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传说德嫔有身孕又染病的事,女人们眼巴巴看了几天,暗下诅咒的人不少。可德嫔硬是不吃药扛过来,三四天后伤风痊愈,人也渐渐精神。又过了四五天,太医再三会诊,确定德嫔娘娘有了身孕,但脉象很弱,都不敢说不好听的话,只是反复叮嘱德嫔要安心静养。
    这十来天的工夫,皇帝只管在乾清宫里忙政务,除了慈宁宫的请安,几乎不踏足后宫,也不召见任何妃嫔。只有佟贵妃自己跑去乾清宫陪了一个中午,也不晓得说了什么,之后再没见面。而一心等待皇帝归来能多看自己几眼的,如温妃、宜嫔几人,天天在宫门前被西北风吹着,只把她们的心都吹冷了。
    这日朝堂上提起了为太皇太后和太后再上徽号的事,玄烨也公开了说要大封后宫,如此自然要拟定册封的名单。皇贵妃无可争议,温妃或也再升一级,唯有四妃的位置有些争议,一时也没有个定数。话传到后宫,女人们便议论开,在嫔位的自然盼着能坐稳四妃之位,而那些贵人常在,也盼着能水涨船高。
    正好是宜嫔做东请姐妹们在翊坤宫喝茶,七嘴八舌说起这件事,低阶的妃嫔们都恭喜宜嫔和惠嫔,说她们出身高贵又有皇子,必然是四妃之一。两人面上谦虚,只等旁人都散了,才私下关起门来说:“那个乌雅氏真真厉害,这个节骨眼儿肚子里怀上一个。怪不得缠着皇上在瀛台不肯回来,不弄出一个来她怎么甘心?一定是自知出身低贱,不多生几个,怎么和我们争。”
    这话是宜嫔说的,惠嫔且笑:“好好的身子,伴驾总会有身孕,妹妹往后若能多陪陪皇上,也会有好消息。你的身子一向不错,从前虽不幸滑了一个,可五阿哥不是平安降生了吗?”
    提起胤祺,宜嫔目色如死,又心痛又不甘,恨恨地说:“太后到底想怎么样,她这样生生断了我们母子情分,不怕遭报应?”
    “嘘,小声点儿。”惠嫔紧张道,“这话不该你说的,你想要儿子,往后再生一个不就好了?”
    宜嫔苦笑道:“怎么生?连皇上的面都见不着,我和哪个去生?”
    “只要皇上在宫里,总会有机会。皇上心里也有分寸的,不然回来这么久了,德嫔有孕又生病他都不去瞧一眼?”惠嫔很是淡定,“上头有贵妃、温妃在,皇上能不顾忌吗?再者一整个夏秋,我就不信不腻歪,总会想见见新鲜的,皇上毕竟是男人嘛。”
    宜嫔见她说得绘声绘色,知道惠嫔有法子,心里想求又不好开口。可一想到翊坤宫里冷冷清清的日子,一想到自己越来越走上昭妃那怨妇的路,心下一横便道:“姐姐帮我吧,我这翊坤宫的日子越来越冷清,连恪靖都不大哭了,夜里静得瘆人。”
    “自然帮你,帮你也是帮我呀,总不能光看着德嫔一人独大。从前看着那个小常在乖乖巧巧的,真是想不到她会有今日。”惠嫔说这句时,有异样的神色,不知是恨是悔。唯一瞧得见的,大概就是不甘心。而这宫里的女人,又有几个是心甘情愿被冷落的。
    但这次的事,惠嫔却还是找了个甘心被冷落的来想法子。漂亮的女人最懂如何取悦男人,哪怕觉禅氏不爱皇帝,那年夏天能让皇帝对她专宠不倦,就一定有她过人之处。惠嫔久不侍驾,床笫间的事已不大晓得皇帝如今的喜好了,放眼宫里能问的,就只有觉禅氏。
    隔日她往咸福宫来,候着温妃抱了八阿哥去宁寿宫的时辰。因整个夏天没少来咸福宫,门里的宫女太监都习惯了,一路引到配殿门前,只有香荷见了不大高兴,她晓得自家主子不喜欢惠嫔。
    可官大一级压死人,妃嫔间的等级尊卑也很严谨,再不喜欢惠嫔也不能得罪。夏秋之后瘦得比生八阿哥前还瘦的女人到底是接待了她,两相对坐,良久无语,惠嫔从袖笼里抽出一本册子递给她,笑着说:“瞧瞧。”
    觉禅氏恹恹抬眸,瞧见桌案上一册《众香词》,只听惠嫔说:“里头收录的都是女人家的诗词,我想你会喜欢的。”她伸手翻开,将折角的一页打开,推给觉禅氏说,“你瞧瞧这几首,我读书少不大懂,觉得还不错。”
    觉禅氏信手拿来看了几眼,默默念诵了几句,念得一句“枝分连理绝姻缘”,心中猛然揪紧,心痛得难以言喻。可惠嫔却更在她心门上插了一刀,幽幽道:“这个女词人沈宛,是江南名妓,卖艺不卖身,饱读诗书才华绝伦,又有倾国之色,多少江南名士追求不得。可她却突然在江南消失,如今在京城落脚了。”
    觉禅氏茫然抬头看着惠嫔,惠嫔笑悠悠说:“你这一个夏天为了什么愁?我看就是为了这个女人吧。就是这个沈宛,如今容若心头上的人。”
    “沈宛。”觉禅氏重复这个名字,一个汉人女子的名字。容若极爱汉人的诗词音律,一个懂诗词的汉人女子,难怪他会喜欢。
    “就是这个沈宛。”惠嫔叹息,“我一直纳闷儿你为什么不高兴,后来容若的事传开了,心想你一定是听到了。是啊,为了这个女人,他差点儿被明珠逐出家门。私自养在外宅里,不仅是汉人女子,还是个妓子,你让明珠怎么能容得?之前闹得天翻地覆,明珠夫人来我这里哭了两回了,我都没敢告诉你,怕你伤心。可你到底还是知道了,是听见了传言吗?”
