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末是四阿哥的生辰,因婚礼在即,不过是一家子聚在永和宫吃了碗寿面,去宁寿宫给太后磕头领了赏赐。皇帝也没给儿子赏下什么,却在这天午后从乾清宫传出与四阿哥毫不相干的事。
    不知怎的,皇帝突然以太后的名义钦点了侧福晋家的堂妹,着钦天监选出吉日,待三阿哥、四阿哥婚礼之后,迎入紫禁城,同样纳为侧福晋。消息一经传出,六宫哗然。
    宫里亲姐妹共侍一夫的悲剧可不少,即便孝懿皇后与佟嫔还算和睦,也终究再不能有姐妹间的亲厚。而此番新侧福晋还只是堂姐妹,她们自幼不在一处,何来的感情?说得好听,是来协助侧福晋一道伺候太子料理毓庆宫,可聪明人都能想明白,皇帝是不愿立太子妃之前让侧福晋在毓庆宫一手遮天,才找个人来与她抗衡挟制的。若是从别家找来,还怕引起朝臣间的矛盾,同门同族的姐妹,斗得你死我活,也是一家子的事。
    自然这也就意味着,侧福晋自此失了皇帝的心,她在太子身边注定没什么大前程,她的堂妹还没进门,同样注定了这一切。怪不得荣妃说皇帝厉害,细想想,玄烨真是“杀人于无形”。
    四阿哥生辰一过,婚礼就在眼前,十一月初二,乌拉那拉府上依礼将福晋的嫁妆送入紫禁城,其中囊括初定之日皇帝所赐仪币。内务府则在宫内设宴款待送嫁妆的福晋族人,三阿哥和四阿哥的酒席摆在一起,皇帝与太后、德妃、荣妃皆未出席,由皇族亲王代为招待。
    而这一晚,三阿哥和四阿哥便要分别离开景阳宫与承乾宫,住进阿哥所内早已准备好的两座三进院落中。苏麻喇嬷嬷之前亲自带人打点,两位阿哥除了院落东西相隔外,屋内一切用具陈设几乎没有差别,在皇帝和太后的授意下,对两个孩子做到了一视同仁。
    这上头的事,荣妃自始至终没有插手,而岚琪则一再叮嘱内务府和苏麻喇嬷嬷不要偏心四阿哥。这是她们姐妹俩的默契,岚琪敬重荣妃年长,荣妃也大方地接受她的好意,其间即便不乏有人故意挑唆,她们俩也未生出嫌隙。
    这一晚,三阿哥在景阳宫给额娘磕头后,便要离开母亲的殿阁。六月里才嫁了女儿,十一月里儿子又要离开,大喜之下,荣妃觉得自己的心被掏空了似的,若说她辛辛苦苦挣体面是为了儿女的前程,如今他们离巢而去,她未来的人生,在这紫禁城里又该如何度过?
    “明儿才是行大礼的日子,今晚让三阿哥早些歇着去吧,娘娘有什么话,明天再交代三阿哥不迟。”吉芯劝慰一句,便请三阿哥赶紧回去。
    他们的住所在宁寿宫往南较远的地方,已出东西六宫的范畴,宫规森严,因此向来妃嫔要去阿哥所探望皇子公主,都要请旨。而阿哥们成婚后,即便同在紫禁城里,往后再来给太后和生母请安,也要请旨方能进入大内。
    三阿哥离开景阳宫时,问随侍四阿哥是否已经走了,得知四阿哥还在承乾宫,他本想去等弟弟一道走,送出来的吉芯听见了,劝道:“三阿哥自己先回去吧。四阿哥离了承乾宫,还要去永和宫给德妃娘娘行礼呢,您等在一边,德妃娘娘和四阿哥就不能好好说话了。”
    胤祉觉得有理,便自行离去,远远路过永和宫时,果然见那里灯火通明。
    但此刻,德妃娘娘并不在家里,她正带着环春等在承乾宫门内,而承乾宫里的灯火正一处一处暗下。四阿哥手里提着一盏灯笼,将宫内每一间屋子都走了一遍,现下各处都已昏暗,唯有正殿之中还有光亮。
    “娘娘,咱们不进去吗?”环春轻声问。
    “他该是在和皇后娘娘道别,咱们等他出来就好。”岚琪眼中微微湿润,叹息道,“明日起,承乾宫就封宫了,短时间内不会有人住进来。佟嫔向皇上求了恩典,要把这一处留下纪念皇后,反正宫里不缺安置宫嫔的殿阁,即便将来有再多的新人,咱们皇上这一代里,承乾宫永远都会空置。”
    说话间,正殿灯火终于熄灭,胤禛提着灯笼缓缓走出来,立在门前吹灭了灯笼,将灯笼放在殿门前,又驻足看了一会儿,才转身出来。他似乎不知道母亲已经在等候,乍然见到额娘不免讶异,却是责怪:“门口风大得很,额娘为什么站在这里等?”
