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末时天气终于暖和,屋子里都不用烧炭了。因知道园子里春花烂漫,可苦于不得出门,岚琪今天见了盼夏让去折几枝花来,明天见了玉葵又要她去折柳条来编篮子,可是谁也不理睬她,知道她就一心想出去散散,每天只管骗她吃了药,其他的通通不应。
    “你呀,从前都不见这样的,现在只会折腾人,环春她们伺候你都累瘦了,不知道体贴还总想要这个那个,等你病好了什么要不得,再不许胡闹了啊。”连布常在都没了耐心,听她央求自己去把环春藏起来的书找出来,哭笑不得地嗔怪,更忍不住提起皇帝,说,“乾清宫的奴才都愁死了,皇上脸上一直没见笑脸,你快快好全了,他们才能松口气。”
    今春皇帝未赴围场行猎,三藩到了要紧的时刻,终日只盯着前朝的事,难得闲下来,也只偶尔见见荣贵人、宜贵人等,心情一直不见好,唯有李公公隔日禀告乌常在身体在慢慢康复时,才会见他眉头稍稍松一些。今日李公公又来禀告,笑着说岚琪最近天天在殿内发脾气,可见是好全了,连咳嗽也少了。
    “她发什么脾气?”玄烨不解,“宫里的人怠慢她?”
    李公公无奈地笑:“奴才也着人打听了,说是常在吃腻了白粥小菜要吃肉,也想下床走动出门逛逛,白天又要看看书写写字,可环春怕看书伤神把书都藏起来了,常在就和她生气,连环春喂药都不肯吃,好在有布常在支应着,总算每天还吃药。奴才想,乌常在的身子该是不要紧了,每天光和宫女们斗嘴,就足够精神了。”
    玄烨不知该心疼还是该生气,怎么这样病一场,她还是没变样,原以为受了那么大的屈辱,心性多少要变一变,可还是这副长不大的模样,心里原是欢喜的,又担心她就是这么好的性子,才总让人欺负。
    李公公见皇帝面色稍霁,忙趁热打铁,故意说:“奴才以为,皇上也该去瞧瞧常在了,常在心里一定盼着您去,您总不过去看也不派人问一问,万一不知道您的心意,常在憋闷在心里也不表露,才最让人心疼呢。”
    一语说中玄烨的心事,他果然担心这小丫头把心事藏起来自己闷着,受了这么大的屈辱,怎么会完全没事,心下纠结良久,便吩咐李公公:“让御膳房想法儿做些清淡的荤菜来,她总吃白粥小菜也养不出精神,弄好了来告诉朕,带了一起去钟粹宫。”
    李公公终于松口气,忙不迭出来派人去告知御膳房,一个时辰后那边准备妥当,便来请皇帝移驾。
    玄烨来时,正好见布常在要过去东配殿,说是该吃药了,岚琪那里又撒娇不肯吃,环春、玉葵劝不动,才来请她。
    玄烨赞她这些日子用心照拂,布常在欣然笑道:“这是臣妾该做的。”之后便退了回去,她对帝心圣恩早没了奢求,虽然性子弱不经事,可为了女儿,她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在这宫里过日子,和岚琪的姐妹情深,才是能支持她长久立足的信念。
    皇帝慢步走到窗下,正听里头环春说:“主子这样磨人,奴婢们可真要哭了,怎么就不吃药呢?冰糖蜜枣都有,您还要什么?”
    兴许是见环春真的着急了,岚琪听着也委委屈屈地说:“药太苦了,我每天灌一肚子,身上的气息都是苦的,我真的好多了,你们求求太医能不能换别的来?我每天和你们斗斗嘴,你们懒得理我,反而能歇歇不是。我这就把药吃了,环春你也把书还给我好不好?”
    玄烨默默听着,脸上有了笑意。不久环春端了药碗出来,乍见皇帝在窗下站着,忙过来屈膝叩首,玄烨却比了个嘘声,让到了远处才问:“她每天都这样闹吗?”
    环春笑着应道:“前些日子病得重时不闹的,主子每天自己就惦记着几时该吃药了,一心要把身体养好。就是这几天好了,才总爱撒娇,也是怕奴婢们担心她,才每天精精神神地闹着玩,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可安静了,只管养精神。太医们都说主子是自己养好的,说生病的人最怕期期艾艾,主子这样活泼再好不过了。”
    “回头让李总管赏你们,想要什么自己说去。”玄烨心情甚好,转身到了门前,恰见玉葵也出来,问里头是不是没别人了,才悄声进去。
    岚琪这边浑然不知皇帝到来,因环春终于熬不住把书还给她,正捧着上回读了一半的闲书兴冲冲地看着。身上只穿着寝衣,披着被子趴在床上,大概这样不舒服,自己裹了被子要坐起来,动作灵巧轻快,果真不是病人的模样,只是一转身就看到玄烨站在跟前,小人儿吃惊不小,可天知道她怎么想的,看到玄烨后最先想到的,是立刻把手里的书藏到背后去。
    这个小小的举动,让玄烨实在怜惜不起来,走上来伸出手,绷着脸也不说话。半晌岚琪才抿着嘴,依依不舍地把书交了出来。玄烨卷了书,在她额头轻轻一敲:“给你,是让你现在看的吗?”
    可明明半玩笑的一句话,脸上也没那么严肃,眼前的人却鼻尖泛红双目晶莹,脑袋稍稍一晃眼泪就从双颊滑落,连忙又抬手抹去,拉开床上的被子腾出空地请皇帝坐,一边摸摸自己的头发怕太凌乱失仪。可手忙脚乱做这些时,眼泪还是止不住往下落。当玄烨过来将她抱入怀中,乌雅岚琪竟是第一次在皇帝怀里哭出声。那一声声,哭得人心都要碎了。
    好半天才平静下来,玄烨轻轻抚摸她的背脊,含笑问道:“是不是因为朕一直没来看你?”
    “以为您生气,气臣妾没用,总让人欺负。”岚琪毫不避讳地用了“欺负”二字,哪怕那一个人是尊贵的佟妃呢,从皇帝怀里坐起来,哭花的脸上露出笑容,还含着泪的眼眸里更有坚毅之色,“一定再没有下回了,臣妾又不傻。”
    玄烨嗔笑:“乌雅岚琪不傻,还有傻的人吗?”
