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长亭转头去看,就见朱棣站在他的身侧:“跟在我身边。”朱棣沉声道。

    陆长亭点点头,迈动酸软的双腿跟上了他。

    等回到朝堂之上,众人也都换上了愁苦悲痛的神色。只不过他们眼底有几分真悲痛,那就不知道了。

    洪武帝久久都不曾再出现,众人也不敢擅自退去。一些老臣哪怕站得双腿都酸了,也不敢肆意挪动脚步。

    时辰一点点推移……洪武帝总算走了出来。

    洪武帝两眼红肿,身形微微佝偻,如同风中折了腰的树,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皇帝风范。他坐下来,并未立即散朝。他坐直了身子,威武冷厉之气渐渐重新笼罩到了他的身上。

    “凉国公……”洪武帝缓缓开口了。

    陆长亭心一紧,知道这是要拿蓝玉开刀了。这也比历史上提前了许多!

    清算不至于就在今日了结,但蓝玉的日子不会好过了……

    在这个悲痛的时候,洪武帝依旧很快就清醒了,他或许很快就决定好了选择扶持朱允炆。而皇孙年幼,在这样的时候,洪武帝就更要用雷霆手段,斩去嚣张的武将,除掉那些皇孙未来路上可能存在的荆棘。

    洪武帝为朱允炆扫清武将。

    等到朱允炆上位以后,他身边的文臣就会开始建议他扫清几个叔叔了。

    似乎一切都最终走上了历史的轨道……

    陆长亭却觉得心底紧了紧,有种说不出的怅然。

    待到终于散朝的时候,众人莫不是四肢酸软,精神不济。一天之内,经历了如此一段跌宕起伏的过程,谁还有力气残存呢?

    朱棣几人并未退去,他们留在了宫中。不过分别的时候,朱棣回头安抚地看了一眼陆长亭。陆长亭冲他不着痕迹地轻点了一下头,然后才出了宫门。

    之后几日,整个应天府都忙乱了起来。

    洪武二十二年,太子朱标薨,皇孙居丧毁瘠。

    太子虽逝,但该封赏惩罚的要继续往下进行。蓝玉很快就遭了秧。种种罪责加于身不止,洪武帝还令人继续搜罗蓝玉一系的罪证。众人都知道整个应天府笼罩在了一片阴翳之中。他们睡梦中,都隐约是多年前胡惟庸案的时候……那时候株连余党多达三万人……铺天盖地都是血色。

    也不知道有多少个人做了噩梦。

    但在种种风波之余,朱棣跃入了众人的视线之中。这个手握军功,把守一方要塞的燕王,将他的哥哥朱棡深深比了下去。晋王朱棡在这次北伐中,将他辛苦维系的形象丢了个干净。朱棣顺利打得胜仗,而朱棡领兵出塞,连残元的人马都未见到,他就抽身还朝了。洪武帝被朱棡气了个倒仰,再一看朱棣,一下子就觉得这个四儿子显得乖巧能干了起来。

    众朝臣心理也差不多。

    如果没有朱棡作对比,朱棣虽然出色优秀,但也不至于叫人如何惊叹。但有了朱棡就不一样了。

    洪武帝也满心欢喜,以为在他走后,朱允炆还能有个叔叔鼎力相助,自可保大明江山不动摇。

    很快,所有人都知道了,嫡长死后,便是这位嫡孙作为后继了。

    私底下,难免有人说些闲话。

    朱标走后,当今洪武帝最宠爱的儿子就是朱樉了,而还有个四子极负军事才能。有些人暗暗叹息,直说这二人可惜了不是嫡长,差了个名头,就差了个位置。以后还得朝侄儿见礼。这些话虽然是私下传,但总归有些进了朱棣、朱樉的耳中。

    陆长亭觉得,恐怕朱允炆也会听见一二。

    朱樉听了这话自然是极为不满的,他也并不在陆长亭跟前掩饰。

    “大哥走了,照顾允炆,确实是当叔叔的应该做的。但日后允炆难道真要叔叔给他行礼吗?”朱樉冷嗤道。

    陆长亭回想了一下历史上的记载。

    他记得当时朱樉、朱棣都对朱允炆甚为不屑,然后朱允炆转头就将这个事说给洪武帝了。不过当时洪武帝对儿子并没有那么深的提防,这才没有降罪下来。而之后朱允炆登基做了皇帝,他身边几个能干的文官,也都提起了几个叔叔不尊他的事……种种因素加在一处,终于,这个年轻帝王,决定收缴几个叔叔的兵权。

    这种事说不清究竟谁对谁错。

    不过陆长亭可以肯定的是,从这一刻开始,朱允炆就已经和他的叔叔们站在对立面上了。

    一方正当年轻力壮、手握大权的时候,一方却还未及弱冠,全靠身后东宫之臣扶持,头上偏偏又顶着皇太孙的名头。

    陆长亭轻叹了一口气。

    “长亭也为二哥觉得不甘吧?”朱樉道。

    陆长亭摇了摇头:“我是在想太子……”

