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不了你这条老狗吃肉喝汤!”
    董管事咬牙切齿地说完,一抬头又恢复标准的笑容,双手交贴放在腹间,昂首挺胸地快步跟到显金身后,时不时地点点头,打个岔。
    一副非常忠诚又善解人意的样子。
    李三顺气得挠头。
    你才是条活死狗呢!
    当初从宣城调任泾县,请他喝酒时是咋个得意洋洋说的?——“三爷不管事,谁管?还不是我来管!我在泾县管两年,回去就升老总管,再等几年荣退养老,这整个陈家当伙计的,谁还能比我更体面!?还有谁!”
    现如今咧?
    李三顺抬头看。
    不知金姐儿说了什么,董管事立刻露出矜持又热情的微笑,“对对对,咱们贺掌柜说得极是啊!”
    李三顺深吸一口气。
    软骨头!
    没主见!
    马屁精!
    呸呸呸!
    泾县铮铮男儿,怎能如此屈膝折腰!
    李三顺倔犟地扭头,以表不满。
    一路往里走,走到捞纸作坊,曹老村长特意安排了八个经验老到的中年师傅只着白褂子背心候在捞纸水槽旁等开干,露出胳膊和部分胸膛,曹老村长偷觑显金,见显金未有半分羞赧和退却,心里放了心,高声征询显金的意见,“……那咱们开干?”
    显金点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
    八个师傅立刻分裂水槽上下两侧,带头的一声吆喝,一面长方形的细竹帘铺在帘架上,左右两边用捏尺压好,八个人同心协力将帘子放入水中摇晃几下,再提上来,一张薄薄的、均匀的滴水湿“纸”就呈现在帘片之上。
    “纸”在帘片上稍稍停留片刻,带头男子再次一声吆喝,将上述动作又重复三遍,第三遍完成纸张的厚薄已非常合适,紧跟着便是冲边、回边、打边,再小心翼翼地尚未成型的纸张叠放在一旁。
    曹老村长弓着背,笑眯眼,“还请诸位向西移步。”
    紧跟着的西边,便是仓库。
    比起陈记暖砖铺就的库房,小曹村的库房显得不那么高科技,甚至可以说是非常敷衍。
    黄泥糊墙,桑皮做顶,顶上再盖五层瓦片,库房内未做通风、保暖和防水处理,四面墙只围了两层厚厚的黄皮纸充作隔离。
    许多做好的宣纸都跟不要钱似的摞在地上,最顶上和最底层的已经被氤染成了泥土的颜色。
    显金弯腰摸了一把,最上面受潮的那一层纸,手感和陈记出品的纸有明显不同——小曹村的带着潮气和生润,陈记是干燥绵润。
    显金起身,双手抱胸环视一圈,神色冷冷的,未置一词。
    曹老村长被这眼神看得发毛,低头扯了扯董管事的衣袖,“……你们小当家,是没看上俺们库房?”
    一张脸皱成一朵老菊花,十分为难,“俺们只是个小村子,一整个村也只有二十来户,百余来人。前年旌德山洪,俺们举村逃难到这儿,刚落脚没多久,这库房已是集全村之力修的全村最牢实的地方了……嫩是没见到俺幺儿那茅草破屋,风吹都要倒……”
    董管事笑眯眯先纠正,“我们当家的。”
    曹老村长“啊”?
    “不是小当家,这就是我们正牌当家的。”董管事吐字清晰,态度鲜明。
    至于后面的问题……
    董管事探头认真打量了显金的神色。
    神色如常。
    即,看不出喜怒。
    多年管事经验养成董管事绝不轻易将猜测述之于口的习惯,便笑道,“这我可不知道,等会儿咱们坐下来细谈的时候,要不您当面问问我们当家的?”
    他要敢自己问,谁他娘的还求人啊!
    没看到你们陈记这小姑娘,不笑的时候,脸上像结了一层霜似的吗!
    曹老村长在心里骂了声娘,继续将人带往全村建得第二牢实的宗祠。
    待陈记一行人依次落座,曹老村长坐到显金正对面,亲给显金斟了一盏茶,搓搓手笑得眼睛看不见,“贺当家,嫩看,这事能成不?”
    显金双手捧杯,杯沿放得很低,语气却不卑不亢,抬眸寻人,“李师傅,劳您说说看,这事儿能干吗?”
    显金笑着介绍,“这是我们陈记的大师傅,李三顺李师傅,出身百年造纸世家,丈八、丈六的传承人,如今我们陈记推出的六丈宣就是李师傅们做的。”
    曹老村长看这精瘦老头的眼光陡然发光。
    显金再笑着问李三顺,“您觉得小曹村做纸还行吗?”
    说起做纸,李三顺可就不困了。
    “作坊伙计造纸的手上功夫看得过去,头遍水靠边,二遍水破心,头遍水要响,二遍水要平……这些做得不错,能粗粗判个合格。”
    两家会晤,李三顺却不讲武德,不给戴高帽子,只讲大实话,“我一路过来,看你们搅拌、捞抄、压挤、晾晒还算有点章法,没受潮的纸张也挺不错的,摸起来绵润劲道。
    “唯独一点,是真埋汰!”
    曹老村长默默低下头。
    显金笑着鼓励,“您直管说。”
    “你们那库房,像个什么样子!咱就说像个什么样子!?墙上还是润的,手一摸黏黏糊糊,咱们做纸的靠的是一潭水没错,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咱们依水而建,保存纸张的时候就一定要注意通风干燥,这是童子功,做纸的都知道……”
    李三顺喋喋不休。
    曹老村长脸越涨越红。
    他为啥不修干燥通风的库房,是他不想吗!是他不想吗!吗!
