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天万常在仅仅去陪了一晚上,并未有什么记档的事,之后接二连三,那天被温贵妃虐待的常在答应轮着被召去乾清宫,虽只有零星几个得了一夜恩宠,但能去乾清宫已是莫大的荣幸。皇帝平素在承乾宫、翊坤宫休息,也不见得每晚都要做些什么,要紧的是能被皇帝召见,多少人进宫那么久了,连圣颜都不曾见过。
    可谁都明白,皇帝这样做的目的是要给咸福宫难堪,温贵妃虽然自腊八之后再不露面,宫里闲言碎语却没少招呼她,哪怕是躲在咸福宫里塞住耳朵,心里也会想象自己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的话。说到底被心魔所困,能不能解脱全在她自己。
    这日岚琪在慈宁宫陪太皇太后打牌,她这么些年跟着老人家,牌技越发精进,今天太皇太后已输了她不少银子。恰好皇帝散了朝过来请安,知道这边在打牌,凑趣让李公公准备了一袋碎银子,本以为岚琪会输要替她付账,不想却是皇祖母输了不少。
    玄烨便笑:“孙儿怕她赖皇祖母的钱,才带银子来,既然是她赢的,这银子不给也罢,就当她孝敬您的不成吗?”
    岚琪急了说:“皇上可真大方,您怎么不说替太皇太后付了账,也算孝敬祖母的?”
    却被太皇太后嗔怪和皇帝说话没规矩,打发她去侍弄茶水,岚琪知道是玩笑,麻利地弄来茶水,进门却听祖孙俩说话,她放下东西转身想走,被玄烨拉了一把坐在了边上,只听太皇太后说:“你这样臊着她,她再变本加厉可怎么办,我以为你不过一两天的,这一闹都大半个月了,你要气死温贵妃不成?”
    玄烨冷笑:“皇祖母为她说话,她不定在咸福宫还怎么咒您呢,朕不曾做什么过分的事,这大半个月也没去永和宫,您问问岚琪,她会不会被气死?”
    岚琪在边上嘀咕:“皇上别把臣妾卷进去,您说您的事,带上臣妾做什么?”
    太皇太后笑了,对玄烨说:“你也不换个人来问,这个醋缸子一天翻好几回,我的慈宁宫都酸。”
    玄烨转身瞪了岚琪,人家毫不客气地拿眼神顶回来,玄烨倒是渐渐笑了,不再提温贵妃的事,又对祖母说:“南巡的事已经开始安排,皇祖母您真的不去吗?”
    “早十年,天涯海角我也随你去,如今不成了。”太皇太后慈祥地笑着,抬手摸一摸熨帖整齐的发鬓,满头白发已难见青丝,老人家云淡风轻地说,“不能不服老,也要感激老天爷赐的阳寿,不能瞎折腾了,我要是贪玩随你去一趟,车马颠簸,这副老骨头就要散了。”
    玄烨心里难免伤感祖母的衰老,面上却绷着笑容安抚她:“那孙儿每到一处都给您捎信捎东西回来,您在家一样能略尽各地风光。”
    “好吃好玩的记着叫人送回来,什么字画古玩珠宝首饰,我不稀罕。”太皇太后欢喜地答应了,招手让岚琪给她捏捏肩膀,一面说,“你路上要好好伺候皇帝,可是外头野花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得了,非要跟着团团转,当心叫蜜蜂蜇了。”
    这话极其露骨暧昧,岚琪娇然笑道:“您这是不给臣妾脸面呢,还是不给皇上脸面?这话说的,臣妾都不知该如何自处,回头皇上倒不惦记外头花香,臣妾还没事儿瞎紧张。”
    玄烨也因祖母的话有些不好意思,但跟前是岚琪,他没什么抹不开面子的,倒是听见岚琪矫情,狠狠瞪过一眼,人家却一副“皇上被说中了是吗”的神情,更气得他牙痒痒。
    “孙儿自知分寸,皇祖母不必担心,此番南巡是要体察民情问俗观风,岂敢有那些荒唐事。”到底是被教养了二三十年的孩子,玄烨在祖母面前,总是乖顺一如年少时,这会儿认认真真许诺不会在外头拈花惹草,岚琪听得直垂首偷偷笑。
    等太皇太后歇下,皇帝要回乾清宫,特地让岚琪送他到门前,岚琪踮着脚给他系氅衣带子时,被人兜着氅衣挡住,在腰上重重掐了一把,又痒又疼她偏偏不敢在人前叫唤,瞪大了眼睛看玄烨,玄烨促狭地笑着:“叫你刚才得意,活该。”
    “太皇太后又没说错,江南女子真绝色,皇上南巡就真不想一亲芳泽?”岚琪不服气地嘀咕,又怕玄烨挠她,自己已经往后退了。可还是被玄烨一把捉了手,认真地说:“朕知道,你年轻轻的总陪着皇祖母很闷,可是对朕来说,皇祖母是朕心头最重的,朕只放心你在身边,朕知道你辛……”
    “皇上又说没劲的话。”岚琪打断了玄烨,伸手将领子扶周正,温柔地说,“臣妾见天在慈宁宫,也就没人能欺负臣妾,多好的事儿?何况一点儿都不闷,皇上真心疼,就多赏臣妾些银子和太皇太后斗牌,输了不心疼,赢了臣妾还能多赚钱贴补永和宫里的花销。”
    “财迷心窍。”玄烨笑骂,又说她,“南巡的事虽还未正式宣布,想来一点点风声已经透出来,这回出巡本就要带后宫,但带哪个不带哪个还未有准数,旁人来问你,你装傻就是了,别有人来求你想要随扈,你左右为难。宫里头的事既还不是你管,一律不要沾手,再清清净净过几年。”
    岚琪恬然一笑,将那日李公公送来的话重复一遍:“是,臣妾老实待着。”
    皇帝心情甚好地离开,岚琪目送御驾远离才折回来,径直来苏麻喇嬷嬷的屋子,正见小宫女伺候吃药,她亲手接过喂了,又拿手巾给擦拭嘴角的汤汁,再递过来一碟子蜜饯。苏麻喇嬷嬷推手说不必:“那药不苦,不是治病的,就养养身子,奴婢身子没事,太皇太后紧张罢了。”
    “太皇太后能不紧张吗,您可是她的依靠。”岚琪笑着给苏麻喇嬷嬷垫好枕头,苏麻喇嬷嬷一味要她罢手别动。岚琪故意说皇帝要她来照顾的,苏麻喇嬷嬷才不推辞,一老一少坐着说起即将南巡的话,说刚才太皇太后教训皇上出了远门别拈花惹草,可又叮嘱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会儿对苏麻喇嬷嬷才说心里话:“难保地方衙门不瞎殷勤,皇上指不定也会有动情的时候,宫里头一张张脸早看腻了,出门多新鲜哪。可光现在说说我就酸了,这要是一路跟着,眼睁睁瞧着他去采野花,我可没那么大度。”
    苏麻喇嬷嬷知道德妃的大度和小气都是在理上的,她也就私下撒撒娇,大是大非上总是站在皇帝的角度思量,也难怪她讨人喜欢。这样的心智不论是先天有的还是后来刻意学的,谁不爱与好相处的人为伴。
    “嬷嬷,皇贵妃娘娘也会去吧,我觉得有皇贵妃娘娘在,皇上就不敢去拈花惹草,娘娘她急了还不把那些小野花都揉得稀碎,我都能想象出娘娘横眉竖目的样子。”岚琪两眼放光,神采奕奕地说,“皇贵妃娘娘若去,四阿哥指不定也跟着,这样胤祚就有伴儿了。”
    苏麻喇嬷嬷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拉着岚琪说:“您这醋吃得叫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哪能这样在背后编排皇上的不是,皇上既然带后宫同行,必然不会有那些事,那些地方官员是瞎子吗?将来皇帝总再有单独出巡的时候,那时候您再在宫里吃干醋吧。”
    岚琪哎一声,无奈地笑着:“太皇太后也不许我说这样的话,也就对嬷嬷说说。莫说出门采野花,就是皇上这大半个月天天轮着翻牌子,我心里都酸透了。”
    苏麻喇嬷嬷轻声笑道:“娘娘就不怕万一有了,不能出门?您也体谅体谅万岁爷呀。”
    岚琪正羞赧嬉笑,伺候苏麻喇嬷嬷的宫女进来,捧了两只大盒子说:“贵妃娘娘送来的补药,说知道嬷嬷您身子不大好,送这些东西来问候您。”
    苏麻喇嬷嬷微微蹙眉,吩咐她们把东西放好,轻声嘀咕:“这难不成还要去谢恩?”
