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用的老大、听话的老二都是儿子,忤逆自我的老三,就可有可无了。
    不同于店子落在陈猜名下,这件事带给陈敷的打击还蛮大的,好几天都没出房门,连日常吃喝都是张妈妈送进去的。
    事实证明,心理影响生理,情绪影响器质。
    在临行前夕,陈敷不负众望地瘸了,病腿重发,且比头一次更痛苦,动一动都鬼哭狼嚎说胡话,“必定是我老娘听说我要回宣城了,便请了苗疆的巫师给我下蛊!叫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显金十分冷静地看着他肿成红萝卜的脚趾头,笃定地摇摇头,“不可能。”
    陈敷噤声,抽泣问,“为啥?”
    “下蛊,也挺贵的。”显金真诚开口,“老夫人不一定舍得这笔钱。”
    陈敷怔愣片刻后,仰头土拨鼠尖叫,“你走!你从我粉蓝色绸缎罩子里出去!”
    行程在即,纵然宣城不远,不过四个时辰的车程,可到底是要搬家出门,拖着个动一动就尖叫的陈敷出门,实在是对人挑战太大。
    显金特意请过王医正来看,王医正扫了眼,笑道,“没方儿,还是那法子,多喝水,当牛羊,自然就好。”
    当牛羊,就是只能吃草……
    显金扫了眼可怜巴巴的陈敷,笑看向王医正,“……昨天便给断了荤腥蛋奶,只是我们近日要回宣城,事儿一件垒着一件,三爷这么坐上四五个时辰的骡车,那可真是遭了罪了。”
    王医正愣了愣,“你们要回宣城了?是因为乔放之下狱?”
    显金赶忙摇头,“与山长关系不大,铺子缺人手,不过是循例流动。”
    王医正方看起来放心地点点头,叹了声,“如今不太平,福建倭寇未平,北疆鞑靼趁乱逼近九疆,朝中清心盛理,一批官儿上,一批官儿下,京官尚且人心惶惶,更何况地方?这世道,能不动弹,最好还是原处待着。”
    特别是,别往北走。
    显金略有讶异,这些消息,恐怕陈笺方都很难知道吧!
    王医正待显金向来有无限耐心,笑着翘起山羊胡,“好歹也是在宫里待过的,人情往来总留有三分关窍。”
    显金记下了。
    陈敷连声哼哼。
    王医正一转头,又是一张极不耐烦的棺材丧气脸,“哼什么!待老夫给你扎上银针,先给你把痛止住!”
    陈敷听说过四川有种剧目,叫变脸,今日万分有幸,终于见到实物表演。
    显金也看过中医,知道真正好的中医可不是那些江湖术士,真正好的大夫几幅银针下去,患症便可得到七八分缓解,陈敷抱着疼痛感减轻很多的脚喜极而泣,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抬头悲愤问道,“我上次脚痛,怎么不见您帮我施针缓解啊!”
    他硬生生疼了七八天啊,疼得他以为脚上长了几根尖刺!
    王医正理所应当地捻针揉穴,“上次是上次,这次显金不是着急赶路吗?”
    陈敷:???
    他很想土拨鼠尖叫。
    但是他不敢,他的脚上还扎着那么那么那么长的针。
    显金送王医正出门,王医正看了看天,“至宣城若有恙,可来信,老夫如若不至,也必会遣徒。”
    这么久以来,王医正一直以来待她都很好。
    显金感激地点头,“是,逢佳节年关,显金必定记得给你写信问好。”
    王医正手捋胡子,摆摆手,“无须无须,好事莫来信,来信无好事……”王医正抬脚向水东走去,“好好的吧!”
    你若好好的,也算对得起那位与之有两三分相似的故人啦!
    显金站在门廊看王医正走远。
    施针后第三日,陈敷虽仍旧一瘸一拐,但疼痛感减轻了许多,显金看天气正好,便终于驾骡车出行,宣城总共派出四架骡车,显金自己掏钱在泾县又买了一架,才将家当装完。
    显金、宝珠、张妈妈和锁儿乘一辆,周二狗、郑家兄弟乘一辆,陈敷、李三顺还有陆八蛋乘一辆。
    “看吧”两位姐姐还在张文博家中茶庄做事,只待泾县铺子一事交接尘埃落定,显金在宣城扎下根来,再考虑将他们拖家带口接过来。
    与两位姐姐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还有手上工作没做完的希望之星。
    都稍后再来。
    宝珠将头巴巴地在骡车车壁,听“哐哐哐”的声音,隔了一会儿轻扯显金衣角,“我们还会回来吗?”