    显金低头喝了口曹老村长斟的茶,拍了拍膝盖,看差不多了,抬眸笑着打断了李三顺的唠叨,“李师傅言之有理,说出我们的心声啊。”
    又看向曹老村长,语重心长诚恳道,“买货且要比三家,何况两家合作?既我们家李师傅看出了诸多毛病,那您必得容我回去好好想一想。”
    显金侧身,以曹老村长听得到的声音轻声问董管事,“咱们下一家是去哪儿?”
    董管事毕恭毕敬答,“去丁桥。”
    显金点点头,从怀里摸了一小个银锭出来放在曹老村长面前,笑意真诚,“今儿耽误您整村人插秧了,这算误工费与茶歇钱,您老安安心心待在村里,陈记有消息了,无论成与不成,必定立马着人告知您,您看可好?”
    曹老村长一张脸涨得通红,从心底里想推脱这锭银子,却实在又需要给村里今儿耽误工期的壮年一个交代,嗫嚅半晌终是接了。
    告辞小曹村,显金留了周二狗驾骡车,把两名三条杠高级管理人员都叫上了骡车。
    技术高工李三顺师傅忍了半天的焦虑,终于得到了释放,追着问过来问过去。
    显金笑着言简意赅地同李三顺解释,“您专心做丈六、丈八,其余的纸张预备向其他不具备售卖能力的作坊购入,既解决周边小作坊的买卖问题,又解决陈家的货源问题,对周边的小作坊和陈记而言都是好事。”
    这是经济的第三种高级形态——三手流通,一是刺激货币互通,二是刺激生产制品更加优良专业,三是刺激当地贸易兴盛。
    这下,李三顺懂了。
    就是挂羊肉卖狗肉!
    这怎么能行!
    人家来买纸不就是冲着陈记的招牌来的吗?若不是陈记生产的纸,那人家买什么劲儿?陈记又卖什么劲儿?这跟那些无本的倒爷有什么区别!?
    他们手艺人不能干这事儿!
    李三顺下意识反驳,“不能这么干!这么干,会砸牌子!”
    显金已经习惯李三顺师傅遇到新概念,第一反应就是“不能这么干”了……
    有时候甚至都没听清没理解,反正先投反对票就对了。
    这极有主见的中年男性啊……
    显金笑了笑,没说话。
    行政高等编制董管事“啧”一声,语气极其不赞同,“你刚刚也说了人家纸张绵润劲道,手艺老道踏实,也看了人家作坊现场做的夹贡,你心里明明清楚,人家手艺不比咱们陈家的差!”
    李三顺舌头被绊住。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真是百用百灵。
    显金笑着补充,“我是泾县当家,我能不在意自己的招牌砸不砸?我们购入小曹村的纸张,必定是要经过陈记审核、把关、盖章才能投放到我们自己的铺子里,如有必要,我甚至会派出一两个人到小曹村做指导和监工。如果在小曹村,我们发现了很好的做纸苗子,我们也可以擢升、提拔到陈记来,为我们所用……”
    显金沾着茶汤,在骡车上的小板桌画了个小圈,再画了个大圈,指着小圈,“这就是如今的陈记,依靠我们上上下下这不到十个人做这个买卖。”
    又指向大圈,“这就是小曹村,我们不需要支付他们的劳力、原料甚至场地费用,我们只需要买!我们只需要挑好的买!这个小圈的人便可尽数从无尽的杂事中解脱出来——您难道一辈子只想做夹贡,不想做六丈宣了?”
    前面的话,李三顺似懂非懂。
    最后的问句,震耳欲聋。
    李三顺挺直腰板,又迅速弯怂,讷讷出言,“想……”
    显金笑着点了点头,单手将板桌上两个圈抹去,侧眸看向窗外。
    老头儿也跟着显金的目光看向窗外,惊讶道,“这不是去丁桥的官道?”
    显金摇摇头,“不去丁桥。”
    刚刚不是说要货比三家,他们接着去丁桥看看吗?
    老头儿疑惑地看向董管事。
    董管事动动喉头,“不去丁桥了。我满城镇地找,只找到了小曹村这一家较为合适的作坊,其他小作坊要么太远,要么手艺太差,我们调教起来非常麻烦。”
    那……那刚刚为何这么说?
    李三顺毫不掩饰的疑惑神色逗乐了显金。
    这老头儿,除了做纸,是真的一窍不通。
    显金笑道,“做生意,哪有第一次去就成的啊?他们不得漫天要价?那时候,我们就处在劣势,又怎么能坐地还价?自然要先杀一杀对方的锐气,先找找他们哪儿不好,之后的价格才好谈嘛!”
    “所以就是小曹村了?”李三顺愣愣发言。
    显金笃定点头,“就是小曹村了。”
    跟着便转头交待董管事,“……等会把由陈记支出三十两银子修缮仓库写进文书契约里,把珊瑚笺、撒金、夹贡、桑皮这几项好货的单价,买入价扣一半,另几样销路不算太好的玉版、白泽等买入价涨三成。”
    董管事低头记下,又问,“那修缮库房的三十两银子,是让小曹村打借条,还是用货款冲抵?”
    显金摆摆手,“不让他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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