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奇怪,此刻再听寺庙的钟磬声,只觉悠扬婉转异常悦耳,再也没先前的眩晕烦躁。
    连佛香的味道也变得分外迷人。
    是时刚过午时,僧人们大多在歇午觉,寺庙里静悄悄的,偶有一两只喜鹊在枝头玩闹,见她过来,唿的一下飞走,倒把苏宝珠吓了一跳。
    悄悄摸到那片竹林,僧舍的门紧闭,大约也在歇息。
    深深吸口气,她抬起手想敲门,待要落下时手忽又往上一抄,原地转了几圈,把提前准备好的说辞在脑子里又过了两遍,自觉没有错漏了,方再次抬起手。
    “殿下不在这里。”一道粗重的嗓音突兀响起,惊得苏宝珠差点叫出声。
    回头一瞧,是那个叫道武的红脸和尚,笑眯眯坐在竹林里的石凳上,也不知看了多久。
    苏宝珠脸皮火辣辣的发烫,可此时也顾不了那许多了,厚着脸皮问他在哪里,还特意说明,“我是来找他请教佛法的。”
    “殿下定会倾囊相授。”道武合掌念声佛号,“他在后山荷塘水榭,从这里出去顺着青砖路一直走,见佛塔左拐,穿过一道竹墙就到了。”
    到底心虚,苏宝珠道声多谢,逃也似地跑开了。
    道武摸出酒葫芦,痛快喝了一大口:昨晚殿下神魂飘忽回来,今天苏小娘子就红着脸追上门,嘿嘿,若说两人没发生什么,打死他也不信。
    不行,他得替殿下把把风,万一有哪个不长眼的闯进去可咋办。
    刚走到殿前的大香炉,便见道文抱着一摞经书拐过来,瞠目怒斥:“道武,你又吃酒!”
    道武笑道:“我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师兄你不如去管管那些整日吃斋念佛,背地里坏事做尽的恶和尚。”
    道文愕然,“什么?”
    “去看看长安城外的田地吧,如果你有精力,可以去更远的州府看看。”道武打了个酒嗝儿,拍拍道文的肩膀,一步三摇慢慢消失在袅袅佛香中。
    -
    按照道武的指点,苏宝珠没费多少功夫就找到荷塘边的水榭。
    荷花开得正盛,一朵朵粉白灿红的连成了片,从她脚下,一直延伸到那个僧人的衣摆旁。
    她沿着曲曲折折的木栈走到池塘正中的水榭,还未到他跟前,身子骨便开始发酥了。
    “师父……”
    哗,竹帘猝然落下,里外泾渭分明。
    “施主是来还佛珠的吗?”
    “昨晚多谢师父仁慈,没让我下不来台,我心里着实感激……能不能让我进去说话?”
    “把佛珠放下,施主可自行离去。”
    攸关生死,苏宝珠怎肯轻易放弃,索性不与他打哑谜了,“我中了蛊毒,因着荒庙那场因缘,蛊虫大约是记住了你的味道。佛珠好歹能安抚蛊虫一二,还有,师父也可以缓解我身上的毒。”
    竹帘那边陡然安静,好半晌,才听他冷冰冰吐出两个字,“荒唐。”
    “师父不信?自可查验,看我说的是真是假。”苏宝珠把手从竹帘下面伸过去。
    竹帘那边的人没说话,也没把脉。
    苏宝珠毫不气馁,继续絮絮叨叨,说自己和父亲如何愧疚,如何给他做道场,蛊虫如何的可怕,如何莫名其妙重新苏醒,又如何不分时候地点的发作。
    “只求师父别赶我走,让我随侍左右就满足了。”一步步来,先想法子留在他身边,再徐徐图之。
    话说完了,竹帘那边的人依旧没有言语。
    “那……我进去啦?”苏宝珠小心翼翼将竹帘掀开一条缝。
    “出去!”他喝道,吓得苏宝珠赶紧缩手。
    这个人气性好大,自己好言好语的,哪句话又惹着他啦?不过良药苦口能治病,忍了。
    顿了顿,她想起南妈妈教她的话。
    “我曾经听人说过一段偈语,不懂什么意思,师父可否帮我解惑?”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听,苏宝珠自顾自念起来,“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她念诵的声音很好听,融融轻缓,就像吹过荷塘的夏风,送来一阵清幽的澹香,连空气都变得熏熏然。
    缘觉握紧手中的念珠,过了会儿又松开,一粒一粒拨动着,“这段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中般若波罗蜜多咒,意思是……”
    终于有回应了!苏宝珠的心砰砰跳,“意思是什么?”
    “去呀,去呀,走过所有的道路,到彼岸去。”
    去经历、去体验,去解开你心中所有的困惑,烦恼即菩提,渡己,渡人,渡众生解脱。
    竹帘晃动,缓缓拉开,露出缘觉那张沉敛的脸。
    他缓缓道:“进来吧。”
    苏宝珠一怔,继而喜得心里咕嘟咕嘟冒起小泡泡,对南妈妈的钦佩再上新高!
    然而还没等笑容发展到最大,缘觉的冷水就泼了下来,“贫僧无需你随侍左右,你每日来这里听佛法抄佛经。”
    苏宝珠不是能坐得住的性子,小心覷着他的脸色道:“我一听经文就犯困,能不能换别的?”
    缘觉垂眸不看她,“贫僧允你靠近,是因不能坐视生灵横死而不救,你若不愿意便罢了。”
    苏宝珠只能微笑应下。
    “贫僧与你约法三章,不得借我名头行事,不得媚态坏他人修行,他日除去你体内蛊毒,不得再纠缠于我。”
    “好说,好说,一切都听大师父的。”苏宝珠跪坐在他旁边,趁他不注意,偷偷往他那边挪了挪,身子稍斜,悄悄的,绵长而细软地吸气。
    今日他身上的佛香味淡了,多了些潮湿草木的清新涩味,啊,他定然在水榭呆了许久,这个人,看上去不动明王似的,其实心也不稳了呢!
