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博父子,真是一脉相承地吃浮夸仪式感这一套。
    说起张文博,显金又想起他今年要上考场,随口问了两句今年开考的具体日程。
    乔徽手一摊,“距离我上次关注院试,已过去十年有余。”
    他八岁考中秀才。
    显金嗤了一声,“是是是,就你是个大聪明!”
    乔徽收回摊开的手,反笑起来。
    两个人,一个抛话题,一个接话题,一个说,另一个就笑,半个多时辰,话就没掉地上过。
    显金有种回到大学的错觉。
    旁边的人,不是封建时代,走过了千军万马独木桥的后备役士大夫。
    更像,身边的同学,哦不,算得上好友了——能够毫无负担地玩笑和交谈,可以沟通三观与看法,不必避讳,也不必担心词不达意被误解。
    天渐晚,有乌鸦从瓦上飞过。
    陈笺方埋头拐过白墙,看宋记的店铺,窗棂与门都大大打开着,便单手去撩布帘。
    里间的说话声与笑声愈发清晰。
    陈笺方抬起的手停在半空,疑惑地屏息听了一听,待听清是乔徽时,陈笺方轻撩开布帘,出声道,“宝元?”
    再一看旁边的摇摇椅上,乔宝珠和显金身边的锁儿睡得正酣。
    显金与乔徽并排落座于摇摇椅旁,一个脸上挂着意犹未尽的笑,一个眉眼之间含着松弛之态。
    陈笺方不由微愣。
    乔徽抬头,抬了抬下颌,笑着打了个招呼,“二郎。”
    态度非常坦然,颇有风光霁月之相。
    陈笺方半垂下眼,轻抿唇,半晌未曾接话。
    显金看看陈笺方,气氛好像、似乎,大概变得有些尴尬?
    乔宝珠却迷迷瞪瞪地揉着眼睛,先“咦”一声,“天黑了!”
    看自己身边多了一圈人,再看锁儿还睡得如一头小猪,恨铁不成钢地赶紧推醒,“说来帮忙,睡得却比谁都死!”
    显金:“……”
    你也就刚醒三秒。
    乔徽站起身来,笑着拍拍陈笺方的肩,“你也是来帮忙的?”
    陈笺方看了乔徽一眼,隔了一会儿,笑了笑,“三叔今天让张妈做了辣豆腐汤锅,还炸了两个蛋,在家等半天,没等到金姐儿,就叫我来接。”
    辣豆腐汤锅!
    三个姑娘同时抬头!
    乔宝珠反应极快,立刻目光炯炯地望向显金,语气哀怨,“搬了一下午东西,又累又饿,哎哟哎哟——你看我的手!”
    显金低头,面无表情地看了眼伸到面前的,白嫩得掐得出水的猪蹄子。
    你的手很好。
    和你的睡眠一样好。
    乔宝珠再次一把箍住显金的胳膊肘,“要不咱们回去吃了晚饭,再来一起搬?”
    显金抽抽嘴角。
    姑娘,麻烦您不要擅自省略主语。
    咱们回去吃了晚饭,她自己再来搬。
    这样比较符合事实。
    第81章 以为他气
    显金看向陈笺方。
    去陈家吃饭,合情合理,都该他请。
    谁知,陈笺方微微垂眸,恢复到素日沉默寡言的状态。
    这人……咋对着恩师的两个崽子都内秀内敛呀!
    显金无法,只好笑着邀请花花和新上任的大魏好朋友,“……要不,您二位也去陈家老宅用个便饭?”
    乔宝珠高声答,“好!”
