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声巨响之后,随即是更加密集的鼓声,一声又一声,敲问在整个东都人心之上。
    所有人都惊诧看向顺天府方向,而谢恒在大殿广场,仿佛是等待已久一般,骤然睁眼转身,领着人便疾步走了出去。
    旁边官员诧异看着谢恒离开,有人忍不住提醒:“谢司主,马上要早朝……”
    然而谢恒却是没留一句话,整个人像风一般从众人身边擦身而过,逆着人流走向宫城。
    他越走越快,步子越来越大,广袖金冠,一身玉石环佩叮当作响,朱雀和青崖对视一眼,都满是惊讶,却也不敢多问,只赶紧跟了上去。
    等走到马车前,朱雀还未来得及伸手扶他,谢恒便骤然抽出他腰间刀刃,一刀劈断了拴在马上的绳子,随后翻身上马,只唤了一声“跟上”之后,便从宫中一路疾驰而出。
    宫门守卫太监所有人都睁大了眼,朱雀慌忙砍了马绳和青崖一起翻身上马追出去,三人从宫门冲出,朱雀唤上守在门口的侍卫,大唤:“借马跟上!”
    所有人二话不说,立刻抢了平日监察司政敌的马,跟着追上前方谢恒。
    一行人浩浩荡荡驰过东都长街,冲向顺天府时,顺天府门口早已乱成一片。
    张逸然在敲响第一声登闻鼓后,便声嘶力竭高吼:“御史张逸然,状告刑部尚书郑平生,三殿下李归玉,诬告洛氏贩盐,以致洛氏满门冤死!”
    这一声出来,众人哗然,这个案子早就在民间沸沸扬扬,只是前几日才传出张逸然诬告的消息,今日张逸然竟然击鼓鸣冤了?!
    郑璧奎很快反应过来,目眦欲裂,大喝出声:“拦住他!”
    洛婉清和青绿闻言往前一扑,将冲上去的侍卫抬手拽回,拦在张逸然身前。
    张逸然得了机会,一下又一下敲响鼓面,一声又一声大喝:“御史张逸然,状告郑平生李归玉,诬告洛氏,害人满门!”
    “郑平生李归玉,诬告洛氏,害人满门!”
    “郑平生……”
    话没说完,旁边一个杀手从青绿旁边得了空隙,猛地扑向张逸然,青绿紧随而上将对方一把抱住,对方一脚踹到张逸然身上。
    周边一下乱起来,所有人围在登闻鼓前打成一片,张逸然踉跄着起身,在人群缝隙中再一次捡起鼓槌冲去,又是“咚”一声砸在鼓面。
    鼓声响起刹那,他又被人撞飞,从台阶上滚落下去。
    他脑袋重重砸在地上,整个人有些晕眩,洛婉清拦住一个砍向他的人,急喝出声:“张逸然你走!”
    张逸然不说话,他眼睛有些看不清楚,只撑着自己,在恍惚着看着鼓槌的方向,又一步一步走上去。
    郑璧奎见状,大喝出声:“把鼓给我砸了!”
    听到这一声命令,周边人立刻朝着鼓冲了上去。
    张逸然拿着鼓槌再次敲响鼓面,青绿挡在鼓前不让人上前一步。
    在一声又一声鼓响中,郑璧奎拦住一点冲上前去,握刀对着青绿全力一劈,洛婉清见状猛地一扑而上,推开青绿,横刀胸前,接住郑璧奎倾力一刀。
    这一刀力道太重,她整个人重重撞到身后张逸然身上,张逸然撞在鼓面,发出一声重响,一口血喷在鼓面。
    登闻鼓倒落在地,顺着台阶就滚了下去,洛婉清纵身一跃砍向郑璧奎,厉喝出声:“护住张大人!”
    青绿闻声一脚踹翻砍向张逸然的人。
    张逸然在人群中喘息着睁开眼睛,他感觉自己肋骨仿佛是断了,可他还是挣扎着爬起来,他一步一步往前爬,满地都是他的血迹,纪青和所有人愣愣看着。
    他们看见洛婉清和青绿一次次撞开想砍向张逸然的人,看见张逸然一步一步爬到滚落在地的登闻鼓前。
    直到最后,张逸然喘息着爬到登闻鼓旁,鼓槌早被人踩断,张逸然艰难扶起自己,抬起染血的手,重重锤在被血染红的鼓面上。
    他每一个动作都在疼,连呼吸都觉得疼。
    可他还是固执敲下去,沙哑出声:“张逸然……为洛家伸冤。”
    这话出口,洛婉清手上一颤,刀尖撞入一个杀手胸口,血飞溅她一脸。
    随后就听青绿急急出声:“柳惜娘!”