    觉禅氏恍惚地点了点头,她已经不在乎要不要说是温妃透露的,对她而言这一切都无所谓。她一直在想容若到底喜欢上了什么样的女人,现在听惠嫔这番描述,又见她的诗词被文人雅士赞赏编录,真真是才貌双全的人,这才会让他喜欢。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昔日朗朗书声犹在耳,年幼的自己跟着容若背诵《声律启蒙》,容若说背会了这些就能吟诗作对,容若说他喜欢诗词歌赋,与喜欢她是一样的。
    而如今,他另有了喜欢的女子,那个女子会吟诗会弹琴,更有倾世之美。
    “好妹妹,你怎么瘦成这样了,怀八阿哥前都不见这么瘦,温妃娘娘虐待你了?”惠嫔问着,伸手要摸觉禅氏的发髻,觉禅氏却倏然往后退开,神情恍惚地说:“臣妾很好,多谢娘娘记挂。”
    一边又把书册推到惠嫔面前,故作镇定地说:“臣妾已经不爱这些东西了。”
    惠嫔不勉强,拿起来随便翻翻又卷了卷,笑着说:“宫里没几个妃嫔爱读书,德嫔算一个,可她也不雅,我瞧着不过是哄皇帝高兴的。”说着抬眸看一眼觉禅氏,“可德嫔如今气势日盛,真真叫人烦心。她这都怀上第三胎了,若是将来越过我去,我们大阿哥被比下去,明珠在朝廷必然受排挤。他若失势,容若一定也不好过。”
    觉禅氏目光冷冷转过来,但未言语。
    惠嫔一手托腮,笑着说:“妹妹,这宫里数你最聪明过人,能不能帮帮我和宜嫔?”
    觉禅氏摇了摇头:“臣妾久病,形容枯槁,哪里还有什么聪明不聪明的。”
    那本《众香词》躺在桌上,惠嫔又将折角处翻开,纤长嫣红的指甲划过沈宛的名字。惠嫔冷然一笑:“明珠容不得这个女人呢,你说沈宛若有个三长两短,容若会怎么样?他失去了你,又失去了卢氏,若再失去一个,这心该彻底碎了吧?”
    “娘娘?”
    “你不帮我,我只能不让容若做出这样叫人笑话的事。明珠府少一些麻烦,我的大阿哥才多一分靠山。”惠嫔面上看似委屈,锐利的指甲却划破了纸张,沈宛的名字被戳烂了,她却笑意悠悠,“妓女而已,死了也不可惜。就可怜容若这个痴情人,当年卢氏去世他大病一场,这个沈宛再离了,我这做姑母的,可真担心他啊……”
    “娘娘,他若真心爱沈宛,他会疯的,娘娘!”觉禅氏死灰般的脸上终于有了血色,似乎是太过激动,竟然一把抓住了惠嫔的手腕,那纤瘦的没了美态的手看得人触目惊心。惠嫔定一定心将她推开,正色道:“我可没耐心一次次求你一次次被拒绝,你拿鱼死网破威胁我,我可真害怕。可沈宛无所谓吧,一个妓女,又是抢走你心上人的妓女,没有了她,你该痛快高兴才是。”
    觉禅氏眸中含泪:“可她是容若喜欢的女人。”
    “你可真大方。”惠嫔冷笑,心里却十足高兴。她猜得果然没错,觉禅氏这个痴情女,哪怕为情所伤缠绵病榻,也会希望所爱的男人过得好。容若眼下要过得好,那个沈宛就必须好好的。
    而她不会告诉觉禅氏,是皇帝出面摆平了两家的矛盾,是皇帝出面说服了明珠,是皇帝出面让这个沈宛继续住在外宅,所以明珠不会把沈宛怎么样。惠嫔也没真本事把那个女人怎么样,但只要一句话,就唬住了觉禅氏这个痴情傻女。
    “娘娘让我想想……”
    “上次你也说要想一想,回头又不理睬我了。”惠嫔冷笑,“不过我还是要让你想想,可想的不是答不答应我,而是想想,怎么才能让宜嫔得到圣宠。你那么聪明,那么会揣测人心,去年久侍圣驾,怎么才能让皇上开心,你一定懂吧?就算不懂,也好好想想,明日我在长春宫摆茶,你来。”
    “臣妾不想出门。”觉禅氏避开了惠嫔的目光,可惠嫔这一次真的不再松手,紧逼着说:“不想出门?那沈宛往后也别活着出门了……”
    觉禅氏激怒:“娘娘,你在威胁我?”
    “不然呢?”惠嫔将《众香词》往觉禅氏身上一扔,冷冷道,“我的耐心,我的笑脸,我的好言好语,早就被你磨光了,多少年了?”