    岚琪劝她:“皇上要大家都把您当长辈敬重,您谢什么恩,皇上送东西来给您,也不让您跪接的,罢了吧。”
    苏麻喇嬷嬷却道:“万岁爷给奴婢面子是情分,奴婢可不能坏了礼数没尊重,奴婢自己不去,也该派个宫女去打声招呼。”
    岚琪便替她安排,让慈宁宫的宫女跑一趟咸福宫谢恩。而说起温贵妃近来的遭遇,苏麻喇嬷嬷毫不客气地说:“娘娘离她远一些就好,她独自成不了气候,可一旦和家里的人又勾搭上就难说了。钮祜禄家在这后宫的眼线爪牙无孔不入,您一定要小心。”
    见岚琪听得变了脸色,苏麻喇嬷嬷更严肃地说:“不只是钮祜禄一族,太子外祖,国舅爷府上,连明珠也管着内务府,这宫里头角角落落都有他们的存在,不害人的时候没事儿,若要起歹念,防不胜防。”
    “就像上回在我吃的东西里下迷药,就连永和宫里也有不干净的,我说皇上怎么把我那里的人换了几个,可他又不对我明说,我也不敢问。”岚琪面色沉沉,再无方才明媚的笑脸,她再如何笑看风云,深宫险恶是不会改变的,苏麻喇嬷嬷这一敲打,让她松懈的防备之心又紧了。
    苏麻喇嬷嬷冷笑:“莫说永和宫,慈宁宫里也有这样的事儿,您知道太皇太后对皇上对朝廷有多重要,早几年的时候,还有人想下毒害主子,多亏上苍庇佑太皇太后化险为夷。”
    岚琪心头一惊,但立刻又镇定下来,她这么多年在慈宁宫料理琐事伺候太皇太后,好些事做惯了就不觉得什么,但的确拿外头来比一比,慈宁宫里什么都特别,茶水饮食一道道手,就是她泡的茶,也要有人先尝过。
    “奴婢说这些可不是要吓着您,就是觉得温贵妃这一回回闹的,太皇太后也没道理逼着皇上去对她好,这样她没了盼头,大概就要往家族上靠。”苏麻喇嬷嬷忧心忡忡地说,“更何况还有了十阿哥,钮祜禄一族比任何时候腰杆子都挺得直,当初钮祜禄皇后足足等了十年都是空等一场,现下十阿哥,不就是他们的命根子吗?”
    苏麻喇嬷嬷的话不错,温贵妃一举得男后,外头局势就有了变化,坤宁宫毕竟空着,不是说皇帝不想立后,大臣们就不惦记。谁知道皇帝哪天心血来潮就再立皇后,这上头熬得再辛苦再久,也要握紧了不能松手。
    而皇帝南巡的事,果然因为各项准备都上了日程,虽尚未正式宣布,里里外外的人已差不多都知道了。风闻此次带后妃出巡,闷在紫禁城里的女人哪个不想随扈,可到底是出远门,和去木兰围场或去玉泉山等不同,想必能随行者寥寥无几,女人们把四妃以上都撇开,都想破头地争取着后头几个位置。
    除夕元旦转瞬而过,康熙二十三年,新的一年又开始,皇帝本拟在三月出巡,谁料正月尚未过,沙俄老毛子就不让清廷安生,侵入黑龙江瑷珲一带杀烧抢掠,皇帝震怒,派萨布素将军兵临雅克萨,痛击俄军,将其据点悉数焚毁,使雅克萨悬为孤城。
    这样一闹,南巡的事便搁置了,先前派出去的官员也都原路返回等待时日再南下,过了年就出发的纳兰容若也携妻妾回到京城。这一日从朝堂上散下来,家丁来接他时说:“少奶奶今天去看了看沈姑娘,说沈姑娘病着,让大少爷您散了朝过去瞧瞧。”
    “病了?”容若很是疑惑,一面上了马车,一面想,他回京后就去看过沈宛,彼时好端端的,这才十来天的工夫,怎么就病了?而妻子为何会去登门相见,她们还从未单独相处过,今天见了面又要说什么?
    满腹疑惑匆匆往私宅来,门里家仆见了都忙说:“大爷,府里少奶奶来过了,您可知道呀?”
    容若立定了问她们:“她们可有什么事?”
    几个丫头老妈子都摇头说不知道,只是瞧见少奶奶离开时气哼哼的。容若不禁皱眉头,又问她们沈姑娘为何病的,一个丫头说:“这几天夜里总在灯下写字,乍暖还寒的时候,也不披一件衣裳又不许我们打扰,恐怕就着凉了。”
    “你们早该派人告诉我了。”容若叹一声,疾步往屋子里来。沈宛如产后坐月子的女人一般,脑袋上绑着头巾防风,面色如纸神情憔悴,十天光景,就换了个人似的。
    “病了为何不派人去告诉我?”容若没头没脑就是这句话,但转念就觉得不妥当。果然见沈宛清冷地笑着,可不是吗,他作为男人本该多来看看她才是,且自黑龙江回来,他来私宅的日子,一双手数得过来,可沈宛一直默默承受,半句怨言也没有。
    “若没有半途回京,这会儿该到哪里了?”沈宛无力地问着,稍稍说句话就咳嗽,但心情似乎并不坏,还嘀咕着,“你说皇上南下还要去祭奠孝陵,那就离我家很近了。”
    “对不起,皇上不让我带你回去。”容若愧疚,不敢正视沈宛的眼睛。只听沈宛慢悠悠道:“家?我不过是随口说的,我哪儿来什么家,青楼里生青楼里长,爹娘是谁都不晓得,我是无家可归的。”
    容若心疼她,忙说:“宛儿,这里是你的家。”
    沈宛苦笑,却是点了点头:“是啊,说起来,还是这里是我的安身立命之所。可是容若,我总觉得京城容不下我,总觉得在这里住不久,我大概早晚还是要走的。”
    容若觉得眼前的人,浑身上下都透着悲戚,忍不住追问:“宛儿,你今天怎么了?是不是她来对你说了什么?”
    “少奶奶是个好人,她与我说,我若愿意进府里住,她可以想法儿为我抬旗,这样就能让你给我一个名分,也不必你再两头跑那么辛苦。”沈宛的笑容那样孤傲,眼神中仿佛满是对方才所说的话的不屑,淡淡瞥过目光看向窗外,冷然说,“可容若你别怪我太直,我毕竟是汉人,虽是女流也不愿向清廷屈服,什么抬旗什么名分,我不在乎,多谢你家少奶奶的好意了。”
    “宛儿,她没有恶意。”容若尚冷静,劝慰她,“你的心意我更是明白,不然什么抬旗什么名分,还用等她来对你说吗?”
    沈宛这才释怀,露出几分欣慰的笑颜,淡淡道:“我信你,但也有一句话想嘱咐你。容若,我若有福气走在你前头,你能辛苦一回,把我送回故里吗?即便我没有家,我也想融入故乡的泥土,不想飘荡在这里。我若没福气,让你走在前头,我就自己回去,你不必惦记我将来如何,我会好好度过余生,再到地底下去与你相会。”
    容若心中酸涩,苦笑道:“年轻轻的,想这些做什么?丫头们说你只是风寒而已,哪里就这样严重得要生生死死了,不要再提了。”又说,“你是不是想孩子了?我额娘近来心情好多了,我虽委屈你不常来照顾你,可我额娘那儿十足地满意,我就想是不是她瞧见我好了,能松口把富森带来给你瞧瞧。儿子很好很结实,你放心。”
    沈宛摇摇头:“如今难得太平,不要再闹出什么事了,今天少奶奶也对我说了很多话,大家心平气和地看待一些问题,她人很好,只是我执意不愿入府让她生气了,你快回去哄哄她吧。”
    “是她让我来看望你,说你病了。”容若很自然地应着。
    可偏偏这句话,戳中了沈宛心底的伤处。
    她不会告诉容若少夫人对她说的另一些话,说她耽误了容若的前程,说她害得容若被朝廷同僚笑话,说她害得家里鸡犬不宁父子反目,说她跟随的只是在江南和她吟诗作对风花雪月的男人,而不是京城里这个背负家族荣耀的纳兰家长子,说她根本就不知道容若该怎么活下去才是对的,少夫人更说自己是为了容若才默许这私宅存在,若不然她半刻也别想在这京城待下去。
    可不是吗?这会儿人家来看望自己,也是因为家中妻子允许了,不怪自黑龙江归来后,他几乎不在私宅里落脚,她成了弃妇一样被留在这里。在这个举目无亲的世界,她但凡走出私宅的门,就随时随地会饿死在外头,她义无反顾地跟着容若来了这里,却落得这样的结果。
    “你走吧。”沈宛突然一把推开容若,竟是泪如雨下,“你心里头,永远只有那个表妹对不对?我知道,我知道……”
    容若怔住,沈宛依旧悲伤地哭泣着,一如当日歇斯底里的妻子,为什么她们急了都会变得如此彻底,为什么她们谁都不能体谅自己?
