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平送走了宋冉之后,便一个人在街边等死,等着徐家的人抓他回去。
    再后来,就是他们抓到了杨平,生生淹死了他了事。
    杨平是个水性极好的人,小的时候,夏天暑热,时常会带着杨奕在河里头游水。
    但,他最后却是被淹死的。
    淹死……杜呈脑海中的弦似乎被狠狠地扯了一下,他颤声道:“所以,你也淹死了二皇子?”
    从前他不信传言的话,去信杨奕当真会对二皇子下手,可是如今听来,恐怕一报还一报,他为了报仇,铲除徐家,当真会先去铲除二皇子。
    “是我,是我杀了他。二皇子必须死,二皇子不死,徐家仍
    旧能猖狂,没了皇子,他们便少了去争的筹码。”
    大启拢共两个皇子,将来不是皇太子称王,就是二皇子。
    只要二皇子活着,便有人会投向徐家。
    二皇子死,是徐家倒下的关键性一棋。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我从不在意旁人如何纷说。”
    杨奕道:“你骂我狠毒也好,我认,我绝不会不认。但是,凭什么啊,凭什么我的家人死了,他们能好好的啊?阿兄……便是如今再提起他来,我都觉着不那么真切,一切如梦似幻,他当真不在了。”
    “徐家杀我兄长,我势要将他们摘胆挖心,以雪兄长之恨!”
    “四月的水,多冷啊,阿兄擅水,却被活活淹死了。国公爷,我根本释怀不了啊。阿兄出事之后,爹娘一日老过一日,他们的盼头被亲手掐死了,我说:爹娘,还有我呢,我会给哥哥报仇的啊!可是他们对我说: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我也时常在想,在想,死的为什么不是我。”
    事实证明,杨奕确实厉害得可怕,可是,他的爹娘终究是没有等到,杨平失踪之后两年,哀莫大于心死,他们二人先后离世。
    杨家就剩下了杨奕。
    有些人,死了便死了,可他一死,连带着别人的命也一起抽走了。
    杨平死了,可死得好像也不只是他。
    杨奕何尝还是人?
    曾经心中或许有光明,奈何父病兄死,孤身一人,而后为报兄仇步入官场,在险象中逢生,自此青面獠牙,曙光不生。
    长都月下,再无光明可言。
    景晖四年的春天,大抵是最难捱的一个春天了。
    那年春天,杨奕再也见不到他的兄长了。
    今日的事情,对杜呈来说太过震撼,即便他是一朝国公,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但还是叫这些事情冲击到了。
    他有些缓不过来,过了良久又问,“那宋姑娘,后来又是如何……”
    “那个时候,她已经有了身孕。”
    杨平于她那个时候只说了亲,还尚未举办昏礼事宜,但……宋冉却有了身孕。
    没法子,宋冉跑回来了,但总不能就这样大着肚子,杨奕便同她成了婚,她肚子里头的孩子,理所应当就是他的了。
    两人搬离了长都,更没人能知晓实情,再后来,又有谁能知道实情?
    杜呈道:“不对……不对……杨风生他……”
    按照时日来算,杨风生如今二十一岁……
    “对,子陵,是阿兄的孩子。”
    杜呈一下子便觉天旋地转……他这,这都是知道了什么事啊!
    杜呈久久不能回过神来,太……太多了,太乱了。
    乱得他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杨风生是杨平的孩子,这事太过突然,他也不知道,杨奕今日为何要同他说这些,更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是怎么敢去叫他知道这些辛秘。
    他也不怕他转头就说出去吗?
    杨奕道:“这些事情,我不怕别人知道。”
    他气定神闲,分明嘴角是有笑,但说的话却带着极淡的凉薄之气,他道: “我反倒是怕别人不知道,不知道徐家的恶性,不知道阿兄一个人死得那么凄惨可怜。”
    他的阿兄,死得那样可怜啊。
    他连他的尸首都找不到啊。
    杜呈上了年纪,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了,他靠倒在椅上,全然没了往日模样,这副样子,竟都带了几分说不出的狼狈。
    杜呈喘息好几口气,才出声道:“所以,今日你找我说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实在是不能明白,即便当年他和杨平交情颇深,可是这十几年来,他想知道,杨奕却从来不提,既瞒了这么些年,又为何突然全盘托出。
    甚至说……甚至说最辛秘隐晦的事情,都告诉了他。难怪他说杨风生同杨奕相差甚远,原本就不是亲父子……
    “至今日而死友无论,即生友可托旰鬲者,亦寥寥绝响。这些话,现如今,我也只敢国公爷说了。”
    杨奕的话带了几分真心实意,他道:“国公爷是个聪明人,也不难看得出来,杨家现今的形势,算不得好。我呀,造孽造太多喽,手上除了些脏活,也没什么实权。那些文官同僚们私底下怎么唤我的,国公爷也清楚,‘青词宰相’,多有趣啊,宰相是宰相,首辅是首辅,青词宰相算什么呀?”