    撂下这句话,惠嫔转身就走。外头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人声渐渐静下来,香荷跑进来看主子,见她无声无息地流泪了,关切地说:“惠嫔娘娘又欺负您了吗?主子,咱们找温妃娘娘做主吧。您都在咸福宫了,凭什么叫惠嫔娘娘欺负呀?”
    觉禅氏眼中闪过一道光芒,摇了摇头,推开了香荷,从地上捡起那本《众香词》。呆呆地望了片刻后,自言自语地说着:“我能为他做的实在有限,更不能害了他呀。”
    香荷听得云里雾里,她哪里知道这个“他”是男是女,是惠嫔还是温妃。只是可怜自家主子,放着好好的日子又不过,夏秋以来日渐憔悴,再这样下去,命都要保不住了,又求她说:“温妃娘娘心好,您还是和温妃娘娘说说吧,别让惠嫔娘娘来烦您了。”
    而这一边,温妃才抱着八阿哥从宁寿宫出来。近来她对太后侍候得比从前更尽心些了,因为觉禅氏教她,说皇上喜欢有孝心的人,德嫔就是任劳任怨地照顾着太皇太后,才有了连朝臣们都无可挑剔,甚至赞扬的贤德之名。皇上一样敬重太后,她现在慈宁宫插不进去,宁寿宫有当年钮祜禄皇后的旧情在,她不能轻易放下了。
    这会儿从宁寿宫一路过来,远远走过永和宫时,她让轿子停了会儿,冬云凑过来说:“主子要去探望德嫔娘娘吗?六宫都在贺喜德嫔娘娘有孕。”
    温妃却摇头,让轿子再行,冬云只听见她说了一句什么“她不喜欢见到我”。冬云也没敢多想,一行人匆匆又走了。
    永和宫里此刻却很热闹,荣嫔、端嫔几人都来贺喜,大孩子小孩子闹腾得一屋子叽叽喳喳的。岚琪也没嫌烦,不多久环春说做好了点心请公主阿哥们去用膳,孩子们才呼啦啦散了。荣嫔给岚琪端安胎药过来,看她皱眉头喝下去,笑着说:“你真是厉害,之前有病硬是不吃药,我当年都不如你。”
    岚琪软软地笑着:“为了孩子什么苦都肯吃,也就只为了孩子了。”
    端嫔却道:“谁不知道你伺候两宫辛苦。太皇太后七月里病一场,听说你连着几天没沾床,我们听着都唏嘘。这么些年了,竟是谁都未这样伺候过太皇太后。”
    “当年钮祜禄皇后临终前,也是妹妹在伺候,这宫里再没有比妹妹更贴心的人了。”荣嫔夸赞着,心里却暗叹自己为了六宫的事疏忽了这些。她把六宫打理得再滴水不漏,也及不上岚琪在太皇太后跟前尽孝。现在想想当年钮祜禄皇后费尽心血也得不到上头的喜爱,大概就是这个原因。而她无意之中,竟走上了钮祜禄皇后的老路,近来连宁寿宫都不大去,一来六宫琐事实在烦琐,二来自己也淡了。
    “我不过是会伺候人罢了,还有什么长处?”岚琪谦和,又看荣嫔,一时想起太皇太后叫她转达的话。可没头没脑地突然提起来实在太奇怪,还是决定找机会说。
    那样巧的是,布贵人在边上笑着说:“万岁爷腊月里大封六宫,前日和戴妹妹说起来,说她也该封个贵人了,她傻乎乎地说不要,说不敢和我平起平坐。姐姐们说她傻不傻,难道不为七阿哥想想,子以母贵母以子贵,不正是这个道理吗?”
    戴常在坐在一旁,脸上笑眯眯的
    ,这两年养在钟粹宫,越发出落得水灵,只是性子安静,为人也低调。虽然生了皇子,又跟着端嫔、荣嫔,如今也是宫里有脸面的人,可还如当年刚到钟粹宫时的模样,为人谨慎谦卑,难怪端嫔和布贵人都喜欢她。
    荣嫔也道:“七阿哥一直在阿哥所,皇上若不把他抱给哪位娘娘养,孩子可不就要指望你这个亲额娘了吗?别傻乎乎的,皇上若给你恩宠封贵人,你就好好承恩,什么要不要的,还容得你做主?”
    岚琪便在一旁趁这机会笑:“回头戴妹妹封了贵人,姐姐又封了荣妃,我这里挺着肚子,不能喝酒,你们记得把喜酒给我攒着,等我生了再喝。”
    众人倏然静下来,都望着岚琪,荣嫔先尴尬地笑道:“封妃的事哪个说了算呀,你别勾得我高兴了,回头再落空了,我可要找你来哭啊。”
    岚琪笑道:“哪个做主,当然是太皇太后做主。端嫔姐姐她们从瀛台回去后,我就天天在太皇太后跟前伺候,听见她与太后娘娘说起封妃的事,太皇太后说荣姐姐您自然是第一个。论子嗣论功劳,论这宫里的资历,四妃没有您,还有哪一个?”