    “宛儿。”容若猛然抱住了沈宛,合着她显瘦的身子一起颤抖,挖自心底的痛苦说,“是我的错,我一步错步步错,宛儿,我只是想把儿子给你带回来,我想让我额娘心软松口,宛儿你再等等我。”
    女人的哭声散出窗外,稍走远一些就听不见了,再大再深的痛苦,也终究是个人的事,哪怕以悲观的眼光看待世界,周遭的一切也不会真正为你而改变。
    宫里温贵妃领悟这个道理时,咸福宫已几乎变成冷宫的所在,她常常独自站在宫门前看相邻储秀宫佟嫔的热闹。皇帝近来喜欢佟嫔,时不时来储秀宫歇歇,佟嫔明明没有任何胜人一筹的地方,可皇帝就是对她好,温贵妃明明没有任何输人的地方,可皇帝就是不喜欢她。
    她用尽了所有法子也没能得到皇帝真正的瞩目,那日皇帝当着她的面翻绿头牌,前一刻还在问她宫嫔罚跪的事和胤祐挨打的事,她以为原原本本地说清楚,皇帝没生气那事儿就算过去了。谁晓得转过头就有人呈绿头牌,当时看着面含笑意的皇帝,她甚至奢望皇帝还不如打她两巴掌来得痛快。
    日子如水般流过,温贵妃耗尽心血也没有再改变什么,就连十阿哥都不懂得哭一声装可怜,而她还不至于下得去手折磨亲生儿子让他日夜啼哭。可纵然她在孩子面前流眼泪,这孩子也不大会痛痛快快哭一场,连自己的亲骨肉都不可怜她。
    眼下南巡的事一耽搁,本兴致勃勃的女人们顿时散了一半的热情,而随扈的名单始终没个准信,如今连南巡的日子也没数了,再不如正月里那般争奇斗艳地渴望得到那仅有的几个位置,入春之中,紫禁城里总算消停了好一阵子。
    南巡搁置,原定之后的事都迅速跟上,这转眼就要入夏,天气热皇帝必然不会大张旗鼓地出门,算计着日子,只有等入秋再动身。但皇帝忙忙碌碌,再不提半点关于南巡的事,后宫的女人们,甚至一度觉得今年是走不了了。
    玄烨私底下会告诉岚琪一些动向,两人肌肤相亲时,玄烨也总是有所避忌。岚琪笑话他还不如自己怀孕那会子来得自在,玄烨却说:“好容易要出一趟远门,咱们一辈子的日子在一起呢,舍不得这几个月?”
    她便知道,南巡不会不成行,皇帝如今不过是专心眼面前的事,等时日合适,这件大事还会重新提上日程。
    天渐热,四阿哥上书房也有好些日子了,胤祚从刚开始总缠着额娘要去找四哥,到现在明白四哥去书房做什么,只是偶尔才会让岚琪带他去哥哥回承乾宫的必经之路等。哪怕只是跟在哥哥身后走那么一段路,他也十分高兴。
    胤禛不嫌弟弟烦,见了他总说你怎么还不长大还不来书房,然后像模像样地给他讲书,之乎者也听得胤祚紧紧皱着小眉头。哥哥就会拍拍他的脑袋说:“等你来了书房,哥哥再教你,可要好好学,不然皇阿玛要打你手心。”
    胤祚就会紧张兮兮地黏着哥哥说:“我跟四哥学,我听四哥的话。”
    岚琪总是静静地跟在后头,时不时小儿子会跑回来扑在膝下撒个娇。胤禛就站在那边数落弟弟长不大,但很快就会被弟弟逗得童心大起,小兄弟蹦蹦跳跳地一路牵手回去,是那一段日子里岚琪最幸福的事,偶尔在太皇太后面前提起来,说话时眼睛熠熠生辉。
    这日岚琪领着胤祚从慈宁宫出来,正要去等下学回承乾宫的四阿哥,母子俩一路走过来,儿子在前头蹦蹦跳跳,一拐弯就不见了身影,但听见“嗵”的一声,而后隐隐有孩子的哭泣。岚琪环春急忙赶过来,却见觉禅氏和几个宫女在拐角处,她正蹲着身子给六阿哥拍身上的尘土,温和地笑着:“六阿哥慢些走,要看着路啊。”
    胤祚回身见母亲,便跑上来撒娇。觉禅氏礼貌地跟过来行礼,岚琪哄着儿子,抬头看觉禅氏,竟觉眼前一亮,她的美貌自不必多说,可这股子安逸泰然的精气神,从未在以往的觉禅贵人身上瞧见过。
    “额娘,我疼。”胤祚的撒娇将沉默打破。岚琪低头对儿子说:“四哥怎么教你的,又忘记了吗?”
    胤祚愣了愣,赶紧站到觉禅氏面前,礼貌地作揖说:“觉禅贵人吉祥。”
    觉禅氏温柔地笑着:“六阿哥真乖。”
    岚琪将儿子拉在身边,又细细打量眼前的人,如今真真是体面精神,明媚的双眼淡定安宁,从前总悬浮在眸子里的悲哀偏执也看不到了。到底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让她脱胎换骨变了一个人?可这样实在好,好好的一个人,就该好好地活着才是。
    “我要和六阿哥去等四阿哥下学,你这是要往哪里去?先走吧。”岚琪客气地说着,但这本是一句打开话匣子的话,小孩子却不懂,听说要走了,立刻对觉禅氏说:“觉禅贵人慢走。”
    觉禅氏笑靥如花,她当然懂该怎么回答德妃的话,从容说道:“嫔妾替贵妃娘娘去了趟太医院,娘娘她病了但不肯宣太医,嫔妾去问了问,请太医开几服药也好。”
    “娘娘病了?”岚琪心中唏嘘,一直想她会不会被气病了,果然如是,心病还需心药医,觉禅氏就算拿来灵芝仙丹也不见得奏效。
    “药已经得了,嫔妾这就要回咸福宫,不敢耽误娘娘。”觉禅氏朝边上让开些。岚琪见她这样客气,毕竟她们关系不亲密,也没再多问什么,让胤祚行礼道别后,便大大方方地领着儿子走开。
    等遇见四阿哥下学,胤祚便黏着哥哥再不纠缠母亲,宫女嬷嬷们伺候着两个小主子在前头晃悠,岚琪慢慢走在后面,环春在边上轻声说:“方才乍见觉禅贵人,奴婢都认不出来了,真是很不一样,您说贵妃娘娘那样折腾,贵人她怎么还能在咸福宫好好的?”
    岚琪且笑:“宫里锦衣玉食的好日
    子,但凡自尊自爱一些不会过得不好,她这样才是对的。”
    环春却想得多一些,略小气地说:“这样美丽的人在宫里走来走去,其他娘娘主子们一定要说她居心叵测,好好的可别再闹出什么笑话来。”
    彼时岚琪只觉得环春是多想的,但过几天就有风言风语传出来。因觉禅氏这几天时常在宫里走动,虽然她去的地方只有太医院,可别的女人还是容不得她,更听说有人在宫道上堵她欺负她。
    岚琪听说了直摇头,这日荣妃过来闲坐她还想请荣姐姐过问一下,荣妃却主动先说:“这两天教训了几个不安分的,亏我这样的脾气还要冷下脸来骂人,僖嫔、敬嫔也忒过了,自己不如意还教唆些贵人常在去给觉禅贵人难堪。她们也不想想,人家是八阿哥的生母,是跟着贵妃娘娘住的,打狗还要看主人呢。长得不如人,脑袋也不好使。”
    听说已经摆平了,岚琪就不再多嘴,荣妃说起:“她们是怕觉禅氏再得到皇上喜欢吧,说起来她长得好看,被喜欢也没什么不对,不过我瞧她是心如止水的样子,不然当初在木兰围场怎么会大半夜从皇上的帐子里出来?那一走,恐怕就是一辈子了。”
    “她现在挺好的。”岚琪淡淡地应道,又见环春从门前进来,说皇贵妃派人来请荣妃和德妃过去说话,两人算算近日宫内没什么要紧的事,等到了承乾宫,不多久宜妃、惠妃也到了,宫里头尊贵的几个人都在,只有贵妃没来。
    果然有青莲来禀告说:“贵妃娘娘抱病,说不能来了,请娘娘恕罪。”
    “她都病了多久了?”皇贵妃嫌弃地嘀咕一声,而后看看在座的四人,清了嗓子说,“皇上刚才吩咐我,把南巡妃嫔随扈的名单定下来,这一次太子和大阿哥也都去,七阿哥腿脚不方便,八阿哥以下都太小就不必去了,五公主还是个奶娃娃当然也不能去,其他四个丫头都大了能带着,可孩子一多路上就要有人照应,你们看宫里头去哪几位好?”
    荣妃看了眼惠妃,见她眼珠子滴溜溜转着,立时抢先开口说:“嫔妾四人若都出行,宫里的事可就没人管了,嫔妾还是不去了吧。”
    惠妃淡淡看她一眼,没开口说什么,但听皇贵妃道:“皇上说太皇太后和太后都在家,宫里乱不了,你们若愿意就都去凑凑热闹,一年到头在宫里闷着,也怪辛苦的,这是皇上的心意。”
    宜妃忙接嘴:“既然如此,姐妹们都去才好,这么多公主阿哥跟着,总要有人照顾,荣妃姐姐就别客气了。”
    荣妃笑看她,不言语,之后略作商量,皇贵妃就不耐烦地打发了众人。等四人在承乾宫门前散了,荣妃对岚琪说:“我看宜妃是去不了的,去不了的缘故,就为了她心里欢喜的那件事。”
    岚琪呆呆想了片刻,才想起一事,问道:“姐姐是说五阿哥?”
