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悬在天际时,岚琪站在永和宫的屋檐下,听内务府禀告了过几日钮祜禄皇后生忌的准备。如今要为太后办寿宴,宫内祭祀之事都低调进行。本来几位皇后、妃嫔薨逝已久,这些礼节都不大有人上心了,但每一年岚琪都好好记着她们各自的日子,没有一次疏忽过。但她也不会想到太子跑去坤宁宫是祭奠养母,此刻一想到太子妃那绝望而无助的眼泪,就无法安心,玄烨他到底会看到什么?
    “娘娘,风更大了,进屋子吧。太子既然已经在乾清宫和皇上说话,皇上今晚是不会再来了。”环春拿来衣裳给岚琪搭在肩头上,劝说道,“您若着凉伤风,皇上又该生气了。”
    岚琪没好气地说:“我又不是在等他。今晚夕阳好看,我只是多看几眼。”说着转身回屋子里去。环春想哄她高兴,笑着说白天那些银票的事,问她怎么不数数,瑛福晋会不会不小心少给了些,她才露出几分笑容,道:“她不像我见钱眼开,那会儿是要紧时刻才来找我周转,她很会过日子的。”
    环春笑道:“哪儿有人说自己见钱眼开呀?”
    岚琪闷闷地嘀咕:“我喜欢攒钱又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
    主仆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玩笑话,可今晚的永和宫真真冷清极了。儿子们在阿哥所一个月也不进来几趟,小宸儿和敦恪被温宪领去公主府玩几天,于是就留下她独自守着一屋子宫女太监。
    白天玄烨来时还念叨他添乱,现在却巴不得能陪在他身边,但眼下只有清风相伴,今夜怕是等不到了。
    可她想见的人,也满心想见她。当皇帝乘着夜色踏着清风进门时,岚琪正盘膝坐着摆棋子。
    她是无聊至极了,没事做,将黑白子间隔一排一排摆满整个棋盘,刚摆满了一盘随手搅乱,预备再一颗颗分开时,乍然见玄烨站在灯下,她一怔,玄烨则笑道:“你说攒的钱要分朕一半,朕来拿了。”
    匆匆望一眼窗外的天色,黑漆漆的已猜不出时辰。她简单用了晚膳后就一直这么闲着发呆,满心想着今晚还能不能见到玄烨,再看此刻屋子里没有外人在,忙起身趿了鞋,也不急着行礼,先将人拉进来,问他:“皇上用过晚膳了没有?”
    玄烨点头:“和太子一道用的。”说话间便散出淡淡的酒气。岚琪问是不是喝了酒,就转身到门前去,让人拿热水煮醒酒汤。玄烨则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切任凭岚琪的摆布,温暖的醒酒汤也是就着岚琪的手慢慢饮下,他并没有醉,就是什么也不想做。
    伺候喝了醒酒汤,一时半会儿也不能睡,岚琪看了看发呆的玄烨,想哄他笑一笑,唯有违心地说:“难道真是来拿那一半银子的?您稍等片刻,臣妾拿给您。”
    玄烨点头,终于开口说话:“先让朕数一数有多少,别让你少给了我。”
    “可是……”岚琪哪儿舍得。
    “是你白天答应了要给朕的。”玄烨眼底的笑容渐渐明朗,满室的烛光都跟着明亮了似的。
    岚琪扭扭捏捏地转身去,像是真要去翻出小金库来,可突然一个激灵,欢欢喜喜跑回来说:“皇上拿去了也无处花银子。臣妾说给您的怎么敢反悔?但是乾清宫里进进出出各种各样的人,放那么多钱不方便,臣妾给您守在永和宫里,几时您要花钱了,再来问臣妾拿。”
    玄烨笑意深深:“朕什么时候才能要自己花钱?”
    岚琪莞尔:“像从前带着我到外头去逛逛时,您还记得那个抠门的小丫头吗?”
    玄烨怎会不记得?却说:“你那些大票子给了朕,我也不能再领其他漂亮年轻的小丫头上街去逛,要么你先兑二三十两散碎银子给我?”
