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笺方再加了一句,“咱们陈家适婚定亲的姑娘,不止左娘一个,甚至她妹子右娘,再过几年也该定亲了,到时候一碗水端不平,平白叫您受人责骂,也平白叫左娘落人话柄。”
    显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她倒没想到这点。
    陈家要嫁人的姑娘肯定不止陈左娘一个,这个多给了五百两银子,那下一个多不多给?
    一个就是五百两。
    泾县作坊的利润啥也别干了,全特么嫁闺女了。
    显金也不是给陈家打工,全给大魏朝的婚嫁人口大事贡献力量了!
    显金自认没有这么高的思想觉悟,便向陈笺方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陈笺方清了清嗓子,感受到显金灼热的目光,略有不自在地移开眼。
    七叔祖张口又想骂,可话到嘴边,看了眼杀气腾腾的贺姓拖油瓶,便阴沉沉开口,“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便将左娘的婚事彻底交给你了——若要退婚,你既要当中间人和崔家谈条件,又要帮忙给左娘再找一门更好的婚事;若不退婚,你便要叫崔家踏踏实实、心甘情愿地叫左娘嫁进去。”
    这个死老头子!
    甩锅比甩头发还快!
    是哪一辈的祖宗跟对了阎王,咋啥好事被他们占完呀?
    陈敷不可置信地看向七叔祖:好久没见到比他还不要脸的人了。
    七叔祖再道,“再者说,退一千道一万,左娘嫁的是县衙官吏,本就是高嫁,宗族多出点银两陪嫁本也是人之常情,二郎,这一点,你要考虑进去才行啊。”
    这……这不是变着法地向本家要添妆钱吗?
    事实证明,不要脸的人,只会不断刷新认知。
    陈敷都惊呆了。
    这么不要脸……
    他确实学不来,学不来。
    陈笺方微微抬头,笑了笑,“若崔家愿意多出彩礼,我们家必定不给左娘丢面。”
    显金愣了愣。
    她以为陈笺方会说“平而后清,清而后明”或“大道之行,天下为公”等等之言……显金低头抿唇笑了笑——到底是她希望过高,“人且毋分三六九等,是为大同”的道理,确实太过先进。
    显金对这个回答略有呆楞,七叔祖却对此明显不满意,这份不满意却不能诉诸于口,只好狠狠地砸了拐杖,深看陈笺方一眼,扯着嘴角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老夫今天就回家跪求上苍,恳请老天爷叫瞿嫂子再活长一点!”
    瞿氏照顾宗亲、重用宗亲、看重亲缘关系,就算他们稍有越界,也息事宁人,若有所求,必定倾力相帮。
    陈家几房无论主支,还是偏支,在她手下讨生活都还算松快。
    如今这小毛头,却是个面冷心寒手又硬的!
    陈笺方笑了笑,“小儿同求。”
    七叔祖冷哼一声,带着窝囊驼背的儿子和哭哭啼啼的儿媳走了,陈左娘惨白一张脸紧跟其后。
    陈敷打了个呵欠,伸了伸懒腰,正欲往里走,想了想转头斜眼冲陈笺方小声说了一句,“……有些坏才,没必要太管他。”
    你爹早亡,未必没有思量过重、负担过大的原由……
    陈敷到底没把这话说出口。
    陈笺方没有直接回应回应,起身拱了拱手,“谢三叔关心。”
    陈敷哼了一声,嘴巴比拳头硬,“谁说是关心了!我只是话比较多!”
    说完便又打了个呵欠,一边急声催促显金睡觉,一边自己严肃地加快跑步频率,实现与床的双向奔赴。
    显金回头看了眼陈笺方,微微颔首便与二人分道扬镳,向内院去。
    ……
    第二日晌午,陈笺方完成本日教学后,一边收拾教具,一边叫住显金,神容平静道,“……晚上与崔衡约了一桌席面,你若无事,便一同前往吧。”
    财务总监,连这种涉外会议都要参加吗?
    显金大大的眼睛,大大的问号。
    陈笺方耐心解释,“我定了一个包厢两张桌子,中间请店家拿屏风与木栅条门隔开,你陪左娘坐另一桌——无论我和崔衡交涉如何,嫁与不嫁,如何出嫁,都应由左娘最终同意。”
    噢,当听墙角的陪客。
    既是如此,显金自然连连点头。
    临到傍晚,显金到酒家时,狗狗祟祟地摸进包厢,一进去便看到了脸色煞白的陈左娘,“来了吗?”
    陈左娘连连摇头。
    显金正欲说话,却听一旁传来“咯吱”的推门声,紧跟着便是男子清冷平缓的声音,“……数年不见崔大人,别来无恙。”
    是陈笺方。
    显金忙抓住陈左娘的手,比了个嘘声。
    陈左娘脸色不太好,后槽牙咬得隔着脸肉都能看到形状。
    陈笺方口中的“崔兄”,崔衡的声音听起来更成熟浑厚些,带了些笑音,“二郎清瘦了。”
    带了股自来熟的意思。
    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声,二人落座,便又是些许寒暄,一个字也未曾提起今日主题,尽是些读书呀、做文章呀、科举局势的探讨。
    隔了一会,陈笺方“咿”了一声,声音轻快,“……说起春闱,前两日国子监的常祭酒给我修书一封,洋洋洒洒地考校了我好几页学问,在最后说起今年春闱的题目似是‘精兵简政,上令无有不从之’。”
    显金挑了挑眉,再听崔衡明显一愣后,略有迟疑且惊愕道,“春闱题目?”似察觉出自己失态,随即立刻道,“国子监对你寄予厚望啊!”
