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皇大人确实与众不同,仿佛生来心里就没有需要迷茫的事情。”薛清极轻笑道,只是笑意不达眼底,唇角也扯得有些冷漠,“或许就算是有也会忘记,忘记过后就不会在乎了。”
    严律愣了愣,咂摸咂摸嘴,感觉似乎不是滋味,皱眉道:“放什么猪屁?当然不是。”
    薛清极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还记得老木吗?他常在弥弥山捣鼓那点吃喝,后来死在罗城,临死前与你道别,那时我也在。”
    严律弹烟灰的手顿了顿,脸上露出些许茫然。
    这表情在千年前出现的次数太多,薛清极几乎已经见怪不怪。
    严律摸摸下巴:“好像也不是完全没印象……你再说说还有别的什么特点吗?长什么样?说详细点儿!”
    薛清极心中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滋味,他笑着叹口气,轻摇了摇头:“算了,先回去吧,这些梦孽无需多理会,天快亮时会自行消散。”
    不知道是不是眼花,严律似乎从他神色中看出一丝失望,眼见着薛清极提剑和他擦身而过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立即气儿不打一处来,抬手给了这人一大脖溜子。
    薛清极猝不及防挨了一下,捂着后脖颈震惊地看着他。
    “你跟我装哪门子谜语人的相儿呐?!”严律那股无法无天的狠劲儿显了出来,“什么意思,说清楚,少跟我劲儿劲儿的!”
    薛清极吸了口气又吐出,才把脸上的笑又挤出来,摸着发麻的后脖颈咬牙切齿道:“妖皇真是好狠的心。”
    “你要是再跟我说这种有的没的屁话,小心我——”严律顿了顿,一时半会儿竟然想不出能有什么非常严重的惩罚措施。
    千年前的薛清极就不是什么好拿捏的人,千年后更是光脚不怕穿鞋,严律的大脑转的冒火,竟铿锵有力地丢下一句:“没收你平板!那本来就是我掏钱买的,见你像个文盲才借你学学现代知识,你小子才活了几天,竟然跟我上脸了!”
    说完提着刀大步流星地撞开薛清极朝前走了几步,扭头又回来从剑修裤兜里搜出自己的蓝牙耳机,指了指他鼻子,搭配上他那条花臂,实打实是个不好惹的街溜子。
    薛清极还没回过神,兜里的耳机就没了,脸上露出气和笑交杂的复杂表情,刚才雾气幻景中的癫模样荡然无存,剑都又化作发簪被放回原处,也抬脚追上严律的步子撞了对方肩膀一回。
    他俩身高差不多少,严律八百年没有过走路被人创的经历,咬着烟都忘了点,俩人彻底较上劲儿,一路互顶着回了徐家,道上的梦孽被连砍带刺的成了城门失火后被殃及的池鱼。
    雾气不如刚才浓重,那些遮眼用的假象也多半无法维持,再到徐家时已一切正常,一妖一人推开虚掩的院门回到屋内。
    客厅中桌椅翻到,徐老头徐老太的遗像也被摘了倒扣在桌上,屋内地板上起了个符阵,天花板上也对应着画了一个相似的阵,阵中刺出两道水柱,竟将徐老头和徐老太已被寄生的魂体贯穿,一个钉在地上一个钉在天花板上,动弹不得。
    隋辨盘腿坐在地上的阵旁,右手旁摆着两碗清水,正沾着水混合了符纸灰烬在阵上添加自己认为合适的修饰。董鹿和肖点星分别持法器和剑站在两侧护持,其余人等这会儿也终于喘了口气儿,由孙化玉俩医修检查伤势。
    几人听到动静警觉地纷纷站起身,见严律和薛清极一同进来才放下心。
    胡旭杰正接受孙化玉施针治疗他的双臂,见严律过来便松口气:“哥,你可算是回来了,这俩老登刚才还挣扎着想从这伏魔阵里出去呢,幸好隋辨有两下子……你俩这是怎的了?我怎么看着跟俩斗鸡似的?”
    进门来的二位和出门时简直像换了个状态,薛清极翻窗而出时正是情况危急的时候,那会儿他还游刃有余气定神闲,这会儿回来时虽脸上仍带着笑,但怎么看怎么像是怒极反笑的那意思。
    严律就更不用说了,这位妖皇本就脾气大,见二鬼都被镇住才跟屁股着火似地跑出门找人,没想到这会儿人是找回来了,他的脸色却黑如锅底,满脸的烦躁。
    俩人走得像是赛跑,并肩进了院门,又并肩进客厅门,好悬没卡门框上,幸亏自建房正屋的大门都修得挺宽,不然屋内几人都不知道这闹鬼的二半夜是该笑还是不该笑。
    别说是胡旭杰,这回连没什么眼力见的隋辨都看出来不对劲儿了:“怎么了严哥,是不是出啥事儿了?”