    “太后不去,五阿哥却要和兄弟们一起随扈,皇上或皇贵妃总不能下令不让宜妃接近五阿哥吧,这样一来不让她们母子相见最好的法子,就是其中一个别去喽?”荣妃冷然一笑,“且等等看吧,若是宜妃一定要去,我看太后是不会放五阿哥走的。这一去几个月,母子俩的情分可就培养起来了,毕竟五阿哥如今自己也知道他是宜妃的儿子。”
    岚琪心中并不认同这样拆散母子的事,可这里头又有不得不拆散他们的缘故,每每为此矛盾她都会缄默不语,荣妃絮叨了几句后,也径直回景阳宫去了。
    为了妃嫔随扈的名单,冷了好久的南巡之事又在后宫热闹起来,敬嫔、僖嫔几人都上赶着巴结,连几个贵人常在都挖空心思地想随驾。毕竟跟着皇帝出去走一遭,莫大的恩宠不说,她们深宫里的女人,一辈子能捞着几次出远门的机会?
    这日钮祜禄家的人进宫探望卧病在床的温贵妃,觉禅氏回避在自己的屋子里。倒是几位夫人很客气,特地来见过觉禅贵人,谢谢她这些日子对贵妃的照拂,觉禅氏以礼相待。不久等客人散了,本见贵妃不喊她就不想去跟前,可那么巧承乾宫的人来了,最后一次来问温贵妃,到底要不要跟皇帝出门。
    别的人想去还去不成,温贵妃这儿却是问了两三趟,她想去就去得,不想去也不勉强,可她一直都不搭理人,亏得皇贵妃那儿还有些耐心。
    觉禅氏无奈进了寝殿,病榻上的女人憔悴苍白,屋子里那样闷热,她身上却冷冰冰的,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仰望窗外的天空发呆。冬云私下对觉禅贵人说,当年钮祜禄皇后薨逝后很长一段日子,她家主子每天都是这个样子的。
    “娘娘,承乾宫的人说最后来问您一回,皇贵妃娘娘就要定下随扈南巡的名单了,您若是想去,现在还成,再晚些可就不能改了。”
    温贵妃缓缓转过眼神,瞧着光鲜亮丽的觉禅氏,眼中掠过不屑的寒意,冷然道:“不去了。”
    “是,臣妾这就去传话。”觉禅氏转身要走,背后一把冰冷的声音却飘过来:“你想去是不是?你是不是想,我现在这模样,耽误你了?”
    觉禅氏心里咯噔一下,瞧见门前冬云冲她摆摆手,她有分寸的,做什么和一个病怏怏的人计较,只转身恭敬地回答:“嫔妾一如既往,伺候好了娘娘便是,宫里其他人其他事都与嫔妾不相干。”
    “难为你了,可我听着真假。”温贵妃的笑容阴森森的有些骇人,但很快就懒懒地别过脸,又呆呆地望着窗外,不愿再搭理人了。
    觉禅氏悄然退出,冬云再三感激地说:“贵人您大度,主子病着心情不好,您千万别放在心里,咸福宫里还有您在,总算还不乱。”
    “都是你在辛苦的,你自己也要保重。”觉禅氏不以为意,径直去向承乾宫来的人传话,之后没事儿人似的回去了。可她身边的香荷却很不服气,忍不住说:“主子您做什么处处要受委屈,当年在翊坤宫您都没这样软弱,前几天被那些人堵在路口欺负,还不是为了给贵妃娘娘求医问药,现在贵妃娘娘却给您脸色看,奴婢心里真憋屈。”
    “一日三餐谁短了你什么菜蔬粮食没有?在翊坤宫你吃饱过吗?”觉禅氏毫不在意地拍拍她的脑袋说,“这儿挺好的,别瞎琢磨了。”
    香荷嘀咕:“您真是变了呢,从前一整年也不见您笑几回,如今倒是常常嘴边挂着笑容,刚才对奴婢说话也是微笑的,还有那天遇见德妃娘娘,您看着六阿哥的眼神可真慈祥,要是八阿哥还在身边就好了。”
    觉禅氏却喃喃自语:“这么多年了,每次见德妃娘娘,都觉得她还是从前那个模样,身上衣裳首饰越来越华贵,可看人的眼神从来都没变过。”
    香荷纠缠说:“德妃娘娘那天那么客气,咱们几时登门去拜访吧,您看宫里和永和宫相好的几位娘娘主子,个个儿都风光有面子。”
    觉禅氏摇头:“我满足了。”
    那日后,皇贵妃向皇帝上奏了后宫随扈的名单,皇贵妃为首,惠宜德荣四妃、佟嫔、端嫔、布贵人、戴贵人,并几位新近得脸的常在答应,连景阳宫的万琉哈氏也在列,热热闹闹十数人。
    皇帝一律恩准,并在那之后不久再次宣布,圣驾将于九月出发南下。南巡的事再次提上日程,打前站的官员们也纷纷要离家南下,纳兰容若就是其一。可这一回走,他怎么也不肯携带妻妾家眷,皇帝也没有再勉强他。
    离京前几日,容若终于领着儿子回到私宅,沈宛简直不敢相信明珠夫人会松口,容若则跟她保证说:“额娘不会来跟你闹的,但若她偶尔想来看看孙子,你就让她看吧。你安心在这里住着,曹兄他们会有人照顾你,不会让人欺负你。多则两三个月,少则三四十天,我会尽早安排好沿途的一切,还要赶回京城和皇上一起出发,到时候我会请旨,带你一同前往。”
    沈宛已不奢求什么一同南下,明珠夫人能把儿子还给她,已是天大的惊喜,可她难免患得患失,一直问容若,会不会他走后明珠夫人又来把孩子抢回去。容若最了解她的母亲,笃定地告诉沈宛,若她额娘要反悔,就绝不会答应让孩子回来。
    几日后容若离京,沈宛忐忑不安地守着儿子过了几天,见明珠府果然没什么动静,她才真正信了,又有曹寅府上的人时常来关照她,日子总算安稳。
    酷夏渐过,岚琪几乎每天都在慈宁宫照顾太皇太后,老人家今年不去避暑,倒也平平安安度过夏天。去年答应玄烨和岚琪她一定不生病不让孩子们担忧,还真是硬朗地度过一天又一天,眼瞅着将要入秋,一直对岚琪说:“你们这次下去虽见不到江南春色,可那鱼米富庶之乡,能亲眼见见五谷丰登的景象也好。”
    但是入秋后几场雨,太皇太后终究有些着凉,幸好只是略略鼻塞,太医院开了几服药便吃好了,不然太皇太后一病,恐怕南巡的事又要搁置。
    可其他人盼着太皇太后安康,不要让皇帝再次取消南巡,唯有一人是只想着自己的事。近些日子宜妃每天都提心吊胆,这天惠妃来看她,见她正大口大口地灌凉茶,劝她小心身子太寒,宜妃却忧心忡忡地说:“皇上最近常来,每晚都那样,我又不敢不从。可算算日子就快出门了,我这要是有了好消息,别人不会恭喜,只会笑话我。”
    惠妃细想宫里春夏以来受宠的人,皇帝几乎就没怎么碰过德妃,心知皇帝是怕德妃有了身子不能跟出门,可转过身对宜妃和其他人却无所顾忌。连这上头的事都细细算计这样偏心,皇帝到底要在乎乌雅氏到什么程度,才能让他自己觉得满足?
    “皇上喜欢我自然是好事,可我一门心思想跟他出门呢。”宜妃摸着肚子满面愁容,“姐姐你别以为我在炫耀,我是真着急。”
    惠妃没把话说明,想着等她自己回过神大概也不用多久,且心里本是羡慕她还能有这样的机会,自己已是错过了最好的时光。若早几年皇帝也能对她好,未必不能再给大阿哥添个亲弟弟,可如今一切都是空想,八阿哥虽聪明伶俐,终究是别人肚子里出来的。
    转眼已至九月上旬,宜妃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重阳节那日她在慈宁宫不舒服,太皇太后让太医来瞧,当众说宜妃娘娘有了身孕,她连隐瞒都不能隐瞒。这一下随扈的名单里立刻去掉了她的位置,其他人跟着出门逍遥自在的日子,她必须留在宫里安胎。
    正如她所料,宫里人上门道喜时,脸上都少不了幸灾乐祸的神情,毕竟不能随驾的人占大多数,如今又有一个不能去的,满足不少人阴暗狭隘的心理。
    就连荣妃私下里都对姐妹们说:“本来想她和五阿哥该怎么办,太后那儿一直没发话,还以为要等到最后做决定,这下好了,五阿哥能出去游山玩水了。”
    那之后的日子,妃嫔们都推脱侍寝,皇帝也无心入后宫。待至九月二十日,皇帝下旨凡经过地方,百姓须各安生业,照常宁处,毋得迁移远避,反滋扰累。再至二十四日,以皇帝出巡颁诏天下,诏内恩款十二条,圣驾将于二十八日起程。
    出发前一晚,永和宫里一切都已打点好,胤祚今晚硬要去跟四哥住在一起,皇贵妃满口答应,岚琪也不好阻拦。皇帝在乾清宫不入后宫,她难得地一晚上清静,可想着明日出发,兴奋得怎么也睡不着,环春、绿珠她们也兴奋,一时主仆几个就窝在炕上说话。
    闲话至半夜,才都有些疲倦,环春再三劝岚琪安寝歇息,可她才躺下不久,绿珠突然急急忙忙跑来,唬得岚琪还以为有什么大事,却听绿珠说长春宫连夜召见太医,八阿哥病得不轻。
    “八阿哥病了?”环春听见便说,“那惠妃娘娘明儿还走吗?”
