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城门,守门的小吏趾高气扬地拦住马车。
    贺显金撩开门帘向外看。
    第二辆马车上的董管事赶忙下车,毕恭毕敬地奉上名帖和各人路引,顺势捎带三个小荷包。
    待小吏看清名帖后,一瞬间绽开真挚的笑颜,“陈家的少东家回来了?吃了晚饭?要没吃,等会我下了值请少东家吃酒?”
    “不敢不敢!”董管事点头哈腰,“少东家前几日摔了腿,回来养病的。等大好了,我们陈家做东请您去天香楼吃肘子。”
    小吏乐呵呵放行。
    陈敷与有荣焉地挑眉,“读书是一条路,做生意也是一条路,咱们家和青城山长并称泾县双姝。”
    你愿意当姝没问题,人家青城山长倒不一定愿意。
    进城后的景象,有点颠覆贺显金的想象。
    四方街高悬油纸灯,茶棚里满坐人丁,街头卖花、卖茶、游医、神课……如一卷栩栩如生的清明上河图以天为色,以地为绢,缓缓铺开。
    贺显金一直以为古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黑了就足不出户、一心造人,之前在陈家别说夜晚出门,就是白天也没有出门的机会,造成她对这个时代的认知只有陈家后院干干巴巴的四方天,与各色心怀鬼胎的家眷。
    贺显金巴在窗棂,如饥似渴地向外看。
    这一瞬间,她感受到了未曾有过的自由。
    人声渐远,马车拐进一处僻静院落挂着“陈宅”牌匾,两辆马车、驴车,总计五个人,陈敷、贺显金、张婆子、董管事还有个陈敷的长随百乐,十二个箱笼,其中陈敷的箱笼九个,另外四个人的箱笼合计两个半,还有半个装了几罐宣州的水和土。
    古人多宅家,出门几十公里都算远门,就怕水土不服,前几天要喝来处的水过度。
    必要时还可以加点土在水里一起喝。
    也不知道科学道理在哪里,但显金决定随大流,别人喝这个“冲剂”,她也喝。
    要遵从各种规则、按照各种形式、根据各种原理,全方位保命。
    来时已晚,陈家旧宅接到信后早已收拾妥帖,借微弱灯光,显金见一佝偻老头带领七八个年岁各异,有男有女的侍从立在门口欢迎。
    佝偻老头一见一瘸一拐的陈敷,顿时眼眶通红,“三哥儿!”
    陈敷半靠在百乐身上,拱拱手,刷白一张脸,“六叔您安康。”
    显金跟在陈敷身后,微微抬了抬眸。
    贺艾娘出殡时,瞿老夫人让一个叫“五叔”的人打理事务。
    这位是“六叔”。
    所以是“五叔”在宣州打理,“六叔”留在老宅?
    果然还是逃不了家族式管理模式。
    陈老六抹了把眼,“你这是怎么了?去年见你还好好的,这怎么路都难走了?可有大碍?”
    陈敷摆摆手,“无碍无碍,摔坏了,再过几天就好了。”说着率先朝内院走,“今天太晚了,赶了一天路,六叔要不先歇着?明日我们再坐下来慢慢谈?”
    谈?谈什么?
    陈老六一愣,同身后的管事交换了一个眼神,懂起了,便笑道,“是是是,明日我做好安排的,咱们先去水西市集吃灌汤水包,再去天香楼订一桌八凉十六热的席面,下午去看桃花潭……”
    “明日先去铺子和作坊吧。”
    贺显金开口。
    陈老六被一把清冷纤细的声音打断,转头去看。
    是个白皙纤长的小姑娘。
    没见过。
    但他听说了陈三爷的爱妾刚死不久。
    这莫非是新欢?
    有钱真好。
    数不尽的妞儿,谈不完的爱。
    陈老六一笑,胡须贴到鼻头,“这位是……?”
    “我是新来的账房。”
    显金声音仍旧清淡,面目平静,“我叫贺显金,六叔可以叫我显金,也可直接唤我贺账房。”
    陈老六克制住挑眉的冲动。
    他倒是收到来信,陈家三爷要来接管泾县作坊,随身跟了一个厉害的账房。
    他以为是扶着陈三爷走路的年轻男子。
    却不想,却是这个?