    乔徽揉揉鼻子,立在妹妹身后,一言不发地默默表达赞同立场。
    陈笺方不由深看了乔徽一眼——世家子,于亲于疏,泾渭分明,边界清晰,难得越界。
    难得的是,乔徽其人在山院里既不自矜,亦不刻意逢迎,看得惯便成行,看不惯绝不与之为伍,虽不自持身份,却仍有交往分寸,与人相交难有入心者,一是因傲气,二则是怕麻烦。
    偏生,如此自傲又怕麻烦的人,答应了去商贾老宅吃一碗辣豆腐锅子。
    他若不想去,全然借口学业繁重,待用完饭后,再来将妹子接回。
    他不吭声,只能说明一点。
    他想去。
    而他想去的原因,绝不是什么辣豆腐锅子。
    陈笺方动了动喉头,喉咙口仿若含了一口冰层下的河水,冰凉苦涩,满嘴如刀剌针刺。
    ……
    这一顿饭吃得,可谓是宾主尽欢,宾嘛,主要是乔宝珠小花花吃得很开心,显金与陈笺方先将豆腐、蔬菜与炸蛋依次夹出,之后便下了刀鱼打的鱼泥丸、猪上肥瘦相间的五花肉、新鲜现切的羊腿肉,及几样乌溪河坝上摸的小贝、泥鳅和河蟹。
    辣豆腐锅,其实就是辣豆豉锅的变形,主打一个油豆豉的辣味为底,调得咸鲜适度,主要迎合锦鲤花花徽州人的口味——在家里有客的情况下,张妈忍痛割爱,舌头终于偏离了显金的四川胃。
    故而,乔宝珠小朋友被张妈过硬的家政本领收服,吃得热火朝天,肚儿鼓圆。
    至于主嘛,那就是陈敷非常高兴。
    高兴的点,有三。
    一为,他展示“何为新鲜现切羊肉”时,将盛满羊肉片的盘子垂直立起来,羊肉片牢牢贴在盘子上不掉地,赢得了席面群众热烈的掌声和锦鲤花花捧场的一声“哇!”;
    二为,乔徽待他恭敬,极大程度地满足了他作为纨绔的虚荣心——乔徽一进门就恭恭敬敬地唤了声“世叔”,虽然他也不知道这“世”是从哪儿论来的……
    三为——
    夜深,显金将乔家兄妹送到门外,一回花厅,便见陈笺方神容端凝地径直上抄手游廊向里院去。
    陈敷一瘸一拐地过来,同显金郑重其事地咬耳朵,“……二郎好像情绪不太好啊!”
    声音非常雀跃,“你可知为甚?快说来,叫老父畅快畅快!”
    显金额间闪过三条黑线。
    这情绪价值欠账,还需父债子偿的?
    希望之星本就内敛,寻常难叫人摸出喜怒,今日在宋记铺子时,她就察觉到这人情绪不佳,想来必是遇到了些跨不过的坎儿……
    显金不赞同地蹙眉头,转移话题,看了眼陈敷的瘸脚,“您脚好些了吗?”
    陈敷顿感委屈,“没有呢!可疼了!刚忍着疼陪大家伙吃饭呢!”
    显金:“……”
    在您脸上,可是一点忍耐都没看见呢!
    “您再忍忍,山长荐了一位太医院退下的医正大人,明日我陪您去瞧瞧。”
    显金关怀完毕,遂板着脸,教训起便宜老爹,“……做人留一线,万事好相见。大爷去了,二郎如今身在泾县,身边最亲近的人便是您,您不帮助关爱,反而处处埋伏收紧。”
    “难道您吃过长辈的苦,便要他也吃一份吗!?”
    小姑娘跟个弹弓似的,一个字一个字往外砸。
    陈敷被教训得臊眉臊眼,直到显金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花厅,方小声嘟囔一句,“……以前我对二郎幸灾乐祸,也没见这丫头凶我……”
    张妈妈正收拾桌上残局,随口搭了句,“许是这两日,金姐儿和二郎处得不错呗!”
    陈敷眉头拧成“川”字,“啊?什么不错?”
    张妈妈便将店子里晌午一同学字、吃饭、休息的事说了,总结一句,“……别说金姐儿,我都觉二郎不错——原以为是个迂腐高傲的,谁曾想很是谦逊温和。”
    陈敷侧眸看了看抄手游廊,再看看显金朝里间走的身影,双手背在身后,干起了他并不擅长的事——思考。
    显金也在思考,希望之星为什么不高兴。
    多半是学业。
    是因为乔徽?
    毕竟,今天,她看见希望之星觑了乔徽很多眼。
    显金翻了个身,叹了口气,虽说书山有路勤为径,可读书这回事,勤奋比不过天赋,你看乔徽,不过两篇文章,便将文风虚浮、过于华丽的不足彻底纠正过来。
    且,读书最怕的就是,比你勤奋的人,不仅比你有天赋,还比你有门路。
    显金再翻了个身,低声唤了唤睡在隔间的锁儿,“……锁儿——”
    锁儿脆生生地应,“唉!”
    显金又道,“你去同张妈妈说,我明日早上想吃马蹄糕,请她多放些糖吧。”
    甜食能分泌多巴胺。
    多巴胺能让人快乐点。
    希望之星和她一套食谱,希望能和她分泌同一套快乐的多巴胺。
    显金等了一会儿,没等到锁儿的回应,又喊了一声,“锁儿——”
    “唉!”
    “我刚说的话,你听见没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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