    正如环春所想,隔天众妃嫔随皇贵妃到慈宁宫请安道别时,太皇太后告诉众人八阿哥病了,惠妃不能随驾。这样一来宜妃、惠妃都不去,照顾皇帝和阿哥公主的人手就少些,要随行的诸位一定更加用心。更叮嘱在外头要有天家风范,不可有拈酸吃醋的事,也要规劝皇帝保重身体,如此之类说了小半个时辰,才打发众人离去。
    出得慈宁宫时,皇贵妃却把女人们看了眼,冷笑一声:“爱吃醋闹腾的都没跟着去,太皇太后真是白费心说这些话了。”
    众人不敢多说什么,只等皇贵妃先上辇,荣妃几人散开时才互相说着:“宜妃和惠妃实在没福气,这下好了,她们又能继续做伴,真不晓得这会子两人心里怎么难受。”
    这边环春和乳母要把六阿哥抱上车,小家伙一直挣扎着要去找四哥同坐,岚琪训斥他不听话,儿子竟撇嘴就要哭,却是这会儿青莲跑来说:“四阿哥想和六阿哥在一起,主子让奴婢来问娘娘您是否答应。”
    “额娘额娘,四哥找我。”这话胤祚最听得进了,岚琪只有答应,正想一同跟过去向皇贵妃打声招呼,后头突然急急忙忙有人跑来,众人竟看到觉禅贵人一身出门的行头,身后几个宫女,冬云也在。
    她们径直就往皇贵妃的车驾奔过去,这边荣妃几人后来才知道,是温贵妃把觉禅氏推出来的,说觉禅氏一直照顾她很辛苦,难得能出远门走走,希望皇上能带她同行。既然惠妃也突然不去了,车驾必然有空置的,多带一个贵人并不麻烦。
    话是如此,多一个少一个本来就不麻烦,可觉禅氏是什么样的人,那般姿色往江南走一遭,比谁都来得合适。
    荣妃正立在岚琪身边,同样也还没上车,皱着眉头轻声说:“贵妃娘娘到底怎么想的,我真是怎么也看不透她。”
    “咱们还是上车吧,耽误了吉时就不好了,皇上在前头大概都等着急了。”岚琪见环春回来说六阿哥已经安顿好,自己便也要上车,和荣妃离了坐定后,稍稍挑起帘子,正好能看见觉禅贵人立在皇贵妃的车下,她满面的无奈,想想谁又愿意这样难堪。
    可后头这样磨蹭,前头果然来催了,岚琪见竟是见纳兰容若带人过来,她心头蓦地一慌,松手将帘子放下,可心里头又好笑,她这是为了哪门子的事发慌?
    纳兰容若来问各位娘娘是否能起驾,谁晓得会在皇贵妃这里遇见表妹,可两人都没工夫互相多看一眼。皇贵妃见皇帝来催了,四下又有许多相干不相干的人,一时也不愿给觉禅氏难堪让自己显得多霸道小气,便匆匆吩咐纳兰容若:“惠妃的车驾还准备着吗?挪来用吧,把觉禅贵人送过去,之后路上再换车好了,先让她用惠妃的车。”
    皇贵妃这般吩咐后就再不管了,容若莫名其妙得了这道命令,眼瞧着后头娘娘贵人们都安顿好了。大部队要掐准吉时出发,容若也顾不得什么,赶紧让人把车驾送过来,引着表妹一路到后头去,看到她安然坐定后,再一路问过来是否安好,根本来不及多想什么,就奔到前头去禀告可以动身了。
    虽然忙忙乱乱,幸好没有耽误时辰,皇帝一行顺利出发,浩浩荡荡的队伍自皇城一路往南而去。
    觉禅氏一早起来被温贵妃强迫来随驾,亏她拖着病体还有精力指挥下人给自己打点好东西,好些还是直接从贵妃屋子里拿的,然后逼着冬云领她追过来。更说要避开众妃去慈宁宫行礼告辞,要直接候着队伍出发的时间来才有更大的机会,果然这样一闹,她竟然真的出门了。
    香荷更是比主子还兴奋,她们临时坐了惠妃的车驾,虽然之后到永清县会换,可这富丽堂皇的马车也足够小丫头欢喜的,一直嘀咕着:“主子您若积极一些、主动一些,皇上曾经那样喜欢您,咱们早就能坐这样的马车了。”
    “我是什么出身,算起来连你都不如,你就别指望我带你坐这样的马车了。”觉禅氏苦笑。今天的事猝不及防,好在跌跌撞撞走到这一步了,不管温贵妃是怎么想的,不管她为什么非要把自己推出来,可她不会去做勾引皇帝的事。那么多妃嫔跟着,她远远地躲在人后就好,江南一直是她向往的地方,真的能去走一遭,的确不是什么坏事儿。
    队伍一路前行,第一站在永清县歇息,也不过是稍作安顿后就要再出发的。皇帝那边大臣侍卫无数,路上是不会没事儿把妃嫔叫过去或自己过来看。庞大的队伍宛若移动的宫廷一般,前朝后宫泾渭分明,这边女人们的事都是皇贵妃说了算,可偏偏皇贵妃竟然晕车,才走了这么一程路,她就不舒服了。
    如此,岚琪不得不过来将四阿哥和六阿哥领回去,看了眼皇贵妃实在苍白憔悴,这要是一路都这个光景,她这一遭跟出来,委实是受罪。岚琪也不敢多说什么,领着儿子们回到自己那里,远远看到队伍后头在换马车,纳兰容若的身影又进入了视线。
    “环春,你看好两位阿哥,我过去瞧瞧。”岚琪将儿子交付给环春,带了绿珠、香月就往后头来。这边觉禅贵人正立在一旁等侍卫们换东西,毕竟惠妃的车驾不是她一个小小贵人能坐的,方才急着出发才没讲究,可由奢入俭难,香荷已经忍不住嘀咕着:“这马车可真小,奴婢一人跟着都嫌挤。”
    说这话时正好看到德妃娘娘过来,众人躬身施礼,纳兰容若则上前问道:“德妃娘娘那里是否有什么不妥?皇上命令臣到济南府之前,各位娘娘这边的事由臣来负责,济南府之后的路会由其他大人来督促,现在娘娘有什么需要,可随时召唤微臣。”
    “纳兰大人辛苦了,听说你回京也不过几天,这又要出行。”岚琪大方地说,“本宫没什么事,只是觉禅贵人突然跟来,想来问问她是否有什么没准备妥当的,纳兰大人自行去忙吧。”
    容若称是,见这边马车调换好了,也不敢多留下,躬身离开去,可走不远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瞧见表妹正向德妃福身说话,两人都和和气气的,才安下心来。天知道刚才他到了皇贵妃跟前乍然见到表妹时的心情,此刻仍旧后怕,若眼睁睁看着皇贵妃欺负她为难她,他该怎么办?
