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子不说话了。
    显金笑颜不变,转头看向在场诸人,“俗话说得好,磨刀不误砍柴工,大家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宣城府辖内纸行里响当当的人物,城西的周作坊、城南的粉笺铺子、城北的红星铺子……还有旌德的王老板、丁庄的刘老板、泾县的肖老板和邹老板和黄老板……”
    “陈记给大家下帖,大家伙来,显金心里清楚,您不是给我贺显金面子,是给这张宣纸一个面子,是给宣纸生意一个面子。”
    显金双手放在太师椅椅背把手上,声音平和,“宣纸这笔生意,大家往上数,都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百来年的祖业守成容易、创绩难——宣纸该如何往下走?如何做得更大?如何卖得更好、更远?这些问题,靠我贺显金解决不了,靠您王老板也解决不了,只能靠大家一起解决。”
    场下诸人面面相觑,亦有交头接耳,三两间说小话的。
    陈记五天前下帖,帖中称“诚邀赴会,共商纸业大事”,这种玩法,大家还是头一次见:倒不是头一次听说,据说码头上的漕帮、走镖的镖局、银号等等互相来往、联系紧密,每隔一段时间都会齐聚一堂,不知做些什么。
    做纸的,大多都是东家做两张、西家做三张,各做各的纸、各赚各的钱、各找各的妈,形式独立,甚至有很强的竞争关系。
    这么十几二十家做纸作坊齐刷刷坐下,倒是头一次见这样的形容。
    场下诸人悉悉簌簌说小话,但没人站出来堂堂正正说话。
    显金刻意将时间拉长,待小话说尽,场下安静如鸡,方重新开口,“独木难成林,打虎上阵是兄弟,今日陈记设堂邀诸位老板前来,所为不过三件事——”
    第248章 打出合力(中)
    三件事?
    就知道这小丫头摆的是鸿门宴,唱的是对台戏。
    你在教我做事?跟谁在这儿提要求呢!还大言不惭地提三个!
    乳臭未干!
    坐在下首的中年男性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拿眼神指使对方送死:你去你去,你先去。
    至于,为啥不选择自己身先士卒?
    大概是因为,大家伙背地里都觉得贺显金这丫头有点邪性——谁挡她的道儿,非死即残呀。
    诸如陈六、陈五,陈六那傻蛋就不说了,仗着哥嫂的势,没啥脑子;陈五,是个狠人啊,当了陈家十年的家,哪知一年就被这丫头轰下了台;
    再诸如,白家,白家老儿就一个儿子,如今傻傻癫癫的,天一黑就躲在柜子里,说有人要“咔擦”一刀,送他进宫当太监……
    跟这小丫头对上,没啥好果子吃。
    故而,二十来个大老爷们面面相觑之后,皆将头低了下去。
    整个明厅,只听见显金一个人的声音。
    少女的声线,平稳有力。
    “一则,‘诚衡’纸,陈记和恒记除却向官府供应,将不再销售。”
    陈记和衡记不卖“诚衡”了!?
    众人哗然!
    这笔生意之大,这个小丫头究竟有没有数!?
    这么大一笔生意,这两家龙头竟然愿意让出来!?
    显金给大家留足惊讶的时间,低眉敛目,右手随意放在小边桌上,指节弯曲无声地敲打了几下,看了看光秃秃的手指节,显金在心头暗下决心:明天,就明天!她要把这玩意儿搞成绿的!——加个墨绿色的翡翠扳指,那得多有气势呀!
    待议论声变小,显金再道,“‘诚衡’纸是特皮生宣砑光后加蜡,极为费工的手艺,陈记可以把砑光的磨数和涂蜡的种类及用量公布出来——”
    “但,如有意愿销售‘诚衡’的商户,必须与陈记、恒记签订三方契约,约定好用料选材及售出价格,才能自行出售。”
    中年男人们先惊讶,再恍然大悟,其中有明事理的点点头,一副很了然的态度:“这是自然,用了‘诚衡’的技艺,自然要遵守‘诚衡’的法则——只是不知道,贺老板预备签订多少价格?”
    显金伸出小拇指和大拇指,比了个“六”。
    “六文钱一张四尺,整刀售卖不超过五百文。”显金道。
    有小老板偷偷地松了口气:可以接受,他现在为了和陈记抢生意,只卖四文钱一张呢!
    刚刚发问的老板也点点头,“一日两日倒好办,时间长了,来购买的书生多了,若有商户低价竞销或超出预定价格,贺老板该如何处置?”
    低价竞销几乎不可能。
    三文钱一张是成本价,低于三文钱,卖家要赔个底朝天,这些中小作坊没有低价垄断市场的资本。
    唯一可能的,就是买的人越来越多,价格则越涨越高——商品价值不变,但价格随供需关系调整,当供小于求,价格很容易就会涨上去。
    “陈记和恒记将收回‘诚衡’的售卖权。”显金平静地拆开小边桌下放置的第一张牛皮纸袋,推到众人眼前,“契书中会写明,一旦因当年原料成本价格变化,需改变定价,要提前向陈记与恒记报备重新定价,如果有人私自涨价,需赔偿陈记与恒记各二千两银,如无现银,可以地产或家田抵扣。该契约,会送至官衙留档备份,效力很大,大家慎重。”
    二千两!