    岚琪微微噘了嘴,她在说美好又甜蜜的回忆,人家却拿年轻的来硌硬自己,可又明知道是玩笑话,吃味生气也拿捏着分寸。刚想娇嗔几句,见玄烨抬手微微张开了怀抱,她不由自主地走上去。玄烨就环腰将她抱住,面颊贴在自己的胸下,大男人身子的重心也都几乎压在她一人身上,岚琪不由自主地抱住了玄烨的脑袋。
    “怎么啦?”像是一贯哄着儿子们一般,此刻正哄着她深爱的男人。玄烨却轻轻蹭了蹭她的面颊,不言不语,仿佛真的醉了一般。岚琪温柔地说:“要是困了就早些睡,刚刚问了时辰,也不早了。”
    但玄烨依旧不言语。好半天,岚琪觉得实在腰酸得支撑不住,嘿嘿一笑,想哄怀里的人好好坐着,指间滑到他的脸颊,直觉得烫手得吓人,心头一慌,再仔细摸他的前额和后脖子,立刻朗声喊人来,让他们宣太医。好好的,皇帝竟病了。
    那一晚岚琪没睡,守着高烧的玄烨。皇帝翌日因病未上朝。岚琪趴在他身边迷糊过去,不知已清醒的人吩咐了乾清门听政照旧,但由太子临朝。等她迷迷糊糊醒来时,因坐着一整晚,腰都直不起来了,反被玄烨拖上床,要给她揉揉腰。她紧张地摸摸玄烨的脑袋,的确不再烫手,又见双目明朗清晰,总算定了心,也顾不得自己通宵未睡,此刻脸上多么狼狈,关切地问:“怎么就发烧了?你又吓唬我。”
    玄烨温和地笑着:“大概是心里的火散出来了,现在散得干净了,好得也快。”
    岚琪不动,只是道:“那也要好好歇几日,每年总有一两场小毛小病,今年果然没能免。”
    玄烨笑道:“这样子才能名正言顺地跟你撒娇,朕在你这里歇几日。”
    岚琪见他这模样,知道真没事了,便嗔怪:“难道不心疼我伺候你累着?我如今也没从前的精神了。”
    话音才落,就有小太监在屏风外说有事禀告。岚琪想下床去,玄烨轻声说他们不会进来,问起何事,外头人道:“太子在永和宫门外求见,要向皇上禀告临朝听政之事。”
    玄烨却说:“就说朕睡了。”
    岚琪默默地坐直了身子,抬手理着发鬓,不经意回眸,却见玄烨眼中的笑意散得干干净净,提起太子便十分严肃凝重,她心里明白,再没多问一句。只是很快就有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他们来请安问疾。别的阿哥尚不方便到永和宫,四阿哥本是进出自由,可今日也要人通报后才决定是否进来,便不出意外地,所有皇子都被挡了驾。
    那日午前倒是见了几位大臣,索额图、明珠、佟国维、马齐等一同在圣驾前,君臣说了好久的话才散了。岚琪在偏殿回避了大半天。环春来请主子回去伺候皇上时,轻声告诉她:“奴婢听见几句,像是今年到年末,朝廷的事都要由太子监管,皇上接下来就两件事:养好身子,还有给太后祝寿。”
    岚琪唯恐出门遇见什么外臣,一面立在镜前端庄仪容,一面问着:“你怎么知道的?”
    环春道:“殿门敞开着,皇上就那么说了,大大方方地,外头伺候的人都能听见。”
    岚琪想到昨天的事,她还没来得及弄清楚玄烨到底在坤宁宫和太子做了什么,回到乾清宫与儿子把酒言欢又说了些什么。病真是来得急,固然是养病最要紧,可如今朝廷的事,是不是也变得太急了?说不定四阿哥在外头,还盼着从额娘这里知道些什么,可偏偏岚琪什么都不晓得。
    环春又道:“几位娘娘要来侍疾。贵妃娘娘也派人来问,让您需要她的时候言语一声。”
    岚琪摸了摸衣襟便往外走,吩咐着:“该是我去向贵妃娘娘禀告才是,还有太后那里,你让他们准备轿子。”可又担心去见了玄烨就脱不开身,索性要先出门去,留下环春照看皇帝。她往宁寿宫和储秀宫走了一遭。至于荣妃几位,明知道人在她这里,场面上的关心是必然的,可不会真的冲过来插一手。从那日之后,皇帝以养病为借口,留在永和宫里不走了。
    但再过数日,皇帝又带着佟贵妃等几位后宫迁至畅春园养病,朝廷里的事一概交由太子和几位重臣,皇帝在畅春园里不闻不问。登基近四十年来,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光景,而如今太子已有二十六七岁,早就是独当一面的年纪了。
    直到十月初,皇帝才从畅春园回来。虽然回了乾清宫,但还说要保养,朝政的事一概从毓庆宫走。
    皇帝是回宫后第二天才搬来永和宫歇着,进门就先问岚琪养好了身子没有,被伺候着宽衣解带,就满耳朵都听着埋怨的话。可他笑悠悠地搂着人家的腰说:“要不是心疼你,现在朕都想让你给我生孩子呢。”
    岚琪竟在他脚上踩一脚说:“少来哄人了,好好保重身子,别老折腾我,比甜言蜜语强些。”
    玄烨心情甚好,要与她下棋。岚琪反而不习惯皇帝这么悠闲,这么多年哪一回不是带着奏折过来的?就是吃着饭送来八百里加急,他都能撂下碗筷,这样悠闲得什么事都不做,记忆里就那么几回两人在一起时才有过。
    岚琪摆着棋盘,让玄烨摸黑子白子,忍不住说:“臣妾也想您歇在这里,可寿宴就在眼前,臣妾怕是闲不下来。”
    皇帝眼中有淡淡的恳求之意,望着岚琪说:“你忙你的,朕不烦你。”
    岚琪浑身都不自在,这世道怎么就颠倒了?