    “可不是吗?”岚琪顺嘴就应了,可停一瞬回过味来,看见玄烨满目笑意,不禁又羞又急,被玄烨搂在怀里“可不是吗,是不是”地问着,她娇滴滴呜咽了几声,“臣妾可不傻。”
    抚摸着岚琪的背脊,玄烨感觉怀里的人又瘦了许多,抱起来在额头轻轻一吻:“健健康康的才好,朕要乌雅岚琪陪着朕一辈子,答应朕。”
    “臣妾答应皇上。”岚琪重重地点了点头,就被玄烨轻轻捏了脸颊:“先好好吃饭,把你这小身子骨养起来,朕给你带好些好吃的,环春不给你吃的,朕都给你带来了。”
    岚琪闻言两眼放光,不过大半个月清淡饮食,好像被饿了十几年似的,听见外头传膳的动静,浑身都有劲儿,想让宫女来给更衣,皇帝却叫把菜都搬进来放在炕上,就让她穿着寝衣披一件衣裳,一起盘膝在小桌上对坐进膳。
    玄烨近来因朝务繁忙每日御膳也懒怠动,为此御膳房还禀告到太皇太后那里,让他被皇祖母责备了一顿。可一边烦恼朝廷的事,一边又担心着岚琪,何来的食欲,当一个人面对一大桌毫无新意的膳食时,唯剩厌倦。
    而此刻面前这个瘦瘦小小的人,大病初愈脸上气血还没完全恢复,看见满桌美味珍馐,却毫不客气地大口吃着,连后宫里司空见惯的矜持都没有。吃饭热闹才有趣,玄烨一时也动了胃口,陪着吃了不少,之后便只看着她细嚼慢咽神情满足地品尝每一样东西,但没多久也放下了碗筷,脸上好一阵惋惜之态。
    “怎么了?你只管吃你的便是了,朕就想看着你。”玄烨哄她继续,还给夹了菜,可岚琪却摇头:“吃不下了,不久才吃的药,而且每天清粥小菜,胃口都变小了。”她说着,低头摸了摸肚子,一抬头见玄烨看着她,才想起该有的矜持,垂首赧然笑道,“臣妾失仪了。”
    玄烨凑过来伸手也摸摸她毫不见肉的肚子,笑意深长地说道:“早些把身子养好了,给朕生个小阿哥,太子哥哥要一个聪明能干的弟弟。”
    此语暧昧又甜蜜,岚琪不禁羞赧,又娇然笑道:“皇上才刚说臣妾傻呢,将来便是有弟弟了,也不会能干。”
    “胡说。”玄烨在她额头上重重一扣,“朕的孩子怎会不聪明能干?快过来坐。”说着把岚琪拉到身边来,便懒洋洋道,“我们歇一歇,朕一会儿又要走的。”
    两人依偎着说会儿话,可岚琪今天不犯困,身边的皇帝却先睡着了,也不晓得他多久没好好休息过了。听见平稳安宁的呼吸声,岚琪躺在他身上一动不敢动,生怕打搅他难得的好眠,必然是日夜辛苦积劳如是,入宫那会儿也不觉得皇帝有多辛苦,直到真正走近他身边,才明白有天下的重担有多沉。
    “朕要乌雅岚琪陪着朕一辈子。”这一句他才刚说过的话,暖着人心,也不由得让岚琪想起赫舍里皇后去世时,黑压压的暴雨中,他对李公公说“朕再也听不见她说这样的话”,一时心疼不已。
    乌雅岚琪不是皇帝唯一的女人,将来也许还会有更讨人喜欢的新人出现,可不论同在皇城不得相见,还是近在他身边日夜相伴,她都希望自己能陪他一辈子,要陪一辈子,就必须健康地活下去。
    安然想着这些,春日阳光自明窗落下,暖融融的气氛里,岚琪竟也不知不觉睡过去。等她从梦中醒来时,玄烨已经不在了。
    “主子醒了?”瞧见环春进来,带着这些日子必不可少的汤药气息,看着那一碗黑漆漆的药,而自己又是睡在床上,不免怅然,问环春:“我做梦了吗?”
    “您睡得很香,做梦了吗?”环春笑问,一边已把药端到她眼前。
    “我是说……”岚琪心中竟莫名忐忑起来,指着窗下已收拾干净的炕头问,“皇上来过吗?我刚才是不是和皇上一起吃饭来着,就在那里?”
    环春笑悠悠道:“怎么没来过,真真切切地来过,主子睡糊涂了?是您靠着皇上就睡着了,皇上要走时喊了您几声也不醒,就亲自把您抱在床上才走的。”
    空悬的心安稳落下,立刻就满足了,岚琪眼睛眨也不眨地伸手拿过药,“咕咚咕咚”就喝下去,环春“哎哟”了一声:“主子今天也太乖了,说到底,还是皇上有本事。”
    岚琪把药碗塞给她,得意又欢喜地扭头撇着嘴道:“你们自然不能和皇上比的,可是皇上以外,也没人能和你们比了。”
    玉葵正捧了手巾来侍奉,听见这句故意对环春笑道:“姐姐听听,主子最会说话哄咱们高兴,可撒娇发脾气的时候,也只会折腾我们。”
    “我再不闹了,多苦的药都吃。”岚琪笑靥如花精神甚好,好好吃药身体才能完全恢复,她要健健康康的,给玄烨生小阿哥,健健康康地陪他一辈子。
    不过那一日后,皇帝并未自此亲近钟粹宫,不过偶尔派李公公低调地来问一问,平日里侍奉在乾清宫的,仍旧是荣贵人、宜贵人几位,不管乌常在是否因病着不能侍寝,似乎皇帝的热情仍旧远不如从前。
    而承乾宫的落寞,谁都看在眼里,可不论是乌常在被罚光脚站在寒地里,还是端贵人小产,所有的事都无人斥责佟妃,也无人追究缘故。看似太平无事,实则却把佟妃骄傲的耐心一点一点磨光。起先她还会在殿阁里哭,越往后越冷清的日子里,她就每天冷冷地发呆,静珠时时刻刻伺候在身边,却只感觉到主子身上的戾气越来越重。
    这日针线房来人给佟妃量夏日衣服的尺寸,她冷笑着问:“昭妃娘娘如今这样大方了?皇后的陵墓还停着没复工,宫里倒做起新衣裳了。”
    针线房的太监宫女都不敢接嘴,静珠在边上赔笑着,等人都走了,才劝主子说:“您何苦说这些话,传出去又是是非。”
    佟妃不屑地笑道:“传出去又如何?那些人巴不得看我自此落寞没声儿了,我偏不要,太皇太后和皇上能冷落我,可她们一个个休想轻贱我。这些日子我想明白了,脸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挣的,如今笑过我的人,将来我都要让她们哭。”
    这一份气性果然随着些许闲言碎语传出去,碍于佟妃的地位以及传言的真假难辨,也无人敢挑衅承乾宫,或去太皇太后面前搬弄是非。可老人家心里明镜儿似的,每每听说些什么,只幽幽叹道:“好好一个孩子,生了这副心肠,她姑母从前是多柔弱温和的一个人。”
    “皇上心里明白就好,皇上明白,好些事也就闹不出来了。”苏麻喇嬷嬷总是这样劝,可心里明白佟妃这样子,宫里早晚还得出事。
    但因三藩大势渐尽、捷报频传,朝廷上下一派昂扬斗志,太皇太后为这件事高兴,其他的能不管也就不管了。昭妃准备着端阳节好好热闹一下,且正是不冷不热的气候,宫里宫外多有人走动往来,后宫合着前朝一样,生机盎然。
    岚琪的身体也在这百花烂漫的季节里完全康复,头一件事自然是来向慈宁宫请安。这天等着妃嫔们请安散了,午前时一个人往太皇太后这里走来。
    路上经过当日自己光脚站着的地方时,环春有心扶着主子快些走,岚琪却停下来驻足看了须臾,对她们说:“嬷嬷要我记着呢,所以往后每看见一次,就是提醒我不能忘了当日的屈辱,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绝不能有一天也变得那样狰狞可怕。”
    之后到慈宁宫门外,门前小太监都不等去通报,殷勤引着乌常在进去,笑着给她道安,说:“常在好久不来,太皇太后天天惦记呢。”
    等到寝殿外头,苏麻喇嬷嬷已经迎出来,满脸喜庆亲和:“可算是大安了,这些日子奴婢不曾去探望常在,您心里可怨怼了吧?”
    岚琪软软娇娇地笑着,挽着嬷嬷往里走:“哪里会怨怼,就是特别想您。”
    嬷嬷笑呵呵地说:“太皇太后也想着呢,近些日子总念叨,听说您已经下床在院子里转悠了,责怪您都不记着先来这里瞧瞧。”
    说话工夫已到了太皇太后面前,老人家正看宫女绣手帕,听见苏麻喇嬷嬷说:“主子瞧瞧谁来了。”抬眼见是岚琪,心里喜欢,嘴上却道:“你可是嫌弃我这里伺候人太辛苦,才折腾自己病一场,好偷懒不来?”