    荣嫔心里激动不已,却不敢在面上表露。她有自知之明,出身低微是越不过的坎,真怕上头无视她这些年的付出。毕竟妃位有限,但凡来几个出身高贵的千金小姐,她就被比下去了。深知岚琪不是胡乱说话的人,她能毫无顾忌地这样说,必是板上钉钉了。
    “恭喜荣姐姐……”
    众姐妹都高兴起来,纷纷恭喜荣嫔。荣嫔赶紧让大家别张扬,毕竟还没有圣旨颁布,叫外人听去了就是笑话甚至祸端。话说回来,众人又问岚琪:“那你呢?若说子嗣恩宠,还有人比得过你吗,现在你又有了身孕,真正是最好的时候。”
    岚琪只是笑:“哪里敢偷听太皇太后和太后说话,听见荣姐姐这句,我就高兴地跑开了。至于我呀,封不封都一样,皇上总说我笨,估计瞧不上我。”
    众人便嗔她矫情,故意在这里显摆皇上疼她,说说笑笑打发了一下午的辰光。荣嫔离开永和宫时,红光满面神采奕奕,领着一双儿女回去后,便让吉芯慢慢准备礼物。她封妃之后少不得送往迎来,有的忙了。
    她们散了,布贵人没走。本是端静缠着不肯走,母女俩慢了几步,岚琪索性留她继续说说话。姐妹俩也好久没独处,只因她跟着端嫔在钟粹宫日子过得好,岚琪不担心,难免也就少关心。
    端静公主对着岚琪撒娇说会儿话,等盼夏把公主带走后,布贵人见岚琪要起来,搀扶她坐起身,慢慢走到窗下透透气。姐妹俩携手站在一起,布贵人说:“再过些日子,四阿哥就三岁了。日子可真快,我的端静都七岁了。”
    岚琪感慨:“日子真是快得很,明年这个时候,肚子里的孩子也出生好几个月了。有时候一觉醒过来,觉得一切都不真实,还以为是场梦。”
    “当年我们说的话,一句句都实现了。我看荣姐姐封妃,你也一定在列,皇上那么喜欢你。”布贵人轻轻拍着岚琪的手,“可我还当你是从前的姐妹,哪怕好久不见,知道你好我就安心了。”
    岚琪笑道:“端嫔娘娘也是这样待荣姐姐的,咱们几个最有福气的,大概还是有能推心置腹的姐妹。且看惠嫔娘娘,这么多年看着她这里热络那里亲和,可没来由地,就觉得她孤独。宜嫔最可惜,好好一个妹子,就这么没了。”
    布贵人唏嘘道:“那是她们自作孽。”想起一事又道,“你能防着惠嫔再好不过了。我们秋天回来后,就有人告诉端嫔娘娘说惠嫔夏天时常去咸福宫找觉禅氏。之后我们冷眼瞧着,还真是又听说了一两次。她也不知去做什么,大大方方的,都不遮掩一下。觉禅氏这个女人不简单,你要小心啊。”
    岚琪笑道:“我小心什么呀?”
    布贵人嗔怪:“你跟我装傻呢,现在你这样好,惠嫔不怕你有一日越过她?”
    “我做什么对姐姐装傻?”岚琪很不在乎,拉着布贵人在一旁坐下,自信而淡定地说,“她能把我怎么样呢,我若有什么闪失,皇上会轻易罢休?即便真害了我什么,查出来皇上一定不会放过她,她何必自掘坟墓?只要皇上在,没人能伤得了我,即便伤了,也有皇上做主。可我若与她们针锋相对,也耍手腕对付她们,皇上就该厌弃了。她们怎么看我我无所谓,我在乎皇上怎么看我,吃亏是福,不就是这个道理?”
    布贵人见她从容,也安心了,只是笑:“那也不能总吃亏啊。”
    岚琪得意地说:“姐姐几时见我吃亏了?不正是什么好处都归我,才惹得别人着急?宫里头难听的话我也知道,其实她们真是多虑,我也不能一辈子年轻,十几二十年后,谁知道又是什么光景。在瀛台太皇太后和太后轮番给我说道理,还是她们看得透。”
    “可照你这样说,将来皇上若移情,或对你像如今对荣嫔端嫔那样,还会不会护着你?”布贵人想到这一句,说出来难免凄凉,“有一日你不再得宠,她们欺负你,谁给你做主?又或者你不得宠,她们也懒得来欺负你了。”
    “姐姐这话还真有道理,我看着眼前的好,自信皇上把我捧在心尖儿上,有他在无所畏惧,可有一日失宠遭嫌弃,现在说的这些,就都成笑话了。”许是孕中,情绪易受影响,岚琪面上稍有黯然之色,歪着靠在一旁,一手抵着脑袋,慢慢将这近七年的岁月回忆。
    布贵人坐在她边上,暗暗有些后悔不该说这样的话,明明现在是最好的时候,何苦去想将来。
    但岚琪静静想着,想起玄烨和她的点点滴滴,想起玄烨对她说过的话,想起那一方锦盒里的八字皇命,顿时释怀,复又灿烂地笑起来,对布贵人说:“早先就和皇上嘀咕过这几句,皇上说我瞎想,更对我说,别去想未来几十年的事,曾经不也没想过现在?要紧的是把眼前的日子好好过下去。反正从前也没有现在的一切,大不了二十年后重新归于平淡。咱们姐妹俩只管好好的,锦衣玉食的日子过着就是了。”
    布贵人莞尔:“你就是性子好心胸广,你这样想我就安心了。”
    此时端静又领着胤祚跑回来,六阿哥软软地伏在额娘怀里,听着端静姐姐叽叽喳喳说话。姐姐是说该胤禛的生辰了,她要送一件东西给弟弟。胤祚似懂非懂地听着,时不时含糊其辞地应上几个字。端静欢喜地揉搓弟弟说:“胤祚最乖了,哪里像胤祉呀,一天到晚和我们斗嘴。”
    可偏偏胤祚被姐姐这样揉搓很不舒服,也不懂姐姐说什么,瘪着嘴竟开始哭。反把端静吓着了,惹得岚琪和布贵人很开心。说说笑笑一阵后,端嫔打发人来问端静公主和布贵人是不是回去用膳,娘儿俩这才走了。
    之后胤祚也被乳母带走,屋子里才安静下来。岚琪舒口气,环春拿来氅衣给她裹上,开窗换气,又添置新的炭盆。岚琪瞧见炭盆里都是红箩炭,嗔笑着:“还说替我省钱攒银子,你们烧炭盆怎么用红箩炭,不该省着冬日手炉里用吗?快换了去,黑炭一样也暖和,这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回头用得不够了,自己拿体己买不成?”