    “你出来得急,若有什么东西缺了少了,就让香荷去我那里拿。”岚琪很温和,她心里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跑来多管闲事,既然心里想这样做,就先爽爽快快地来做,之后再细究缘故不迟,这会儿更提起来,“皇贵妃娘娘晕车了,你也小心一些,太医前后随行,有任何事找他们就好。”
    说的终究不过是一些客气话,但岚琪觉得说了心里才舒服,之后等她离开,香荷搀扶自家主子重新上车时就说:“您看您看,上回奴婢怎么说来着,德妃娘娘就是有心要和您亲近呀,您看这么多娘娘在前头,只有德妃娘娘来问您怎么了。”
    “德妃娘娘客气,咱们不能随便拿来当福气,突然跑出来,谁都斜眼瞧我们。娘娘这样客气一下,大概是不想其他人来为难我们,出门在外和和气气最要紧。”觉禅氏很聪明,知道自己的境遇,知道别人对她的讨厌,现下出门了,她只想高高兴兴走一回,不考虑别的。
    只是当车队再次前进,车轮滚滚间,不经意挑起帘子见到外头骑马经过的容若时,心中还是会勾起涟漪。如今她越来越能淡定地面对容若,可这份淡定之下有多少撕心裂肺的疼痛,也只有自己明白,此时此刻想得最多的,似乎只是担心他日夜奔波的辛苦。
    之后数日,队伍经河间、献县、阜城、德州、平原、禹城,于十月初八至济南府,皇帝携众臣与妃嫔皇子公主观趵突泉,问询地方利病、风土民俗,临泉览视,题“激湍”二字。
    又拟定十月十日至泰安州登泰山,可皇贵妃这十来天每天晕晕乎乎,本想能在济南府多休息两天,这跟着又要走,实在有些吃不消。但是难得陪皇帝出巡,她不敢说出口怕惹人笑话,一直苦苦支撑着,观趵突泉时岚琪见她顶着苍白的脸色死死搀扶着青莲,心中很是担忧。
    便与荣妃商议,觉得皇贵妃这样下去不好,回去后一起来到皇贵妃面前,劝她后日不要随驾上山,在此处休息两日,等皇帝下山再一同前行。
    皇贵妃满面的不服气,可她实在太虚弱,想想都知道上不了山,不甘心德妃、荣妃能随驾登山,自己却不能陪着皇帝一览众山小,此刻一言不发,竟是委屈得眼眶通红。
    “之后走水路时,娘娘就没那么辛苦了,但现在若不好好休息,之后也难有精神,南巡的路还很长呢。”荣妃温和地劝说着,即便做好了准备要被皇贵妃抢白,可看她憔悴成这样,实在只剩下心疼了。
    皇贵妃虽不答应,也不怪她们多事,岚琪和荣妃无功而返,荣妃轻声说:“怕是只有皇上劝得动了,不能让她再强撑下去。”
    岚琪笑着问:“姐姐这话,是让我去请皇上来?”
    荣妃推她一把,笑嗔:“咱们当中,皇上面前谁说话最管用?少在我面前矫情,快去把皇上请来劝劝皇贵妃,这万一真在路上出什么事,才晦气呢。我这命就不是出来游山玩水的,大大小小的事不比宫里消停,你好歹也帮帮我啊。”
    玩笑归玩笑,正经事不能耽误,岚琪径自往皇帝这边来,明日就要动身去泰安,皇贵妃的身体是再折腾不起了。
    来时皇帝正与纳兰容若说话,之后的行程他就不管后头的事要一直跟在皇帝身边,在岚琪看来,有觉禅贵人在,这样安排的确最好。
    可她才到门前,梁公公让她稍等片刻容他进去禀告,竟突然听见里头茶碗碎裂的声音,皇帝勃然大怒呵斥了一声“混账”,吓得岚琪和梁公公都呆若木鸡。
    “梁公公,你不进去瞧瞧?”岚琪主动把责任推给了梁公公,人家满面苦笑,又不敢反问德妃娘娘为何不自己先进去,只能硬着头皮转过身,可才要跨进门去,里头一阵风,但见纳兰容若意气风发地出现在眼前,乍见德妃在这里,也是吃了一惊。
    “德妃娘娘吉祥。”容若恭敬有礼,倒是眼前的人定定的没回过神,他稍稍抬头,才见
    德妃眼神一晃,尴尬地笑着:“纳兰大人。”
    容若侧身让开道路要让德妃娘娘先行。岚琪也挪动了几步,可忍不住又停下来,她是不能干政的,当然不能过问君臣之间出了什么事,可心里实在很忐忑,忍不住就道:“出了什么事吗?”
    容若想起方才的情景,忙笑道:“娘娘若是问那个,茶杯只是皇上不小心碰在了地上。”
    岚琪见他言辞含笑、泰然自若,便也笃信真没什么事,又或者有什么事与纳兰容若不相干,总之这样最好,便径直往里头来,果然见瓷片碎了一地,可皇帝真皱着眉头严肃安静地看着面前的折子。出巡期间一切奏本奏章皆三日一送,乍一眼看到桌案上高高摞起的折子,直教人恍惚以为还在宫廷之中。
    “皇上。”岚琪立定福了福身子。玄烨闻声才察觉她来了,一根弦还绷在朝政之上,很自然地就问:“什么事?”
    这样严肃的对话,让岚琪不知所措,但皇帝立刻回过神,放下手里的折子就站起来温和地问:“怎么过来了?”
    后头梁公公跟进来,皇帝随手一指让他派人来收拾狼藉,自己挽了岚琪的手就到里头坐下,这些日子不曾怎么单独相处过,每日不远不近地看一眼,知道她好好的就放心了。
    岚琪则直白地说:“皇上这会儿若有不高兴的事,臣妾就回去了,刚才没进门就听见您摔东西骂人,臣妾不敢过问朝廷的事。”
    “朕不小心碰掉了桌上的茶碗,发脾气也不是生容若的气。”玄烨虽愤慨,对岚琪说话还是尽量地温和,也不顾是不是朝政,一股脑儿地说,“朕三令五申沿途各地不得滋扰百姓,还是有人违逆,正好查出来一个个都是贪官蛀虫,若不将他们煞一煞警醒后面的人,朕这一路往南去,多少百姓要遭殃?”
    偏偏岚琪女人家心思,心想那些官员也难做,且不论对错,谁不想皇帝经过自家治地时看到百姓安居乐业的景象,再退一步来说,保证皇帝出行安全才是最最重要的。不过她晓得这些话只能自己想想,若是说出来,会把玄烨气个半死。
    “你呢?为什么来,总不见得这样好,想着要来看看朕?”玄烨不想对岚琪说这些朝务琐事,很快岔开话题,笑吟吟地看着她,伸手在脸上轻轻摸了一把,心疼道,“一路辛苦了吧,下巴都尖了。”
    岚琪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刚才被皇帝一吓都没了轻重,立刻禀告:“皇贵妃娘娘连日晕车疲倦不堪,皇上是否有留心,那日在趵突泉观泉娘娘几乎站不住。”
    玄烨颔首:“朕看到了,可她的性子,朕过问只会让她不开心,出来一趟不要弄得不愉快。”
    岚琪一副男人果然不细心的嫌弃神情,看得玄烨瞪眼睛:“什么眼神,越发没规矩了。”
    “皇上太不体贴了,皇贵妃娘娘那样根本支撑不住,臣妾以为您但凡去问候一句,娘娘就不会继续逞强,怕的还不是您不高兴吗?”岚琪正经地说,“臣妾和荣姐姐商量过,怎么也该来请您去看看娘娘,劝娘娘不要登泰山了,在这里休息两日,之后等皇上下山,再合流同行,说不定自此就好了,后面的路才能游览得尽兴。”
    “她这样不好了?”玄烨略略有些愧疚,他的确不是十分清楚。
    岚琪拉了玄烨的手要他走:“皇上去瞧瞧吧,劝娘娘别登山了,这样子去登山,只会半路给您找麻烦,当然您可别这么直地对娘娘说啊。”
    玄烨嗔怪她:“朕还用你来教?”
    不过皇帝并不急着走,而是拉着岚琪说会儿悄悄话,问她这一路游历的所感所想,知道她身子未有不适很安心,过了个把时辰,才等岚琪离了后独自往皇贵妃的住处来。
    彼时皇贵妃正闭目养神,纵然如是依旧满面苍白。玄烨在床沿坐下,皇贵妃睁开眼本以为是胤禛来找她,乍然见到玄烨,蓦地一慌,下意识地就捂住了脸,她晓得自己现在容颜憔悴,很不愿被皇帝看见。
    “还害羞吗?”玄烨欣然一笑,温和地说,“朕疏忽你了,都病成这样了?”
    皇贵妃既委屈又愧疚,垂首红了眼眶,吸了吸鼻子说:“臣妾不好,难得跟您出趟门,还弄成这个样子,太医说是平日活动太少,想想臣妾是挺懒的。”
    玄烨且笑:“不舒服就停下歇两天,正好朕要去登泰山,你就在这里休息,等朕下山后,你再跟上来,朕会安排人照顾你。不许说不要,就这么定了。”
    皇帝下令不许反驳,皇贵妃嘴张了一半不敢往下说,心里是暖的,可又想德妃、荣妃才来劝过,皇帝紧跟着就来了,不禁泛起几分醋意,酸溜溜地问:“皇上突然来,可是德妃去请的?”