    “逮到人没啊?”肖点星问,继而又嘀咕,“怎么你俩倒好像是干了一架似的。”
    严律不想多废话,先看了看徐家老两口的状态,见这二鬼都被贯穿了魂体却仍在抽搐挣扎,整个眼仁儿都还漆黑一片,就知道这俩多半是没救了,很难再唤醒神智:“徐盼娣呢?”
    “还在楼梯上,靠着她那个墙不乐意走。”胡旭杰一努嘴,“不过隋辨起了聚魂的阵,董鹿又用符借了仙气儿给她,不至于散魂儿,放心吧。”
    严律与薛清极一同去楼梯附近看了看,徐盼娣果然还缩在墙壁边。
    她已经十分虚弱,靠符和阵勉强坐着,后背靠着墙壁,见严律和薛清极过来,便抬起头含泪比划着。
    “未曾见到你母亲。”薛清极平静道,“也并未感知到她的气息。”
    徐盼娣失望地垂下肩膀,小幅度地点了点头,眼神又开始涣散起来。
    下意识吸了口烟,严律才发现自己一路走回来竟然都没想起来把烟点上,心烦意乱地拿出打火机来按出火苗:“那施术的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跑的倒是挺快。外头都是梦孽,不留神着了道,等会儿出门你们得小心点儿。”
    董鹿惊讶:“竟然能从你们两位手下逃走?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薛清极沉思两秒,再开口时却吐出一句让董鹿等人大吃一惊的话:“操纵徐家这两个魂魄的人必定是个修士。”
    严律也愣了愣:“你可以肯定?”
    “应当没错,且此人实力不俗。”
    董鹿思索道:“仙门现在的术法为了降低对灵力的耗损大半已做过改良,在这过程中也降低了针对妖的攻击性和反噬,但我看刚才的术法好像并不是改良过的,那个反噬太厉害了,而且符链上符文十分复杂,不是近几年、不,近百余年的符,这术必定是上了年头的东西了。”
    “可不咋的,给我原身都干出来了,要换成别的混血妖指不定得成啥样呢!”胡旭杰怒道,“哥,到底是哪个缺德玩意儿做的?难道是仙门里有谁对咱们老堂街有意见?”
    肖点星不乐意了:“你说这话像样吗?怎么着,窝里反是吧?!”
    “行了,别吵吵!”董鹿制止肖点星,对严律急道,“祖宗,仙门和老堂街这些年你是知道的,虽然下头的是有些小摩擦,但老太太从没有疑心过妖族,尤其是不会疑心您的!”
    薛清极似笑非笑地听着这两边小辈儿吵闹,目光挪到严律脸上,见妖皇抽着烟沉思,双眼被烟的雾气熏得略微眯起,开口道:“我在意的并非什么仙门和老堂街,想必妖皇在想的也不是这些小事。”
    严律拿下嘴里的烟道:“之前在求鲤江时,我说过似乎有妖搅合进来你们还记得吗?”
    其余几人想起来这茬,点头称是。
    “按现在的情况看,求鲤江时遇到的妖和刚才施术的人或许是抱着同一个目的的,再说得深点儿,或许是同一伙儿的。”严律看着手中徐徐燃烧的烟头,神色有些恍惚,“竟然有妖和人瞒过了仙门和老堂街的眼睛,私底下抱成了团。”
    他的目光一瞥,和薛清极对上。后者面上神色并无太大改动,唯有眼中情绪似有波动。
    董鹿追问:“严哥的意思是?”
    “当年也曾有类似的事情,各方势力勾连一处,妄图瞒天过海,”回答她的却是薛清极,这位剑修依旧声音温和,语气沉静带笑,不急不慢道,“许多无辜者牵连其中,无论是人是妖,都死伤无数。”
    严律的脑中模糊浮现起当年景象,但大多都一闪即逝,只虚空中仿佛又听到水滴滴落的声音,他太阳穴猛跳几下,当即回过神。
    拉他回神的是屋中响起的手机铃声。
    孙化玉正将胡旭杰手臂上的针拔出,兜里的手机却响了,他拿起来瞧了一眼,有些惊讶,对房内其他人道:“是守在县医院的同门打来的。”继而按了免提,“这大半夜的,怎么了?”