    岚琪伏到膝下叩首行礼,再抬起头已经双目通红。太皇太后好不怜惜,让到跟前来,挽着手细细地看她,好些日子不见,这小丫头的眼眉竟开始生得妩媚,从前清秀娇俏的样子倒渐渐淡了,不免取笑她:“病一场,可长得难看了。”
    岚琪笑道:“难看也不打紧,反正在您跟前伺候,好看不好看都一样。”
    苏麻喇嬷嬷却在边上笑道:“可在皇上面前伺候,不好看可就不讨喜欢了。”
    太皇太后大笑:“你再逗她,越发不喜欢咱们这里,又要偷懒不来了。”说着让岚琪在身旁坐下,把宫女的手帕拿过来递给她,“这块帕子等着用,你手上功夫好,可不许再偷懒了。”
    岚琪接过来,一边绣着一边听太皇太后和她讲话。大家都不提当日的事,她自己也觉得挺好,过去了就过去吧,提起来也没意思。可之后要伺候传膳时,正说笑让她陪太皇太后坐着也受用一回别动,外头却有宫女来,将苏麻喇嬷嬷请出去说:“佟妃娘娘来了,在宫外头求见呢,奴婢瞧那架势,不让进就要跪着求了。”
    嬷嬷不禁蹙眉,可也看透佟妃的心性,乌常在若不在,她兴许还会跪求一见,眼下人家在里头她必然知道,犯不着让自己没脸,便吩咐道:“就说主子用膳了,请佟妃也早些回去用膳,其他不必多说,让她自己决定吧。要真跪在门口等,那就跪着好了。”
    等嬷嬷回来摆膳,也不提外头来了什么人,直到午后太皇太后要歇觉,让岚琪有精神的话去瞧瞧端贵人,让她离开了,苏麻喇嬷嬷这才提起佟妃的事。太皇太后摇头叹道:“不错,再过些日子见她不迟。”
    岚琪这边奉命欲往端贵人处去,为她小产的事也曾难过一阵子,本不知若去探望该说些什么,今日不得不去,也就不顾忌这么多了。可想不到,离开慈宁宫不远,竟在那天遇见佟妃的地方突然再见到她,只听环春轻声说:“出门时听讲来过,苏麻喇嬷嬷没让见,没想到竟然等在这里。”
    岚琪按下情绪,领着她们过来行礼,佟妃忙笑道:“乌常在的礼本宫可不敢承受,你多金贵的人。”
    “嫔妾不敢。”岚琪徐徐而降,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
    “如今宫里还有哪一个能陪着太皇太后用膳?本宫没资格,恐怕昭妃娘娘也没资格,就只有你了。”佟妃轻轻哼一声,唤静珠,“赶紧让乌常在起来。”
    岚琪也不等人搀扶,自己稳稳地站起来了,垂首不看眼前的人,她不想看见她狰狞的笑容。可佟妃本就故意在这里等她,自然有些话要讲,清了清嗓子道:“本宫那日或许气大了些,可到底没违了宫里的规矩,你们挡了本宫的去路,就是犯上有错,如今事情过去了,大家相安无事最好。但再有句话,还是要亲口嘱咐你,乌常在,任何时候也别忘了自己的斤两,日子还长着呢,有些话不说明白,你也能懂吧?”
    岚琪心头一惊,玄烨曾笑她傻,可她从来都不傻,在这宫里不能听话听音,就白长一对耳朵。佟妃这句话的意思,可不就是在警告她,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将来西归瑶池,还有谁来给她撑腰。
    “记着了?”佟妃笑声得意不可一世,挽着静珠转身离去。岚琪的身子晃了一晃,环春扶着她急忙问:“主子没事吧?”
    岚琪摇了摇头,这个女人显然故意要在她心里种下阴影,才会跑来说这一句话,可惜白费了。她从来没把慈宁宫当自己的靠山,日子过得风光也好黯然也好,太皇太后疼爱她,她自己孝敬,为皇上孝敬,凭的都是心意。若说要以此求什么,那从一开始就错了,也就断不会有什么结果。
    “刚才那些话,你们只当没听见,不要去搬弄是非。”岚琪吩咐身边的人,更难得露出严肃的神情,“咱们过自己的日子,犯不着她的,我心里从来都不害怕,你们也不要怕。”
    去过端贵人的住处,再回钟粹宫,因不得不路过佟妃的殿阁,到了跟前自然也收敛低调一些。可刚要走过去,却见承乾宫门口吵吵闹闹,岚琪一时好奇往那儿瞧了一眼,但见一个宫女被摁在地上,一个小太监撸起了袖子正左右开弓地扇巴掌。宫里头素来有打人不打脸的规矩,怕的是万一脸上丑陋惊扰了圣驾,可真要打,也没人拦得住。
    “主子,咱们别管闲事。”环春拉了拉岚琪继续朝前走,到了钟粹宫关了门才继续说,“佟妃娘娘脾气不好,打骂奴才是常有的事,就算有人要管也轮不到咱们啊。”
    岚琪明白,只是觉得那宫女可怜,看着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她自然就想起自己才入宫时的光景,可惜她人微力薄,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挨打。
    之后换了衣裳,洗手在窗下写字,许是大病初愈,又在外头
    晃悠好半天,手里笔颤得厉害,便想歇一歇,外头却有人来,玉葵进来说:“针线房的人来了,您前些日子病着,一直没能量着尺寸。”
    岚琪笑盈盈地说:“他们量了便量了,可别告诉别人知道,特别是万岁爷那儿。”
    她这一病瘦了不少,旧年还对皇上说自己的尺寸宽了好些,可病起后穿衣裳,无不在身上晃荡,这会儿宫女们给她量尺寸,也笑着说:“乌常在可又瘦了,不过您身量可长高些了呢。”
    “是吗?”岚琪拉着香月比画,香月笑道:“奴婢也长了,主子和奴婢比可不成。”
    因将布常在也请来一起在这里量了,她们几个人打了帘子进来,只听布常在问:“外头那个小宫女是你们的人吗?怎么脸肿成那个样子,还领着在外头走,撞见上头可就不好了,赶紧让她回去吧。”
    岚琪听见,便自己走出来,才掀开门帘就看到那小丫头站在院子里,手里捧着针线篮子,身形瘦小单薄,脸肿得吓人,很是可怜。
    针线房为首的嬷嬷便叹道:“刚才去佟妃娘娘那儿,娘娘让给做一套新衣裳,正给量尺寸,这丫头不知道犯了什么错,奴婢回过神来,娘娘已经呵斥人把她拖出去打了。因二位常在这里是最后一处,伺候好了您二位,就要回去的,怕她一个人在宫里瞎走冲撞了谁,才带过来,不想还是惊扰了二位主子。”
    这老嬷嬷倒是和气心善的人,一边说一边就要给岚琪和布常在行礼告罪,岚琪忙叫环春搀扶住一旁坐着喝口茶,又转身挑起帘子看看。那小丫头若说可怜是必然的,不过站在那里脊梁挺得笔直,没有哭也没有惊恐,小小年纪很不一样。
    “我这儿有些药。”岚琪说着指了玉葵去拿。要说那些创伤药,还是她挨太皇太后打的时候多出来的,所以拿来了又担心会不会坏掉。玉葵说那些开了用过的早就扔掉了,这些用蜡封得严严实实的,太医说过放几年也不要紧。
    “嬷嬷拿去给那孩子用吧,瞧着怪可怜的,你们也不方便找太医。”岚琪让玉葵给了,老嬷嬷便要喊那宫女进来谢恩,岚琪让免了,“她心里一定不好受,我给她药也不图她来磕个头。”
    布常在则问:“看着年纪很小,宫里近来新选的宫女怎么年纪越来越小了?”