    说着就上前握住了岚琪的手,可是岚琪的手却比儿子的温暖,他掌着灯笼在空荡荡的一间间屋子里走动,反倒十指冰凉。而四阿哥一触及母亲温暖的手掌,悲伤的心情顿时散了不少,从指间传到心里的暖意,让他重新振作起来。
    岚琪温柔地说:“你有些认床的毛病,早些去自己的住处熟悉熟悉,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从早到夜里,你忙得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明天是你的大日子,也是额娘的大日子,咱们都要精神体面,明天额娘一定打扮得漂漂亮亮。”
    胤禛暖暖地笑着,退了一步给母亲行了大礼,便爽快地答应:“儿臣这就走了,额娘也早些回去休息。您别舍不得,眼下只是换了个住处,还在紫禁城里呢,等将来离宫开衙建府时,您再舍不得吧。”
    岚琪笑道:“快走吧,还说这么多的话。”
    另一边,环春则拉了小和子说些话。虽然青莲和承乾宫的旧人都跟四阿哥去,她很放心,但小和子到底还有些毛躁,往后就是四阿哥那儿主事的了,怕他年轻沉不住气。
    等承乾宫的人终于拥簇着四阿哥离去,岚琪反而和环春孤零零地站在这里。还留下看守的几人恭请德妃娘娘早些回去,岚琪也不愿他们难做,挽着环春的手一步一步走下台阶,忽然又定住不动。环春打着灯笼照亮主子看,竟是见她泪流满面。
    “娘娘,您怎么了?”环春担心不已。
    “胤禛一周岁那天,我从这台阶走下去,一步步都走得心碎,曾以为我一辈子也要不回儿子了。”一阵伤感后,岚琪吸了吸鼻子,安稳下心情道,“不想了,都过去了。”
    一夜相安。翌日,十一月初三,钦天监早早选定各处行礼的吉时,一清早就有人来引领三阿哥、四阿哥着蟒袍补服,前往宁寿宫向皇太后行三跪九叩之礼。太后一番叮嘱教导的话后,不能耽误下一刻吉时,三阿哥和四阿哥很快就被领往乾清宫,向皇帝行礼。
    乾清宫正殿内,皇帝高坐龙椅,繁复的龙袍朝冠让他看起来比平日更加威严庄重。两个孩子在礼官引领下毕恭毕敬到了御前,待得礼官唱礼,周周正正三跪九叩,拜谢父皇养育之恩。
    礼毕直起身子,四阿哥缓缓举目望向高高在上的皇阿玛,空荡荡的上首只有父亲一人孤坐,他心中猛然抽紧。
    当年大阿哥成婚时,皇额娘曾以皇后之尊在此受礼,皇额娘对他念叨了无数次,将来也要在乾清宫受儿子的大礼,要亲自为他操持风光体面的婚礼。昔日慈爱的言语犹在耳边,可如愿成为皇后的养母,却早已驾鹤西去,她许诺自己的事,终究没能兑现。
    心中的悲伤难以自制,连父亲教导什么话他都没能用心听,眼前凝聚的水雾蒙住了他的双眸,恍惚中竟似见到养母身着金灿灿的凤袍端坐上首,美丽高贵的她正微微含笑看着自己,仿佛在说:“胤禛,额娘真高兴。”
    玄烨俯视着两个孩子,言语间发现四阿哥的目光不在自己身上,孩子眼中含着泪,正看着自己身边空荡荡的地方。
    多年前,表妹曾坐在那里和自己一同受大阿哥的礼拜,玄烨不禁心中微痛,再看四阿哥小心地揉了揉眼睛,又不禁心中一暖。他知道,岚琪一直希望儿子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看来养母和生母的经历,让他的心智比兄弟姐妹更加成熟,也早早学会了如何应对情感上的问题。