    玉葵正好带小太监捧了一筐红箩炭进来,听见主子这样说,啧啧道:“娘娘真是小气得很,这点儿都要计较。您这几日伤风咳嗽,最怕烟味了,哪里能用黑炭呢?这些是奴婢们平日里攒下来的,堆得都无处放了,新的又要来。太皇太后、太后和皇上另外赏赐的也不断地搬来。再下去,咱们不说拿体己的银子去买,该开铺子卖了,宫里哪位娘娘不够用,来咱们这儿算便宜些。”
    这些话听得那搬炭的小太监都笑起来,岚琪嚷嚷要环春拧她耳朵,气呼呼道:“永和宫里到底哪个是主子,瞧见你们浪费,我还说不得了?”
    环春却帮着玉葵道:“要紧的是您的身子,苏麻喇嬷嬷都来吩咐过,说您怀着身孕要紧,不必太拘泥规矩,一切东西都要用好的。烧几筐炭您都舍不得,说出去该叫人笑话了。”
    岚琪却还是心疼,瞧着炭猩红地烧起来,还嘀嘀咕咕着:“多浪费啊,真拿去卖了也挺好的,今年过年的红包银子就有了。”
    结果被环春、玉葵几人一顿笑话,说起红包来,环春提醒主子:“四阿哥就要生辰了,您是不是要送些东西过去?奴婢听青莲说,好些贵人常在们都来打听贵妃娘娘或者四阿哥喜欢什么,而且说是要大封六宫了,都上赶着巴结贵妃娘娘呢。”
    “巴结贵妃?”岚琪觉得有趣,宫里的人都惧怕贵妃脾气不好,从前躲还来不及,想巴结也无处用劲儿,怎么如今都一个个主动送上门了?
    环春笑道:“都说贵妃娘娘要做皇后娘娘了,大家能不巴结吗?”
    “还有这样的传说?”岚琪浅浅一笑,她心里知道不可能,可也不便说出口。
    不过环春也非随口胡说,这样的传言在宫里游走好些时候了。大抵分了两派,一边觉得贵妃必然要入主坤宁宫,另一边则觉得皇帝毫无立后之心。可就连佟贵妃自己,也弄不明白到底会是什么前程。那日佟国维入宫时也没说明白,兴许佟家的人最后还想向皇帝争取这个中宫之位。
    但如今这光景,瞧的是佟贵妃能不能封后,而不是谁与她争后位。比起从前昭妃佟妃锋芒相对时,少了许多热闹。至于惠嫔宜嫔几人,更是不敢想什么后位,这一次能保得稳稳当当得到四妃之位,已是她们最大的愿望。
    而说好了隔天在长春宫里见觉禅氏,宜嫔早早就来等,一直等到将近晌午就快没耐性时,门口才有动静。宝云来说觉禅常在到了,惠嫔看了一眼宜嫔,后者便笑悠悠对宝云说:“桃红在翊坤宫没过来,是在弄过年我要献给太皇太后的手绣万寿屏风。惠姐姐说你针线功夫也极好,这会儿我们姐妹几个说话不用你们伺候,你去翊坤宫里帮帮桃红吧。”
    宝云知道她们是想赶自己走,不走反而尴尬,顺从地答应下。反正这长春宫里太皇太后的眼线,又不止她一人。
    出门时正见觉禅常在进来,瘦得失去了光芒的女人,哪怕漂亮的首饰衣裳穿戴着,也没有往日的风采。宝云心想这样的女人还能帮什么忙?可她哪里能有惠嫔、宜嫔的心肠,自然是猜不透的。
    这长春宫,觉禅氏还是头一回来,一路走着目不斜视,根本不在乎多看一眼宫里的装饰。要说她在咸福宫住了那么久,几乎没怎么去过寝殿以外的地方。还是从前在翊坤宫时被宜嫔郭贵人当宫女使唤,角角落落都走到了。
    进门见两位坐在上首,觉禅氏恭敬地行了礼。起身瞧见宜嫔身上玫红色的衣裳,心里一跳,宜嫔竟穿着当初自己给她做的衣服。那下摆用金线压的黑色滚边,还是拿郭贵人用来装诅咒自己的道符的袋子剪开裁成,心中暗暗好冷,依着她们的话坐到了一边。
    宜嫔乍见觉禅氏如今的模样,啧啧道:“你竟憔悴成这样了?我还等着见你进来时,眼前一亮呢。好妹妹,你何苦折腾掉自己的美貌?咸福宫里日子不好吗,要不要回翊坤宫来?”