    众人哗然。
    捞纸捞得胳膊都要搓出一层灰,这钱得攒几辈子吧!
    显金笑了笑,“我不希望收到任何一个二千两,所以那些个打着歪主意、指望‘诚衡’帮你们赚大钱的商户趁早别签这份契书。”
    不签?
    不签的人是傻子!
    应天府多少个读书人?
    就是秀才都有好几万!
    这是科举用纸啊!
    试卷用纸啊!
    哪个读书人不来买!?
    这玩意儿,根本不愁卖!
    就算不赚钱,放在店里也是揽客的吉祥物——特别是陈记和恒记退出这个市场之后,相当于把这部分客流送到了别家去啊!
    没人不签!
    在场的全都签了!
    二十家作坊排着队,站在明厅长廊里,现场挥毫摁手印。
    有两三家派遣管事来的作坊,立刻差人回去请当家掌柜来签字。
    有的老板想法很朴素:我签了,我不一定要卖呀!但当我落魄了,只能用人力换财力的时候,我总有个保底的玩意儿在,我不至于饿死啊!
    这份契书分发下去,在场二十一位中小作坊的老板、管事均目光灼灼地看向显金,等待着第二件事。
    “其二嘛——”显金将小边桌下的第二个牛皮纸袋拿了出来,从中掏出了厚厚一沓纸,纸上满满当当全是字。
    “其二,这里有五份契书,规定了大家宣纸的用料优劣、每种品类宣纸的售价区间、买卖时的诚信承诺以及同行间产出新品类的保护协定——”
    显金将最后一份契书拿起,“最后一份是,宣城府宣纸商会入会书。”
    在场的中年男子以为自己听错了,也别管招不招惹这小丫头片子了,支着个耳朵,探出头急声问道,“我家一张纸卖多少银子,还得跟你报备!你长了多厚个脸皮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昨天刚从我太奶坟里钻出来,让我莫名其妙装孙子呢!”
    显金平和地将契书反扣下,看了眼说话的人,扫视全场后道,“还有谁有什么问题?可以一并提出来,我一一解答。”
    既然女瘟神都这么说了,那么大家就不客气了呢——
    “我用沙田的稻草还是用旌德的稻草,干你屁事!”
    “我们家技艺是祖传的,传男不传女,传媳不传婿,你是不是打着签契书的旗号想偷我们家祖传技艺!”
    “呸!我做生意做了几十年!还真是麻将摸了二筒,开了天眼!第一回 遇到你这么不要脸的人!啐!”
    “不签!”
    “这玩意儿,绝不签!”
    “谁签谁驴蛋!谁签谁瓜怂!”
    二十一家商户,骂出了徽州天南地北的精粹。
    恒五娘挺直脊背,手紧紧攥住丝帕绢子,看一群中年男性口若悬河地骂人,也不知是当真只是被这五分契约惹怒,还是企图将被一个小姑娘压在头上、出不了气儿的怨怼借机喷发出来……
    “啪!”
    一个巴掌落在边桌上。
    “你们能不能先看看契书再放屁!”
    恒五娘眉梢挑动,声线平稳,听上去似与显金无限趋同,“且攻难守易;则力悬百倍;不可不深思;不可不熟虑——诸位都是可做我父亲的年纪,怎不知凡事休要先下定论的道理?”
    第249章 打出合力(下 3000字)
    恒五娘一句话,把在场的中年男子镇住了。
    有不服气的,鼓着两个大腮帮子憋了半天,到底没忍住开始喷粪。
    但,没对着恒五姑奶奶喷,而是选择对恒五姑奶奶她爹施肥,“……恒帘,你就是这么教养丫头的?目无尊长,言辞犀利,一张嘴恨不得把我们给吃了!到时候嫁不出去别怪我没提醒你!”
    恒五娘坦然地遥遥颔首,“借您吉言,不胜感激。”
    显金低头忍笑:她受过严格的训练,一般不会笑,除非忍不住。
    大腮帮子一下子眼睛瞪得老大,跟个悲伤蛙似的,梗着脖子就要继续骂人。
    “够了。”
    显金沉声打断,“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事情没办成,反倒骂得跟乌鸡眼似的,传出来也不好听!”
    显金示意众人将自己左手边的第二个牛皮袋子打开,“请大家打开来看看吧。”
    悲伤蛙冷笑一声,站起身来低声怒斥,“一朝龙在天,凡土脚下泥,不过是拿到个秋闱卷纸的活计就想在宣城充老大了!?我呸!什么玩意儿!”
    悲伤蛙像想起什么来,斜嘴嗤笑一声,“更何况,你那秋闱卷纸的生意是怎么来的,呵呵,这事儿还有待商榷呢!——有熊知府做靠山,也难怪你个小丫头片子张狂!”
    悲伤蛙朝地上吐了口粘痰,拂袖而去。
    显金至始至终都极为平静,还未等悲伤蛙踏出厅堂,便语声平淡道,“还有哪家要走?可以与之作伴。”
    堂下诸人,面面相觑,不知作何反应。
    说实话,他们有点想走,但又有点想留下来听听这丫头如何狡辩,哦不,如何说服他们。
    “没人走了吗?”显金抿唇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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