    说到朱标,朱樉倒也不好再发脾气了,一时间都沉默了下来。

    不多时,朱棣便进来赶人了。朱樉不快得很,但这里确实是燕王府,朱樉也只能先行离去。待朱樉一走,朱棣才道:“此事你便不要多加担忧了。”

    “我没担忧。”陆长亭脑子里不自觉地又闪过了朱标嘱托给他的那些话。

    “我明日便要回北平了。”朱棣道。

    陆长亭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样快?!”他有种仿佛才与朱棣见了没多久的感觉。

    “嗯。”朱棣眸光沉沉,面上神色辨不出喜怒。不过陆长亭总觉得他的情绪似乎不大高。

    “今日我已经去见拜别过父皇了,明日一早便要启程。”朱棣又道。

    陆长亭张了张嘴,一时间也不知道能说什么。说不舍的话,好像也没什么用,只是更添心中不快而已。那还能说什么呢?陆长亭心底又浮起了几分怅然。

    以前他从不会这样。但是在这短短几个月内,这些情绪频频从心头浮现……

    “父皇瞧上去不大好……”朱棣低低地道。

    陆长亭回忆了一下白日里见到的洪武帝,的确,丧子之痛哪里是那么快就能走出来的。何况洪武帝这个年纪,本就身体一年不如一年,突然遭此重击,白发人送黑发人,自然更难从悲痛中抽离。哀极必伤,洪武帝的身体自然有所亏损。

    瞧上去的确是不大好。

    难道说在朱标薨逝的日期提前了以后,洪武帝驾崩的日子也要提前了?

    陆长亭脸色微变,不过到底压下了心中的猜测。这只能是猜测,半点也不能表现出来。

    陆长亭还在思考洪武帝的事,这头朱棣却突然间伸手揽住了他的腰,凑近来,哑声道:“我明日一早便走了,长亭便没有半分表示吗?”

    第226章

    说是一早离去, 朱棣还当真一早就启程了,彼时星光还亮着, 太阳还不知在何方。

    陆长亭并未宿在燕王府, 毕竟他已经有自己的宅子,再继续留在燕王府,便显得着实不大像话了。因而一早朱棣要启程, 便差了人到陆宅来报信。陆长亭的门被敲响后,他打了个激灵,原本还困顿的脑子立刻就清醒了过来。

    陆长亭匆匆换好了衣裳,便往燕王府去了。

    燕王府门早已经大开,高大的身影就站在了门口, 灯火落下来,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更显说不出的高大修长。那是朱棣。

    陆长亭只扫上一眼, 就知道这是已然要启程了,如果不是为了等他前来,恐怕这一行人早已经有所动作了。

    陆长亭不由得加快了步子,三步并作两步到了朱棣的跟前。朱棣原本沉着的五官, 立刻就展露出了两分笑意。他转头吩咐了亲卫,命他们先在门外等候, 尔后却是带着陆长亭往王府内走去。

    “大哥二哥都曾往你宅子里送了人, 我便也留了人给你,至于用不用,还是瞧你自己的喜好。”

    陆长亭点了头。

    他孤身一人在应天府本就多有不便, 留了人给他,自然是好事。

    “四哥这便走了……”朱棣顿住脚步,定定地看向了陆长亭,他眼底的迷雾散去,这才展露出了浓浓的情意来。

    这处院子中,不知道何时已经没了人。院中一片寂静,只余下了彼此的呼吸声,和极为细小的虫鸣声。陆长亭抬头看了一眼朱棣,伸手环住他的腰,借力踮起脚,蜻蜓点水般地吻了一下朱棣的唇:“……四哥路上小心。”

    朱棣脸上露出了笑容,他伸手抚了抚陆长亭的额头:“好。”

    二人都未再多言,也并未再做更亲密的动作。他们彼此默契,都知道如果过分亲密,反而会更加不舍分离。

    朱棣没有问陆长亭,以后是否会回北平,谁都没提起以后该当如何的话茬来。陆长亭心中隐约明白,这应当代表着朱棣心底已经有了自己的决断。差的只是那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朱棣彻底地坚决起来。

    陆长亭站在燕王府中,好似主人一般目送着朱棣离开。朱棣一行人的身影越来越远,渐渐化作了几点视线中的蚂蚁。

    陆长亭抬头望了一眼天空,晨光熹微,太阳就快要出来了。

    日子将又恢复到从前,所有人都会很快从失去太子的悲痛中走出来……陆长亭闭了闭酸痛的眼,转身朝里走去。管家将朱棣留下来的人交付与了陆长亭,然后小心翼翼地将人送了出去。毕竟这位公子,可不是从前了……人家如今可是正儿八经的天子近臣,还跟着王爷一块儿北伐去了,身上多少也沾了点军功。这谁还敢怠慢呢?