    玄烨笑道:“哪个请重要吗?要紧的是你赶紧养起来,后头的风景更美,不要再错过了,你也说难得出来玩一趟嘛,朕也不愿你太辛苦,兴许这会儿养好身子适应了,后面不会这样糟糕。”
    皇贵妃不敢再问,玄烨更道:“若是之后的路程还这样子,朕只能派人把你送回去了,什么也比不得你的身子来得重要,朕想你开心才带你出来。”
    几句话说得皇贵妃病都去了一大半,之后与皇帝说会儿话,渐渐犯困睡过去,这一觉安稳踏实,等她再醒来时,青莲说皇帝一行已经往泰安出发了。
    车轮滚滚、马不停蹄,岚琪坐在颠簸的车驾之内,正和胤祚一起认真地听四阿哥讲:“泰山吞西华,压南衡,驾中嵩,轶北恒,为五岳之长。秦汉时,民间传说盘古死后头为东岳,左臂为南岳,右臂为北岳,足为西岳。盘古头向东方,化为东岳,泰山自然是五岳之首了。”
    “四哥,盘古是什么?”胤祚年幼,哪里懂什么上古传说,只知道跟着太祖母看戏有孙猴子、二郎神,盘古这个词眼也是头一回听说,噘着嘴拉了岚琪撒娇,“额娘,我听不懂。”
    岚琪笑靥如花,她看着胤禛的眼神那样温和慈祥,看得四阿哥都不好意思了,伸手拍拍弟弟的脑袋说:“等你长大就懂了。”
    “四哥给我讲讲,四哥讲讲。”胤祚缠着哥哥要继续听下去,可胤禛肚子里也就那点儿墨水,虽晓得盘古是谁,可他不知该怎么来讲。岚琪见儿子尴尬,一左一右抱了兄弟俩,慢慢地将盘古开天辟地的故事说来听,胤禛听得很是虔诚用心,似乎暗暗佩服亲额娘懂那么多的事。
    这么多年,从只看得懂“牛羊米面”几个字,到能一气呵成静心默写整篇经文,岚琪肚子里的学问真真不少,只是她不用考状元,不必细究什么经世治国的道理,玄烨又投其所好总送来有趣新鲜的书,故而杂七杂八的事知道不少,哄孩子实在绰绰有余。
    只是胤祚到底还小,听了盘古就没耐心了,胤禛满面还想听德妃娘娘继续讲故事的表情,耐不住胤祚顽皮坐不定。岚琪便应允他:“之后还有很远的路要走,德妃娘娘每天都给你讲故事。”
    四阿哥很欢喜,不自禁还有些腼腆,点头答应了。
    待御驾至泰安,于泰山脚下祭山神,之后规整上山的队伍,皇帝要徒步而上,随行侍卫无数,再有皇子公主和众妃嫔,或年幼或娇弱,恐无法自行徒步上山,一路安排了不少轿辇。
    上山前,众皇子在跟前,大阿哥、太子都已长大,皇帝问他们能不能自己爬山,两兄弟自信满满地答应,三阿哥也要自己爬,倒是被大阿哥关心:“你还小,别逞强,不要让荣妃娘娘担心。”
    玄烨见兄友弟恭,十分欣慰,问起孩子们是否知晓泰山,六阿哥蹦蹦跳跳跑过来举着手说:“皇阿玛,有盘古,这里有盘古。”
    众人一愣,旋即大笑,四阿哥赶紧把弟弟拉回去,皱眉的小模样像极了父亲,大概被弟弟丢脸的言辞气到了。
    实则童言无忌,六阿哥这般只会讨人喜欢,连岚琪都在后头和荣妃几人乐得不行,再之后便听太子说:“儿臣所知,泰山多松柏,显其庄严巍峨,又多溪泉灵秀,缥缈变幻的云雾则平添几分神秘深奥,更有泰山日出、云海玉盘、晚霞夕照、黄河金带四大奇景。”
    大臣们夸赞太子博学多闻,玄烨虽喜但不形于色,回首仰望高山,气宇轩昂,朗声道:“此去泰山十八盘,共有石阶一千六百余级,于飞龙岩与翔凤岭之间的低坳处,两山崖壁如削,陡峭的盘山路镶嵌其中,远远望去,恰似天门云梯。登山不易,你们都要小心脚下每一步路,切勿逞强激进。”
    众人皆称是,这便要准备上山,玄烨再回身时,于人群中一眼望见岚琪,他眸中满是关切叮咛的神情。岚琪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恬然一笑回应,要他放心。
    在无数侍卫的前呼后拥下,大部队缓缓向山上移动。
    队伍之中,随行武将日日马上马下颠簸,练得一身矫健筋骨,个个健步如飞。而皇帝平日也极重视骑射习武,再忙碌也定会打一套拳活动筋骨,且因此行预定要登泰山,夏秋以来不曾荒废锻炼腿脚功夫,今日登山亦是如履平地。
    相形之下,文官要弱许多,更不必说诸位妃嫔公主,皇子之中大阿哥和太子尚能跟上父亲的步伐,后头女眷们走不过小半个时辰,就与皇帝一行拉开一大截。
    三阿哥以下每人有七八个侍卫随侍,五阿哥、六阿哥完全是被他们用竹轿抬上山的,等再往后走,山路越来越陡,每走一步腿上都像灌了铅似的,女眷们渐渐体力支撑不住,端嫔和布贵人已经决定放弃了。
    实则沿途不仅提前安排了许多哨岗,更一路安排了竹轿供女眷坐着被抬上山,但是端嫔她们觉得这样太折腾人,不忍心,宁愿半途放弃。可小孩子都十分兴奋,坐着轿子也不觉得累,不肯跟她们回去,等再走半个时辰,路边遇见许多文官,或歇息或挣扎着是否放弃,毕竟皇帝还在走,他们这些做大臣的,可不能像阿哥公主们一样坐轿子。
    越往后,同行的人越来越少,将至中天门时,荣妃也终于熬不住了,岚琪劝她这会儿下去就白辛苦了,既然安排了竹轿,每一段路都有轮班的人抬轿子,也不算太折腾人,便劝她和孩子们一起坐轿子上来。再往后,妃嫔之中,竟只剩下她一个人还在徒步而行,身边环春几人也都不成了,跟着岚琪的只有侍卫和腿脚好的太监。
    到中天门时,岚琪看到皇帝等在那里,其实玄烨乍见岚琪的脑袋冒出视线时,还不大敢信,等她缓缓走到跟前,大口喘息着摆摆手,表示没工夫行礼,才真真觉得是她,惊喜万分地说:“他们跟朕讲,好些人都下山了,朕以为你也爬不上来,还走得动吗?为什么不坐轿子?”
    岚琪喘过一口气,从侍卫手中接过水喝,缓过精神才笑道:“就是一步步走,走着走着就上来了。端嫔她们已经下山,荣姐姐在后头,和孩子们一同坐竹轿,大概还要些时候才能到。”
    说着话,岚琪看到大阿哥和太子都疲倦不堪地坐在一旁,玄烨见了便道:“朕就想等等看,看后头还有没有人跟上来,胤礽和胤禔他们不跟朕往上走了,四阿哥他们若来了,就让兄弟几个都坐轿子上去,他们也走不动了,毕竟还是孩子。”
    正如玄烨所说,这一段路辛苦地爬上来,却只是到了中天门,往后才是十八盘,十八盘的尽头是南天门,过南天门方能到泰山之巅玉皇顶,此去才是真正辛苦艰难的路,大阿哥和太子紧跟父亲的步伐到这里,已是极限。
    但是太子和大阿哥显然都不服气,脸上皆有倔强的神情,岚琪不晓得父子之间在她到来前是否有说什么,俩孩子虽然满面的不情愿,都没敢开口求父亲让他们继续跟着往上走。
    “你还能走吗?”玄烨问岚琪,语气是关切的,仿佛担心她太辛苦,可眼底那一抹期盼,看得人家心里直发笑。
    其实岚琪累极了,双腿越来越沉重,可再要她走她也走得动,只是不晓得哪一刻会迈不动步子,而现在看着玄烨期盼的眼神,她更是不愿停下,笑着说:“臣妾差了您这么多路,皇上这是等了多久?所以一会儿就算过十八盘,臣妾也跟不上您的步伐,请皇上只管在前头走,臣妾慢慢跟上就是了。”
    玄烨欣喜,但没说话,眼含深意地点了点头,吩咐侍卫准备再次动身,又走过去和太子、大阿哥说些话。
    再回到岚琪面前,侍卫奉上一对龙凤乌木手杖。乌木又名阴沉木,乃是稀世珍品,这样一对手杖价值连城,又分别雕刻龙凤栩栩如生,不知耗费多少心血才能得这么一对。
    岚琪这些年跟着太皇太后没少见这世上所谓珍品,也识得何为阴沉木,等玄烨拿起凤杖塞在她手里,不是先推却龙凤的避讳,竟是说:“皇上,这么好的东西您不怕一路磨坏了?臣妾可不舍得往地上撑,您让侍卫捡一根藤条或树枝来,臣妾还用得顺手些。”
    玄烨瞪她一眼,轻声嗔怪道:“出了门还这样小家子气,朕富有天下,一对手杖用不得吗?好好拿在手里用,是手杖贵重,还是你的身体贵重?只要你安稳,哪怕扶着朕的手当手杖呢?”
