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桌的人抬头看去,只见对面穿着东厂袍服的一行人边走边清道,后头紧跟而来的则是一个骑在马背上,穿着蟒服的中年人,他脸上没有须子,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阴柔,一看便是个太监。
    他挺腰直背,目不斜视,身后一行人抬着御赐的绫罗绸缎与金银箱笼稳步前行。
    “那不是东厂提督曹风声的那个干儿子曹小荣么?”
    书生那桌有人认出他来,“他这是做什么去?”
    “你们还不知道呢?”
    另一个书生长得白净,穿着明显比他们要鲜亮些,他故作姿态,见同桌的人都引颈探问,他才笑了笑,说:“你们也知道我兄长如今在国子监,他今早跟我说,那永西总督侯之敬勾结反贼作乱骗饷,乃是五皇子殿下与陆阁老的长孙陆雨梧联手灭了那伙反贼,并将那侯之敬绳之以法。”
    “那这么说来,那曹小荣是往陆家去送圣上的赏赐?”
    身形微宽的书生一面往对面张望着,一面拢起眉头思索了一番,“可我怎么没听过陆阁老还有个长孙?”
    那白净书生道:“你们才在京多久?我家就在京城,我记得我父兄在饭桌上提过,那位陆家长孙曾也是名满燕京的神童,几岁便能成诗着文,当今圣上都曾赞他心思神妙,只是后来听说他身子不好,早早地被送出燕京养病去了。”
    “可惜是体弱,不然依这位陆公子的家世,还有他的才智,若是参加科举,定然前途无量啊。”
    有人惋惜了一声。
    “有什么可惜的?”
    那白净书生道,“说不定人家那病如今已经好了呢?他啊,出生便在那等显赫之家,陆阁老仅有他这一个亲长孙,又怎会不替他铺好青云路呢?反倒是咱们,出路到底只能自己找啊……”
    这话说得戳心,几个书生都开始为自个儿往后的仕途唉声叹气。
    细柳静默地听着他们说话,一碗糖水也慢慢喝完,她抬起脸来,曹小荣一行人已渐远,道旁百姓还在不停地张望着圣上赐予陆家的荣耀。
    “你们说那陆公子会参加科举么?”
    那一桌书生还在讨论。
    “官宦人家,怎么会不入仕呢?何况那可是陆家。”
    有人说。
    细柳听着,眼前却是昨日秋雨沙沙,打湿少年乌浓整齐的发髻,顺着他那白玉簪滴落,他牵着阿秀的手立在田埂上,眺望浓浓雨雾里的一片田野。
    “我想让天下百姓不再吃蓬草。”
    他的声音回响而来。
    “细柳!”
    惊蛰的声音猛地落来,细柳回神抬眸,只见这少年身上大包小包,嘴里还咬着一块糖,他将手里的油纸包递给她,“你的糖山楂。”
    细柳接来,从腰间取出一粒碎银放在桌上,随后站起身:“我们走。”
    午时天仍是阴的,陆雨梧从宫门出来坐上回府的马车,一路辘辘声响,他在车中端坐闭目养神,直至马车停稳,他方才睁开眼,掀帘出去。
    七年来,陆雨梧没有回过陆府一次,老管家见了他还有些迟疑地唤了声:“小公子?”
    “兴伯。”
    陆雨梧却还认得他。
    “哎,小公子快去花厅,阁老在等您呢。”
    兴伯说着,忙将陆雨梧迎去花厅。
    昨日下过雨,四方天井下,院子里的积水已被家仆扫尽,却还有些湿润,一株青松长在正中,颜色浓绿。
    雕刻古朴纹饰的几扇门大开着,陆雨梧才一进院,抬眼只见一年逾花甲的老者穿一身墨绿道袍,背对他负手立在厅堂中,他头戴懒收网巾,簪玛瑙,发髻见白。
    他侧影被厅中的灯笼朗照,如一道老而弥坚的山廓。
    兴伯与陆青山等人默默地退出去,陆雨梧穿院入厅,一撩衣摆跪下去:
    “秋融问祖父安。”
    陆证昂首在看匾上“松竹长清”四字,闻声,片刻方才转过身来,他眼皮松弛,神光却清明,定定地看着跪在面前的这个少年。
    忽然间,他扬手一巴掌狠狠打在陆雨梧的脸上:
    “陆雨梧,你果真要我陆家再出一个小阁老不成?”
    第34章 小雪(二)
    陆雨梧的脸颊几乎即刻浮起一片红痕,他眼睫微动,一言不发。
    “阁老!”
    陆骧一瘸一拐地进来,立即跪到陆证的面前,“禀阁老,公子是为了尧县的百姓才……”
    “陆骧。”
    陆雨梧打断他,“出去。”
    “公子……”
    陆骧还欲说些什么。
    “出去。”
    陆雨梧冷声。
    陆骧抿紧嘴唇,不敢在陆证面前多说一句,起身拄拐,退出院外去。
    厅堂内,陆雨梧挺直脊背,拱手道:“请祖父饶恕陆骧与青山他们,是我执意要往南州去,他们身为侍者自然不敢违背。”
    陆证哂笑:“你在无我书斋七年,这些家奴是越发与你一条心了……你去南州,又是为了找周盈时是不是?”
    “是。”
    陆雨梧道。
    陆证看着他,“七年了,你为何就是不肯相信她已经死了?你从小到大看似乖巧恭顺,可在这周盈时的事上你从来都不肯听我的,还有那郑鹜,我让你断了与他的联系,你也从来不听!”
