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十六块方砖,纵横各六块,《洛神赋》里的那几句话,按着从左及右、由上至下的古代书写格式依次排列——
    若之髣秋婉其
    流蔽髴菊若形
    风月兮华游翩
    之飘若茂龙若
    回飖轻春荣惊
    雪兮云松曜鸿
    我托着下巴深吸口烟,眉头快皱成锁头了,按照格局、术数结合李叔那句话反复推演,还是摸不着门道儿。
    “不三不四”倒还好理解,如果没有猜错,很有可能是第三行、第四行青砖都是机关,不可踏入的死路。
    “左五右六”又是什么意思?
    很明显,第一句话是否定语气,那么按照常理,否定后即肯定,那么“左五右六”就是可以通往棺材的生路。
    左边第五个字共六个,分别是“之、蔽、月、飘、飖、兮”;右边第六个字则为“其、形、翩、若、惊、鸿”。摘掉第三、四行死路里的“月、飘、翩、若”,剩下的八个字,应该就是没有机关的青砖。
    可是,“横七竖八”就实在很费解了。横竖都是六行,哪来的“七、八”呢?
    我在脑子里模拟着各种排列组合,那三十六个字在眼前虚化成有生命的活物一般,由青砖挣脱而出,在空中飘忽不定地闪躲跳跃,像是戏弄捕鸟人的鸟群,几乎有几次就在指尖触手可及,偏偏“扑棱”振翅飞走。
    忽然,手指一阵灼烧的疼痛,我急忙缩手才发现,烟头已经烧到了过滤嘴,又过去了三四分钟。那一大片木质眼睛,顺着细绳滴答的迷神蛊更少了。如同暴雨初歇,烈日炙烤的树叶,顺叶而落的雨滴,仅剩寥寥几滴,贪恋叶尖的鲜嫩可爱,迟迟不肯堕入沼泥。
    “血尸大转轮快要启动了。”月饼摸摸鼻子,虽说语气平静,眼神却闪过一抹急躁,“有思路了么?”
    我摇着头换了几个思路分析,心中腾起一股无明业火:“七八七八,横七竖八,明明是六六三十六,哪来的七八?难不成是隐形的?李叔有心帮咱们,就不能说明白些?啰啰嗦嗦干嘛!”
    “南少侠,李叔用生命透露的信息,你就算破不了迷局,也不能对死去的人不尊重。”月饼面色有些不悦,低声责备了我几句。
    “你还好意思说我?”我正憋着一肚子火发不出来,指着棺材里的假尸,“还没确定到底是不是假的,你就几根桃木钉攮了过去?这是对死去的人尊重了?怎么啥道理都是你的?万一真是小九怎么办?我非跟你对了命!”
    “还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小九这个人,你这上纲上线倒是很应景儿。”月饼难得上了火气,手指对着青砖胡乱点着,“我看你是想小九想得五迷三道,心思早就不往正事琢磨。要我说,这么明显的提示,不就是‘横七竖八’么?不按照横竖各六个字排列,按照顺序数出第七、八个字……喏,是‘婉若’这俩字。”
    “你当这是小学生智力竞赛呢?”我急头白脸又摸出根烟,恶狠狠转动zippo点着,咬着过滤嘴使劲嘬着,“大学考微积分抄我试卷的人,何来自信?”
    “滴答”,又一滴殷红的迷神蛊滴落,那个该死的“血尸大转轮”机关即将触发。
    我和月饼,鼓着气,谁也不理谁,一时无话,鸦雀无声。
    “南爷、月爷……”奉先远远站在门口,探着大脑袋,“您俩先别窝里哄,呃……先别吵,要我说啊,咱们干嘛非要破了这个机关?关上门各走各的,又没什么影响,在这里较什么劲儿?”
    “一旦机关触发……”月饼扬扬眉毛。
    “这里弄那么多居民……”我抽了口烟。
    “万一破坏力巨大……”我和月饼异口同声。
    奉先缩缩脖子再没言语:“两位爷,要当英雄就赶紧,再吵几句,狗熊都当不上。”
    “这俩人,要不是在酒吧经常看到南爷偷瞄小浪娘们儿,真以为他们……”燕子看来是吐得清爽,伶牙俐齿又装进嘴里了。
    “老娘们儿胡说什么!”陈木利义正言辞地训斥着,“知道不?听说有一种性取向,叫做‘双性恋’。南爷喜欢瞅漂亮丫头就和月爷没问题了?幼稚!”