    礼成后,二位皇子退出乾清宫,要在吉时再往各自生母的殿阁行礼。因荣妃人缘极好,且和许多人一样早就“不得宠”,同一时刻两处殿阁办喜事,显然是景阳宫更热闹些,永和宫反而有些冷清。
    但岚琪不在乎这些,乐得清静些,不必招呼太多人。一清早起床大妆,沉甸甸的朝冠戴在头上,当端坐于永和宫正殿时,她恍惚觉得自己在梦境中。等待儿子到来的辰光里,从她进紫禁城的第一天,到后来的一切种种与玄烨相关的场景竟都浮现在眼前。
    待得四阿哥到眼前,看着儿子行二跪六叩之礼,岚琪心中竟变得十分宁静,方才的恍惚不再,此刻只觉得自己被幸福和满足包围,没有悲伤不舍,也没有过度的兴奋,甜甜的喜悦从心中溢出。她温柔慈爱的笑容,让在乾清宫经历了失落的四阿哥完全放松下来。
    比起宁寿宫和乾清宫的庄严肃穆,胤禛在母亲面前,反而能随意言笑。母子俩都没太拘泥规矩,礼毕后就如常坐着说话,好等待下一个礼节的吉时。
    这叫前来观礼的妃嫔们都十分惊讶,素知德妃在太后和皇帝跟前左右逢源,没想到竟连与十来年不在身边的儿子关系都这样美好,弄不明白究竟是老天给她的赐福,还是她自己努力挣来这一切。
    三阿哥、四阿哥此番迎亲,与昔日大阿哥的婚礼一样,銮仪卫预备红缎围的八抬彩轿,选年命相合、生辰无忌的内务府总管一人,率领属官二十人、护军参领一人、护军四十人,负责迎娶新人。
    再选取年命相合、生辰无忌的总管内务府大臣夫人一人,率内管领妻等八名担任随侍女官,分别到福晋家与皇子宫中敬候,步军统领负责清理自宫门到福晋家的道路,仪仗自宫内前往宫外福晋娘家。
    因皇家礼法规矩森严,福晋府内并不会有什么催人泪下的离别场景。待到吉时,内监便将彩轿陈于中堂,福晋礼服出阁,随侍女官服侍上轿,八名内监抬起,有灯笼十六、火炬二十前导,女官随从,前列仪仗,内务府总管、护军参领分别率领属官与护军前后导护。
    至皇子宫外,仪仗停止、撤去,众人下马步入,女官随轿到皇子住处伺候福晋下轿,引福晋入宫,随后便举行合卺仪式,由等候在此的命妇引导新人行礼。
    热闹虽有,但碍于宫规森严,所有的事都一板一眼、井井有条。在荣妃和德妃的精心准备下,一整日礼仪下来,顺顺当当,无一处不妥。新人们分别在自己的殿阁行合卺之礼。礼毕,便有太监上报至宁寿宫、乾清宫和妃嫔殿阁。这一天的正经事,就基本算全部妥当了。
    之后皇子住处设宴六十席,款待福晋父母和亲
    族,列席之人与礼仪,同之前在福晋家举行的初定仪式相类似,并无新鲜之处。皇帝与众妃嫔奉太后在内宫庆贺,并不出席此宴会,皇家的婚礼,虽然隆重豪华,却少了许多民间的热闹和亲情,各种无奈,也只有他们自己能体会。
    四阿哥应付罢了宴会上的热闹,微醺的少年郎身着吉服退回婚房。喜娘嬷嬷们早就等候已久,小和子忙着给各位塞红包喜钱,众人才算放过新人退下。春宵一刻值千金,即便将来阿哥、福晋起卧的规矩不能少,今晚断乎不会再有人来打扰。
    四阿哥坐在桌边,慢慢喝着碗中的醒酒汤。新娘身着华服坐在榻上,她的红盖头早已掀起,可是傻傻地坐着,不敢靠近丈夫。
    一碗醒酒汤下肚,四阿哥觉得胸口的憋闷和胃里的翻腾都缓过一些,便是自己的喜酒,也实在不懂酒何来的美味,只是被兄弟皇亲们灌着才喝了许多。他又有些害怕不知如何面对今晚初夜,虽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人,从今往后却要相守一辈子,四阿哥不知开口第一句话该说什么。一晚上说是应付喜宴上的宾客,实则满肚子都在担心如何面对毓溪,便也心甘情愿多喝了几杯酒,想给自己壮壮胆色。
