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的人很快就退下了,气氛陡然变得寂静而凝滞起来。

    陆长亭开不开口果然都没什么影响。

    朱标已经再度开口了:“近来我睡得不大好。”

    能令一个太子睡得不好的事不多,但若是朱标这样的性格,那可能令他睡不好的事便多了去了。陆长亭没有急着插嘴问出心底的疑问,而是静静等待着朱标继续往下说。

    “宫内并没有什么骇人听闻的怪事。但是我身边却总有那么两件小事,开始我并不在意,但渐渐却令我梗在心中,甚至日夜想起时,便觉得睡意全消。”

    朱标越是强调只是两件小事,陆长亭便越忍不住觉得这事非比寻常。

    朱标再度顿了一下,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最早一次是在前年,入冬了,允炆走在殿中,来来回回地走……不慎绊倒了,跟前是刚烧上的炭盆。她就在一旁看着……像是吓傻了。女子柔弱,我只当她是受了惊,还请太医来瞧了几日。”

    陆长亭迅速捕捉到了这段话的重点——“她”。

    太子东宫里能有几个“她”值得朱标提起?没了那个次妃柳氏,现在便独余太子妃了。别的姬妾之流,便不值得入朱标的眼了。

    朱标接着往下道:“去岁时,王美人因宫女失手打碎了杯子,便令太监将那宫女鞭打致死。她就站在一旁看着……我同父皇听见喧哗声,走过去才撞破了这一幕。”

    那王美人定然没什么好下场,而宫女也死了。所以这段话的重点还是那个“她”。

    “九月……”

    就上个月?陆长亭微微屏住呼吸,继续听了下去。

    “我与太子妃赏花于湖边,太子妃不慎摔倒撞进我的怀中。”朱标脸上飞快地闪过一抹薄红,而后接着道:“我措手不及,便同她一起跌入了湖中。事后我和她都大病一场。还引得在旁的宫人都遭了秧。”

    储君性命险些丢了……洪武帝何等震怒,用脚丫子想也知道。

    等等……陆长亭瞬间仿佛被一串电流贯遍了全身,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前面两段话,朱标语焉不详,都一律用“她”来代替,但是最后一段话……也不知是朱标说漏了嘴,还是终于忍不住道出了身份来……取代“她”的乃是再清晰无比的三个字——太子妃。

    陆长亭的脑子里很快便闪过了太子妃的模样。娴静、秀美、端庄、温柔。唯有在太子倒在病榻之上时,她方才撕去了身上的温柔,对任何一个对她丈夫有谋害企图的人都露出了锋芒。

    而方才朱标的描述中,很明显地表达出了朱标自己的倾向,他所描述的这几桩事都是在展现太子妃的冷酷。

    朱标觉得太子妃变得冷酷了。

    这事儿可实在不好评判啊……毕竟事发的时候,陆长亭并未在旁边见着。

    朱标微微拧眉,面上展露出了些许的焦躁。要从他的脸上看到这样的情绪可不容易,毕竟朱标从来是个脾气好的人。

    他嗓音微哑地道:“已经太多次了……从我发现她每次冷眼旁观的时候,目光里透出的冷漠,我就忍不住去回想每一件与她有关的事。越是这样,我便越发敏感。连她想要抱起允炆,我都会忍不住心惊肉跳。”

    陆长亭这才缓缓开口道:“许是误会……”不管是不是误会,太子妃总归是皇家的媳妇,是朱标的老婆。他总得先将话说得委婉些。何况……陆长亭始终无法将太子妃的形象与冷酷两个字眼联系起来。

    朱标轻声地打断了他:“我也希望只是我一时看走了眼。但事关重大,我不能含糊放任,却也不能大张旗鼓。”

    的确是事关重大。

    若是太子妃真的有异,那么她将会是比柳妃还要可怕的存在。她能接触到的范围太广了……从朱标,下到朱允炆,甚至上到洪武帝,她身为太子妃是都能接触到的。

    而大张旗鼓地去调查太子妃也不行。

    一旦被洪武帝知道,是儿子孙子重要,还是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儿媳重要?为了杜绝后患,陆长亭毫不怀疑洪武帝会直接下痛手将太子妃弄进锦衣卫的大狱里去。

