是荒僻冷清,大部分时候都少有人来。
    第250章
    正因为地方荒僻, 起居不便,今次出门,王近皎带了个仆人给自己扛行李,他还骑了头骡子, 不过不是雇的——原本每年这时来老宅的只有王近皎, 今年老三王近达也正好这会子过来, 就在四弟的强烈要求下,被动借给对方一匹坐骑。
    自从王老大人去世后, 王三与王四的来往一年比一年少, 如今的关系比陌生人好不了多少, 遇见只是不咸不淡地问候了几句,显得相当疏远。
    当然就算他们经常联系,王近皎也不想与生活条件比自己好得多的养兄说话。
    他瞧瞧自己的衣服, 又看看王近达的衣服, 愤然之余,一时间深觉命运不公——同样是仕途无望后尝试做生意, 对方不但没破产, 还做的风生水起,遇见好时候,一年甚至能赚到上千银子。
    被四弟暗中嫉恨经济情况的王近达倒很坦然也很低调, 出门时只带了两个仆人, 不过那两人都长得颇为强壮, 与王近皎身边的骨瘦如柴的仆从形成鲜明对比。
    王近达偶尔会扫王近皎一眼,目中总会带出一丝轻蔑。
    他总觉得长辈更喜欢自己这个无能的四弟,当日荫官的名额, 也是直接给到了对方头上。
    亲子、养子,嘴上说得再好, 在王老大人心中到底不大一样。
    王近达清楚记得,在大家小时候,淘气顽劣的王近皎偶尔还被送去他母家那边习练拳脚上的本事,而听话懂事的自己他只能留在父亲身边侍奉,帮忙操持家中事宜。
    不过享受家族资源的王近皎显然没将心思放在自我提高上。
    或许是心有灵犀,与兄长一样,王近皎心中的不满情绪也在随着旅途时间不断积攒。
    更巧合的是,王近皎想到的也是童年时的往事。
    ——当时两人明明都是小孩,长辈却只对他格外严厉,反而总是夸奖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养兄,除了大姊外,便最看重对方。至于自己,只是稍微贪玩了一些,就被送到母亲的老家以锤炼筋骨的名义吃苦头。
    负面情绪削弱了王近皎的体力,他路刚走到一半,就从驴背上爬下来,坐到凉亭内歇脚。
    王近皎摸了摸身边充当座位的石头,难免有些感慨——石头上面还有他小时候淘气时乱刻乱画留下的图案,旁边的柱子上也有,不过那些图案跟依靠家族荫蔽的悠闲岁月一样,都早已褪去了当日鲜明的色泽。
    他四处眺望,山道两旁大多都是樟树跟银杏,这些树木比自己记忆里的要高大许多,尤其是银杏,因为生长速度格外缓慢,往往会给人一种时光停滞的感觉。
    可如今就连那些银杏也长得高大了。
    看着用衣袖擦自己脸上并不存在的汗水的四弟,王近达心中更是不快,皱眉道:“继续走两步就能看到家里的楼,你回去再歇难道不好?”
    王近皎撇嘴,道:“你既然不觉得辛苦,自己先回去就是,为甚非要喊我?”
    虽说如此,出于对养兄收走坐骑的担心,王近皎抱怨了两句后,还是让仆人扶着他站起,又爬回了骡背。
    他倒不是真累得无法赶路,就是觉得路上颠得慌,想下来缓缓。
    山路大约是许久没休整了,有些颠簸,被颠得骨头疼的王近皎愈发不满王近达的姿态做法——两人又不赶时间,早点到家晚点到家有什么区别,多松快些有什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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