    陆长亭回到了宅中,他向上司告了两日假,便趁着这个功夫,在宅子中好生休息了一番。等再回到朝堂上,陆长亭便再度升了职,得升正五品兵部郎中,掌监察考选的实际行政职能。因为陆长亭随军北伐,同样身负军功,便还得了个正五品骁骑尉的勋官之位。这放在大明朝,已经算是火箭一般的速度了。毕竟还有多少进士在刚入了朝堂没多久,就掉脑袋的掉脑袋,发配流放的流放去了……

    朱标一走,洪武帝也许久都不曾再恢复到之前精神的状态了。若说从前洪武帝只是身老心未老,那么如今就透着些身心皆衰的味道了。不过就算沉浸在悲痛之中,洪武帝倒也没有迁怒陆长亭半分,只是少了太子这个纽带,陆长亭再往皇宫去的时候就很少了。

    有六科经历在前,陆长亭在兵部的日子分外顺畅,无人敢小瞧了他。而加上位置特殊,一时间还有些人愿意往陆长亭跟前凑的。胆大的还想请陆长亭一同饮茶去,一时间他们倒是忘记了当初与陆长亭来往甚密的吴观玄,最后得了个什么下场。

    很快,便到了入冬的时候。

    朱樉被打发回了封地,而也正是在这个冬时,蓝玉被下狱了。应天府登时又陷入了紧张之中。

    此时大雪纷纷,雪花顺着飘进脖颈中,总能叫人无端打个寒颤。陆长亭朝两边看去,愣是没瞧见有一个脸色好看的。

    一个小太监一脚深一脚浅地追到了陆长亭的身边来。

    那小太监躬了躬身,道:“请陆郎中往东宫去一趟,皇太孙想要见您呢。”

    陆长亭闻言,还有一瞬间的恍惚。毕竟自朱标走后,这样的情形便几乎不再出现了。陆长亭很快就收拾好了情绪,跟随那太监朝着东宫的方向行去。

    朱允炆要见他……陆长亭是吃惊的,毕竟他年长朱允炆十岁,二人自是没什么共同语言的。而他是臣子,朱允炆是皇孙,二人平时本也很少能见到。朱允炆找他前去的举动,便显得怪异了一些。

    朱标身亡,无数姬妾都跟着陪了葬,而太子妃吕氏又是早早就便身亡了,一时间偌大的东宫就显得更加空荡了。陆长亭甚至有种走在东宫中,连脚步都带着幽幽回响的感觉。

    “请。”小太监的声音将陆长亭的思绪拉了回来。

    陆长亭跨进殿中。朱允炆端坐在位置上,见他进来,就立刻起了身,因为起得太急,身子还晃了晃,稳重之气霎时从他的身上退去,显得年少可爱了起来。

    “郎中。”朱允炆低声叫道,面上还浮现了些许笑意,倒像是与陆长亭关系甚笃一般。

    “皇太孙可是有何事要吩咐于臣?”

    “父亲曾多次与我提起郎中,令我应当多与郎中相交……”朱允炆打开了话匣子。

    陆长亭微微一怔,不由得想到了朱标临死前的嘱托,面对朱允炆的时候,不由得面孔更柔了两分。

    ……

    朱允炆似乎当真将多与陆长亭相交的话记在了心上,自这日过后,朱允炆便常常将陆长亭邀至东宫。而洪武帝也默许了此举,陆长亭出入东宫便变得更加方便了。

    转眼到了新年时,外头的雪下得更大了。

    一阵刺骨的寒风吹进来,陆长亭紧了紧,伸开酸软的手臂,直起了腰。也不知什么时候趴伏在桌案上睡了过去……陆长亭揉了揉眼眶。待到视线渐渐恢复清明之后,陆长亭才陡然意识到,他竟然在东宫中睡了过去。

    “郎中近来很是忙碌吧?倒是我的不是,在这样的时候,竟然还将郎中请到了宫中来。方才郎中与我说着话,说着说着便没了声音,还将我好生吓了一跳。”

    陆长亭转头看去,朱允炆手捧着热茶走来,将茶杯轻轻放在了陆长亭的跟前:“郎中请用。”

    朱允炆的姿态实在太礼遇不过了。

    若说朱标在他跟前,便真如同兄长一般,处处宽和以待。朱允炆在他跟前,倒是全然将他自己放置在了一个晚辈的位置上……陆长亭还着实有些不适应。谁能想得到日后的建文帝,此刻在他跟前,倒也如同晚辈一般呢?

    陆长亭不由得微微抬头,目光直望进了朱允炆的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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