    洛婉清拔刀回头,就见郑璧奎撞开青绿,高高跃起,朝着张逸然劈去。
    洛婉清目眦欲裂,朝着张逸然急扑而去,将他重重撞开!
    刀锋急落而下,她完全来不及回挡,只觉爆裂刀风削开她的头发,眼看就要落到她头骨刹那,一把长剑突然破空而来!
    这把剑来如雷霆,狂如龙啸,郑璧奎惊惧睁眼,内力瞬间爆开回刀一挡,剑尖重重撞在刀身,他整个人被撞飞砸落到身后台阶。
    而后马蹄声急奔而来,分成两排直冲顺天府门口,将杀手士兵和洛婉清等人隔开。
    “监察司办案,”朱雀亮出令牌,翻身下马,急奔往前,大喝出声,“闲杂人等,统统避让!”
    听到这话,郑璧奎匆匆起身,只是刚一动作,朱雀便已直接拔刀,刀锋抵在郑璧奎脖颈朱雀压着火气垂眸看他:“郑大公子,我劝你老实点。”
    郑璧奎动作一僵,扫了一眼周边,便见所有人都被监察司人按住,跪成两排跪在地上。
    青绿踉跄着起身去扶张逸然,洛婉清扶着登闻鼓,喘息着抬头。
    清晨太阳彻底升起,天光破日,青年立在不远处,双手拢在袖中,任晨光镀一身金辉。
    他穿着玄色绣金朝服,头顶镶玉金冠,依旧是平日矜贵冷淡模样,但配饰早已打结,这是他从未有过的失礼。
    洛婉清仰头看着他,她身上孝服染血,头上孝帽早已被削落,头发散开在身后,一双秋水清瞳带着孤注一掷,满眼落在他身上。
    这一瞬间,他仿佛是回到了当初扬州监狱,明明她什么都没说,他却好似听见她大呼的那一声“谢大人”。
    他驻足停立,看着惊鸿昙花一般的人,开口出声:“何人击鼓?”
    洛婉清听到这话,眼里便浮现出笑意,她撑着自己,摇摇晃晃起身。
    谢恒在袖下攥紧拳头,看着面前人和当初那个披发赤足、踩满夜灯火的少女身影重合,看着她们一步一步走向他。
    他不能动,不敢动,只立在原地,看着她喘息着,踩着血,踏着泪,沉稳来到他面前。
    她和当初狼狈挣扎模样不同,她稳稳握刀,每一步都走得格外沉稳。
    而后她单膝跪地,脊骨如刀一般立在地面,铿锵有力道:“禀司主,今日乃御史台张逸然张大人与草民二人击鼓鸣冤。”
    “你二人有何冤?”
    “六年前,洛家救三殿下于危难,洛氏女洛婉清与三殿下订婚,然五年后,郑尚书之女郑璧月找到三殿下,二人情投意合,三殿下欲毁约迎娶郑大小姐,却不愿背负忘恩负义之名,于是由郑尚书出面,诬告洛曲舒贩卖私盐,将其逼死狱中,随后伪造供词,将洛氏一家尽数流放。”
    洛婉清扬声,将案情简单复述了一遍。周边人窃窃私语,郑璧奎厉喝出声:“你胡说!”
    “闭嘴!”
    朱雀一巴掌砸在郑璧奎头上。
    “张大人江南巡查,察觉洛氏有冤,坚持追查,却因郑家势大,被害入狱。如今走投无路,只能击鼓鸣冤,还请谢司主,为洛氏,为张大人伸冤!”
    说着,洛婉清叩首在地,谢恒垂眸看她,冷静询问:“你说这些,可有证据?”