    岚琪记得玄烨曾亲口说,怕松懈了朝政江山就会坐不稳,可现在他这何止是松懈,几乎就要不管了,他的那些忧虑呢?这是真的要保重身体,还是另有打算?而她又该如何自处?难道就这样无所顾忌地陪着他下棋说玩笑话,晃晃悠悠把岁月消磨了?
    想归想,最终还是坐下陪他下棋,但心思不经意地就会表露在棋子上。棋局过半时,玄烨说:“别心事重重,专心下棋。朕就想歇一阵子,天下乱不了,朝纲也乱不了,朕可是辛苦了四十年稳固下的江山,就是败,也足够他们几辈子去折腾了。”
    岚琪见自己的心思被看穿,便道:“可您也不能天天在永和宫待着。”
    话一出口,玄烨就用方才那一副神情看她,就差开口央求留下他可好。岚琪无可奈何,重重摆下一颗棋子说:“不许给我添乱。”
    玄烨伸手在她脸上摸一把,说道:“口是心非,难道你不愿朕天天和你在一起?”
    岚琪矫情地说:“谁晓得是不是人家想天天和臣妾在一起?”
    这样一说笑,岚琪释怀了几分。虽然皇帝又跑回永和宫“养病”是很奇怪的事,但帝王龙体是国之根本,眼下四海升平,虽然小麻烦不断,但是以往三藩噶尔丹等动摇国本的大事一点儿没有,皇帝看似把权力交付给了太子,太子也没真扛起多大的担子,更何况有一班优秀的文武大臣辅佐开路,皇帝优哉游哉的这些日子里,朝野上下都很太平。
    待到寿宴临近,八方来朝,四方来贺,京城里多了好多奇装异服的外邦人,皇帝偶尔才接见一两个重要的使臣,大部分都是太子和诸位皇子在应付。
    各贝勒府少不得多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永和宫里,四五个小太监搬来一面硕大的画框,说是皇上送来给德妃娘娘的洋画。岚琪那会儿正得闲,坐在屋檐下给敦恪梳头,便领着小姑娘一道来开眼界。
    小太监们麻利地将包裹着洋画的纸扯开,露出色彩斑斓的一角,果然很新鲜。可等两个小太监呼啦一下撕开所有的纸,只见赤身裸体的丰满女人半躺在画里,引来周遭一阵惊叫声,岚琪慌忙捂住了敦恪的眼睛,喝令底下的人:“混账东西,赶紧遮起来。”
    可小公主却被逗得咯咯大笑,拉着岚琪蹦蹦跳跳地说:“德妃娘娘,那个人没穿衣裳,我去叫宸儿姐姐来看。”
    岚琪又好气又好笑,捧着她的小脸蛋叮嘱:“不可以到处乱嚷嚷,你可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哪能把那些没羞没臊的话挂在嘴边?敦恪最乖了是不是?”
    这样哄了半天,才和小姑娘拉钩,保证不去外头乱说。岚琪就等玄烨回来,质问他什么意思。而皇帝在乾清宫应付了外臣后,兴冲冲就跑回来,进门就找那幅画,问岚琪:“东西你搁哪儿去了?”
    环春在一旁哭笑不得地说:“万岁爷,您送来那么一幅赤身裸体女人的画,奴才们吓得魂儿都没了,娘娘还怎么好意思搁在眼前?”
    玄烨觉得不可思议,再看岚琪板着脸,忙把梁公公喊来,问他怎么回事。果然是乾清宫那边送错了,皇帝明明是让他们送一幅风景画来给岚琪欣赏的。西洋油画经过几位洋大臣带来中华虽然早就不新鲜了,但难得那边名家之作,这次送来给大清太后贺寿,他挑了一幅想给岚琪,结果却是出了洋相。
    皇帝骂了梁公公和几个糊涂的小太监,让他们再去把画取来,便坐在岚琪身旁说:“都是那些奴才的错,难道你要怨朕?”