    觉禅氏浅笑:“臣妾本就没几分姿色,若真如娘娘所言,只怕早活不下去了。”
    宜嫔被抢白,脸上很不好看,惠嫔在一旁劝道:“好歹是你曾经的主位,说话不能客气些?行了,咱们也不能多待,开门见山地说罢。想了一晚上你可想好了,如今要怎么做,才能引得圣上注目?”
    宜嫔也干咳一声:“妹妹你若帮得我,将来我必定不会亏待你。”
    觉禅氏根本无所谓,目光直直地看着前头,也不往她们脸上瞧,仿佛不是在与她们说话,自顾自地就说起来:“娘娘们希望引得皇上注意,臣妾想了一晚上。如今有两件事是您二位能做的。一者前些日子传到后宫来,说皇上为了贪官大怒,判了绞监候,是大刑,可见皇上对于贪污行贿之事的厌恶。六宫之中必然也有这样的事,历朝历代不乏行贿后宫买官卖官的事,娘娘们若能查出一两件,或是六宫用度上何处有不干净的,在皇上面前必然是功劳一件。惠嫔娘娘一向管着六宫事,做起来不难。”
    惠嫔颔首道:“查是容易,可这样的事投鼠忌器,需从长计议,还有一件是什么?”
    觉禅氏这才稍稍看了两人一眼,仿佛是想看看这两个女人有没有胆魄,冷然一笑道:“那就是太子了。”
    “太子?”宜嫔和惠嫔同时出声,更面面相觑。宜嫔绷着脸说,“你疯了,怎么能算计太子?”
    觉禅氏知道她们是没胆魄的人,但还是继续说:“不是要算计太子,更不可能害太子,而是知道万岁爷最在乎太子,若在太子身上能体现二位的贤德呢?”
    殿内
    一时寂静,宜嫔和惠嫔似乎都在思量觉禅氏的话。而觉禅氏却有几分功成身退的轻松,淡定地坐在一旁,良久才听见宜嫔开口:“若说查宫内贪污受贿的事投鼠忌器,还是在太子身上花费心思最不可靠。皇上对太子极为重视,毓庆宫里的奴才伺候他,若有闪失都是连坐的。一个人犯错所有人受罚,我们去插一脚,万一闹出什么人命,自然我不是说太子,冤孽也太大了,不妥不妥。”
    觉禅氏侧目看了宜嫔一眼,心中暗暗想,若此刻坐着的是郭贵人,她一定有胆子照自己的话去做。她们姐妹若能好好相处,何须让她来出谋划策,偏偏亲姐妹不和,反与外人为谋。
    惠嫔也道:“的确都是能让皇上记住你我的好法子,可代价太大,若不成便是搭上自己也未必算得清。太子碰不得,如今他还是个孩子,若已长大成人,倒另说了。”
    觉禅氏心中一激灵,再细细看惠嫔,她双眸中仿佛隐藏着巨大的欲望,因为欲望太盛,时不时会跃然而出。可她也好好地克制了,似乎在等待,正如她所说,等待太子的成人。
    “妹妹费心了,劳你回去再想想可好,想一些不要大动干戈的法子。这两件我们姑且记下了,若之后真要做,再寻你商议。”惠嫔客气地说着,不像昨天在咸福宫里咄咄逼人,又问宜嫔还有没有什么要问的,然后说不宜逗留太久,让宫女把觉禅氏请回去了。
    觉禅氏走开,宜嫔兀自嘀咕着:“她怎么变了这个模样,温妃虐待她吗?从前在我们翊坤宫时,还是天仙一般的美人,实在是可惜。”
    “女为悦己者容,她无心圣宠,要漂亮脸蛋做什么?”惠嫔幽幽道,又取了面前的茶要喝,笑着对宜嫔说,“方才她说的什么,妹妹出门就忘了吧,咱们不必惦记做这些事。”
    “忘了?姐姐也觉得都不妥?”宜嫔不明白。
    “妥不妥当都无所谓,把她叫来这样坐坐,才是我的目的。不管她想出什么通天的法子,我也未必会采纳,何必费那个心机?”惠嫔冷笑一声,“我在上头眼里是什么状况,我自己心里最明白。长春宫又离慈宁宫最近,不等觉禅氏回到咸福宫,太皇太后那里就知道这里的一切了。”
    宜嫔心里惴惴不安,四处张望着,仿佛要从角落里找出一双双正偷看的眼睛,慌张地问:“姐姐不是把宝云支开了?”
    “一个宝云是明着压制我的,谁晓得暗地里还有什么人?”惠嫔说话声音很轻,茶碗搁下的响声还是把宜嫔震了一下。她说着,“就你我这样热络几回,觉禅氏又来一次,上头就知道我们在算计什么了。光这样做,就足以引起万岁爷的注意,你且等两天,皇上一定来看你。”
    宜嫔还是云里雾里地不明白,惠嫔却笑道:“皇上兴许还有些喜欢佟贵妃,毕竟是幼年就时常见面的表妹,情意与你我皆不同。可皇上怎么会喜欢温妃,她是钮祜禄皇后的妹妹,皇上最厌恶的就是钮祜禄一族。温妃又没生得倾国倾城,又无满腹诗书,皇上喜欢她什么?”