    嬷嬷应着:“这孩子家里犯了事儿,全家都给抄没了,所以这个年纪也给送了进来。叫奴婢说,在宫里总比在外头好些,一样做伺候人的事儿。很灵巧安静的孩子,别看岁数小,手上功夫可不弱,奴婢难得遇见一个有天赋的孩子,所以就亲自带着了。”
    “怪可怜的。”布常在幽幽叹道,“不过能遇见嬷嬷您,也是她的造化。”
    针线房的人不久便散去了,布常在和岚琪说一会儿话也自己去歇着。小宫女的事众人渐渐也淡忘,毕竟宫里头这样的事太多,时间久看得惯了,也就麻木了。
    天气渐热,转眼就到了端午节,那日午宴后太皇太后就让亲贵女眷们各自散了去玩耍。宜贵人在御花园玩了半天回来翊坤宫,正见冬云出来,恭恭敬敬地笑着道:“宜贵人可回来了,您家妹妹等好久了,娘娘家的夫人们瞧见小姐要出宫,说既然住在一处的,何不来瞧瞧,可人带来了却找不见您,小姐等急了。”
    宜贵人欣喜不已,没想到昭妃还会有这样的好心,忙往西配殿来,果然见妹妹坐在里头等,刚刚午宴上离得老远瞧不真切,这会子到了跟前,可看得清清楚楚的。姐妹俩性子都爽朗,欢欢喜喜地说了会儿话,宜贵人便领她去谢恩,之后也跟着钮祜禄家的夫人们离宫了。
    宜贵人也要回自己的殿阁时,外头有宫女来禀告:“皇上今晚在慈宁宫用膳,李公公那里说今晚也不翻牌子。”
    “知道了。”昭妃应一声,但又想起什么,唤人回来问,“谁在慈宁宫伺候着?”
    “听说是乌常在。”
    那宫女回答后,殿内便静了。宜贵人尴尬地站在那儿,朝冬云示意她是不是能走了,冬云只摆摆手表示不知道。良久,昭妃才似缓过神来,抬眸瞧见宜贵人在,便笑:“你和乌常在走得可近?”
    “不怎么亲近,之前去她们殿阁里玩过一次而已,荣贵人她们好像走得近。”宜贵人垂首应答,“娘娘问这些,做什么?”
    昭妃冷然笑道:“只是想提点你,和谁交好对自己有好处,冬云说你下午和安贵人在园子里逛?她那样的人不高不低的,又爱嘴碎,你没人来往了要和她去相处吗?”
    宜贵人不敢驳斥,低着头继续听她说:“不要总惦记着玩耍,能有什么好处?既然太皇太后那里你插不进去,宁寿宫那儿呢?太后跟前就不要人伺候了?你总该给自己找点事做,终日无所事事的,皇上只怕看久了也心烦。”
    宜贵人腹诽着,再心烦也喜欢我多过你,你究竟哪儿来的底气指教我?
    “太后喜欢抄经文,往后没事就过去在边上伺候着,你也该静静心了。”昭妃很不耐烦地说着,不知道又把什么脾气撒在她的身上,教训了半天才放人走。冬云端了茶来劝:“宜贵人那性子,在宁寿宫怎么坐得住,只怕惹太后不高兴呢。”
    “我知道。”昭妃喝了口茶叹气,抬手揉着太阳穴,“今天郭络罗氏那个小姑娘你瞧见了?再看看我那妹子,真是安静得过了,坐在边上半句话也不会说,怯怯弱弱看着心烦。我还以为她们现在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个个儿都很厉害,还以为世道真的变了呢,皇上总说钮祜禄氏一族嚣张跋扈,可偏就是我们家出不来一个这样的女孩子,只怕往后进了宫,若没有我的荫庇,就等着叫人欺负吧。”
    冬云笑道:“那也不能一样,小姐和您一样出身贵重,进了宫身份地位就不同,谁敢欺负她。”
    昭妃摇头叹道:“再贵重总有先后,佟妃那里压着呢。”
    “可到时候,您成了皇后,谁敢欺负您的妹妹?”冬云悄声说,“方才福晋不也说,国舅爷让她告诉您,就看明年了。”
    昭妃暗沉的脸上终于绽出些许光芒,眼中也渐渐凝聚傲然之气:“是啊,怎么也要等到明年,那中宫里的位置,舍我其谁。”
    然这一边宜贵人回到自己的殿阁,关了门好一阵发脾气,拉着桃红说:“她真是越来越过分了,在外头对谁都温柔大方,关了门就折磨我,怎么着我就那么好欺负?就这种人还一天到晚想做皇后,我是没见过赫舍里皇后,可看看她这副尊容,也知道当初皇上为什么没选她……哎哟……”
    “主子?”
    宜贵人正涨红着脸骂骂咧咧,可突然脸色揪紧,捂着肚子蹲下来,额头上瞬间就有细细密密的汗珠子冒出来,痛苦地抓着桃红的手说:“我肚子疼……好疼……”
    桃红惊慌不已,等低头瞧见宜贵人裙子上沁出鲜红的血迹,吓得魂都没了,立刻高声喊人,而宜贵人已经痛得晕过去和她一起跌在地上了。
    昭妃这里也听见动静,正恼火宜贵人吵闹,冬云匆匆过去看光景,回来时吓得脸色惨白说:“主子,宜贵人小产了。”
    “小产?”昭妃登时呆住,“她几时有的身孕,从没听说过。”
    不论如何,太医赶来医治时,确定宜贵人是小产了,两月余的身孕没了。翻翻侍寝的日子,的确是正正经经的皇嗣,可谁也没留神在意,再等发觉,孩子已经没了。
    翊坤宫里出这样的事,对昭妃来说不啻是沉重的打击,宜贵人毕竟随她居住,场面上就该是她照顾这个妹妹,结果却闹成这副光景。当她亲自来慈宁宫请罪时,佟妃故意就先一步等在了那里,立在边上看她跪在太皇太后面前,脸上藏不住的笑意要往外涌,可到底碍于慈宁宫威严,好好地忍耐了。
    太皇太后并没有责怪昭妃,到底是宜贵人自己不当心,昭妃管着六宫那么多事,哪里能面面俱到,只是她自责不已,把错都揽在自己身上。还是苏麻喇嬷嬷出面劝了会儿,昭妃才平复心情。
    那之后没过多久,就在翊坤宫宜贵人的屋子里搜出东西,说是有人故意害得贵人小产。昭妃怕人说她闲话,就让搜整个翊坤宫。结果在冬云的屋子里搜出来一样东西,一时便说不清了,众妃都聚在慈宁宫求太皇太后做主。
    可当所有人把矛头指向昭妃,说她指使冬云迫害宜贵人不能产育时,冬云却一口咬住了佟妃身旁的宫女静珠,说那些东西是静珠送来给自家主子,主子赏给了她,而宜贵人屋子里那些,也是这样得来的。
    佟妃恼羞成怒,不顾太皇太后和太后在跟前,冲过来就扇了冬云一巴掌,叫嚣着:“贱婢,信口雌黄,本宫几时给过你们这些东西?”
    冬云却捂着脸故意反问:“娘娘,奴婢可没说是您,奴婢说静珠呀。”
    佟妃叫嚣:“静珠怎么送东西,当然都是我让她送的了,贱婢,你胡说什么?”