    岚琪的脸颊红扑扑的,在他身上轻轻一捶:“臣妾看见也罢了,姑娘还小呢。我兴冲冲地领着敦恪一道看热闹,要是没吓着那丫头就是臣妾的福气了。”
    玄烨笑问:“敦恪吓着了?”
    岚琪无奈地笑道:“没吓着,还兴奋地要去找小宸儿来看,您生的闺女可真了不起,臣妾这会儿心还乱跳呢。”
    玄烨腻歪着,说要揉一揉,问道:“那幅画呢?”
    岚琪见他一脸暧昧,含笑嗔怪:“还留着做什么?留着叫人家做坏事吗?”
    玄烨摸着她的手啧啧不已,感慨着:“西洋女人真是丰满极了,朕在乾清宫看过一眼。”他说这话就拿眼神在岚琪身上乱瞟,气得岚琪骂他:“青天白日,皇上可真是了不得了。”
    正说着话,外头通报内务府送来器皿,请德妃娘娘检查,是寿宴上要摆在外臣席前的用具。岚琪在镜子前整理了衣装,完全不理会玄烨,自顾就往外走。皇帝反而眼巴巴地跟着她出来,还被岚琪说:“内务府的人都是小心眼儿,皇上看看就好,别回头您多说一句话,他们将来给臣妾穿小鞋。”
    玄烨低声呵斥:“反了他们的。”
    岚琪却笑道:“皇上对付大臣们,难道都是用吓唬的?臣妾可不委屈,他们再怎么着都是翻不了天的奴才,要紧的是有人办差就好。”
    而内务府的人发现皇帝也在永和宫,个个都伏在地上动也不敢动。上一回惹怒了荣妃、德妃的事的确没有被追问什么罪过,但这是他们被两位娘娘抓住的把柄,如今再如何尽心,也怕娘娘们秋后算账。今天见皇帝在此,都明白德妃娘娘但凡说个不字,他们就完蛋了。
    幸好这一批东西很令人满意,岚琪还夸他们的采买如今算盘打得更精了,打发人带着东西下去了。玄烨好奇地问:“你们这样事必躬亲,连器皿都要一件件查,再多十双手也忙不过来。朕若如你们一般治理朝政,还不得累死了?”
    岚琪洗了手,在环春捧来的匣子里挑了些槐花膏擦在手上,没有违背承诺提起上回他们弄虚作假的事,只是说道:“家国之大,皇上这样做当然不行,可紫禁城再大总有地界,宫里的人头再多也数得过来,臣妾和荣姐姐早就习惯了。”
    玄烨手里把玩着玛瑙扳指,很佩服地说:“你们这些柴米油盐里,果然有很多大学问,明日朕再跟着你看看热闹。这些年,还真没仔细看过你们是怎么做事的。”可前一刻还坐着好好说话,这一刻环春刚走开,玄烨就凑过来闻岚琪手里的槐花香,轻声说:“夜里我们赏那幅画可好?”
    岚琪心里热乎乎的,把他往后一推,就走开了。
    正好乾清宫急匆匆来人,说科尔沁的亲王刚刚到京城,太子派人问万岁爷见不见,玄烨便正经脸色要离开,众人围着他将衣衫穿戴整齐。玄烨说:“科尔沁的人来,夜里朕带他们到宁寿宫觐见太后,要晚些回来,你自己用膳吧。”
    岚琪无奈:“怎么还是要来?”