    可现在四阿哥只觉得酒壮胆色也是空话,他除了身体难受,压根儿没觉得壮了什么胆。这会儿他缓缓放下汤碗,用手背抹了抹嘴,正犹豫接下去该做什么,却见毓溪终于起身走过来。
    一身喜服的新娘,是去捧来架子上的水盆,揉了一把手巾,怯然看了胤禛一眼后,便凑过身来轻轻擦了擦他才喝了汤的嘴,又温柔地拉起他刚才抹了嘴的手,小心翼翼擦拭手背。
    毓溪的主动,让胤禛渐渐放松,等她给自己擦完了手,便拿下手巾放在一旁,拉着她缓缓坐到了床榻上。两人并肩而坐,毓溪禁不住双颊绯红,将脑袋埋得深深地说:“四阿哥,妾身给您宽衣吧。”
    胤禛却伸手搂住她的身子,感觉到她纤细的身体在怀里颤了颤,但很快就安逸下来,显然自己的怀抱是她值得信赖的所在。毓溪也从自己搂着她,渐渐变成全身心地靠在他的胸前。胤禛终于想到开口第一句该说什么,温和地在她耳畔说:“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妻子,我会好好待你,这辈子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
    毓溪却笑出声,娇然望着她新婚的夫君,怯怯道:“原来四阿哥这样会哄人。”
    胤禛眯眼笑着:“我只哄你,还有额娘和弟弟妹妹,你们都是我最重要的人。”
    “还有皇上呢。”毓溪道。
    “是,还有皇阿玛。可是皇阿玛不用我去哄他什么的,他有额娘在。”胤禛笑着,“就像你在我身边一样,毓溪,咱们往后再也不用分开了,一辈子都在一起。”
    毓溪眼中微微湿润,早些年青梅竹马的美好她记忆犹新,后来突然就不怎么让她进宫了,从此高墙相隔,互相思念。小姑娘的心思再也到不了别人的身上,身在宫外的她,时常会担心,会不会有别家的小姐走入四阿哥的眼中,那莫名的、淡淡的醋意,全是她对四阿哥的情意。
    “再也不分开了。”新娘心中激动不已,可猛然想起自己的身体,又不禁伤心,含泪道,“不论短长,妾身这辈子,都要陪着四阿哥。”
    胤禛笑道:“往后我们‘你我’相称,不要叫我四阿哥,叫我的名字。毓溪,我的名字是什么?”
    “四阿……”毓溪不敢,但一声四阿哥才要说出口,就感觉到夫君更用力地搂紧了自己,叫她心神一震,忙改口,娇滴滴地唤着,“胤禛。”
    胤禛柔情似水:“额娘说我的名字,寓意‘以真受福’,此生我必然会真诚待你,毓溪,踏踏实实跟着我可好?”
    “嗯。”新娘既羞赧又欢喜,耳边忽听得热乎乎一句:“你真好看。”
    “他们都说三福晋生得好看。”新娘露出些许委屈。
    “在我眼里,你最好看,我连三嫂什么模样都没见过。”胤禛轻轻说着,渐渐凑近妻子的脸颊,言语旖旎,“我能亲亲你吗?”
    毓溪娇然而笑,如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明媚的眼中秋波流转,突然跃起娇柔的身子,在夫君脸上印下香吻。柔嫩的双唇让少年郎心中荡漾,他竟不敢再看毓溪娇美的脸颊,自顾自傻傻地笑着,倒是毓溪轻声问:“你不亲我啦?”
