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细柳一点也不关心她嘴里哪一句真哪一句假,“陆雨梧已经答应带我们一起上京。”
    “真的……答应了?”花若丹面上浮出一丝惊愕。
    细柳颔首,随后看着她道:“花小姐本是千金之躯,骤然丧父失了怙恃,又一门心思要上京为父伸冤,本就十分不易,对人警惕些也是好事。”
    她顿了一下,又说,“正如你所怀疑的那样,在南州之时我答应护送你上京的确不是因为钱财,但并非所有接近你的人都想要你的命或是你爹的玉蟾。”
    花若丹眼底神光微动,“那先生是为了什么?”
    秋风轻拂细柳黛紫的衣摆,她腰间银饰在日光底下闪烁冷光,“花小姐只需要知道,有人想杀你,自然就有人想要保你。”
    “你心细如发,却应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
    细柳说罢,绕开她推门入房。
    花若丹只听银饰轻响,随后便是房门开合的声音,倏尔静下来,她在廊上坐着,慢慢垂下眼睛,髻后玉色丝绳随风而荡。
    细柳在房中才换过药穿好衣衫,惊蛰便从外面回来,他掀开帘子,见细柳在叠那件缝补过好几处的衣裙,“都这样了,扔了吧?”
    “你愿意破费?”
    细柳将衣服放到一边。
    “……你连买衣服的钱都没有?细柳,看你这穷酸样!好像紫鳞山没给你钱花似的!”
    惊蛰笑话她道。
    细柳坐在床沿,目光往他腰间荷包幽幽一扫:“你替陆公子办了一趟差,应该赚了不少辛苦费。”
    惊蛰一下捂紧自己的荷包,“这可都是我凭本事赚的!”
    “那几个人如何了?”
    细柳问。
    “还说呢,你给人身上划拉的那血口子老长,”惊蛰这一早上一口水都没喝,这会儿才一屁股坐到桌旁倒了碗冷茶灌了一口,又道,“失血过多,救是没救了,我索性给他们用了点痒痒毒,死前到底也交代了点有用的。”
    那几个都是跟着康二的手下人,为避开赵知县耳目,都安置在乔四儿那里,惊蛰善用毒,自然也通些药理,为免声张,陆雨梧便让人请了他去。
    “什么?”
    细柳看着他。
    “罗宁山那么大一座山,那何流芳是真会藏,听说是藏在一个什么什么洞里,大概的路线那乔四儿都画下来了。”
    惊蛰说着,撇撇嘴,“不过那贼窝子里可有两千人,就县衙这么点人,即便再加上一个尧县巡检司,撑死了也不过快三百人,真不知道那陆公子要怎么跟他们斗?”
    他索性摆摆手:“反正也不关咱们的事,我们都要走了!”
    说罢,他扫了一眼床榻上,“你怎么不收拾包袱?我都收拾好了!”
    细柳端坐,淡淡看他。
    “……你不是又要说走不了吧?”惊蛰一看她这副神情,便觉得真被自己猜中,“为什么?咱们再耽搁,不知那花小姐又要生出什么心思来!”
    “这回不想走的是她。”
    细柳道。
    “她怎么又不想走了?”惊蛰拧起眉头,十分费解。
    “她向陆雨梧交代了身份,请陆雨梧带她上京。”
    惊蛰一听,冷笑,“我知道她根本就不相信你我,可她知道那陆公子的身份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怎么偏偏这会儿才去向陆公子坦白身份寻求他的庇护?”
    “陆雨梧先是帮我作证,如今又对罗宁山反贼之患一管到底,她观察良久,终于肯信他的确是一个可以相托实情的正人君子,至少比你我要更值得她相信。”
    “她仅有一条命,也仅有上京这么一条路可走,谨慎一些也无可厚非,”细柳说道,“我看她未必也是真想摆脱我们,而是想给自己再添一重保护,毕竟陆雨梧身份尊贵,她若能在我们与陆雨梧两方之间求得庇护,知鉴司就是再想要她的命,也会生出几分忌惮。”
    从南州来的这一路上,花若丹常是沉默的,但她的沉默便是她异于常人的敏锐,她始终警惕,也始终在权衡。
    细柳平静道:“她很聪明。”
    “那咱们现在怎么办?”惊蛰道。
    “若我此时不顺着花若丹的意思,难免会引人猜疑,”细柳垂下眼睛,缓缓道,“我们在陆雨梧面前只能是普通江湖人的身份,他心思深,我们稍不注意便会被他察觉端倪。”
    惊蛰听罢,叹了口气,“那看来咱们只能跟他一道走了。”
    “这也没什么不好,”
    细柳侧过脸,看向窗外,“他既有心思亦有手段,且都用在正途,我们与他一道,实则是我们捡了便宜,反倒少了许多麻烦。”
    秋阳朗照了大半日,尧县城楼上那颗头颅血都流尽了,快到黄昏,大片的夕阳余晖被阴云掩盖,隐隐又有要落雨的架势。
    陆青山从外面回来,入了内室便俯首道:“公子,驿馆从县衙接了札子,有马往定水县去。”
    “这是给他的上官报信呢。”
    陆骧说。
    定水县就是这安隆府的府衙所在,那府台大人不就是赵知县的上官么?