    “当年周家十三口人是我亲自收葬,盈时不在其中,我相信她还活着,”陆雨梧抬头望着陆证,“郑鹜是您当初亲自为我请的老师,一日为师,终身是师,我尊敬他。”
    “你!”
    陆证脸色微沉。
    但他环视一眼屋中堆放的金银绫罗,那些都是曹小荣领着人送来的御赐之物,半晌,冷不丁道:“你以为这些赏赐是什么?”
    他坐到椅子上,复而看向跪在不远处的陆雨梧,几乎心平气和:“外人只道咱们陆家深受皇恩,偌大一个陆氏家族,眼见这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好不风光繁茂。”
    青灰暗淡的天色落来门内,庭内松枝雨露未干,风携寒意而来,吹动陆证墨绿的衣摆,他如入定老僧,深深地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所生下的这个亲生血脉,半晌才又道:“我之所以提拔侯之敬,是因为他人虽贪婪,却不乏有几分统兵灭贼的真本事,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是我的门生,是与我一条道的人。”
    “但他当初为了爬上永西总督这个位子,不惜与我背道,落得今日这步田地,终究是他咎由自取。”
    陆证道:“这些年来,我为整顿吏治,推行‘修内令’,提拔了不少自己人,白?党也不是没有过参我的折子,你当这些圣上他没有看在眼里么?但这些年达塔人屡犯边境,使我大燕四海不宁,国库又快被军费拖垮,圣上需要以修内令安定边境是真,他倚重我也是真,所以才由着我任用门生,以修内令强军御敌……”
    说着,陆证猛地咳嗽起来。
    陆雨梧不由唤:“祖父……”
    陆证摆了摆手,顺了顺气,才又接着道:“圣上体弱,故以我为重器,可秋融啊,须知器物就是器物,却不能是一棵树,不能枝叶蔓蔓,以至于遮蔽天日啊。”
    “我陆家有今日乃是圣上天恩,他能给,亦能夺。”
    陆雨梧岿然不动,垂着眼帘:“秋融知道。”
    自父亲陆凊去世那一年,他便什么都知道,陆家很大,旁枝子孙繁茂,各有各的热闹,然而这座先帝御赐的陆府虽大,却像是聚不起来人气似的,父母先后离世,到头来只余他与祖父两人。
    父亲少时在莲湖洞书院与周世叔做同窗,周世叔年约二十余岁便提名一甲,而父亲却从未参与科举,他依稀记得那一年茏园中,周世叔被提拔为庆元巡盐御史,父亲提杯祝酒,却说:“少钧,我真羡慕你。”
    建弘皇帝可以放任陆证任用门人,以强硬手段推行修内令,修筑边事,以盐引换天下商人往西北运粮,发展边城贸易,缓解国库渐枯的窘况,因为陆证已经老了,他百年之后,所为门人朋党也都要另谋他路,但若陆家再出一个小阁老,便能继续将朝中那些门人后生拧成一股绳,到时候他们这些人为的是陆家,还是天家,瓜田李下,谁又能说得清呢?
    今日建弘皇帝的赏赐,乃是他无声的警告。
    陆雨梧看着自己腰间那枚昆仑玉璜,它曾在父亲身上压住他满腔抱负,看他莳花弄草,郁郁而终。
    如今,它在他的身上,他却分毫不觉压得慌。
    他俯身叩首:
    “祖父教诲,秋融铭记在心,此生——绝不入仕。”
    街上人来人往热闹极了,惊蛰身上挂满买来的东西,走在细柳身边,他嘴上说着要回紫鳞山,可真到了要回去的当口,他却又有些踌躇:“细柳,花若丹跟着五皇子走了,可咱们还没从她身上找到玉蟾,你说我们回去会不会……”
    惊蛰有点苦恼,花若丹是活蹦乱跳地到京城了,可人跟着五皇子走了,玉蟾也不知道在哪儿,这趟回去恐怕要受罚。
    “也许,”
    细柳说道,“她身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玉蟾。”
    “你说啥?”
    惊蛰面露惊诧。
    “细柳先生,惊蛰。”
    忽然间,这样一道声音落来。
    惊蛰听着有点儿熟悉,他转头一看,只见几步开外的一架马车里,那花若丹掀开帘子,正瞧着他们。
    随侍的竟是五皇子身边的李酉等人。
    “干嘛?”
    惊蛰走过去。
    “你们这是要去哪儿?”花若丹才问出这话,又觉得不妥,于是她改口道,“先生,我的事还未完,还想请你们继续在我身边保护我,可以吗?”
    细柳面上波澜不显,颔首:“自然。”
    上了马车,惊蛰忙着放下大包小包的东西,而细柳与花若丹对坐着,秋风掀起帘子,细柳瞥了一眼外面:“你不入宫?”
    花若丹抿唇一笑:“还不急。”
    花若丹看着细柳那张清冷脱俗的面庞,马车辘辘行进,她忽而开口道:“我知道先生这一路是真心护我,但我想,即便是护我之人,也应该有一个一定要护我的理由,因为这本非江湖之事,亦不该有那么多的侠义心肠,不是么?”
    此话一出,马车中寂静一片,唯余辘辘之声。
    惊蛰不由盯住花若丹,一口苹果要咬不咬。
    细柳扯唇,不可置否。
    “无论如何,我该谢谢先生你,还有惊蛰,若不是你们,我还真没想过我可以活着来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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