    门外头,小和子假模假样地趴在门边听热闹,实则隔着套间根本听不到内寝的动静,冷不丁屁股上被踹了一脚,青莲揪起他的耳朵说:“混账东西,赶紧歇着去,明儿好些事等着呢。”
    小和子揉着耳朵憨笑:“姑姑往后可给我些面子吧,我如今也有品阶了,手底下管着小太监呢。”
    青莲笑道:“那是主子给你脸面,你可别自己不尽心把脸面丢了。管你什么品阶,总在我之下,要是做出叫我恼火的事,照旧拆了你的骨头。”
    小和子嘻嘻笑着:“咱们福晋可是温柔秉性的,往后青莲姑姑你这样张牙舞爪,别把福晋吓着了。”
    语毕,就被青莲揪着耳朵踹。两人动静闹得大了,小和子抓着姑姑就往外走,贼兮兮地笑着:“别搅了四阿哥的好事。”
    青莲不与他废话,打发他去休息,自己望了望四阿哥的屋子,担心他们年纪都太小。像大阿哥和太子那样早就猴急上宫女的,倒不必担心婚后的事。虽然该学的,宫里太监、嬷嬷都教给四阿哥了,可四阿哥这一本正经的,不知要如何开始夫妻间的生活。青莲偶尔会想主子若还在,一定大大咧咧,这上头的事不用她操心,不免几分心酸。
    随着三阿哥、四阿哥这里的热闹散去,整座紫禁城又安静下来,各门各院落了锁,灯笼红烛一盏一盏熄灭。永和宫里所有人都累坏了,可是他们家主子还伺候着酩酊大醉的皇帝,底下宫女、太监都不敢先歇着。
    终于等寝殿里收拾干净,环春才出来吩咐众人都退下,而她为了明日新人来行礼,也不敢熬夜,留下几个机灵的宫女、太监守在门外,便也休息去了。
    寝殿之内,酣醉的玄烨睡得深沉,方才回来竟是吐了,搜肠刮肚倒是吐得干净,现下身子松快,毫无知觉地被伺候清爽,就舒舒服服地睡了过去。
    等岚琪拾掇好回来,听见玄烨平缓的鼾声,虽然恼他今晚贪杯,可心中温暖又安逸。爬到床上趴在他的身旁,昏暗的烛光下,显得他的睫毛更加深浓。岚琪一直都羡慕玄烨有漂亮的睫毛,昔日的小心思从未离开过,此刻又忍不住伸出手指头,想摸摸他浓密的睫毛。
    可是指尖肌肤还未触及,酣睡的人就突然清醒,但玄烨没睁开眼睛,只是双手搂住了岚琪的身体,一翻身把她滚到了里头去。高大的身体压了上来,双唇贪婪地顺着下巴脖子就往下滑,手里正解着她腰下的寝衣,肩膀上的衣衫被亲着亲着就掉下了。
    岚琪被重重一摔有些发蒙,雨点般的吻又让她无暇分心,等回过神时,发觉自己就快衣不蔽体了。她一面挣扎着扯过被角遮掩身子,一面捶打玄烨的肩膀嗔怪:“我累得骨头都要散架了,不要闹了,今晚不要闹可好?”
    身上猛烈的攻势倏然停下,可腰下早已沦陷在他大手的抚摸中,一下一下刺激着她的神经,耳边也感觉到柔柔暖暖的呵气,几分恳求的语气说:“春宵一刻值千金,朕想要你。”
    “眼下十一月寒冬,何来的春宵?”岚琪蜷缩起疲倦的身体,侧过身不让他碰,才想起今晚是儿子、儿媳妇的初夜,更加恼玄烨不正经,随手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说,“皇上快醒醒,您这话可太不成样子了。”
    却不知这一拧,更激起男儿雄风,岚琪感觉到身体被侵略,不禁失声一喊,柔媚的声音引得玄烨嘿嘿直笑,黏在她身上说:“朕给你把散架的骨头捏起来,好不好?”
    岚琪又哭又笑,身子微微发热,已经有些不能自制。她也是吃了酒的,要不是这么个大男人要伺候,必定是回来倒头就睡,再想着今晚是儿子、儿媳妇的好日子,自己竟也要凑热闹和丈夫翻云覆雨,不免觉得放不开手脚,十分羞愧。可这份小心思带来的欲拒还迎,更添几分情趣,待渐渐进入忘我之境,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疲倦和云雨,让岚琪睡得十分深沉,翌日竟是等门外梁公公叫起时,才和玄烨一道醒过来。皇帝要赶着上朝去,而平日都是岚琪早早醒来伺候他,外头的人都习惯了德妃娘娘唤人后才进来,可今天等了半天都不见动静,梁公公才不得不叫起。
    这下不免有些手忙脚乱,岚琪头疼身子发软,根本无力起身,又恼怒玄烨昨晚“欺负”她,拥着锦被,冷冷地隔着纱帐看外头宫女、太监伺候皇帝洗漱穿戴。
    很快一切妥当,玄烨屏退了所有人,回身撩开纱帐凑到她面前来。清醒的男人眼中依旧带着几分色气,可那心满意足的笑容,直看得人心软,甜蜜的吻落在她唇上,玄烨轻声说:“春宵一刻值千金,朕昨晚给你赚了不少吧?”