    玄烨点头笑道:“他们都知道朕在你这里养病呢,何况咱们还要赏……”可惜话没说完,就被岚琪推出去了。
    宁寿宫里,皇帝从永和宫过来,自然比太子早些到,正与太后说着玩笑话。太后早已望眼欲穿,虽然几十年来难得见几回,家乡来的故人忘了容貌,新人从没见过,可家乡就是家乡,来人就是亲人,这次寿宴最让她欣慰的,是皇帝为她从草原接了人来。
    而太子前来接应时,赫然发现大皇姐纯禧公主竟然随夫家一道来京贺寿。太子妃草拟名册时并没有将她列入。其他几位远嫁的公主也因各种缘故未能归来。乍然见到已在三十之龄的皇姐,想起昔日光景,姐弟俩不免唏嘘日月如梭。而太子从小跟着皇帝出入乾清宫、毓庆宫,与姐妹们的往来也不如其他兄弟,纯禧公主对太子更多的是恭敬,还是之后见了皇阿玛见了皇祖母,才热络些。
    永和宫里,岚琪听闻纯禧公主来了,催着环春去钟粹宫报喜,让端嫔去慈宁宫瞧瞧。自己忙着换衣裳时,听见环春说:“咱们大公主都三十岁了呢,奴婢满脑子想起来的,还是公主小时候的模样。”
    “是啊,孩子都这么大了,我们能不老吗?”岚琪凑近看镜子里的自己,怕眼角的细纹没遮盖好,又怕鬓间露出白发。这几天,玄烨总是闹她,要在她的头发里找出白发,可翻了几天也没看到,那个人盼着与她白头到老,可岚琪却不愿岁月流逝得太快。
    公主归来的惊喜让端嫔满心安慰,她比谁赶到宁寿宫都早,但太后与纯禧说着话,容不得她们母女太亲近。还是皇帝体贴,那日晚膳后就说公主在京的宅子许久没人住,就留在宫里直到寿宴后回科尔沁,端嫔便得以带着女儿回到钟粹宫,母女俩好好说话。
    因公主回来一趟不容易,岚琪几人在宁寿宫见过就罢了,没有跟来这儿妨碍她们母女相聚。倒是荣妃自小就看着纯禧长大,等同母亲一般,才与布贵人等一道在眼前说话。钟粹宫里喜气洋洋,荣妃和布贵人自然也盼着她们的女儿几时能回京就好了。
    夜渐深,客人散去,端嫔要与女儿同榻而眠。女儿伺候她洗漱时,终于没有别人在了,端嫔便道:“寿宴还有些天,这几日我向皇上请示后,你离宫去一趟恭亲王府吧,你阿玛身体不大好,时好时坏,总不是个法子。你亲娘没了时你不能回来看一眼,别再留下什么遗憾了。”
    纯禧如今也是做母亲的人了,反而更能体会这其中的感情。对于她自己来说,养母、生母真的不再那么重要,而养母对自己的恩情,才值得她一辈子报答。但既然母亲这样说,只要皇帝不反对,她就应该去看一看亲生父亲。
    而说起这些年宫里的事,纯禧感慨:“太子变好些了,今日乍一眼见到,他认得出儿臣,儿臣却没把他认出来,倒是那一身衣裳叫我知道那是太子,真想见见其他兄弟姐妹。”
    端嫔只叹:“太子也不容易。”
    纯禧则道:“我听说了,阿哥们都不容易,这就都当差了。”而她幼年与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往来亲密,不免笑道:“明儿都要见见才好。”
    “可惜兄弟们不如从前了。”端嫔又叹息,劝女儿,“你难得回来,只管和我们团聚高高兴兴的,别的事别放在眼里。”
    “还真叫额娘说中了,来京路上我们遇见饥荒的灾民,回来知道如今是太子监国,我可什么话都不敢乱说了。”纯禧神情紧张道,“您女婿他们还在算计,要不要向皇上禀告呢?”
    此刻永和宫里,两幅西洋油画叠放在岚琪的寝殿内。前头绿意葱葱的森林挡住了后面的春光;但后头那一幅画略大出一圈来,那画上丰满的洋女人露出脚踝。岚琪的目光时不时就会移过去,心里怦怦直跳,耳边则细细听着外头的动静,等待玄烨从宁寿宫归来。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更是跑到门前问了动静,让宫女们继续在外头待着,自己转回身,小心翼翼地拉开前头那幅画,烛光下又往后面那白花花的身体望了几眼,看到要紧的地方,还是吓得缩了回来,双颊绯红,嘴里啧啧:“洋人实在太荒唐。”
    话音才落,外头就有了动静,皇帝终于回来。她迎到门前,只见皇上扬尘带风地走来,见面就拉着她的手一同进屋子,说:“见了纯禧,朕才觉得后悔,该把姑娘们都召见回来才对。朕何必那么多顾虑呢?再没有比家人团聚更能让太后高兴的了。”
    说着这些,就看见靠在墙边的两幅画。前头那幅画才是他要送给岚琪的,自然也看到了后头还叠着的那一幅,不禁朝岚琪暧昧地一笑,也不着急,只等洗漱换了衣裳,懒懒地在炕上歪着时,见岚琪端参茶来,他才信手朝墙边一指,明知故问:“那后头叠着的,是什么?”
    岚琪知道他使坏,故意说:“臣妾也不晓得,皇上自己看看去?”
    玄烨笑得暧昧极了,拉着她的手说:“咱们一道去看?”
    岚琪别过脸,气哼哼道:“臣妾倒是想知道,这要不是送错到了永和宫,皇上预备摆在哪里呢?难道留在乾清宫里,将来和年轻的妹妹们一道欣赏?”
    玄烨起身拉她往画前走,笑着问:“若是如此呢?”