    陈笺方笑了笑,没否认这个说法,只是再道,“既是祭酒来信,我便铺陈开来,围绕精兵简政策论辨析,而后又收到祭酒的批改信笺——朝中三位阁老,两位推崇理学,一位推崇心学,其中极度推崇理学的李阁老今年致仕,他的理念就是要精兵简政,裁减军费,砍掉不必要的军饷粮草支出,将砍下来的钱贴补到文官编制上来。”
    崔衡听得云里雾里。
    陈笺方的笑声很轻,显金敏锐地捕捉到了。
    “文官补编,不就意味着,朝中的文臣空缺或将慢慢补齐吗?”
    陈笺方意味深长地说道。
    第89章 阅读理解
    显金深深屏住呼吸。
    希望之星是真的聪明。
    是很内秀的聪明。
    有种游刃有余却暗藏山坳的聪明。
    需要你跨越千层万叠的浪花,从他足够冷淡的神容下深挖出隐藏的棱角,从他了无波痕的言语中抽丝剥茧地拽出秘密的机锋。
    显金心头如千丝错杂,刚一抬头,正好撞入陈左娘迷茫懵懂的眼神中。
    显金埋下头,压低声音解释,“春闱通常在三月,殿试在五月底,如今七月初,自北直隶至泾县河运转陆运,若为公差骑马,到一个驿站就换一匹新马,通常耗时四十日左右,若不是公务急事,邮差慢行,走一两个月也是常事。”
    这超出了陈左娘的认知,目光仍旧迷茫。
    显金抿抿唇,直接道,“这也就是说,殿试刚一结束,国子监收到题目后,便把题目信笺寄出来了。”
    陈左娘还是没听懂。
    显金有些无奈了。
    好吧,贤良淑德的姑娘,总要牺牲点脑子,才能三从四德的。
    显金再说明一点,“这证明了,虽然我们家二郎守孝在家,国子监的博士与祭酒却完全没有忘记他,甚至在春闱开考后第一时间想到了他。”
    显金用鼓励的眼神,开展启发式教学,“——这又说明了什么呀?”
    陈左娘恍然大悟,“说明咱们家二郎很受老师们的喜爱!”
    显金点点头,“所以崔县丞才会说一句‘国子监对二郎寄予厚望’。”
    跟带着学渣做阅读理解似的。
    显金简直想把标准答案rua碎了,硬塞到陈左娘嘴里——除了周二狗,这是她带过最差的一届!
    连锁儿都听懂了!
    陈左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学着显金的样子,压低声音问,“那后面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噢,指的是,那句文官编制将会慢慢补齐。
    这个考点……显金也有点摸不透……
    “二郎……这是几个意思?”
    隔壁包厢传来一声干笑,却带有明显的兴趣和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的欲望,“文官补编,便也是由今年春闱登科的进士补齐,或是由京里等着外放的庶吉士补足,咱们县上若来一位德才兼备、勤政缅怀的县令老爷,也是全县之幸了。”
    陈笺方轻咳一声,语气颇为恨铁不成钢,“今朝春闱不过一百三十八人登科,吏部却清理出三百六十个空缺,既有如六部主事的小京职,亦有各地方知府、通判此类实职——光靠那一百三十八人填空,哪里填得满?”
    崔衡肉眼可见地身形向前倾,静待陈笺方后话。
    陈笺方特意顿了顿,起身帮崔衡斟了满杯茶。
    茶水扭成一绺粗圆的柱形。
    崔衡等了许久,也未等到陈笺方再度开口,便蹙眉道,“入监举子倒是可以填补空缺。”
    大魏的举子有两条路,一条是入国子监继续以监生的身份考会试,也就是考取进士的功名,第二条便是通过坐监肄业和挨拨历事获得选官资格,副榜举人(会试成绩较好但因名额限制未被正式录取而录为副榜的举人)便有以充教职的机会,大名鼎鼎的清官海瑞就是举人入仕,从南平教谕做到南京右都御史。
    崔衡便是第二条路入的仕,且他比海瑞的起点更高一些。
    海瑞相当于县城教委一把手,他相当于县城副县长。
    但无论是教谕还是县丞,都是八九品,说好听点是入仕,其实还不叫做官,只能叫做吏。
    嗯……举人监生入仕,有点像现代职场的大专生,或许能力不差,但无论是评职称,还是晋升,都有点职场歧视的意思在。
    君不见,后世在宫里玩101选秀养成系统的安陵容,就因为他爹只是个松阳县县丞,而被集体霸凌,随之个性扭曲黑化吗……
    显金为自己的博古通今、熟读文化作品,点了个赞。
    故而,从县丞到县令,虽只是副职到正职,却突破了官与吏的鸿沟——县丞或许一辈子就是个县丞,而县令干得好,三年评优即可调动知府,再三年评优便可一步一步先爬到布政使、再爬京师入六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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