    “姐姐的意思是?”宜嫔心有戚戚,她似乎懂了。
    惠嫔凑近她,冷漠地说:“你若非要追求和皇上什么情意,那我也帮不了你。可我再了解皇上不过,为了后宫平和,为了他心上的人不被诟病指摘,他会做一些事来平衡六宫的一切。这些年佟贵妃和温妃一直如此,对你也一定是。你若要为此伤心,那也不必求什么恩宠瞩目了。总之万岁爷去翊坤宫,你就尽心伺候,让他看到你不至于厌恶。万岁爷若不来,你就只有等的命。只不过眼下等急了,咱们稍稍做些小动作,让皇上知道他疏忽了就好。”
    宜嫔的身子微微颤抖,声如蚊吟:“姐姐是在算计皇上?”
    “不然呢?傻妹妹,这宫里算计任何女人都没用,一样会老会色衰恩弛。算计了这个再算计新人,一辈子累不累?”惠嫔满面狡黠的智慧,还有在这深宫起起伏伏染下的冷血无情,哼笑着,“要紧的是如何把握住皇上。现在你还年轻,能生能养,十几年后呢?还打算和年轻的比这一身皮囊?那个时候,可就要为孩子们谋前程了。饶是你进宫几年了,还嫩着呢,咱们姐妹慢慢来。”
    宜嫔怔了好些时候,才凄然痴痴地说:“照姐姐这样说来,皇上对我,真真是一点儿情意也没有?”
    惠嫔长叹,恼她还看不清,但不便说话太重,只安抚道:“也许有呢,皇上待你也不错啊。姐姐的意思不是说万岁爷对你无情,而是说你若一味追求情意,那不会有结果,我也帮不了你,你还不明白?”
    “我懂。”宜嫔苦笑道,“其实我心里早就懂,做他的枕边人,最明白睡在边上的人究竟何种情绪。姐姐侍驾时,是什么光景?”
    这却问住惠嫔了,她只记得自己还是惠贵人时的美好岁月,那时候莺莺燕燕欢声笑语。她也曾经幸福过,可这都多少年了,她还未老还年轻的身体,已经很久没被人碰过了。
    “皇上来时,很少与我说话。刚入宫那会儿还挺新鲜的,常常问我在宫外的见闻。后来渐渐话越来越少,每次见面客气的几句话都一样,我都能背出来了。就是床上那些事……”说到床笫秘语,宜嫔到底脸红了,摇了摇头说,“不想了,我听姐姐的话,回去等两天。皇上若不来,咱们再商议。”
    “也好。”惠嫔不留客,看到宜嫔有些失魂落魄地离开,她心里冷笑也不便明说。等宜嫔走后自己起身要去歇歇时,但见心腹宫女喜滋滋地进来说:“前头传来消息,万岁爷领着大阿哥和太子一并几位世家子弟射箭,我们大阿哥拿了头名,太子还被几位世家子弟跃过了,听说皇上脸上很不好看呢。”
    惠嫔很欢喜,心中念佛,口中说:“预备些胤禔喜欢吃的送去阿哥所,叫他不要太辛苦。”
    一直以来,太子好学聪明,处处压制着兄长。大阿哥念书没天资,逼也逼不出来,可这孩子生来有力,喜好学武骑射。满人本就是马背上得天下,惠嫔深知他这个长处不会被书本埋没。皇上已拟定要亲赴卢沟桥迎接平定三藩的安亲王凯旋回朝,可见将来能震慑天下的,还是靠领兵打仗。朝廷里有明珠出谋划策就够了,他的儿子,必然要做大将军,手握兵权。
    而这样的消息,也同样传进慈宁宫。太皇太后正拿着一把小剪子剪花枝,听苏麻喇嬷嬷一一说起来,笑道:“七八岁的孩子,看得出什么短长,惠嫔若因此沾沾自喜便傻了。玄烨今天一定因为太子表现不佳不高兴,哪里还能因为胤禔好而欢喜?她该低调些才对。”
    可苏麻喇嬷嬷又说起今日觉禅常在去长春宫,惠嫔、宜嫔都在的事。太皇太后手下“咔嚓”剪断了花枝,皱眉看着苏麻喇嬷嬷:“她们几个窝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事?那个觉禅氏真真让人厌烦,你且派人盯着看。她若敢兴风作浪,就不必姑息了。”
    苏麻喇嬷嬷应下,让宫女端水来伺候主子洗手。太皇太后坐回炕上,又想起一事,屏退了伺候洗手的宫女,对苏麻喇嬷嬷道:“你抽空亲自去宁寿宫一趟,告诉太后,她汉学不好,虽然皇子启蒙要紧,但不必让她自己费心或找人教五阿哥读书写字,放养着长大就成,将来进书房总有师傅教的。”
    苏麻喇嬷嬷不解:“只怕万岁爷不答应。”
    太皇太后摇头,缓缓道:“皇帝的子嗣越来越多,他还能在乎多少?他顾不过来的时候,我就该替他看着些。福临和玄烨幼年都不被父皇待见,可都成了帝王。所以那些不被父亲待见的孩子,不是更加要留神了吗?”
    苏麻喇嬷嬷再无话可说,太皇太后深居慈宁宫,可外头的世界却一点一滴都在她心里。她时常自嘲要跟不上年轻人了,可往往随便一句话,都会把人问住,叫人无话可说。偏偏宫里的女人们却常常企图挑战她的智慧,四两拨千斤是极好听的一句话,但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个?