    电话那头的人声音焦急:“可算是打通了!你们刚才干啥呢?打了老半天电话都打不通,火烧眉毛了都!”
    “一直在小堃村徐家这边儿啊,”孙化玉也愣了愣,“哦,或许是梦孽作祟影响了通讯,到底怎么了?”
    “县医院这边儿的几个小孩儿又犯病啦!之前本来只是说不出话,一个多小时前忽然开始发作,嗓子疼还呕吐,吐出来的东西我们偷偷看了,里边儿夹杂着孽气。”电话那头说,“这可是孽气侵体要往死里害人才有的动静!怎么回事儿,你们医修不是说已经稳住了,绝不可能再恶化的吗?”
    孙化玉大惊失色,另外一个医修也完全没想到,两人打了个对眼,不约而同都摇了摇头——他俩是真确定了不会恶化的,怎么这会儿忽然就变卦了?
    严律心里打了个突突,立刻也拨了个电话,也没打通。严律道:“我临走前让黄德柱守在周家附近,已有风吹草动就跟我联系,但现在他电话打不通了。”
    黄德柱虽然归老棉管,但老堂街的妖对严律总还是心存敬畏的,这位“黄铸道长”更是让严律抓了小尾巴,再怎么样也不会冒着被严律废掉的风险擅离职守,严律意识到出了事儿。
    “如果那人招来这些梦孽不是为了脱身呢?”严律看向薛清极,薛清极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他是为了混淆视听,让我和你忽略掉周家那边的异常呢?只是我破除幻境的速度过快,而你也并未受到影响迷失在大雾中……”
    薛清极脸上的笑略微收起:“现在赶去周家,或许还能看到更有意思的事情。”
    两头都突然除了变故,这一晚上注定是不太平了,几人立即分工,严律和薛清极当然是要去周家的,两个医修带走一个,董鹿和肖点星也要去,隋辨的阵已成了,他留在这里的意义不大,跟着去周家或许还能帮个忙。
    胡旭杰身体到底受创,被留下和王姨一起等消息,颇为恼火:“要不是着了道我也不至于被打出原身,也是我窝囊,小龙要是在就好了。”
    “小龙在也好不到哪儿去,最多不像你直接莽,会动动脑子。”严律道,见他的表情实在是沮丧,顿了顿,又低声道,“你今儿已帮了大忙了,行,比起以前进步不少。”
    胡旭杰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严律这认可之下的安慰和关心,立刻咧着个大嘴笑了起来。
    “瞅你那吃了嘻嘻屁似得样儿。”严律给他脑袋一巴掌。
    隋辨问道:“老头老太太的魂儿也就算了,徐盼娣怎么办?她自己在这儿我不放心。”
    这小孩儿平时一副谁都能打两巴掌的窝囊相,心倒是挺软。
    “今夜的确不适合她独自出去。”薛清极想了想,“那个转笔刀呢?”
    徐盼娣的魂体已经不大稳定,好在这孩子生性善良,一直没有被孽灵动摇心神,但今夜小堃村孽气横生,大阵都已无法彻底镇住,再加上赵红玫的失踪还没有调查清楚,仙门和妖族都不敢放任她自行离开。
    转笔刀是她生前留下气息的地方,隋辨只简单沟通了两句徐盼娣就钻进了转笔刀中,董鹿立刻用符将转笔刀裹起,帮助稳定小姑娘的状态,这才松了口气:“好,她这边先这样,剩下的就是——”
    她话音未落,就听见严律“啧”了一声。
    扭头一看,薛清极不知何时已踏入地上隋辨起的阵中。
    徐老头和徐老太的魂魄还在挣扎扭动,薛清极右手打了个响指,唐芽的剑立刻飞入他的手中,不等旁人反应,剑尖就已经刺破徐老头的额头,在被寄生的魂儿的痛苦哀嚎中硬生生挖出了钉在额头的钉子。
    一枚钉子掉落就伴随着一声惨叫,哪怕是胡旭杰也看的有些心惊。
    严律抽着烟站在离阵最近的地方,目光落在薛清极脸上。这人的表情依旧带着温雅笑意,只是手上的动作却并未停止,仿佛对二鬼的哭嚎毫无兴致,如法炮制地对徐老太也做了处理,挨个儿将钉子挖掉后才转过头,笑道:“这样过后,此阵便足以困住这二魂了。”
    几个小辈儿早已在看到这骇人的一幕后没有任何反驳能力,他说啥就是啥,几人收拾收拾就奔向门外去。
    薛清极慢悠悠地走出阵来,严律咬着烟用古语道:“这钉子就只能这么拔?看给那几个小孩儿吓的。”
    “自然有别的方式,”薛清极似乎还是更爱用古语,语调都轻松起来,“但我不愿多费时间。他们也已不是孩子,妖皇总要知道,人的寿数与你不同,他们会习惯各种事情的。”