    “我们有没有问题暂且不提,不过呢?有一种蛊,可以达到这种效果。”月饼眯着眼睛,漫不经心地从背包里摸出一管小竹筒,“木利、奉先,你们俩要不要感同身受啊?”
    “咱这是生死危局还是说相声呢?破不了局,命都没了,还有心情开玩笑?”我悲愤不已地“嗷”了一嗓子,心说怎么就认识了这么一群没皮没脸的人!
    “因为我们相信你。”
    奉先率先一步走进屋子,木利、燕子对视一眼,紧握着手走了进来。
    “南爷,咱不矫情。命在你手里,看着办。”
    “你们……”我的胸口火辣辣的热。
    只是,这次,不是烦躁,而是某种很值得铭刻珍惜的情绪。
    “南少侠,就先别感动了。迷神蛊最多还有二十来滴。”月饼用力拍着我的肩膀,差点没把半蹲着的我拍跪了。
    实在说不准是给我鼓励还是为刚才的争吵趁机下黑手。
    我被拍得脑袋像拨浪鼓上下晃个不停,视线里那三十六块青砖也晃动不已,就像是用手机录像时,手抖动得厉害产生的视觉效果。
    那三十六个字,也随之跳跃摆动。我心中一动,趴在地上,眼睛与地面近乎平行,瞄了几秒钟:“月饼,我想说一件事。”
    “还有十八滴……嗯?什么事儿?”
    “你真参加过小学生智力竞赛?”
    “那是我十六年学习生涯中,唯一一次获奖。虽说只是个鼓励奖。”
    “恭喜你!”我一跃而起,喜气洋洋地更用力拍着他的肩膀,“这一次,你是特等奖。”
    第114章 昔人黄鹤(四十九)
    月饼此时倒是明白,估计也是假装矜持,避免露怯,一言不发地瞅着我在手机备忘录输入了直角形的两行字——
    鸿 惊 形 其 兮 飖 蔽 之
    蔽
    飖
    兮
    其
    形
    惊
    鸿
    “每行只有六个字,按照‘不三不四’、‘左五右六’的提示,咱们把三四行的文字去掉,从中选取了七个字,分别是之、蔽、
    飖、兮、其、形、惊、鸿。”我舔了舔嘴唇有些兴奋,晃着手中的手机,“月公公,你虽然不学无术,可是‘新手运气好’这句话,放之四海而皆准……”
    “说正事!”月饼老脸微红,做义正言辞状。
    “嗯嗯……”我也顾不得笑话月饼的窘状,“你刚才说按照顺序数出第七、八个字,提醒了我。选出来的是七个字,第八个字在哪里?”
    “月爷,您手机里不都已经写出来了么。”李奉先凑过大脑袋很扫兴地打断了这一堂生动的古汉语书写格式科普课,“还啰嗦啥?麻溜破解机关啊!”
    “肚子里有点墨水就这样,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懂得多。横着第七个字是‘蔽’,竖着第八个字是‘鸿’。”燕子拍拍胸口扭着一晃三摇的小腰出了屋,“照我说就这俩字是生路,踩着过去准没错儿。吓死我了,还真以为破不了局,触发什么大轮回的机关,一起死在这儿。我胸口闷,闻着满屋子怪味儿,恶心……出去透透气。你们几个老爷们儿继续。”
    我心说燕子啊燕子,卖了半天关子,等的就是你这个推断。要是能这么简单,哪能显出小爷的博学多才?
    “燕子说得很有道理,但是真这么认为,咱们必然死路一条。”我背着双手,轻轻一咳,微微皱着眉头凝视三十六块青砖,“中国古代的书写格式,是由上及下,由左及右。如何把七个字变成八个字?看似不可能,其实很容易,你们看我在手机里写的,以‘之’字开头,七个字横竖各写一行,不就成了八个字么?”
    讲得兴起,我一时也没注意那几个人忙啥,颇有些“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豪兴:“横七,由左向右数,当是‘惊’字;竖八,由上及下数,当是‘鸿’字。也就是说,只有‘惊鸿’二字,才是没有暗藏机关的青砖,是唯一通向棺材的生路。”
    “木利,你这烟从哪儿弄的?味不错啊。”月饼眯着眼深吸一口卷烟,捻着烟嘴很是陶醉,“甘而不燥,热而不辣,回味悠长。”
    “月爷抬举,家传手艺而已。您要喜欢,回去给你卷个百八十根。”木利搓着手喜气洋洋,抓了一把卷烟塞进月饼的背包侧兜。
    “我说,燕子是不是有了?怎么突然恶心了呢?”奉先瞥眼屋外的燕子,压低了嗓音很是八卦地眨眨眼,“木利,身子骨可以啊。”
    “有啥有!昨儿连夜赶过来,吃包方便面,油着了。”
    那一瞬间,我的心,稀碎……
    敢情我口沫横飞了半天,压根儿没人听啊!这可都是国粹啊!