    朱标很清楚自己父亲的脾气,所以他话里话外也隐隐透出了两分为难的意思。

    难怪呢,连朱允炆都被牵动住了心……朱标又这般小心地找到他。

    那只会是太子妃出事了。

    其实这事棘手极了……陆长亭不太希望搅合到其中去。上次之所以和皇家打交道,那是为了朱樉。朱标待他再好,但到底对于他来说只是流于表面的东西,是远远比不上朱樉的。何况上次有皇帝亲自插手,而这次却是要偷摸去做……在皇帝的眼皮子低下偷摸做事的,向来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陆长亭很是有些不愿意。

    但太子虽然慈和,却也不是他能直接摔面子的。

    陆长亭低声问道:“殿下心中可有猜测?太子已然确定太子妃乃是受风水所影响吗?”他的口吻听上去镇定自若,毫无畏惧退缩之意,顿时大大取悦了朱标。

    朱标愈加和颜悦色,只是面上那层阴翳怎么也挥不去。他道:“我也并不敢肯定,但一个人突然转了性子……”他脸上清楚地写着:我也只能往风水上想了。

    陆长亭还是多给他提供了几个思路:“性情大变的可能有许多……误食了不该食的东西,中了什么邪祟,甚至是由身边一些细小变化导致了性情上的改变……都有可能。”

    很多人表面上看起来毫无问题,但当心中负面情绪积压到一定地步之后,就极可能引起性情大变、精神出错等后果……

    就像平日开朗与否和得抑郁的几率是没有关系的。

    平日表现得再好,但谁也不知道她崩溃那一刻来临的时候,会是什么模样。

    朱标对陆长亭的信任度不低,此时听陆长亭如此一说,不由也生出了一丝茫然来。连“病因”都无从确定,那又该如何治呢?

    陆长亭低声道:“太子妃可有其它异状?”

    朱标摇摇头:“除却时而表现出些许冷漠来,其它异状倒是半点也无。”

    陆长亭闻言,就更不敢胡乱下定语了。其实最好便是见一面太子妃,不,见一面都还不够。还要说上话,让他有足够的时间观察其言行,方才能得出个稳妥的结果。中医都要望闻问切呢,他一个瞧风水的,也是不能张嘴胡来的。

    但这话以陆长亭的身份,是不能说的。一旦说出口来便成了冒犯了。

    朱标倒也明白这个道理,于是他笑着轻拍了一下陆长亭的肩头,道:“刚到应天,你应该也累得很了,早些回去歇息吧。改日我再派人领你去瞧瞧我那处的藏书。”

    陆长亭从善如流地起身告退,然后由太监送着走了出去。

    待走出东宫,陆长亭一眼便瞧见了站在不远处,那长身玉立的年轻男子。

    “四哥。”陆长亭想也不想便加快了步子。

    第169章

    太子妃吕氏, 其父乃是太常寺卿吕本,算不得什么大人物。太子娶妻也算是低娶了。

    许是因为吕氏身上牵连之事, 实在令朱标难以安眠, 朱标竟是令人特特往陆长亭这里送了份东西。陆长亭拆开来一看,才知是吕氏的家世生平,都详细记在其上了。

    陆长亭一边感慨朱标对他寄予了深厚的信任, 一边有些不大痛快,自己手里怎么就砸了这么个烫手山芋呢?这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陆长亭闭紧了唇,虽然满腹牢骚,但他还是低头认真看起了手头的资料。

    吕氏自幼受了极为良好的教育, 母亲和祖母都是极为德容兼备的女人,也正因为如此, 洪武帝才觉得这个太常寺卿的女儿, 是配得上自己的太子的。

    不过陆长亭觉得古人对女子的“德容”的标准,实在不好说……

    谁知道这些封建思想会如何毒害女子呢?谁知道吕氏是不是在压抑中成长,最后导致了变.态呢?当然,这些也都只是陆长亭腹诽两句罢了。

    这些资料只能从表层去了解到吕氏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

    再想起当初那个面对朱樉针锋相对, 面对他却礼遇有加的太子妃,陆长亭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叹气了?”朱棣亲自将茶点给陆长亭端了过来, 眉间不自觉地带出了三分冷意。