    岚琪被说得如新婚美娇娘般羞赧,憋得脸颊通红,半句话也说不出。玄烨却朗声笑着,大摇大摆地离开。等环春、绿珠捧水执巾进来伺候,只看到她家主子裹着锦被在床上滚作一团。
    环春坏笑着伏在床下说:“皇上吩咐奴婢,说让主子赶紧起来打扮,咱们不把庄重的衣裳穿好,您和小福晋站在一起,可就跟姐妹一样的了,做婆婆没有威严怎么成呀?”
    岚琪怎容得环春这样欺她,更加不管已做婆婆的尊重,躲在被窝里不肯起身洗漱。还是环春哭笑不得地认错求饶,才把她家主子哄起来。
    坐在镜前梳妆时,岚琪惊见自己脖子下一抹红印,只等穿得厚厚实实遮盖住才安心。这要是让儿媳妇瞧见,她才真是没了当婆婆的尊贵。心中虽怪玄烨胡闹,可更恼恨自己没出息,回回到后来都是她自己不断地痴缠索取,光想一想,就脸红得发烫。
    “娘娘,奴婢还要不要给您上胭脂了?”环春手里捧着胭脂盒,笑悠悠地扶着自家主子的肩膀,指着镜中脸蛋绯红的美人给她看,“奴婢怎么觉得,像在给四福晋上妆似的?您大清早的,这样娇羞做什么?”
    “你别处当差去吧,我可不要你了。”岚琪气得打环春,脸上的红晕越发散不去,还是到门前吹了一会儿风才好些。几个小家伙也早早起身等着看新嫂嫂,一时被
    他们闹腾,才算忘记了昨晚的事。
    岚琪今日依旧一身朝服穿戴,端坐在正殿中。外头一遍遍消息传来,说新人已起身梳妆,又说已去宁寿宫。诸如此类,掐算着吉时,待去得乾清宫,就该到永和宫了。
    布贵人一早就到了,与岚琪一道等新人前来,闲着说话时道:“听端嫔姐姐说,昨天三阿哥去景阳宫行礼时,荣妃哭成了泪人,话也不能好好说。我说你这里说说笑笑,一点儿眼泪都没有。她们还不信呢。”
    岚琪笑道:“说来也奇怪,当日看着大阿哥成婚,我倒有几分动容,可是昨天看着我的儿子就要娶妻成家,我一点儿也不难过,满心都是喜悦,大概初二那晚在承乾宫与他话别时,该流的眼泪都流尽了。”
    布贵人问:“承乾宫往后再不住人了吗?”
    岚琪颔首肯定,又笑道:“昨晚皇上告诉我,胤禛给他行礼时掉眼泪了,叫皇上很感动。这小子也不知想什么呢,在我面前可没见眼泪,怎么见他父亲能那样动情?”
    “是好事,能和皇上父慈子孝,可是你的福气。”布贵人赞叹不已,“咱们四阿哥,就是讨人欢喜。”
    说话间,外头一阵热闹,像是说四阿哥和四福晋要过来了。布贵人竟坐不住,她可不必像岚琪那样穿戴隆重的朝服,立时撂下她往外头来,又不敢见了新人先受他们的问候,远远地躲在回廊柱子后头,终于见一对新人喜气洋洋地进门来。
    胤禛和毓溪都穿着朝服,两人并肩跨入。毓溪忽而拉住胤禛,伸手将他的朝冠扶一扶周正,两人一般大的年纪,男孩子还没使劲儿长个子,小两口便瞧着差不多模样。胤禛微微一笑,似乎是进了母亲的宫殿,不再如外头时那样拘谨,顺手就牵起毓溪,与她手牵手往正殿去。
    里头温宸和十四阿哥跟着胤祥先跑出来,小家伙们挤在门边上,小十四突然嚷嚷:“四嫂好看,四嫂真好看。”
    毓溪闻言,笑得眼眉弯弯,含羞地望了胤禛一眼,稍稍挣扎了一下,示意丈夫把手松开,四阿哥却不以为意,反虎着脸冲弟弟凶道:“没大没小,怎么对嫂子说话?”
    温宸手里本抱着皇阿玛送她的小狗,一时欢喜不小心松了手,小狗跑出去围着新娘子又叫又跳,欢脱地摇着尾巴,小宸儿跑来一把拎起小狗揍屁股,骂道:“你别吓着我四嫂。”
    小公主玲珑可爱,毓溪很是疼爱,摸摸温宸的脑袋说:“嫂嫂屋子里养了好些金鱼,回头带你去看可好?”