    “南少侠,您想多讲几句,我倒无所谓。”月饼摸摸鼻子,懒洋洋打着哈欠,“不过呢,迷神蛊还剩四五滴。再不行动,我可没兴趣在黄泉路上听你讲课。”
    我黑着脸从木利手里拽出一根烟,使劲点着不想说话!
    月饼右手遥指“惊鸿”两字,沉默片刻扬扬眉毛;“三米二左右的距离。你别过去,我跳过去。到了棺材拍照,微,信发给你,确定是哪双眼睛,你选好了扔给我。”
    “你怎么想的我明白,虽然我讲得头头是道,但也只是推测。如果错了,触发机关,你不想我出事。月公公,自个儿耍帅当英雄这种事,咱能少干几次么?多少次了,都是你先上,我快跑。可是……可是这次不一样。”
    “惊鸿,三种含义。一、惊飞的鸿雁;二、美女体态轻盈;三、旧爱。咱们因一首《黄鹤楼》的古时来到武汉,飞走的黄鹤、小九湖中翩翩起舞、千年前那段爱恋,不正暗示着‘惊鸿’这两个字么?”
    “古往今来,但凡机关,往往是百中唯一的生路。可是偏偏出现了两个字都可通行,只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机关术中的‘一语双关’。简单来说,需要两人同时并且分别踩到,才能确保机关不被触发。就像当今很多保险柜,需要两个人同时拿着不同钥匙插进锁眼,才能开启大门,否则就会引发警报。”
    “南爷说得有道理。”木利拿出《缺一门》,手指蘸着吐沫翻了好几页,“机关术确实有这讲究。一来呢,但凡凶险机关,世间能破解的也就区区几人,大多独行独往,心高气傲,断断不能俩人搭伙,就算破解了‘一语双关’,也没法再进一步。二来,若两人不是肝胆相照,能把命交给对方的交情……比如说现在,万一俩人说好了一起跳过去,有人不跳,那不就是送死么?这种机关,看似挑战的是智力,实则是人心。”
    “你们说的,我都想到了。”月饼扬扬眉毛,语调异乎寻常的冰冷沉痛,“咱们的南少侠,这几年山吃海喝,见天儿朋友圈晒美食,体重嘛,已经属于保密阶段。大学体测原地跳,他最多跳过两米九,这三米二跳不过去啊。”
    “我不会助跑跳啊!”我拍了拍肚子又指了指脑子,“这几斤肉没长脑子里好嘛?”
    “晓楼……”
    月饼每次很郑重地叫我名字,头皮发麻的同时,必然是更加肉麻的话。
    我打了个激灵,摆出一副认真热血聆听的表情。
    “you jump,i jump!flower me。”
    这是我们初到武汉,跳下长江探寻巨型青铜圆盘前,月饼说的话。
    “月饼,我晓得时间紧迫,不过还是有句话要说。”我和月饼肩并肩走到门口,准备冲刺跑跳到那两个字上面,“‘flower’在英文里是‘花朵’的意思,‘跟我来’应该是‘follow me’。”
    月饼如猎豹般绷足了劲儿,蓄势待发。听我不紧不慢说完,差点一个踉跄趴地上……
    几秒种后,发力、奔跑、跃起……
    耳畔,急速对流的风声;眼前,越来越近的“惊鸿”;身旁,生死与共的兄弟。
    谁也不知道,这一跃,究竟是生是死?
    但是,不在乎。
    正如我们这么多年,总是把信任和生命,留给了热血青春时,彼此初见却一见如故,少年的你。
    第115章 昔人黄鹤(五十)
    落地,平稳,青砖,坚硬。
    我双手平伸保持平衡,踏实地松了口气。落地之前,热血之余,难免会忐忑于“万一判断错误,并不是文族‘乾坤三十六字’机关术的正确破解方式,我和月饼被乱箭射成刺猬都算是死得痛快利索”。
    换个角度想,除了月饼,又有谁能仅仅凭着我的主观臆断,不顾生死地纵身一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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