    陆长亭立即收敛起了面上的表情, 转而露出了淡淡的笑容:“自然是没谁敢惹我的。”

    朱棣跟着淡淡一笑:“你说的也是。”不过人在应天府,朱棣难免有种一切脱离掌控的感觉,自然是要再三问过方才肯放心。

    “但是……”陆长亭也没打算将此事瞒着朱棣, 于是话音一转,颇为无奈地道:“但也有人是我惹不起的。”

    朱棣立即就听出了陆长亭话中潜藏的意思。

    在应天府,不敢招惹陆长亭的人很多,而陆长亭惹不起的却很少。

    朱棣不由想到了朱标将陆长亭主动邀去的事。他眸光闪了闪,在陆长亭身边坐下,又挥退了一干下人,方才低声问道:“是……太子?”

    陆长亭点了点头。

    朱棣皱眉:“他寻你做什么?”太子朱标备受宠爱,手底下的人无数,什么事偏要找到陆长亭的身上?

    陆长亭抬手沾了点茶水,在桌案上写道:太子妃。

    一边写,水迹一边消失。

    朱棣眉头皱了起来:“与风水有关?”

    陆长亭没点头也没摇头:“如今只是猜测,别的……还得等我去瞧了才知道。”

    朱棣面上却慢慢漫出了冷意:“此事棘手,你……”话说到这里,朱棣却又猛地顿住了。

    你不能插手。

    但这句话却卡在了朱棣的喉中,因为他更清楚什么是陆长亭所不能拒绝的。

    那是皇权。

    死死压在他的头上,连他都无法抵抗。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朱棣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四哥?”发觉到朱棣的声音戛然而止之后,陆长亭不由得抬头看向了他。朱棣的面色似乎不大对劲。是……是在为他担忧?

    陆长亭不着痕迹地想要将朱棣的注意力转到另一个方向去:“ 改日我怕是还要进宫一趟,届时四哥陪我前去吗?”

    朱棣这才收敛起了面上的神色,低声道:“去做什么?他与你说好了?”

    陆长亭点了点头,面上倒是没有再表现出半点无奈之色来。他不愿意自己的情绪影响到朱棣。

    朱棣沉默了下来。从陆长亭这段话里,他就听出来了陆长亭的想法——他已然接下了太子抛出来的这个烫手山芋。

    不避不退,方是长亭。

    朱棣闭了闭眼,心底再度升起了一股无力感。

    在北平的时候,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除掉汤家、高家,拔掉那些蛀虫以后,北平牢牢把握在他的掌心以后。朱棣以为年少时的那些无力感早已离他越来越远了。直到这一刻……

    一切都成了一吹就散的薄雾。

    朱棣没有开口。

    屋子里一下子就沉寂了下来。

    陆长亭动了动唇,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他差不多能猜到朱棣的心思。这时候安慰的话似乎都没必要说出口了。朱棣从不需要无用的话来遮掩现实,蒙蔽心目。早日意识到被动的地位,也并非什么坏事。

    沉寂被前来的宫女打破了。

    “燕王殿下,宫中送了些吃食来。”

    陆长亭和朱棣不约而同地拧起了眉。因为常年不在应天府的关系,燕王府中的人与朱棣实在算不得亲近,只是因着尊卑关系摆在那里,方才对朱棣尊敬有加。

    但总有些人……毕竟常年不在朱棣的跟前,极少感受到这位燕王的尊贵和威势,因而外表看似恭谨,而说话时的用语和口吻却已然暴露了他们的漫不经心。

    在皇家做事,能漫不经心吗?

    这宫女实在来得太不凑巧了,她漫不经心的口吻,瞬间便踩中了朱棣心底的怒火,使得那股怒火层层拔高了起来。

    陆长亭眉头皱紧,暗骂了一声“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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