    岚琪不肯挪动身体,玄烨一面死缠滥打地说讲好了夜里一道赏画的,一面手就不老实地搂在她腰上。而对岚琪来说,不知怎么的,刚停牌子那会儿,她心里纠结得很,近来反而越发放得开,不仅是玩笑,更是身体上的接触,只要是私下里和玄烨在一起,她什么都敢说敢做,这会儿挣扎开了手,扭身背对着皇帝,竟是说道:“画儿有什么可看的,哪里有人好看……”
    果然就有热乎乎的气息从脖子后头往身体里钻,身子被人紧紧抱着,玄烨说:“朕今日喝了草原上带来的酒,烈性得很。”
    说着话,大手就解开了她脖子下的盘扣,手指不由分说就往温柔乡里滑。岚琪身子一紧,再也站不稳,娇嗔一声,无力抵抗,完全落在玄烨的掌心里了。
    隔天早晨,岚琪醒来时,玄烨还在身旁酣睡。年轻那会儿,她就总盼着能有一天可以和丈夫安安稳稳度过一个早上,虽然出门在外时有这样的机会,可大部分的时间,还是匆匆忙忙的。反而是如今年纪都不小了,皇帝突然赋闲,这些日子天天睡到日上三竿,甚至还要岚琪催促他才肯起身。
    此刻身旁的人醒了,睡眼惺忪地看着她,咽喉间呜咽一声,侧身就把她抱个满怀,腿重重地压在她的身上,可说的话却很清醒,告诉岚琪:“过了皇额娘的寿宴,不能再这么享乐。”
    岚琪以为皇帝是休息好了,寿宴之后要将朝政恢复如常,含笑应了他一声,却又听玄烨轻哼:“哪怕往后几辈子的败,朕也看不见,眼前可不成啊!”
    这一句话很沉重,兴许太子理政的这段日子,没有得到皇帝的认可。可岚琪冷眼瞧着,太子算是铆足了劲头的,结果还是做得不够好吗?自然这不该是她操心的事,实打实地把寿宴办好、办妥当,至少还能有一件事让皇帝高兴。寿宴前的两天,皇帝带太子与诸阿哥、宗室亲贵、科尔沁贵族以及外邦使臣在京郊围猎,但太后寿诞在即,不宜太多杀戮,便定下不可射杀食草的动物,只允许围猎猛兽。这样一来,就要凭运气、凭本事,一整天热热闹闹下来,大多人都是空手而归。
    太子猎了一头豹子,九阿哥猎了豺狼,其他阿哥都是空手而归。见太子走去皇帝身边,大阿哥在兄弟中间冷笑道:“今儿你们可有人瞧见豹子了?我连豹子拉的屎都没看到。”
    众兄弟见大阿哥恼怒得说粗话,个个都闷声不响。片刻,九阿哥问大阿哥:“我猎的豺狼,大哥可看见了?”
    五阿哥瞪了他一眼,示意他闭嘴。九阿哥不服气道:“我也没瞧见什么豹子,只怕皇阿玛也晓得放了什么畜生进去,这豹子莫不是自己跑来的?”
    大家都晓得,行围时,在圈定的地界里,会有人往里头放生准备好的猎物。从前无忌杀戮时,兔子、狍子、梅花鹿等都会放进去,当然荒郊野外的,难免有别的野兽闯进猎区,但太子这么拖了一头豹子出来,还真是稀奇了。
    此时十三、十四阿哥从边上过来,胤祥高兴地对四哥说:“我们看了太子猎的豹子,当头一箭贯脑,太子射箭还是那么准。”
    十四阿哥觉得可惜极了,正好走在八阿哥面前,满面不服气地说:“早知道不跟着八哥走了,连一只鸟儿都没见飞过去,要是跟着太子走,我一定比太子先射到……”
    “胤祯,你的箭术哪能与太子比?”八阿哥温和地笑着打断了弟弟的话,拍拍他的脑袋说,“过了皇祖母的寿宴,我们私下也能来试试身手。”
    此时皇帝身边的太监来了,请诸位阿哥过去说话。
    众兄弟齐齐到圣驾跟前行礼,皇子们个个丰神俊伟、英姿飒爽,这样看一眼,直觉得皇室兴旺,前途不可限量,在外人看来,足以是皇帝最大的骄傲。
    可正是如此美好的光景下隐藏了多少不可告人的事,才让皇帝更加觉得可惜心痛。玄烨将儿子们一一扫过,朗声道:“你们都进去逛过了,现在朕派人在林子深处摆了一盘寿桃,你们一道出发,不论长幼,但凡最先取回来的,朕重重有赏,后日便将这寿桃进献给太后祝寿,也算是你们的孝心。”
    兄弟之中,胤祯突然跨前一步,说道:“皇阿玛,我们的马匹都不如哥哥们的马腿长,可跑不过他们的。”
    四阿哥听得直皱眉头,可不敢在父亲和外人面前教训弟弟,微微垂着脑袋静观其变。但他实在低估了弟弟在父亲面前的受宠,只听皇阿玛笑着说:“年纪小,心思简单得很。你们的马匹在平原上跑不过哥哥们,可进了林子,枝叶纵横交错,高头大马可不好走,就是你们灵活的时候了。谁先取得寿桃就是赢了。怎么,你们还打算路上互相抢一回?”