    周遭一时哗然,大家也都收到过佟妃赏赐的点心、香囊、团扇,如今想来都不禁背后冷飕飕的。
    宜贵人那几天里一直戴着佟妃赏赐的香囊,就是小产后她也藏在了枕头底下。今天太医去请脉时闻见异味,让桃红四处摸了摸,果然摸出了这只香囊,里头自然都是凶猛的虎狼之药,可恶之处就是气味清香宜人,在这闷热烦躁的初夏很让人觉得安宁。宜贵人贴身带了几天,有了身孕自然是害处,没有身孕,身体一直寒凉,凭她如何在乾清宫“安胎”,也不能有什么好消息。
    “又是这些伎俩,你们不玩儿点新鲜的?”太皇太后早腻烦了宫里这些龌龊的手腕,从她做妃子起,到太后到太皇太后,身边的女人们、儿媳妇们,如今终于也轮到孙媳妇了。
    历朝历代都是这么过来的,女人扎堆的地方,男人只有一个,中宫和东宫也只有一人能做主,谁不想抢谁不想争,她近年来喜欢出身低微的孩子,也是因为她们自知身份守得住分寸,偏是这些高门贵族里出来的孩子,个个儿都自以为是唯恐天下不乱。
    “太皇太后,臣妾是冤枉的……”佟妃有些弄不明白眼下的情况了,哭着跪在地上哀求,“求您一定要查清楚,真的不是臣妾……”
    “太皇太后,臣妾身上这只香囊,也是佟妃娘娘端午节下的赏赐。”一旁安贵人突然走来,颤巍巍地将香囊双手奉上。小宫女接过来,照着苏麻喇嬷嬷的指示送给外头等候的太医去看,然后回话:“太医讲东西和翊坤宫里的两只是一样的。”
    佟妃凄厉地驳斥:“那些东西究竟有什么不好,宫外头家家户户端午节都挂这香囊。”转身又指着众人问,“你们这些人家里从前不用的吗?在这里装什么无辜委屈,若是不好的东西,谁会带在身上……”
    “闭嘴!”太皇太后一声怒斥,素昔慈祥温和的神情不见了,边上苏麻喇嬷嬷忙来劝:“各位娘娘主子都散了吧,恐怕这件事佟妃娘娘也是年轻不懂的,不知者不怪。”
    大家都知道苏麻喇嬷嬷的话就是太皇太后的意思,都不敢再留下看笑话,一时行礼告辞。而她们出去不多久,冬云也扶着昭妃娘娘出来了,众人分立两侧让昭妃先走。她行至中间,却停下来目色幽幽将身边的人一一看过,果然不见钟粹宫两个在跟前,就连荣贵人和惠贵人都来了,她舒一口气,冷然道:“回去也翻翻那些东西吧,可人也好,东西也好,可都要睁眼看清楚了。”
    众人怯然道一声是,便目送昭妃离去,之后才三三两两散了。便有人说,这件事昭妃没有继续咬着佟妃不放,便是给太皇太后和皇上面子,那这份人情日后再还起来,利滚利的可就不能同日而语了。
    慈宁宫殿内,佟妃伏在地上哭得可怜,太皇太后由着她哭了好一会儿,才厉声道:“这就是不知分寸的下场,你眼巴巴儿地来看好戏,结果被人拖下水弄得一身脏,你姑母的儿子为什么能做皇帝?她本本分分在这宫里,不讨人厌也不扎眼,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哪怕养在阿哥所没见过面也不敢逾矩争什么,她若也去跟董鄂氏争,败光了自己的福气输光了儿子的前程,还有你今天在这宫里兴风作浪吗?”
    “太皇太后,臣妾是冤枉的,那些香囊真的没有虎狼之药。”佟妃哭得泣不成声,一声声哀求着,却又听太皇太后道:“香囊有没有动手脚我不愿再追究,可你派静珠去找布常在做什么?”
    佟妃浑身一凛,又听见问道:“大半夜拦着乌常在的去路,你又想做什么?”
    “臣妾没有……”她眼中嗜血般深红可怕,怨念深重,可又在老人家一句句发问里挫败。太皇太后起身要离开,不屑地俯视她道:“你姑母曾经的德行必然荫庇于你,可你若败光了这一切,那气数也就尽了,夹着尾巴好好做人,这宫里任何人任何事,都逃不过慈宁宫的眼睛。”又怒然指着地上的静珠说,“好好的人,都让这些刁奴挑唆坏了。”
    苏麻喇嬷嬷一边让宫女们搀扶太皇太后去歇息,一边唤人来:“把静珠送去慎刑司,该怎么处置他们明白。”
    “娘娘救我……娘娘救我!奴婢什么也没做,娘娘……”在静珠绝望的呼救声里,她如一块绵帛般被拖了出去,声音越来越远,可直到旁人都听不见了,却好像还在佟妃耳边缠绕,她紧紧捂着耳朵蜷缩在地上,很快在自己的惊吓中失去了知觉,再后来就被七手八脚地抬了回去,一直昏昏沉沉不省人事。
    这样的结果谁都没料到,可大家回宫纷纷拆开佟妃赏赐的香囊时,果然个个儿里头都有虎狼之药。端午节用来辟邪驱虫的香囊里虽然多气味浓重的药材,可也不至于有这些东西,但佟妃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至于敢把后宫所有女人都坑害,可若说是谁从中插手调包,那也必然是有偷天的本领。一时人人自危,这宫里头的水,是越来越深了。
    后宫的风风雨雨,传到乾清宫却只是几句话。玄烨冷冷听李总管一脸尴尬地说完,对这次的事,他心里有数,只满不在乎地说:“既然皇祖母那里不追究,也不必让外头再风传什么,朕知道你时常在那些大臣中间行走,那就带几句话去,让他们少跟着生事端,后宫家事,轮不到他们说三道四。”
    但李公公要退下时,玄烨又吩咐:“翊坤宫里赏赐一些东西给昭妃和宜贵人压惊,承乾宫也不要少了太医问候,你以朕的名义去关心就好,皇祖母那里朕会去解释。”
    如此,佟妃陷害妃嫔的事,来得莫名其妙,去得也异常迅疾。太皇太后以最高的权威压下来,只问责了佟妃不知之罪,以大宫女静珠为首,将她宫内若干太监宫女送入了慎刑司,而之后也按照妃位该有的份例,一个不少地给她派去了新的人。可所有人都明白,新的那些人,多多少少都看慈宁宫做事,佟妃往后一言一行,真真再不能如初入宫时那般自由了。
    但皇帝态度似乎又很不一样,对翊坤宫体恤的同时,也未冷淡了承乾宫,对表妹依旧如从前那样看待,该有的不曾少,甚至问候关切更胜从前。没有人看得明白这里头的缘故,也因此,并无人敢随意轻慢了佟妃娘娘。
    只是深宫里,圣宠争不得,福气更难求,有福之人总有上天庇佑。荣贵人旧年六月才生下小阿哥,转眼今年小阿哥周岁生辰时,太医又诊断贵人怀有身孕。好消息送到慈宁宫时,岚琪正给太皇太后打扇子哄了午睡。
    苏麻喇嬷嬷乐滋滋来说给主子听,太皇太后笑悠悠道:“当初你选她,就说身子骨好,如今瞧瞧可不是吗,宫里头数她最有福气。”说着拉了岚琪的手道,“你心里也不要着急,过些日子你身子渐渐更好些了,多与皇帝亲近,也会有福气,苏麻喇别的做不成,看人可准了。”
    岚琪脸颊绯红,赧然笑着撒娇:“您大白天这样说,臣妾该应还是不应呢?”