    陆雨梧没说话。
    陆青山又道:“还有,公子,乔四的二姐想见您,说有话告诉您。”
    “快请。”
    陆雨梧说。
    门外一个年轻妇人进来,她跟乔四儿一样举止局促,到帘内听见陆骧喊她坐,她才小心地坐下去,又想起来自己没见礼,便又赶紧起来行万福礼,“乔香儿见过公子。”
    “不必多礼,坐吧。”
    陆雨梧看她坐下,才问,“乔四有话为何不亲自来说?”
    “四儿他说他赶着出城,让妾来跟公子您说,他明白您的打算,这便去办差了。”乔香儿如实说道。
    “什么打算?”
    陆骧听得一头雾水,“公子,您交代他什么了?”
    陆雨梧心中生异,站起身,“你过来时他们可走了?”
    “还没。”
    陆雨梧听罢,立即道:“青山,你跟二娘子去拦下乔四。”
    “是。”
    陆青山带上几个侍者和乔香儿走了。
    “公子,怎么了?”
    陆骧见他们一行人出去,才问。
    天色沉闷,有些发灰,陆雨梧叹了口气,“乔四大抵是听了我今晨说的话,所以才去罗宁山探听虚实。”
    “那种贼窝子……他就不怕有去无回?”
    陆骧真是对那小子有点刮目相看。
    这时,门外又有侍者道:“公子,有客至。”
    外面飘了一点冷雨,细柳临窗而立,看见草木飘零的月洞门处有一行人近了,他们风尘仆仆,簇拥着一位年轻公子。
    天色此时又暗了些,细柳没太看清那人的容貌,只观其身形颀长,气宇轩昂,门内陆雨梧忽然走出来,淡青的衣摆拂动。
    年轻公子剑眉星目,一身玄锦银流水暗纹圆领袍,腰束白玉鞶带,在阶下站定,笑唤:
    “陆秋融,你多大人了还逃家?”
    第25章 立冬(五)
    “修恒。”
    陆雨梧站在阶上,“你怎么来了?”
    檐廊外冷雨如滴,落在那年轻公子的衣袍上化为看不清的湿润痕迹,他几步上阶,却好似忽然察觉到什么似的,他转过头,天色晦暗,对面有一道清瘦身影临窗而立,灯烛昏黄,他隐约看见她鬓边银饰闪烁微光,身形似是一个女子的轮廓。
    细柳“砰”的一下合上窗。
    陆雨梧看见窗前那道影子走开,他微微一笑,将面前的人请进屋中。
    对面房门一合上,细柳便吹灭桌上灯烛推门出去,她敲响惊蛰的房门,惊蛰还未入睡,闻声便来开门,一见细柳,他问:“干啥?”
    “陆青山他们出去了,我们跟去看看。”
    细柳方才便见陆青山他们跟着一名年轻妇人急匆匆跑出去。
    “……我们去干啥?”
    惊蛰咬一口苹果,“这都下起雨来了。”
    细柳瞥他,“你还想不想早日离开这里?”
    “去!这就去!”
    惊蛰几口咬干净苹果,果核往雨地里一丢。
    对面房中,那披雨而来的年轻公子才由身边的扈从脱下外面的披风,见陆雨梧要见礼,他连忙摆手:“你干嘛?咱俩还兴这个是吧?”
    陆雨梧笑笑,“五皇子殿下,礼法不可废。”
    “……你少来,”姜变坐下,接来一碗热茶,“只怕你还不知你老师让人给你捎了东西,我这趟一并给你带了来。”
    他话音才落,一名扈从便上前来,恭谨地将一只小棉布囊奉上。
    陆雨梧接来,灯烛之下,布囊里露出半截红透了的干番椒,他愣了一下,抬起头:“捎东西的人可还有说什么?”
    “他说这番椒走的时候还是新鲜的,路上怕坏了就干脆晒干了,希望你不要介意,”姜变笑着说,“我只带了这一些给你,剩的都在你书斋里。”
    “郑先生闲云野鹤,只是他既捎给你这些东西,怎么却连一句话也不让人带给你?”
    布囊里不止有番椒,陆雨梧嗅到一种独特的味道,他伸手抓出来数粒花椒,“他要说的已经说了。”
    “老师如今在蜀中。”
    花椒多产自蜀中,而这番椒远渡重洋而来,陆雨梧只听闻西北有植,他手中这些,应该是老师寻的种子在蜀中亲手所种。
    “修恒,”陆雨梧将布囊的带子拉紧,“你来,应该不只是为了给我捎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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