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他好像是回到旧时江南,但是前方那个黑衣金冠、刀卧身侧的女子,却又清楚提醒着他,这不是旧日。
    他心上突然有些发酸,又有些满足,提步走进房内,他跪坐在洛婉清对面,低唤了一声:“小姐。”
    洛婉清握着酒杯,轻声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李归玉闻言轻笑,他目光一动不动放在洛婉清脸上,贪婪又沉溺道:“小姐怎会让我不来?”
    这一路上都是监察司的人,他但凡有半点异动,谢恒便会立刻动手。
    他或许连她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洛婉清闻言倒也不意外,只思考着道:“那你还回来,是觉得你广安王府中机关众多,更容易逃脱?”
    李归玉没说话,他只盯着洛婉清:“你答应让我帮你杀郑平生,从一开始就是为了陷害我?”
    “你答应帮我杀郑平生,”洛婉清抬眸看他,了然笑道,“难道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利用我吗?”
    李归玉没说话,洛婉清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玄天盒我开过,我知道里面是什么。”
    李归玉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他很快镇定下来,洛婉清继续道:“这种东西,谁知道,你就想让谁死。如果我没料错,哪怕王神奉郑平生,也不知道你在战场做过什么吧?”
    如果他们知道,必定会以此要挟李归玉。
    在战场上打开城门的叛国皇子,这种消息只要透露出半分,李归玉就注定与皇位无缘,甚至要被万众唾骂到死。
    “所以你为了保证消息不会外传,你一定会想办法让陛下死。我向郑平生动手,这难道不是你最好的时机?所以我故意让你放进火药,我留了证人证据,你觉得,以陛下的性情,对于弑父之人,他会怎样?”
    “会怎样?”李归玉知道了答案,却还是追问。
    洛婉清垂眸看向酒杯:“这里面是断肠草,喝下去得很快。你死后会对外宣称你疾病暴毙,你做过的事,也会随土而葬。”
    “你杀了郑平生,杀了我,如今还要率军去司州平定郑氏叛乱,”李归玉审视着她,“你以为你活得下来?”
    “这就不是你该操心的了。”
    洛婉清淡道:“旁边另一个酒杯里的酒没有毒,这大概是你我最后一次相见。”
    李归玉心上微颤,洛婉清抬眸看他:“相识一场,喝一杯吧。”
    “相识一场……”李归玉说着,忍不住笑起来,“我与小姐,只能算相识一场吗?”
    洛婉清没应声,似是思考。
    李归玉看着她的脸,他似乎竭力克制着什么,笑着询问:“小姐,为什么要当监察司司主?”
    洛婉清闻言一顿,她隐约察觉什么,抬起眼眸,就看李归玉凑上眼前:“又为什么让谢恒当副司主?你都当上司主了,留他在身边,监察司你怎能握得住?”
    洛婉清摩挲着指腹,听着李归玉似是诱惑道:“小姐,想要掌握权力,人就得狠得下心,若是狠不下心……你只会成为他身前的靶子。”
    洛婉清神色没有任何变动,李归玉捏起拳头,盯着洛婉清仿佛早已知道的眼睛,颤声道:“还是说,你做这些,就是为了当他的靶子?”
    没想到李归玉猜得这么准,这么快,洛婉清眼中闪过一丝带着称赞。
    李归玉瞳孔急缩,他急促呼吸起来。
    洛婉清见他反应过来,她也没有再遮掩,径直道:“是,我就是想为他受过。”
    “为他受过……”
    李归玉笑起来,他忍不住抬手,轻轻抚上她被钟老改动过的眼睛,压制着情绪和呼吸,艰难道:“小姐你知道吗,刚才我进来,我看见你坐在这个房间里,我知道是你来杀我的,可我却感觉很高兴。我数次想过你坐在这里,我们重新开始,你像以前一样爱我,我也像过去一样……我是江少言。”
    李归玉语气中带了哀求:“我是江少言,我会把您捧在手心里,我会一直跟在您身后,你想要什么我给什么,我连擦伤都不敢让你有,我连碰都不敢碰你,可他呢?!”
    李归玉轻轻喘息着,将目光落在她后颈。
    后颈上的花纹已经淡了,他可以看到那是一株梅花,慢慢探入脊骨。
    他死死盯着那株开得艳丽的梅花,覆在她耳畔,嘴唇轻颤着笑了起来,眼里带了水汽:“他碰你了是不是?”
    “我听见门口机关被拆开了。”
    洛婉清语气平静提醒:“你时间不多。”
    “碰了哪里?”
    李归玉坚持询问,洛婉清皱起眉头,警告出声:“李归玉!”
    “就这么喜欢?”李归玉继续追问,他看着那朵艳丽的梅花,想起她对他说的话,愤怒出声,“这么喜欢怎么不早说呢?”