    太皇太后笑得合不拢嘴,可才说了高兴的话,乾清宫却传消息来说,玄烨热伤风病倒了,几乎是抬着回宫的。太皇太后一时心情沉重,皇帝的身体是朝廷国家的根本,丝毫动摇不得。
    “你去伺候着吧,原有荣贵人在我放心,可她现在养着胎不好乱动,惠贵人那里身上正是不自在的日子,没有可心的人了。”太皇太后瞧见无人值得托付,昭妃那儿会料理六宫,却不会伺候人,佟妃更指望不上,这些她心里都清楚,唯有眼前这个知冷知热最体贴,算着旧年的尴尬也该淡下,就更不在乎了,吩咐道,“这几天就不必过来,几时皇帝身体利索了,你也回去歇几天再来我这里。”
    岚琪本就记挂玄烨的身体,如今奉命来伺候,脚下更是走得很急,到乾清宫时已是满头大汗。却在门前见到昭妃缓缓出来,听说是太皇太后指派了乌雅氏来侍疾,心里虽不乐意,面上还是很大方的,温和地嘱咐道:“自己身体也要当心。”便就走了。
    李公公瞧见乌常在来了,忙笑着说:“您这边请吧,皇上正恼呢,要催奴才拿折子给他看,您快去劝劝,太医说了至少静养两天,不能耗费心思的。”
    “太皇太后可不许皇上看折子的,外头的事有裕亲王他们在,不怕耽误。你们把折子都收去别的屋子,这几天只管给皇上养身体,真有什么急事,就先送去慈宁宫。”岚琪煞有介事地吩咐着众人,李公公瞧见她这气势,却是很安心地笑了。
    岚琪进来时,玄烨正歪在榻上皱眉头,也不知道她会来,以为李公公拿折子来了,带着沉沉鼻音说:“济南府昨天递来的折子,你先拿来给朕瞧。”
    “太皇太后有旨,皇上这几日不能碰朝政。”岚琪立在仪门前说,玄烨听见她的声音,倏然睁开了眼睛,似乎很意外,虽不至于两人很久不相见,可突然瞧见她,心里说不出的欢喜,身上的不自在也松弛了些。
    见皇帝脸上没有怒意,岚琪心里也松口气,才笑着走进来说:“皇上可别恼臣妾,是太皇太后的旨意,这几天皇上要吃什么容易,要看折子,臣妾就要先去慈宁宫问问再答复您了。”
    玄烨伸出手,岚琪过来握住,在他身边屈膝陪着,只听他声音沉沉地问:“皇祖母要你来了?”
    “皇上不喜欢?”小常在如今也学得矫情,被玄烨轻轻拍了额头:“朕头疼得厉害,给朕揉一揉。”
    那边有小太监殷勤地搬来凳子。她起身去绞了冰凉的帕子给他盖在额头上,然后坐在一旁轻轻揉着玄烨的脑袋。浸过凉水的手冰凉柔软,手里的力道又恰到好处,榻上的人眉间的痛苦渐渐松弛,刚才还心烦意乱的人,很快就睡着了。
    不过玄烨一来积劳,二来出门燥热不免贪凉,这一次热伤风来得凶猛,夜里身上就烧得滚烫。岚琪衣不解带地伺候在身边,整整两天才退了烧,之后也不敢大意,每日医药不断,太皇太后更是一天派两回人来
    叮嘱孙儿不能为朝务费心,足足养了七八天才完完全全恢复。倒也是这一阵好养,又在年轻的时候,皇帝比从前更精神了。
    不过这七八天的工夫,可把小常在累坏了。她几乎没离开过乾清宫,每日洗漱用膳歇息都在这里,太皇太后让李公公特地收拾了一处殿阁给她住着,众人也不知道该不该羡慕,虽然侍疾十分辛苦,可连当年赫舍里皇后都不曾有这样的待遇。
    好在羡慕的人还明白侍疾的辛劳,不至于嫉妒得恨上乌常在,她付出多少自己最明白。这天回殿阁里洗漱后,因知道皇帝正睡着,心里一时松了弦,累得不知不觉睡过去。头几天熬夜的辛苦一直积在身体里,这一觉睡得酣甜舒畅,悠然醒转瞧见外头天色都暗了,惊坐起来慌忙趿了鞋子穿戴衣衫。
    好半天收拾妥当了,匆匆往玄烨这里来,李公公正问要不要传膳,只听见皇帝说不饿。岚琪进来问是不是没胃口,又问想吃什么,却见玄烨看着她皱眉头,但漂亮的眼睛里又含着笑意,朝她伸手让过去。
    “怎么了?”岚琪才走近,皇帝突然伸手到她胸前,轻轻拉一拉衣裳:“扣子怎么不扣好?”
    岚琪吓得半死,慌慌张张地扣上扣子,又摸摸自己的头发,生怕还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可突然被玄烨拉过去,人家又把她刚扣好的扣子解开了,笑意深浓地说:“还想你这几天辛苦,又要瘦了,没想到里头的小衣瞧着可还有些紧的,让朕再瞧瞧?”
    “皇上不要取笑臣妾。”岚琪稍稍挣扎,却是这一挣扎,更勾出玄烨心头的念想,在她纤细的腰上轻轻抚过一把:“那一日是不是有人说,这几天朕要吃什么,很容易?”
    “是,可是……”岚琪的心怦怦乱跳,可容不得她再反抗什么,已经被玄烨拉到榻上,刚才脖子下只是散开了几颗盘扣,眨眼工夫就全散了。
    “皇上,您身体还没……”岚琪刚要劝,就被玄烨重重吻住了,缠绵的吻好容易松开滑到脖子里,玄烨却悠悠地说道:“朕可养好了,浑身都是劲头,你不让朕看折子,朕可只能看你了。”
    曾经日日相伴的两个人,突然被拆开,虽然还能相见,却不知多久没再相亲。好长日子没碰过的小身体,竟有了如此新鲜的变化,这几天岚琪贴身照顾时,隔着衣衫也瞧得出她与从前的不同。之前病得身子沉重谁会想这些事,可这两天精神越来越好,温柔可爱的人时时晃在眼前,娇嫩的手动不动抚摸自己的额头,又伺候洗漱穿衣,玄烨可正年少气盛呢。
    夏日衣裳本就不多,娇滴滴的小常在身子很快便毫不保留地露在皇帝眼前。前几日玄烨发烧烧得通红,今天轮到岚琪羞得肌肤泛红,她闭着眼睛几乎不敢看玄烨,曾经的美好历历在目,好久没再相亲,仿佛一切重新开始,她不记得自己该做什么了。
    玄烨的手从岚琪腰际滑下,丝绸般柔嫩的肌肤,一直滑到腰下丰盈之处握在掌心,早不是从前瘦小的身体,眼前的人完全长大了。可脑中却突然出现那天岚琪挨打的情景,一时气躁,手里倏地用劲捏了一把,岚琪禁不住身子颤抖,睁开眼睛,涨红着脸嗫嚅道:“皇上……”
    “还会疼吗?”玄烨轻轻抚摸娇嫩之处,勾得岚琪心里发痒,可听见皇帝问这一句,也回忆起当日惨痛,和那之后所承受的屈辱。
    但这算什么,她的玄烨心里始终不偏不倚地装着自己,挨一顿打换来皇室后宫短暂的太平,以后的路虽然依旧布满荆棘,可只要在他身边,只要有他明白自己,什么都值了。
    “不会疼了。”岚琪热泪盈眶,冲玄烨灿烂地一笑,玄烨伏下身来爱怜地亲吻她,暧昧地吐息着:“那朕一会儿也不会弄疼你。”
    小人儿笑出声,挣扎着要躲开,却被身上的人更紧地束缚着,两边心里的火都呼之欲出,热烈相吻,旖旎爱抚。那日岚琪答应皇帝要吃什么容易,往后这句话,她可不敢再乱说了。
    盛夏之夜,沁凉的寝殿内,阔别许久的缠绵,当香汗淋漓的小常在好容易缓过一口气时,玄烨爱不释手地吻了她说:“朕总是觉得,不曾和你分开。”
    岚琪心头一颤,竟忍不住热泪盈眶,她自己不也一直这样想吗?
    “不许哭。”玄烨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花,温柔地问她,“乌雅岚琪答应过朕什么?”
    岚琪软软地笑着:“臣妾答应过皇上,一辈子陪着皇上。所以皇上也不要再生病,自己吃苦,还把臣妾折腾得好辛苦。”
    玄烨却笑悠悠贴在她脸上说:“朕也只有这几天的时间里,总能日夜都看到你。”
    岚琪转过来脸,距离太近反而看不清彼此了,伸手指轻轻戳了戳皇帝的脸颊:“皇上胡说,生病这几天的时间,哪能和几十年一辈子相比?”