    洛婉清闻言沉默,如果她不自爆身份,他们便有不了完整的证据。
    她略一沉吟,正欲开口,就听人群中爆出一个颤抖的声音:“有。”
    听到这个声音,洛婉清诧异抬头,就见已经伪装好的纪青颤抖着从人群中走出来,他停不下来在抖,却还是往前走,走到所有人都能看到的地方,牙关打着颤道:“我乃,当年洛曲舒一案办案县令的师爷纪青,我可以作证,洛曲舒是被诬陷,我亲眼看见他们逼供,他的口供是我写的。三殿下还逼我诬陷张大人……”
    说着,纪青有些支撑不住,慢慢跪了下去,随后开始疯狂叩首道:“我有罪,但我可以作证,洛家是清白的,张大人是清白的!”
    “也就是说,人证物证俱在。”
    谢恒将目光从纪青身上收回,垂眸落到还有些愣神的洛婉清身上。
    “天道在上,纵使所告之人位高权重,亦当论个是非曲直。你们敲登闻鼓,按理应当由顺天府尹上报,然而如今府尹既然不敢在,那便由我监察司接案,带诸位,去讨个公道。”
    听到这话,不知道为什么,洛婉清突然觉得有什么情绪翻涌上来。
    她感觉自己好像等这句话等了很久,很长。
    她看着谢恒伸出手,轻声道:“姑娘,请将状纸给我。”
    洛婉清闻言从怀中拿出血书,双手呈上。
    谢恒眼神温柔几分,认真又郑重道:“监察司谢恒,接案。”
    “多谢大人。”
    洛婉清颤声开口,谢恒收起血书,转头看向周边,立刻道:“取担架来,抬上张大人。顺天府尹何在?”
    听到这话,一直躲在院子里不敢出去的顺天府尹咬了咬牙,终于还是扶了扶帽子,小跑出去,扬起笑容道:“谢司……”
    “拿下。”
    谢恒冷声开口,旁边司使抬手就将府尹按住跪在地上,谢恒扫了一眼地上胖乎乎的府尹,吩咐道:“玩忽职守,将他与郑璧奎一并看押。方才谁看到郑璧奎行凶?”
    听到这话,周边百姓都不敢出声,谢恒扫了一眼周边,平静提醒:“天理从来不会从天而降,今日你不帮他人守住公道,来日便不会有人帮你守这份公道。今日张逸然若是冤死,来人便再也不会有张逸然这样的好官。愿意站出来的,便随我入宫上朝,不愿意的,自行离去吧。”
    说完,谢恒转身看向一旁张逸然,他已经完全不能出声,躺在地上被人抬上担架,洛婉清正在给他诊脉,给他服用保命的药物固定好伤口后,洛婉清才站起来。
    两人在人群中一对视,都看见晨光落在对方眼里。
    而后谢恒挪开目光,转身道:“走吧。”
    说着,监察司的人便列做两排,洛婉清守在张逸然旁边,为张逸然盖上被子。
    张逸然看着洛婉清,喘息着道:“惜娘,对不起。”
    洛婉清动作一顿,她抬起眼眸,认真看着张逸然:“张大人,您做过的,我无以为报,这一生您都不必和我说对不起。”
    听到这话,张逸然眼神微动,他看着洛婉清,许久,才沙哑开口:“今日,我不是为我而来,张逸然,是为洛小姐伸冤而来。”
    洛婉清闻言说不出话,她想说的说不出口,然而张逸然却似是明了。
    他笑起来,轻声道:“我知道了,这世上,不止我一人在意。我会一直争下去。”
    “多谢。”
    洛婉清笑了笑,随后她转过身,走到担架前,她拂开想要抬担架的司使,平静道:“我来吧。”
    说着,她半蹲下身,和其他人一起,将担架扛在肩头,慢慢起身。
    谢恒没有骑马,他走在最前方,领着所有人往宫门走去。
    那些围观的百姓,在短暂迟疑之后,也跟上监察司的步子。
    他们不出声,不说话,就默默跟在队伍之后。
    人群浩浩荡荡,张逸然躺在担架上,看着碧蓝如洗的天,他的血顺着指尖落下,一滴一滴沿路坠在地面。
    他听见有人在旁边询问:“发生什么了?”
    “知道张大人吗?修路那个,他去敲登闻鼓了!”
    “我知道啊,之前大妞那个案子,就是他去告的,他为什么敲登闻鼓?”
    “听过洛家那个案子吗?是真的!张大人要为洛家求个公道,被郑家逼得入狱丢官,还要告他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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