    后头那句说得暖人心,岚琪不禁赧然一笑,这一闹她都把龙凤的避讳都忘了,只等跟着皇帝缓缓登上十八盘。
    走在“慢十八盘”,两人只拉开十几级台阶的距离,岚琪知道玄烨刻意放慢脚程等她,她也不想急着去追,慢慢地一步步走最稳妥。不知不觉就已走入“不紧不慢十八盘”,后头有侍卫追上来,说荣妃娘娘和几位阿哥公主的轿子到中天门了,要和太子、大阿哥一起上山来。
    岚琪这才又想起手杖上雕工精湛雍容高贵的凤凰,心中一紧,赶紧快了几步跟上皇帝,追上来才喊了一声“皇上”,不想走得急了脚下发软,一脚踩空台阶,身子直直地往下倒,幸好左右侍卫太监一直紧紧跟随,被他们眼明手快地搀扶住,这才没酿出大祸。
    彼时玄烨正停下脚步吩咐后面太子一行的事,眼睁睁看见这一幕,所幸岚琪安然无恙,她还强撑着笑呵呵地跟身边人说“没事没事”。可他已是恼怒,等岚琪再走到跟前,便低声呵斥:“你急什么,慢慢走听见没?下山再找你算账。”
    岚琪知道人家是心疼自己,也不会觉得委屈,但立刻举起手杖给玄烨看,正经地说:“皇上,臣妾恐怕使不得的。”
    玄烨不屑地睨了一眼:“怎么使不得?”
    “这是一对龙凤……”
    “是孔雀吧?”玄烨突然打断了岚琪的话,拿自己的龙杖敲敲岚琪的手杖说,“这是一只孔雀,什么使得使不得?你且歇一会儿,再慢慢跟上来,实在走不动了不要逞强,朕但求你们都平平安安的。”
    “孔雀?”可岚琪却仔仔细细端详着手杖上的木雕,根本没听见皇帝说什么,只听玄烨气哼哼说她:“你再看就立刻下山,朕让你用的东西,你管它是什么?”
    “可是……”岚琪还想解释,见玄烨瞪着自己,立刻闭嘴,皇帝皱了皱眉头,又气又好笑,转身拾级而上,再不理会她了。
    “娘娘,咱们也走吧。”边上侍卫来提醒,岚琪笑着点点头,一同继续攀爬石阶,侍卫们忍不住说,“娘娘虽然走得慢,可这般体力已是很不容易,以为娘娘公主们在深宫里以辇代步,断不能爬上山,所以大人一路安排了无数岗哨,备着给娘娘们坐轿子上山。”
    岚琪自己也觉得稀奇,便想想这几个月她做什么来着,才记起从春末夏初,太皇太后就不让她坐轿子,每天来回永和宫和慈宁宫的路都是用脚走的,炎炎盛夏亦是如此。那会儿太皇太后只说她气色不好,要活动活动,不知是不是想着来日要爬山,但这几个月走下来,每天在紫禁城里穿梭往来,还真走了不少的路。
    想到这些,岚琪心里暖暖的,感激太皇太后对自己偏心的一切。
    她知道后头荣妃、端嫔她们一定都不甘心,更不要说晕晕乎乎卧病的皇贵妃,谁不想伴随在皇帝身边,谁不想陪他登上泰山之巅,可她们心有余而力不足。即便是岚琪自己,也不晓得哪一步就再也走不动,如今也不过是咬着牙,一步步紧紧跟随,而支撑她的,就是想要和玄烨在一起的信念。
    山越爬越高,路越来越陡,走过“不紧不慢十八盘”,最后的“紧十八盘”更为险要。后头有侍卫跟上来说,轿子上不来了太危险,大阿哥和太子决定徒步爬上来,其余人退至平缓处等候皇帝的命令。
    说话的这会儿工夫,岚琪慢慢地追上了玄烨,已经是一屁股坐在石阶上不能动了,但听皇帝的喘息也渐渐沉重,正吩咐侍卫,要确保诸位阿哥公主的安全,不能爬不用勉强,更不必听命于阿哥公主,只要侍卫们觉得太危险,立刻遣返下山,若不登顶,必须趁天黑前下山。
    “还能走吗?”岚琪正大口喘气喝水,忽听背后的声音,可她不敢回头,僵硬地说:“看见来的路,臣妾不敢动了,怕摔下去。”
    山路太陡峭,乍一眼几乎是垂直的视线,也不怪岚琪害怕,玄烨让她伸出手,牢牢握住她后让她站起来转过身,笑话她:“爬山自然往上看,你往下看做什么?怕什么怕,那可是你自己一步步走过来的路。”
    岚琪却唏嘘:“臣妾一股脑儿地跟过来,把孩子们都丢在后头了,臣妾这个额娘可真够呛的,为了争口气,孩子们都不顾了。”
    玄烨笑道:“每个人身边侍卫太监跟了无数,当地挑选了最会爬山的来,不比你可靠?”
    岚琪已然满面疲倦,浑身无力地说着:“皇上,我好像真的走不动了。”
    “南天门就在眼前了。”玄烨手中龙杖朝天稍稍一指,随即结实地撑在石阶上,抓着岚琪的手紧紧不放,自信而笑,“你说的,一步一步,总能走上去。”
    此时有侍卫太监送来氅衣,分别给皇帝和岚琪披上,高处不胜寒,寒冷会让人的体力迅速下降,岚琪就是走得发热没顾得上保暖,到这边才会突然脱力疲乏,玄烨更亲手为她把系带绑紧,温和地说:“朕和你一起走,一步一步走。”
    岚琪抿着嘴,点了点头,似乎怕说话也会耗费体力,紧紧和玄烨的手相握,再不往回看来时的路,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地往上走。
    “紧十八盘”近五百级台阶,陡峭险峻又兼体力耗尽,每一步都走得辛苦,每一步岚琪都觉得自己快走不下去了,可是玄烨始终没有放开她的手,一步又一步,即便越走越慢,他们也没有停下。
    当登上最后一级台阶,南天门便屹立在眼前,门侧楹联清晰可见,上曰:“门辟九霄仰步三天胜迹。”下曰:“阶崇万级俯临千嶂奇观。”
    岚琪轻声念在口中,不晓得她的思绪飘去哪儿了,玄烨正要与她说话,却见她热泪盈眶说:“若不是跟皇上来的这里,臣妾即便来了,也不认识这楹联上所有的字,千辛万苦爬上来,却不知所谓,又有何意义?”
    玄烨闻言动情,想起当年在乾清宫的第一晚,自己把着她的手写下乌雅岚琪这个名字,教她写字、教她念书,缱绻缠绵的情爱,就在这一笔一画一字一句里,成熟珍贵,坚不可摧。
    “皇上。”岚琪脸上早已一片狼狈,此刻不仅止不住垂泪,还在泪容里绽放最绚烂的笑容,又哭又笑地说,“咱们到了,皇上,我们走上来了。”
    玄烨点点头,拉着她稳步走进南天门。自南天门到泰山之巅玉皇顶虽还有一段路,可相比十八盘的陡峭险峻,此处真可谓一马平川,脚下步子立刻就有所不同,岚琪觉得自己整个人轻松下来,脚步也不由自主轻盈欢快。
    玄烨见她突然又恢复精神,不可思议地摇头:“朕还记得在中天门看到你的脑袋从山路上露出来的模样,你可知道朕当时多高兴?虽然到后来已是强迫你跟着朕走上来,可你真的走上来了,朕还是觉得不真实。”
    岚琪顾不得一脸疲倦的狼狈,骄傲地扬眉而笑,冲皇帝得意地说:“皇上可别觉得不真实,您得看仔细,臣妾好好的在这儿。总之这下回去,臣妾可有的和太皇太后说了,太皇太后一定也佩服臣妾,可您回头要说什么不真实,臣妾岂不成了骗子?”
    她怎么说玄烨怎么喜欢,之后喝水进食稍事休息,待这边安排妥当,两人先至碧霞灵佑宫拈香顶礼,碧霞灵佑宫正殿内供奉泰山女神碧霞元君,东西配殿供奉送子娘娘和眼光娘娘,岚琪随玄烨虔诚祝祷。眼光娘娘能保佑身体康健,岚琪自然是为玄烨和太皇太后多多求福。
    出得碧霞灵佑宫,皇帝一行要直奔玉皇顶,此刻后头的人也跟上来了,却不见太子和大阿哥。玄烨最终得到的消息,是所有阿哥公主都原路下山,山路实在陡峭危险,孩子们上不来。
    这样一来,此行随皇帝登临泰山之巅,除了武将侍卫太监之外,竟只有德妃一人,连个宫女都没跟上来。
    幸好南天门这边有数位健壮的妇人候命,是当地衙门安排来照顾娘娘公主的,他们就是觉得宫里来的人没有登山的本事,又怕万一有人爬上去,至少还能有女人来照顾伺候,没想到还真的上来了一位娘娘。
    到这一刻,岚琪才觉得自己的不可思议,她这一路想着的,就是要跟上玄烨,要陪在他身边,彼时脚下每一步踩着都是钻心地疼,可有玄烨握着她的手,她就决不会放弃。
    之后一路往玉皇顶而去,皇帝和德妃将宿在玉皇庙,待至玉皇顶,已然暮色徐徐。
    夕阳西下,天边红云如峰似峦,道道金光穿云破雾;山峦云峰泛着淡淡金光,似奇珍异宝绚烂多姿,蔚为壮观。
    岚琪随玄烨俯瞰山河壮阔,心潮澎湃,如入忘我之境。玄烨回眸看她,但见夕阳金光在她面上泛起一层柔亮的薄雾,隐去了满面倦容,那样安宁虔诚的神情,直教观者心气宁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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