    十四阿哥、十三阿哥也跑来,围着嫂嫂说要去看。乳母们忙各自上前将小主子们拉开,可不敢耽误四阿哥、四福晋给德妃娘娘行礼的吉时。
    毓溪赶紧摸一摸发饰、首饰,生怕方才嬉闹弄乱了仪容,又看看胤禛无不妥之处,才跟着礼官和嬷嬷们步入正殿。
    生母面前,四阿哥二跪六叩、福晋四肃二跪二拜。礼毕后,新人入座。弟弟妹妹们来见过兄嫂,温宸公主起身后便软软地窝在嫂嫂怀里撒娇,娇滴滴地跟额娘说:“今天我要到嫂嫂家里去。”
    岚琪突然想起布姐姐来,才知道她出去后没再进来。布姐姐只是贵人身份,不用受阿哥、福晋礼拜,但布贵人与岚琪情同姐妹,她还是让环春将布姐姐找来,虽不是大礼,也让胤禛和毓溪向布姐姐问了安。
    布贵人欣喜万分,又见小孩子们痴缠,知道岚琪有话要和儿子、媳妇说,便哄着胤祥他们跟自己走。不多久,殿内终于安静下来,只留一对新人坐在一旁。
    儿子平日见了自己,没有这正襟危坐的严肃,母子俩还时常依偎在一起,现在看到他们小两口并肩坐着,时不时互相望一眼,岚琪才感觉到儿子成家给她带来的失落,但这酸酸甜甜的滋味是伴着幸福而来,小两口相亲相爱,可是她最大的愿望。
    昨晚新房里的洞房花烛夜,他们俩依偎着就睡了一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早晨进去伺候的宫人,收拾被褥时便有人留心那上头的事,比他们出门还早,就把消息送来永和宫。照规矩,新人成婚当晚要圆房,若是不行,宫内就要有人干预教导。有些规矩是岚琪也不能僭越的,可规矩再大也大不过人情,她求得太后出面告诫内务府的人不要干涉四阿哥屋子里的事,毕竟夫妻俩年纪都小,那些事不急在一时。
    而毓溪昨晚本担心若不圆房,今日无法交代,出嫁前额娘都是教导好的,她也为此紧张了好一阵子。但胤禛跟她说,额娘担心她身体不好,前不久才又病过,他们圆房的事不着急,要紧的是她终于嫁给他了。所以今日来见婆婆,她才少了几分愧疚之心。
    此时香月、玉葵奉茶进门,毓溪见了便起身上前接过,端一碗茶恭恭敬敬地送到岚琪身边,定了定心,说道:“额娘,您喝茶。”
    甜美的一声额娘,岚琪直听得恍惚,方才礼官唱礼,孩子们跟着跪拜叩首,冷冰冰的礼节并无几分亲情,这会儿毓溪端一杯茶喊一声额娘,才让她真正有了做婆婆的感觉。一旁的环春递上早已准备好的红包,里头厚厚一沓银票,都是她家主子长年累月攒下的体己。
    岚琪将红包塞入儿媳手中,慈爱地说:“胤禛的脾气偶尔有些小性子,大体还是温和体贴的。总之,你多多包涵他。额娘就把胤禛交给你了。”
    毓溪赧然点头,又端庄稳重地说:“儿臣还有许多事不懂,往后请额娘多多教导。儿臣一定悉心跟您学本事,将来离宫建府,好为四阿哥操持家务,不让您操心。”
    “不着急,先在宫里玩一阵子。弟弟妹妹都还小,他们又喜欢你,你时常来替我教导他们,就是额娘的福气了。”岚琪嘴里说着这些话,心神却还有些飘忽不定。
    一眨眼,她竟也坐在了这样的位置上,可她觉得自己的心还很年轻。与其说是儿子有了妻室往后不能再亲近让她失落,不如说是那颗不服岁月的心在躁动不安。她觉得自己还年轻,还能与玄烨花前月下,可扣上了婆婆的头衔,似乎就再不能年轻冲动,如此悖逆骨子里血液里的如火热情,难怪她浑身都不自在。
    好在心思是一码事,理智之下的庄重不能少,岚琪耐心地对毓溪说了些从前不会提起的话,告诉她在宫内待人接物的基本礼仪。胤禛在一旁心不在焉地听着,很快宁寿宫就传旨,让新人过去用午膳。
    转眼已到腊月,初七这一日,毓庆宫迎来新的侧福晋。太子如今即将做父亲,又再添一房妾室,喜上加喜,都盼着太子宫里继续开枝散叶,繁荣皇嗣。