    大阿哥忙笑道:“皇阿玛说笑了,儿臣自然是让着弟弟们的。”
    玄烨摆手:“不必让,凭各自的本事。”接着对太
    子玩笑道:“你的马是朕挑的,可别跑不过他们了。”
    如此,在侍卫们的引领下,太子率诸位阿哥准备再次出发。皇帝立在大帐前观望,边上朝臣们开始抓着机会溜须拍马,连那些外邦使臣都赞不绝口。
    皇帝面上挂着笑容,目光远远投向那一道道年轻的身影,可如今他怎么也生不出从前的骄傲来,看到孩子成长他的确高兴,可背负着江山天下,背负着整个皇族的他,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惶恐。
    难道与朝臣和外邦斗了大半辈子,接下来他要跟自己的儿子们斗了?
    号角吹响,众阿哥策马而去,滚滚尘土许久才慢慢散去。玄烨已经坐回了宝座,梁公公不知从哪儿回来的,借端茶的机会轻声对皇帝道:“万岁爷,今天的确没有准备豹子进场,这豹子怎么来的现下还不知道。豹子脑门儿上的箭的确是太子的,至于会不会假手他人,还有待追查。”
    玄烨冷冷看他:“什么都不知道,你来对朕说什么?”
    梁公公则尴尬地说:“今天四阿哥一直和太子在一起呢。”
    皇帝目光一紧,半晌没再说话。而这一边阿哥们如离弦之箭冲出来后,就各自散开钻入林子里去。
    太子之前一顿猛跑,可隐入林中就突然停了,马匹几乎就在原地打转,根本不去找什么寿桃。他的侍卫紧紧跟随在周围,紧张地观察着一切动静。突然看到四阿哥的马匹出现时,还都拔刀要护驾,只等看清了是四贝勒,才纷纷散开。
    太子优哉游哉地引马走向胤禛,笑道:“你别见怪,他们怕林子里再有什么野兽出没,方才那头豹子,吓着他们了。”
    四阿哥下了马,太子也跟着下来,侍卫们上前将马匹牵在一旁,胤禛便道:“听兄弟们说,今日谁也没见到豹子出没,也不知道您射杀的这头豹子是哪儿来的。若是没有放豹子进来,您凭空射杀一头豹子送到御前,皇阿玛不知会怎么想。”
    太子甩着手里的马鞭,时下深秋,林子里大部分树木都叶落枝秃,地上厚厚铺着绒毯似的黄叶,他突然踹一脚,扬起眯眼的尘土。胤禛朝后退开,就听见太子咒骂:“必然又是哪个出的主意,只要我不让皇阿玛顺心,他们就如意了。”胤禛道:“臣弟只是这么一说,未必真有这样的事,您别先动了气。”
    太子转身看着胤禛,皱眉问:“你还是别跟着我了,跟着我惹一身臊。上回的事我谢你,但我已经跟皇阿玛说清楚,是你给我写了半篇文章。”
    胤禛眼神一晃,按下心思不言语。太子则道:“我并非有心出卖你,可我再不向皇阿玛表白,他们就要把我往死路里逼了。老四,刚才那几句你别放在心里,只要你愿意忠于我,将来大清的江山自然有你一杯羹,你会比他们任何人都显耀尊贵。老四,咱们当年差点儿一道死了,二哥我到现在,还记着你的恩情。”
    风起,尘土散开,枝丫上残存的零星几片枯叶随风而落。太子的目光随着那枯叶落在地上,胤禛则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太子垂下的眼帘没有再抬起来,反而走过去捡起那干枯的叶子。
    落叶的生命到了最后一刻,在太子的手中被碾得细碎,未及化入春泥,已随风尘而逝。太子冷笑:“将来我的命数,会不会比这片枯叶还惨些?”