    提起子嗣,如今宫里只有德嫔一人有孕,前几日太皇太后就叮嘱她要派人仔细永和宫里的一切。未免一些女人嫉妒生恨,眼下宫里阿哥公主多了,她们更可能无所顾忌。而岚琪这一胎从开始就不稳,任何闪失都有可能发生,绝不能叫人钻了空子。
    这一边玄烨领着大阿哥、太子回到宫中,奖赏了大阿哥优秀的表现,也毫不吝啬对太子的责备,罚他在毓庆宫闭门思过,想想为何骑射如此之差。这样一来皇帝自然没有好脸色给人看,连大阿哥也不敢怎么高兴,领了赏悄悄就走了。
    李公公几人在书房外头候了好些时候,才听见皇帝喊人,进来则听问:“太医今天去看过岚琪没有?”
    “瞧过了,太皇太后嘱咐一日两回,太医们都尽心伺候着的。今日报上来说德嫔娘娘身子好转,这一胎应当保得住。只是三四个月里不要出门走动,这几日更是卧床最佳。”李公公细细禀告,他最近别的事都交给徒弟们盯着,就永和宫里的动静全都记在心上,备着皇帝随时问他,果然如是。
    玄烨心情这才好些,搁下了手中的笔,见没有领牌子觐见的大臣,便换了衣裳往永和宫来。早有小太监过来传话,瞧见永和宫里没客人,让门前的人别惊动德嫔,不多时圣驾便到了。
    玄烨进门时,正听绿珠在抱怨玉葵,说怎么又换了黑炭。玉葵气呼呼地说:“主子不让用红箩炭,说来了客人瞧见不好。永和宫里的用度太奢侈,外头人又该闲言碎语胡说八道了。”
    玄烨听得有趣,两人突然瞧见皇帝来,也唬得赶紧噤声,玄烨则问:“永和宫里的炭火不够用?”
    玉葵忙道:“娘娘素来节俭,并没有不够用的时候,倒是多出来许多。奴婢们觉得放着也是放着,娘娘如今有身孕,屋子里烧炭要用好的,少些烟火气,可是娘娘却怪奴婢们太奢侈。”
    玄烨笑道:“你们很厉害,敢背着主子说她坏话?”
    玉葵连忙自责,玄烨则笑:“就用好的炭,既然是你们攒下来的,怕别人说什么?别理会她,干活的也不是她,她若为难你们,就说是朕的意思。”
    说话间里头的人已经听见动静,门前厚厚的帘子支起来,岚琪倚门而立,面上红扑扑的,见到玄烨很高兴,也不在乎他们在讲些什么,笑着问:“皇上怎么不进来?”
    自瀛台归来,岚琪生病那几天两人也没见面,算算竟好些日子没有见面了。本打算十月里都不见面,可玄烨终究没忍住。这会儿瞧见岚琪气色很好,实在放心得很,走上前握了手,可触手冰凉又让他不悦。岚琪知道要挨骂,立刻先说:“正在写字,手自然凉的。”
    玄烨跟她进来,炕上铺了一桌的纸,环春赶紧要收拾,皇帝却饶有兴趣地拿起来看。可又见岚琪走来走去地忙活,想起李公公说太医让她静卧,便虎着脸瞪她,指一指炕让她歇着。人家才笨拙缓慢地爬上去,一手轻轻捂着肚子说:“没那么娇贵的,皇上不要大惊小怪。”
    玄烨却坐过来,担心地说:“怎么不娇贵,女人生子随时随地都危险,朕要悬一年的心。你若体谅,就乖乖听太医的话。环春她们尽心伺候你,你也不要总欺负她们,这样朕才能安心。”
    岚琪笑得眼眉弯弯,被玄烨轻轻拍了脑袋说:“又傻乎乎地笑什么?”
    只听她说:“皇上回回都是这些话,人家听第一个字就知道后头说什么。还不如好好看看皇上,近来胖了还是瘦了。”
    玄烨不理睬她,拿岚琪的笔墨也写了几个字。她凑过来问:“皇上最近得了好墨没有,也赏臣妾几块吧。”
    玄烨且笑:“是得了几块好的,可拿给你都糟蹋了,朕给胤祚攒着。”
    此刻环春与紫玉端来茶点,听李公公说万岁爷一天没进什么,便把给主子吃的蜜枣燕窝也端了一盅。可玄烨不想吃甜的东西,要环春再去弄一碗面来。岚琪就坐在边上慢慢吃那盅燕窝,说是太后赏她的官燕,放着不吃就浪费了。
    玄烨笑她如今越来越吝啬小气,岚琪说她要言传身教,不好叫胤祚将来养成胡乱挥霍的毛病。这些话也有道理,玄烨只劝她别太克扣自己。不多久环春送来一碗鱼汤面,鱼汤本是炖了夜里给岚琪吃的,见皇帝吃得香,吃絮了甜食的岚琪嘴馋,要环春也弄一碗汤来给她喝。
    玄烨高兴见她胃口好,逗她在自己碗里喝一口。岚琪兴冲冲地凑过来,可才挨近碗口,突然觉得脑袋一片混沌。张嘴想对玄烨说什么,只觉得身子发沉视线越来越模糊。再后来两眼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而玄烨捧着碗,正等岚琪凑过来喂她喝汤,眼睁睁看着她身子软下去,闷声跌进了自己怀里。那一瞬心仿佛停止了跳动,玄烨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对于失去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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