    苏宝珠抿着嘴偷乐,小小的窃喜,些许的自得。
    缘觉嘴角勾勾,“好闻吗?”
    “好闻。”苏宝珠迎着他冷冰冰的眼刀笑,“你是知道蛊虫发作起来是什么光景的,不能吃肉,起码也让我来点肉沫子喝点肉汤吧。”
    金漆佛像红了脸,怒目呵斥:“慎言!再胡说八道你就出去!”
    “知道啦,我不说就是,你不要生气嘛。”她低头浅笑,一双滟滟的桃花眼却在偷偷看他,眼中似有万千情愫在萦绕,不等他横眉申斥,又急急垂眸,云娇雨怯的,好似含苞待放羞答答的玫瑰。
    一瞬间,缘觉竟有些后悔放她进来了。
    稳稳佛心,微阖双目,佛像低低背起《金刚经》。
    他的音色很好听,优雅华贵,清透又不失沉稳,还带着点金属的质感,可惜再好听的声音,也抵不过天书一样枯燥难懂的经文。
    许是蛊虫也觉得无聊,竟一点没有折腾她。
    很快,苏宝珠昏昏欲睡。
    又很快,她趴在地板上睡着了。
    身子蜷成一团,双手垫在脸颊下,几缕碎发垂下,随着她的呼吸微微颤动。似是觉得痒,她蹭了蹭小脑瓜。
    缘觉看着她,想起小时候养的一只猫。
    花花是只漂亮的黄狸花猫,刚出生就被遗弃了,小小的软软的一团,被雨淋得冰凉。
    那段时间,他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走哪儿就把小猫带哪儿,总算把小猫救活了,养得胖嘟嘟的,别提多可爱了。
    偶然看到母亲抱着太妃娘娘的猫,满脸喜爱不舍得撒手的样子,他兴冲冲把花花送给了母亲。
    后来他再也没看到过花花。
    他不敢问,也不敢想,从此不再养任何活物。
    午后的阳光透过竹帘浸入室内,将地面和她染上一条条金色的条纹,有风袭来时,光影就像水纹一样荡漾起来。
    她看上去就像一只沉睡在水底的猫。
    心底的某个地方,突然刺痛了下,缘觉闭上眼睛,念珠又一次飞快转动起来。
    对岸突然一阵喧哗,但听道武扯着破锣嗓子喊:“太妃娘娘,不是小人无礼,殿下吩咐过,不许任何人打扰他清修,小的不敢抗命。”
    苏宝珠腾的惊醒,看岸边一行宫人簇拥着太妃正往水榭走,眼看就要到栈桥了。
    她第一个念头就是躲起来,慌慌张张环顾一周,水榭建在荷塘中央,只有一条栈道出入,她根本逃不掉。
    偏生这位大佛朴素俭省,水榭里只有几个蒲团一张小几,连个藏身的桌子柜子都没有!
    苏宝珠全身皮肤登时收紧,额上开始冒冷汗,彻底慌了神。
    缘觉忍不住提醒她,“其实不用……”
    扑通,她竟然跳进了荷塘!
    缘觉盯着水面泛起的一圈圈涟漪:呵,果然做贼心虚。
    水榭是用石柱架在荷塘上,台基离水面一尺多高,周围都是层层叠叠的荷花荷叶,台基下面倒是个不错的藏身地。
    果然,她躲了进去。
    缘觉起身,迎接太妃的到来。
    崔太妃年过花甲,两鬓已染了风霜,一见缘觉就忍不住落泪,“我的好孙孙,你受苦了。”
    缘觉合掌一礼,“阿弥陀佛,众生皆苦,万相本无,何苦之有?”
    崔太妃无奈叹息一声,说起此次来意:六月二十是万寿节,她想让缘觉进宫贺寿。
    “祖母知道你已斩断尘缘,可你到底是皇上的儿子!都连续三年没有觐见皇上了,上次进宫,你匆匆而来,不告而别,还好贤妃帮你在皇上面前周旋,不然皇上嘴上不说,心里也会有疙瘩。”
    缘觉慢慢拨动念珠,脸色冷淡。
    崔太妃眼中现出泪光,“都是祖母的错,你是替祖母出家,你是替祖母生受离别之苦啊!”
    “佛言:辞亲出家,识心达本,解无为法,名曰沙门。贫僧修的是大自在、大解脱,非是替娘娘出家,娘娘言重了。”
    崔太妃在宫里向来事事顺心,无人敢拂逆,缘觉左一句偈语,右一句佛言,就是不肯回应她的话,饶是对这个孙子再内疚,此刻也有点不耐烦了。
    “坐得离我远远的,就那么嫌弃祖母吗?”
    缘觉坐在水榭的最边缘,宽大的僧袍垂到水面上,遮住了苏宝珠探出水面的小脑袋。
    自然是不能动的。
    见他一动不动置若罔闻,崔太妃心头开始冒火,“既不是祖母的缘故,莫非你真的怨恨贤妃?她可是你的亲生母亲!为生你,她几乎去了半条命,日日夜夜想着你,念着你,泪都要流干了,还要强颜欢笑哄我高兴……李蕴玉,佛祖难道教你不认母亲,忘恩负义吗?”
    缘觉依旧一言不发。
    突然间,苏宝珠的心狠狠颤抖了下,只觉一股漫无边际的悲哀淹没过来,无法呼吸,无力挣扎,窒息般的疼,疼得心脏都要炸开了。
    她不由自主潜到他身后,伸出手,探入僧袍,偷偷抚上他的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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