    泾县对显金是过客,对宝珠是家乡。
    显金反手握住宝珠的手,笃定道,“会的,到时山长与宝元,也会一起回来。”
    宝珠眼眶微红,深深抽了抽气,努力不叫眼泪珠子落下来,将头埋在张妈妈怀里。
    显金伸手抚了抚宝珠的后脑勺,轻轻叹口气。
    车帘子被风吹动,城墙上乔山长所书‘猷州’二字风骨犹存——听陈笺方说,县丞崔衡坚持不将这副城池牌匾取下,头上顶的压力不比当不上知县的少。
    显金仰了仰头,再见了,我亲爱的过客。
    ……
    骡车的行驶感受不比马车,更不比后世的宽敞大巴;石子儿堆砌的城道,也不比泥糊的官道。
    显金于泾县往返宣城很多次。
    她直觉此次,路更陡。
    显金撩开车帘,看外面重峦叠嶂,五架骡车在树林中穿行。
    显金蹙眉,问驾车的车夫,“这是哪条道?”
    车夫抖了抖手里的麻绳,囫囵道,“走的老路,听守城墙的官兵说,昨夜大雨,城道被几棵栽倒的大树挡住了,绕不开,咱们走老路,多一个时辰,但今天肯定能到宣城。”
    多一个时辰?
    显金眯了眯眼,想起瞿老夫人那封信,问车夫,“听口音,您是滁州人?”
    车夫笑笑,“这都听得出来?滁州到宣城混口饭吃!刚进牙行,就被陈家租了。”
    滁州。
    好熟。
    显金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地名。
    可始终想不起来。
    显金沉着脸将车帘放下。
    张妈妈轻声问,“怎么了?”
    显金摇摇头,蹙眉开口,“没怎么,只是心跳得有点厉害……”
    显金话还没落地,便感受到了一阵剧烈的摇晃!
    显金下意识地抱住宝珠,手死死撑在车厢内壁,半蹲起来,一把将车帘摇开,待看清车窗外的景象,不由瞳孔猛然放大!
    宝禅多寺!
    宝禅多寺!
    土匪窝子!
    陈六老爷!
    车夫将路绕到了宝禅多寺来了!
    如今外面的杂草中,密密麻麻地半蹲着藏了十来个光头!
    第145章 驾马疾行
    张妈妈也看到了,目光中有藏不住的恐惧,哆哆嗦嗦地将宝珠和锁儿一左一右地揽在怀里,压低声音,强自镇定地同显金道,“快,快到宝禅多寺了……宝……宝禅多寺……李……李老章师傅就在这儿……遇的匪类……”
    显金从袖中滑出笔尖锋利的芦管笔,紧紧捏在手中,便欲撩开车帘,谁知她手刚搭上粗麻布,便听瓮声瓮气的声音从第一辆骡车传来。
    “诸位好汉!我是宣城陈记三爷,陈敷!”
    显金靠在车厢内壁,透过车帘缝隙向外看。
    一身粉蓝的陈敷一瘸一拐地从骡车里钻出来,双手举过头顶,手心向外,大声……求饶:“我家有钱!你留我们活口,比弄死我们赚得多!我们车上也有财物!你千万别伤人!”
    瘸腿纨绔,扶着骡子求饶的样子太好笑。
    光头们哄然大笑,接二连三地从草丛里站出来,平地很宽,十二、三个人里里外外分散站开,将五架骡车团团围住!
    为首的光头身后背着一把砍刀,双手叉腰,嘲讽大笑道,“陈家三爷,三爷?你他妈这小白脸,也能叫爷!?”
    大光头上前两步,狞笑着伸手拍了拍陈敷的左脸,“你也配叫爷?老子最烦你们这种靠爹靠娘的!你说你叫爷,我说你像条狗!像条死狗!像条贱狗!”
    陈敷瘸着左腿,左脸被狠狠拍得通红,大光头拍他一下,他就向后蜷缩一分,到最后已快要给大光头跪下了!
    “十三哥十三哥!你看这小白脸,撒尿了撒尿了!哎呀我丢!一股尿骚味!”
    旁边的七八个小光头兴奋地围了过去!
    陈敷如同一只被耍的猴子,被人团团围住,小光头嬉笑着拿手戳陈敷的衣裳缎子,嘻嘻闹闹地坐到陈敷背上,半逼半胁半闹半嘲地逼迫陈敷一边学狗叫,一边背着人在地上四肢爬行!
    陈敷埋着头,满脸通红,双手撑在地上,浑身止不住地哆嗦。
    粉蓝色的衣角,瞬间被掩藏在了参差不齐的人群中。
    显金双手紧抿唇,低垂眸,余光向外瞥,透过狭窄逼仄的车窗,隐隐约约可见不远处的另一架骡车上,周二狗手里捏着一支短短的匕首正埋头向外摸去——显金一下子就懂了。
    古代、山匪、树林、驾着骡车的行队……
    哪有什么活口,全都是个“死”字!
    他们没有其他的路可以走!
    她明白,陈敷明白,周二狗带着的那三四个身强体壮的伙计也明白!
    显金紧紧咬住后牙!
    显金身体紧紧贴着车厢内壁,透过车帘被风吹起的缝隙变换角度向外探去——这是一块很大的平地,树林离得很远,目光丈量至少有将近五百米,目光所及之处,未见可藏人的木屋或大石块,更不见大名鼎鼎的宝禅多寺。
    这意味着,只有看见的这十来个光头,拦截了他们。
    且,在一定时间内,对方并没有援兵。
    只要他们干过这群人,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他们就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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