    玄烨很欣慰,颔首笑道:“有道理,乌常在也不总是呆呆笨笨的,偶尔说出几句大道理,连朕都叹服了。”
    岚琪娇然笑道:“那可不是,臣妾将来要生了小阿哥,总不能让他也随了额娘的呆笨,免得招惹他阿玛不喜欢。”
    玄烨倏然凑上来,手滑在她平坦柔滑的小腹上,气息沉沉地笑道:“原来这里有个小常在,要给朕生小阿哥?”
    岚琪羞赧不已,摆手求饶:“不行不行,皇上……今晚,可不行了。”
    奈何春色无边,小常在自己曾说皇帝想吃什么都行,血气方刚的年轻皇帝,又岂能辜负这旖旎的夏夜。因皇帝病倒而沉郁的乾清宫,自那一夜春花烂漫起,又恢复了勃勃生机。
    岚琪翌日就回钟粹宫歇息了。玄烨虽爱之深,可朝政不得荒废,那一晚岚琪主动说要离开,虽惹得皇帝发了脾气,可好好哄几句,也自知记挂朝政非一两日,又心疼岚琪日夜服侍的辛苦,隔天就让她回去休息。太皇太后和太后也纷纷下了赏赐,奖赏她侍疾的功劳。
    两三天后岚琪自己休养好了,才往慈宁宫来请安,哄得太后一整日都十分高兴。夜里岚琪正在茶水房烹调蜜茶时,外头听见人来人往的动静,端着茶出来,就看到时不时有小太监跑进跑出送消息。走进正殿才听说,皇帝突然召集大臣商议三藩之事,眼下尚不知是喜是忧。
    慈宁宫正殿里气氛沉甸甸的,岚琪侍奉了茶便立在一边,太皇太后面色凝重。岚琪默默望着老人家,知道她这一辈子跟着三代皇帝经历无数风浪,当年强忍失子之痛,坚毅地扶持年幼皇孙登基即位,十几年来多少辛苦和无奈,唯有她自己心里最明白。
    当初皇上要撤藩,太皇太后极力反对,可拗不过孙儿满腔热血。一晃三年多过去,熬过了最辛苦的时候,眼看着胜利在望,自然是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叫人心惊肉跳。
    为解太后忧虑,岚琪在茶房泡了参茶,端着茶才出来,但听外头一阵动静,心头一紧知道该是皇帝来了,脚下不由自主就停了。不多久便见年轻的皇帝如一阵风般进来,可他突然看到岚琪站在廊下,一时也停住,给了她好安心的笑容才又往正殿跑去。
    瞧见这一抹笑容,岚琪紧绷的脸顿时如花绽开,赶紧几步也跟过来,就见皇帝跪在太皇太后面前,兴冲冲地说:“皇祖母,耿精忠降了。”
    座上太皇太后长长舒一口气,岚琪瞧见老人家眼角似有泪花闪烁,亲自搀扶孙儿起来,祖孙俩往佛堂去上香。岚琪跟在苏麻喇嬷嬷身后等在门外,苏麻喇嬷嬷回眸见她笑得那么高兴,轻轻握了握岚琪的手说:“咱们乌常在,可是有福气的人。”
    岚琪笑得眼眉弯弯,心中喜悦难以言喻,刚才玄烨的笑容她真是要记一辈子了,那意气风发的英姿,哪怕是在黑夜里也炫目耀眼,乌雅岚琪何德何能,此生能博得皇帝对她如此灿烂地一笑。
    原本气氛沉甸甸的慈宁宫终于又热闹起来,太皇太后听说孙儿晚膳也没吃,立刻让传膳留他吃一口才肯放回去。岚琪伺候在边上,可她忍不住就会去看玄烨的笑脸,而玄烨心情那么好,自然也时不时会看看她和她说话,苏麻喇嬷嬷看在眼里,扶着主子开玩笑说:“奴婢的眼珠子一会儿跟着皇上飞去乌常在那里,一会儿又随着乌常在留在皇上身上,累得头都晕了。”
    谁知太皇太后竟然和着说:“说你蠢你还总不承认,我就瞧见他们眉来眼去的,看也不看一眼,省得跟着转得头晕。”
    岚琪急得凑来太皇太后身边,满面娇憨可爱,心疼得老人家把她推给玄烨说:“你吃好了,就领她走吧,现在想想,你特地跑来亲自禀告,谁晓得是说给我听呢,还是说给心上人听。”
    玄烨只乐呵呵地笑着,之后说吃好了,便向祖母行礼告辞。岚琪有分寸也不真跟着走,最后还是苏麻喇嬷嬷把她推出去说:“刚才也吓坏了吧,快和皇上散散心去。”
    宫门外,岚琪缓步走出来,果然见玄烨等在那里,少年皇帝意气风发,朝她伸出手问:“今日乌常在可能不能陪朕散步了?”
    不过这一晚,玄烨和岚琪慢悠悠走到钟粹宫时,岚琪望见前头早已熄了灯火的承乾宫,想起白天瞧见佟妃的模样,也不晓得心里头为什么冒出这样的念头,竟然问玄烨:“皇上不去瞧瞧佟妃娘娘吗?今天是好日子呢。”
    玄烨的眼神微微一晃,他心里奇怪的是,岚琪为何会猜到自己的心思,今晚有心和她散步,但也有心去承乾宫,自然不是冲着佟妃去,而是去给钮祜禄氏看的。不过这些事说不得,他连岚琪也不会说,本来还担心岚琪会吃醋,可这小丫头却要把自己推过去。
    “朕好好和你在一起,你就不怕朕不高兴?就不怕朕觉得你虚伪,枉做好人?”玄烨蹙眉,故意生气给她看。
    眼前的人却满脸不服气,一副你爱生气不生气的样子,正经说道:“皇上又不能在钟粹宫过夜,臣妾也不会留您,倒是佟妃娘娘,今日瞧见她瘦了好些,臣妾也不是虚伪,就是不想皇上和外祖家生了嫌隙,这也是太皇太后教导臣妾的道理。”
    玄烨欣然笑道:“你的心意,朕领了。朕一会儿就过去,可你先回去,等你关了门朕再走,不要又像上次那样,瞧见朕往佟妃屋子里走,自己回去偷偷哭。”
    “才不会呢。”岚琪骄傲地哼一声,可眼中神情到底是舍不得眼前这个人,但她最明白轻重取舍,朝玄烨福了福身子,转身就走了。
    看着钟粹宫的大门缓缓合上,玄烨面上的笑意依旧没淡去,吩咐小太监赶紧去承乾宫通报,心情甚好地往佟妃这里走来。
    承乾宫里,佟妃早早睡下。这些日子她每天都睡得早,因为躺在床上就不用再看宫里那些人的嘴脸,只要一想到太皇太后在她这里安插了无数眼线,她就浑身都不自在。虽然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才能结束,可阿玛传话进来说,让她忍耐。
    今晚如旧早睡,可睡前听说皇帝召集大臣,心里也惦记着会有什么事,这会儿正胡思乱想,宫女突然跑进来说:“娘娘快起身,皇上来了。”
    宜贵人小产后,玄烨虽不曾亏待承乾宫,且时常派人来问候,但到底没有亲自来过,佟妃自己也不指望。可今晚突然跑来,而且之前才说朝廷有大事,佟妃心里很忐忑。
    但见了面好好的,皇帝也很高兴地告诉她耿精忠投降的事,佟妃一边替他高兴,一边心里盘算着,终于没忍住亲口问道:“皇上,臣妾没有害宜贵人小产,您信吗?”