    洛婉清闻言,冷眼抬眸:“这么下作的话,你怎么说出得口?”
    “下作?”
    李归玉听到这话,慢慢笑出声来:“你也知道下作?你自己做这些的时候你怎么不想想你在做什么?!”
    “我做了什么?你以什么身份指责我?”
    洛婉清迎向他不可置信的目光,平静开口:“我与谢恒,乃两情相悦三媒六娉的夫妻,我与他云雨之欢……”
    “闭嘴!”
    李归玉终于听不下去,理智的弦骤然崩开,他猛地拔剑而去,洛婉清同时抽刀向上。
    刀锋剑刃□□撞到一起,与此同时,谢恒的声音从窗边响起,他坐靠在窗栏上,懒洋洋道:“夫人,他可以死了吗?”
    音落刹那,李归玉毫不犹豫往旁边窗户一跃,谢恒身如鬼魅,急追而上,软剑从袖中如灵蛇而出,削向李归玉身后,然而李归玉竟是完全不躲,朝着墙外足尖一点而去!
    他不能有任何迟疑,哪怕只是回身一挡,谢恒便能将他拦住,届时他就再也没有逃脱机会。
    他卸下所有防备,不躲不避不挡,只以最快速度越过墙外。
    谢恒划过李归玉整个后背,正要紧追刹那,一直潜伏不动的张伯突然从一旁长廊冲出,猛地撞到李归玉脚边树下。
    广安王府瞬间震动起来,地面天旋地转,朱雀哀嚎出声:“怎么还有!”
    然而亦是来不及。
    整个庭院箭雨飞落而下,洛婉清谢恒紧追而上,旁边张伯却是猛地扑了过来,大喝出声:“殿下快跑!”
    谢恒剑锋削过张伯脖颈,血花飞溅,谢恒往旁侧一躲,也就是这片刻延迟,洛婉清已经追着李归玉冲出去。
    只是一出王府,早已准备好的弩箭从巷道急急飞射而来,洛婉清拔刀一挡,刹那阻滞,李归玉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洛婉清停住脚步,心知再追无意,当即下令:“抓人!”
    只是这些人一看李归玉逃跑,也四散奔逃。
    朱雀令人出去,洛婉清站在屋顶,看着到处逃亡的广安王府人马。
    看了片刻,她确认抓不到什么人后,便跃回院中,就见谢恒正审视着李归玉的机关阵法。
    “公子倒是一点都不急。”
    洛婉清见谢恒神色悠然,皱眉开口。
    谢恒看了洛婉清一眼,笑了笑道:“他活不了。”
    洛婉清疑惑抬眸,谢恒弹了弹手中软剑:“我这一剑足以取他半条性命,我还在剑上抹了断肠草,若是他能活……”
    谢恒笑起来:“那只有被人救了。”
    ******
    李归玉从洛婉清手下逃出,刚刚跃出洛婉清视线,他便再也支撑不住,一口血喷了出来。
    可他知道他不能停。
    他扶着墙壁,一步一步往前走。
    他不能停。
    他要杀了他们,要杀了这些人。
    王神奉,郑平生,李宗,谢恒……
    他一一数着这些人的名字,可是那些过往的仇恨,却都被今日遮掩。
    他满脑子都是洛婉清脖颈上的梅花,是她手持团扇,和谢恒握着红绸走进花厅,是她那件早已准备好的婚服,是后山马车轻纱帷幔后,谢恒挑衅冷淡的眼神。
    什么刺青。
    什么认尸。
    骗子!
    骗子!!
    愤怒燃烧在他的脑海,他满脑子都是当年他与洛婉清亲密的时光。
    他在小船上偷偷亲吻那个人,他在她睡下才敢坐在床边小心翼翼握住她的手,他被她主动拥抱过,她被人亲吻时轻颤的睫毛和带着香味的气息……
    该死!
    谢恒该死!
    他得活着,他要杀了他,他得活着。
    黑暗一点点侵蚀他,他有些看不清了,可他知道,他得活下去。
    就像过去每一次一样,他得活下去,他不知道为什么活着,或者是为了报仇。
    可他得活下去。
    “少言……”
    洛婉清的声音响在他耳边,带着隐约的笑。
    他甚至能清晰感觉到她挽在他手上的温度,温柔开口道:“我会陪你一辈子的。”
    小姐……
    李归玉支撑不住,跪倒在地,可他逼着自己一点一点往前爬,多爬一步,哪怕一步。
    小姐。
    这一生的长路,我爬过来,等我。
    他轻轻喘息着,一遍一遍听着洛婉清的声音。
    “少言,少言。”
    等我。
    “啧。”
    一个嫌弃的女声在高处响起,垂眸看着地面上已经看不清的李归玉,冷淡讥讽道:“三殿下,你也有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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