    然而,就在太子与新侧福晋洞房花烛夜的日子,大腹便便的孕妇突然闹着要分娩了,生生破坏了新人的新婚夜。太子和新福晋守了一整晚,侧福晋也没生下来,结果腊八那日闹得宁寿宫也没能安心过节,上上下下都盯着侧福晋肚子里的孩子。
    可不论太医、稳婆怎么折腾,都没见侧福晋有生的迹象,这样一闹,一直闹到腊月初十,孕妇才终于真的要生了。宫里有生育经验的女人多的是,再有一些太医、稳婆抱怨的话传出来,都知道侧福晋是故意搅了新人的好事。
    但眼下没人计较侧福晋这点小心思,初十那天折腾到傍晚,毓庆宫里终于有啼哭声传出。好消息迅速传遍六宫,在大阿哥接连生下三个女儿后,太子终于先为皇帝生下了皇长孙。
    皇长孙出世,寓意着玄烨的血脉又往下传承了一代,大清皇室后继有人,亦是江山稳固的根本所在,这是天大的喜事。侧福晋之前那点小伎俩,早被冲得烟消云散,她和太子日益紧张的夫妻关系,也因此有所缓和。
    新生儿带来的喜悦,让新侧福晋进宫的事变得可有可无,之后是为皇长孙洗三等礼节。新人进门五六天了,却被撂在一旁无人问津。
    那日岚琪领着毓溪从宁寿宫请安出来,瞧见门前停下一乘暖轿,帘子打起,娇俏华贵的小妇人从轿中走出,乍然见到岚琪几人,满面茫然,并不认得是何处的娘娘,只等边上有年纪的宫女告诉她,她才赶紧上前向岚琪行礼。
    “嫂嫂吉祥。”毓溪同样礼貌地行了礼,便规规矩矩地跟在岚琪身后。她偷偷看了一眼这位毓庆宫的新人,比起那一位,果然更漂亮些。
    “这几日都忙着小皇孙的事,怠慢了向你道声喜,过几日到永和宫来坐坐。”岚琪客气地说着。虽说她是长辈,毓庆宫的人终归和别处不大一样,她不必太过亲近,但该有的客气也不能少。
    新人也正是胆怯的时候,哪儿像三福晋那样到哪里都跟人熟。她在德妃娘娘面前并不敢多说话。岚琪见她如此,就带着毓溪先走,让她自己进去向太后请安。
    两处道别分开。岚琪领着毓溪步行回永和宫,路上与她道:“你们妯娌间多往来本是应该的,但将来你们是要搬出去的,和毓庆宫的接触会越来越少,现在不要和哪一位往来热络——一来在宫里落下是非口舌;二来将来你们离开紫禁城若不再往来,又不免有人闲话。这些都是多出来的事。”
    毓溪答应着:“儿臣听额娘的,只是偶尔三福晋非拉着儿臣一道去串门不可,她不好应付,不去又要啰唆半天。儿臣是无所谓的,可是闹得三阿哥问四阿哥,就很尴尬了。”
    “他们过几个月就搬走了。”岚琪挽着毓溪的手,悄声与她说,“你可别告诉旁人,额娘怕你委屈才说的。毕竟还有几个月,现在说出去,好像咱们赶他们走似的。”
    毓溪甜甜地笑着,一想到那个麻烦的三嫂要离开了,心里就松快,亲昵地与岚琪说:“可是我们还不想走呢,额娘,留我和四阿哥多住两年可好?”
    岚琪笑悠悠地说:“哪有一直留着的道理?外头宅子安顿好了,你们就该走,三阿哥他们也是如此。宫里的事还是处处要照规矩来,额娘只是多疼你们一些,有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毓溪忙紧张道:“额娘别误会,儿臣不是那个意思,只是……”
    “傻丫头。”岚琪温和地看着儿媳妇的眼睛,她心里突然明白,就好像自己当初对太皇太后一样,毓溪显然被教导过该如何与婆婆相处,她处处都拿捏着分寸。看似与自己如母女般亲昵,实则彼此间依旧隔着些距离,但这距离刚刚好,不远不近,能让她们婆媳彼此都不觉得尴尬。
    她淡淡一笑道:“额娘不会误会的,你比胤禛懂事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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