    玄烨淡然道:“信,你脾气性子不好,但也不至于下毒手害人,朕知道。”
    闻言心酸不已,佟妃眼中顿时有泪,万般委屈涌至心头,不久就哭出声来,玄烨不以为意,只是说:“别哭了,今天可是朕最开心的日子。”
    那几日后,皇帝隔几天就会来承乾宫看看,佟妃的气势又渐渐起来,前些日子在路上遇见谁还匆匆而过,这没几天又恢复了往日的脾气。后宫里时起时落是常有的事,但大多数人再起来后会收敛从前的锋芒,唯恐不多久又要败落,只有佟妃不一样,众人冷眼瞧着,佟妃娘娘的架势可比从前更大了。
    转眼已近中秋,翊坤宫里,冬云捧着外头大臣孝敬的中秋节贺礼进来。这几天这样的东西一直没停过,多得昭妃都不稀罕看了,此刻正听冬云念着礼单,突然有小宫女奔进来说:“娘娘快出来,李公公来宣旨了。”
    “宣旨?”
    这边厢,宜贵人正在钟粹宫里和几个小宫女踢毽子,正玩得高兴,桃红匆匆找来说:“主子快回去吧,皇上刚下旨晋封昭妃娘娘为贵妃了。”
    里头岚琪和布常在也听见了,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出来,就听桃红说刚刚李公公才送去的旨意,晋封昭妃为贵妃,中秋节行册封礼。
    “我先回去了,你们也换衣裳吧,少不得要过去行礼祝贺。”宜贵人匆匆便走了。岚琪和布常在也不敢耽误,正经穿戴衣裳,等着外头的动静,等昭贵妃从慈宁宫回去便要过去行礼,可没多久出去打听消息的锦禾回来却说:“承乾宫刚刚请太医。”
    岚琪没想什么,布常在却说:“不会是有了吧?”
    当两人随众一起来翊坤宫向昭贵妃道喜时,昭贵妃正让冬云派赏赐给各位姐妹,却有承乾宫的人来禀告说:“太医诊断佟妃娘娘有了身孕,已上禀太皇太后、太后和皇上,太皇太后下恩旨免了佟妃娘娘一切礼仪规矩,以养生安胎为重。”
    众妃嫔皆唏嘘不已,如今翊坤宫终于实实在在地压过承乾宫了,可人家也不是省油的灯,皇帝一复宠就又有了好消息。但大家也同时松口气,她才小产过的人,这一次肯定不敢再大意,至少这一年半载里,佟妃不会出门作威作福了。
    宫里这样的热闹,一直延续到中秋节,今年三藩之剿屡屡告捷,国库里查抄收回的银两不计其数,宫里的日子过得比往年宽裕许多,这一次又晋封贵妃,时间虽然仓促,也到底在中秋节时张罗出体面的册封大典。
    岚琪在慈宁宫瞧见按品大妆的贵妃时,果然浑身珠光宝气与往日低调朴素的形容很不一样,而且大家都在说,赶着今年册封贵妃,来年就能册封皇后了。
    每每提起册封中宫,岚琪都会想起赫舍里皇后,想起她故世后那天大雨中玄烨的背影,虽然再也没看到过皇帝这样悲伤的样子,她也宁愿皇帝天天快活,但那一幕映在脑子里始终挥不去。
    在她心中有一个念头不敢对任何人讲,总觉得玄烨,不愿意再封任何人做皇后,哪怕他曾经对自己说过那看似玩笑一样的话,更因此惹祸把两人生生拆开,可在她看来皇帝的心里,没有人能取代赫舍里皇后的存在。
    心里莫名其妙地藏着这些念头,岚琪的神情便一直沉甸甸的。中秋宴上也不知道看了什么热闹的戏,吃了什么好吃的菜,等被领着送回钟粹宫里要更衣沐浴时,才恍然醒过来,这一天竟也过去了,正嘲笑自己又犯傻,锦禾匆匆进来,隔着屏风说:“主子快沐浴吧,李总管派人来传旨,皇上今晚翻了您的牌子。”
    岚琪惊讶不已,皇帝翻她的牌子?内务府不是停了她的绿头牌了吗,旧年自己挨打之后,内务府那里就撤了乌常在的牌子。这些日子以来,自己莫不是偶尔撞见皇帝,就是上回奉旨去侍疾,几时内务府又制了她的牌子,自己竟然完全不知道。
    环春赶紧把主子摁在木桶里洗浴,悄声说道:“虽然今天贵妃娘娘大喜,奴婢也不知道贵妃娘娘算有福气,还是没福气了。”
    自从主子挨打落寞后,环春一改从前的性子,稳稳重重地伺候在岚琪身边,苏麻喇嬷嬷让她照顾更要保护主子,坎坎坷坷地一路过来,她今天算是第一次在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哄着主子说:“您今晚是正儿八经过去侍寝的,主子可要抬着头把腰杆挺直了出门。”
    岚琪却赧然笑道:“哪里轮得到我走出去呀?”
    果然,乌常在又如初日侍寝那般,被人裹着棉被送到了乾清宫的龙榻之上,安安静静地等待皇帝的宠幸,可明明早就是玄烨的人了,她不晓得自己今晚为什么会那么紧张,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时,竟紧张得一下子坐了起来。
    明黄色的帐子被掀开,玄烨微醺的笑意出现在眼前,岚琪裹着被子缩在里头,可一瞧见玄烨伸手,自己就主动过来了。
    将香香软软的人搂在怀里,玄烨带着淡淡的酒气在她耳边吐息:“这个小常在,今晚可愿意给朕生个小阿哥?”
    中秋月圆夜,乾清宫内情意绵绵,但翊坤宫的寝殿里,昭贵妃仍旧穿着她厚重的吉服未脱去,冬云进来催了两次,这一次再来,却听昭贵妃问:“乌雅氏过去了?”
    “已经过去了。”
    “过去了就好。”昭贵妃神色冷凝,“明年此时,咱们就要换地儿住了,冬云,皇上答应我了,明年中秋册封我为皇后。”
    冬云大喜,忙屈膝恭贺主子,可却听主子冷幽幽地说:“可我怎么总觉得,心里还是空荡荡的?”
    昭贵妃继续道:“如今这翊坤宫不大,还住了个宜贵人,我都觉得空荡荡的,往后住在坤宁宫,不是要更冷清了?屋子里哪怕都是人,心里若空荡荡的,就怎么也填不满。冬云,我是不是长得很难看?”
    “娘娘说哪里的话,宫里若要论雍容华贵,谁能和您比?”冬云明知道主子在为什么惆怅,可那些话她不能说。
    昭贵妃冷冷一笑:“是吗?雍容华贵,我都不记得自己在她们那个年纪时是什么模样,倘若我也温柔灵巧些,他是不是就会喜欢我?”
    “主子……”
    “冬云,你可知这贵妃位,还有将来那后位,我是如何得来的吗?”昭贵妃伸手摘掉了发髻上的凤钗,扯掉了胸前的东珠,珠子散落一地,噼啪作响,把冬云吓得不轻。昭贵妃朝后退,一脚踩在大东珠上,脚下打滑重重地摔下去,幸好冬云及时抱住,主仆俩滚在了一起。
    昭贵妃开始哭泣,可又捂着嘴不敢哭出声,蜷缩在冬云的怀里抽噎着,恨不能放声大哭,恨不能肆意宣泄心内的郁闷。她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可是终究失去了她曾经也渴望得到的人心。
    玄烨告诉她,给她后位,让她保乌雅氏在这宫里的周全,除此之外再无别的条件,只要乌雅氏周全,她就能安安稳稳坐在坤宁宫里。
    皇后之位,她一直想要却求而不得,皇帝如今给了,又不能不要,可连带上的责任太廉价太卑微,原来她这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只为了一个小常在存在,今天立于高位睥睨群妃时,她毫无荣耀之感,光芒万丈的华服背后,只有一颗满是屈辱的心。
    而那个立于人群中,窈窕秀美的小常在,目光平和清澈,浑然不知她低微的身份上,正背负着中宫的光芒,人常说无冕之王,那她是不是无冕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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