    杨奕因为写得出来一手好青词而入了景晖帝的眼,但文官大臣们看不上景晖帝修道,更看不上青词,能当官的,能入内阁的,哪个不是有天大的本事,他们那天大的本事,可不是用来写青词的。
    于他们而言,写青词是辱没了他们。
    大多数的内阁官员,都不愿意写这玩样,但杨奕却不一样。
    景晖帝让他的写的东西,他从来都没有拒绝过,即便知道写这样的东西会叫人瞧不起,但他还是写了一篇又一篇的青词。
    “青词宰相”,就像是个笑话。
    讽刺杨奕不过是为了讨景晖帝欢心,而上位的小人奸臣罢了。
    大臣们私底下,又有哪个看得起杨奕。
    他们总觉得,若他们能跟杨奕一样不要脸,他们一定会比杨奕还厉害些。
    杨奕看向了杜呈,他道:“我也不将国公爷当作外人,毕竟当初阿兄在京城里头,也就只认识了你这么一个看得起他的人。我同你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我知道的,杨家长久不了,二皇子的死,终究是皇上心底的一根刺。可是,我死不足惜,但……你也说了,小水她是个好孩子……她还小,我总不能叫她就这样死了。”
    “所以,阁老的意思是……”
    杨奕没有回答杜呈的话,只是突然起身,竟然走到了杜呈的面前,直愣愣地跪了下去。
    杜呈惊慌失措,一时之间被骇得没了动作,待到反应过来之后便忙去扶他起身,“哎呀哎呀!!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有什么事情,阁老说便是了,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杨奕不肯起身,他摇头惨笑,道:“至于,就是至于!”
    “你想要什么,同我说就是了!绍文死得可怜,你成了今日这样,我不怪你的,不经你苦,我也说不出来什么责备的话,况说,这么些年,你过得也苦。你要什么,若我能帮,我便一定帮!”
    “我想将小水,嫁去国公府!”
    “什……什么?!”
    杜呈惊道。
    原来,原来他说这些是为了这个?
    杨奕看着杜呈这样,便以为他不愿意,他道:“我知这事是我冒昧,但若非走投无路,我……”
    杨奕怕杜呈不答应,都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
    整个京城,恐只有国公府是最好的去处了。
    没想到杜呈却道:“我何曾说不过应了?”
    杨奕错愕抬头,杜呈抓住了这个空挡,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道:“你之前问我小水如何,我不是同你说了吗,她是个好孩子,我很喜欢她。”
    “我知道,你想她嫁进国公府,是想要给她避祸,若不是这样,我那个混不吝的小子,也绝对占不到这样的便宜来。若你当真有这样的想法,我是绝对赞同,只……你知道的,我这家里面,我说的话,向来是不顶用的……”
    昭阳是出了名的蛮横,这事杨奕不是不知道。
    杜呈倒还好说,今日杨奕这一番下来,又加之他同杨平的旧谊,也不可能会去见死不救。
    杜呈了解杜衡,知晓他若对杨水起没有意思,也绝对不会平白无故招惹了她。
    莫名其妙上了人的马车之时,闹得这样厉害,他怕早就存了自己的小心思。
    这小心思,身为父亲的他,能不晓得吗。
    今日杨奕说的事情,杜衡恐怕是求之不
    得。
    “公主那边,我们谁都没办法。但,这件事情,我还是要先去对你道一声谢,若你我两家真能结秦晋之好,我这辈子,也算是无憾了。”
    毕竟,他现下最放心不下的,也就只有风生和水起了。
    待到了杜呈离开之后,杨奕瘫倒在了椅上。
    时间似乎被拉扯得很长,放眼望向了堂屋之外,天色也已经暗淡了下来,天边染上了红色的霞光。
    杨奕眸光几乎涣散,忽地,一道颀长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是杨风生。
    杨奕没想到他会来,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呦,你这死孩子偷听做什么?”一片死寂之中,杨奕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不是我说,你这个说话的嗓门我就是想要不听到那都是难。”
    杨风生的声音很平,听着无甚情绪。
    他话一毕,两人又是沉默许久。
    过了许久,杨奕才开了口,他道:“你……都听见了?”
    杨风生没有回避,也看着杨奕,只他这个眼神,淡漠无情,叫杨奕竟不敢继续看下去了。
    杨奕也切切实实落了下风,瞥开了眼去,不忍再与他相视。
    杨风生忽地发出了一声笑,而后,像是忍不住似的,一直大笑不止,笑了许久,他才正式回答了杨奕的话,他道:“我都听见了呢,小叔叔。”
    小叔叔。
    他说这话的时候,带着几分讥讽的意味。
    杨奕听到这个称呼,一时之间如轰雷掣电,身体不可遏制地抖动了一下,他宁愿杨风生质问他,质问他为什么不告诉他真相,质问为什么要当他这便宜爹当了二十年,但他没有,然而,只这一声“小叔叔”,却压得杨奕喘不过气来。
    “小叔叔?好好好,杨子陵,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老子养你这么些年,你就喊我小叔叔!你你你……当真气煞我也,好,你喊我小叔叔,对!我就不是你爹,你又没喊错!我配不得当你的爹。总之我形貌丑陋,配不得你这个金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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