    严律瞧见他这跟正常人不一样的模样就头疼,拉起他握剑的胳膊看了一眼,见确实没什么事儿才放了心,不耐烦道:“还行,幸好是只对妖有反噬效果。”
    薛清极顿了顿,没有说话,抿起嘴唇露出一个笑,跟在严律身后走出门去。
    小堃村的雾气仍未散去,但梦孽已所剩不多,一行人丢符破雾快速向着周家的方向移动。
    “这村子里的气氛不对,太安静了,连狗都不叫,”董鹿警觉地四处观察,低声道,“看样子都已陷入梦境,现在就算是在这儿敲锣打鼓他们都未必会醒来。我还以为有大阵的庇护,这周围的村子至少还能太平些呢。”
    薛清极抬头看了看天空那轮毛月亮:“大阵运作艰涩,附近村落早该出现问题。只是天道一向讲究平衡,一个高危的地方,自然也会诞生出更有能力的人。”
    “啊?”肖点星这会儿还沉浸在刚才薛清极用剑硬生生剜钉子的画面里,听到这句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老天知道你这地儿要倒霉,为了不让这地方死绝户之类的,就安排几个能在这方面帮上忙的角色出来,陪着这个地方度过艰难期。”严律咬着烟,声音显得有些无精打采,“先是王姨这样儿的,后来出来了个赵红玫。以前的老讲,聚人气儿的村里每过十几二十年都会出个守村人,这类人要么残疾要么是个傻子,在村里游荡,吃百家饭,帮百家工,自然也就守着百家安稳太平。”
    董鹿倒是很懂这些风俗传闻:“这我是知道的,早些年村里还会集体供养这样的人,觉得这样的人在就算是个象征。”
    严律点点头:“王姨受不了闲言碎语离了村搬走,赵红玫如果将来不在了,其实还有徐盼娣。但现在徐盼娣死了,我寻思赵红玫八成也没什么活着的意思了。”
    “这地方并不养人,也或许是人不养人。”薛清极笑道,“大阵本就破损严重,现在更是没法压制四方孽气,这村子或许再过不久也会消失,只是未必是像我那时整村死光罢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招来严律一瞥也并不在意,神情十分泰然自若。
    严律瞪完这疯子,自己也觉得没劲儿:“这些年我也算见过不少这样的地方了,不需要死光,各种情况之下导致老的死小的死,掐头去尾,中间的适龄人在这儿待着没盼头,散光了也是迟早的事儿。”
    薛清极见他兴致不高,沉默着走了几步,开口低声道:“命数虽说早已写好,但走至结尾时脱离出来想想,又很难不觉得是自己的所作所为将自己引向这个结局。妖皇无需感叹,人死人走,皆是选择。”
    两人说的声音不大,说到后头也不再是小堃村这一方土地的事情。
    董鹿等人却逐渐没了声音,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小辈儿们心中起先还是惋惜与不甘,甚至还有些愤世嫉俗的恼怒,听到后头不知道怎么着,忽然就有了些怅然。
    这种怅然的感觉十分复杂,让人无法细细琢磨。
    也没留给他们琢磨的时间,走在前头的严律就停下了步子:“到了。”
    周家那在村里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小院儿出现在几人面前,院内十分安静,大门前的挂灯还亮着霜白的光,将大门上一把大锁映得格外显眼。
    原本应该守在这附近的黄德柱却没了踪影,几人在正门前观察片刻,见虽然仍有梦孽在附近活动,周家院中却并没有被侵扰的迹象,这些梦孽似乎并没有进去的打算。
    “怎么这么安静,不是说又吐又嗓子疼吗?难道周栓没有?”孙化玉小声问,“屋里也没亮灯,窗户也都关着。”
    隋辨愁眉苦脸:“二半夜的都睡了,谁开灯开窗户啊……严哥?哪儿去?”
    严律在前门停顿了一瞬,被孙化玉的一句“窗户关着”提醒,猛地想起之前在周栓屋里时看到的窗台上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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