    “你是女子?”
    陈老六没克制住发问。
    贺显金笑了笑,“我以为,这个答案很明显。”
    是很明显。
    很明显的小妾样啊!
    陈老六眼神一暗,眸光在贺显金身上来回打转,还欲说什么,却被陈敷一把拦住。
    “好了好了!有事明日再说吧!”陈敷打了个呵欠,“明天先不去玩了!先听金姐儿的,把作坊和铺子的事理一理罢。”
    他屁股这个样子,玩也玩不尽兴。
    说着便一瘸一拐又熟门熟路地往上房走。
    贺显金抬头看了眼陈老六,微微颔首,跟在侍从后转头向内院去。
    一时间,众人皆空。
    陈老六身后的管事紧张地捏住衣角,迟疑道,“……这三……三爷……莫不是真来接手作坊与铺子的?”
    “接个屁!”
    陈老六向地上啐口痰,“他也配!”
    第12章 账本多多
    老宅的“六叔”明显把她当作不受宠的女眷收拾。
    分了间最边上、逼仄的东厢给她。
    房里只有一张不到1米2的床,一个小梳妆桌,一套小小的四方桌并两个矮杌凳。
    张婆子的房间就在她隔壁,面积都比她的大。
    张婆子“啧”一声,预备起身找人换房间,“老宅我熟,内院好十几间房呢!得脸大丫头睡的厢房都比这好!”
    “东家提供住宿就不错了。”
    显金把自己位置放得很正,“更别提我跟着三爷还蹭到了三餐、瓜果和两点。”
    张婆子顿时打住话头。
    这样也好。
    她不是还因为显金差点成小娘而看不起吗?
    如今这小姑娘跟她一样,凭本事吃饭。
    好得很!
    张婆子发觉自从贺小娘死后,她越看这小姑娘越顺眼——先是因这小姑娘非暴力不合作的姿态而惧怕,后来又发现这姑娘有点真东西,现在越发觉得她行事说话都极有章法。
    活了半辈子的嗅觉告诉她,跟着这姑娘,可能比跟着陈三爷有前程。
    张婆子表达爱意的方法就是投喂。
    又从厨房摸了三四个绿豆糕来,“……多吃点,瞧你这小脸儿瘦得,那三太太忒不是东西了,什么年头还饿饭!”
    显金道了谢,一口一口吃得认真极了,每一口都慢慢咀嚼后再吞下。
    张婆子走后,显金继续收拾。
    她没带多少东西,三四套利索的棉布衣裳,一小盒既能擦脸又能抹嘴的类似凡士林的油脂膏,几支木簪。
    还有就是“伸手要钱”——象征身份证的名籍、代替手机可与人通信、记录、书写的芦管笔、漪院她小房间的钥匙还有几两碎银子。
    显金把贺艾娘留给她的那三百两银票贴身放在亵衣衣缝里,几件金饰锁在漪院上了锁的梳妆柜里。
    除此之外,没了。
    她有点想去搞一个算盘。
    可在宣州任陈家得意门市账房的老鼠精都不知算盘为何物。
    更偏远、更小的泾县,自然不可能出现算盘。
    还是得搞一个。
    否则以后这账不好算啊。
    显金闭上眼,古时没那么多人,也没气候回暖,陈宅背靠乌溪支流田黄溪,加之腊月的天气,着实冷得让人发抖,显金在梆梆硬的床板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等她有钱了,她必要烧个日夜不灭的暖火炕,捧八个玉石手炉,再铺上三床厚厚的蚕丝被褥,让自己燃起来!
    陷入沉睡前,显金恶狠狠地想。
    镇上乡间的清晨,由一声接一声的鸡鸣唤醒。
    显金和张婆子刚吃完早饭,昨日夜里见过的那个管事就来了,身后两个低着头的长工捧着两摞半人高的册子。
    “贺账房,您是宣城来的,身份和我们不一样。”管事有点胖,肚子腆着如怀胎五月,脸上油光蹭亮的,像只猪刚躐。
    额。
    陈家雇人都不看样貌的吗?
    前有鼠精年生,后有猪妖刚躐,再选选能凑齐妖界十二生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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