    胤禛道:“太子多虑,皇阿玛器重您,兄弟们也必然拥护太子。”
    太子抬眼看着他:“方才那些话,你可以再好好想一想,二哥我是真心的。兄弟里头,没有比你更可靠的人,老大视我为眼中钉,老三是墙头草,底下几个花花肠子也不简单,只有你最可靠。”
    胤禛垂眸不言语。太子缓缓走向他,深情地说:“这个太子位,不是我争来的,我没法选择,怎么到头来却都成了我的错?兄弟们想要,我不是不能给,可给不给不是我说了算。”
    “兄弟们无不尊敬您,您说这些话,想必是听了外人的闲言,怎好当真?”胤禛神情低沉,句句违心。明明在他心里,也会憧憬那可能有的将来。莫说这些年行走朝堂,越发生出对家国天下有一番作为的抱负,便是他从小耳濡目染听着养母的话,将来或许能替代太子的念头,也早就在他心里扎根。
    只是胤禛心中还有正义,还有兄弟情义,他还不知道自己和父亲一样,对未来有期许,但更多的是迷茫和彷徨。
    太子眼含热泪,哽咽道:“我这个太子还能做多久,我这个太子能不能最后继承大统,其实我都不想了。我就是想,只要还是皇阿玛的儿子,我就不能让他寒心失望。老四,这天下是老祖宗们打下来的,你我都是爱新觉罗的子弟,谁来继承都没区别,要紧的是家国天下安定,是皇阿玛苦心创下的基业不要毁在我们手里,是不是?”
    胤禛听得心潮澎湃,太子展颜露出几分笑容,重重地拍他的肩膀道:“二哥知道,兄弟里,你也是记挂天下的那一个。”
    记挂天下的那一个,不就是最想得到权力的那一个?胤禛怔怔地看着太子,他到底是故意这么说,还是真的想那么多?
    此时不远处忽然有动静,一匹枣红小马从树杈间钻出来。众侍卫拔刀冲着那里,却见十三阿哥追过来,他眼里没见到太子,更没在乎那些侍卫,只高兴地冲着四哥喊:“十四找到寿桃了,他得了头名。”
    太子立时收敛了方才的神情,对胤禛温和地一笑:“回吧。二哥的话,你再想想。”
    与此同时,紫禁城里寿宴的准备已经到了最后关头,酒席桌椅已在太和殿、保和殿等各处铺张开。原本想把寿宴摆在露天处,可唯恐天公不作美,不愿寿宴受到任何事的影响,扫了太后的兴致,连这一点也想到了。太监宫女在宫内来来往往不停歇,取什么,用什么,内务府的人不断地进出永和宫。幸好皇帝带人出门去玩了,不然要是杵在这里,岚琪看到他真要毛躁了。
    好容易歇口气,从宫外传来消息,说皇上去南苑了,明日下午归来,不耽误后日摆寿宴,说是要带着外邦使臣各处看看,请荣妃娘娘和德妃娘娘自行料理宫内的事。荣妃坐在一旁,揉着自己的额头说:“也好,让南苑那边伺候万岁爷,宫里能腾出手来办正经事。”
    岚琪则没在乎这些,只问着火器营的人后日几时几刻从何处进门,在何处待命,又在哪里燃放烟火,想着阿哥里头交付哪一位盯这件差事好。门前突然有客人到,宜妃带着宫里人气势汹汹地来,瞧见永和宫里摆着好些还没来得及过目拿走的东西,哼笑道:“德妃姐姐这儿都要摆不下了,其他姐妹吃不上饭的事,还管不管了?”
    岚琪心头恼火,想这一次的事已经让宜妃捞足了便宜,怎么她还贪心不足来闹事?心中笃定绝不给她好脸色,可宜妃却把她说蒙了。只见她冲内务府的奴才啐了一口,骂道:“狗东西,这个月各宫的份例你们都吃到肚子里去了吗?胆儿可真够肥的,连翊坤宫都敢算计?佟贵妃娘娘那里我还没去问呢!”她横眉冷竖,转来就问荣妃、德妃:“二位姐姐屋子里的,可送来了?”
    荣妃和岚琪面面相觑,她们哪里还有闲工夫计较这些?分别将吉芯和环春喊来,一问竟连她们都给忘了。景阳宫、永和宫两处都不是指望月例过日子的地儿,平日清闲时或许还记得,这几个月忙得不可开交,谁还惦记那些东西?而几位娘娘这里本该是内务府派人送来,也说不上不去拿就没有的事。
    宜妃哼道:“这一天天冷起来了,盼着几箩炭烧火呢!可别太后的寿宴体体面面办着,回头宫里却冻死了人!”
    荣妃很不客气地说:“你嘴里放尊重、吉利些,也就没那些事了。”
    宜妃怎肯被她这样抢白,张嘴要嚷嚷时,岚琪霍然起身,看着伏在地上抖得筛糠似的人,恨恨道:“你们忙不过来,就好生向我和荣妃娘娘禀告,总有周全的法子,当是宫里娘娘们都好欺负不成?”
    地上的人战战兢兢地说:“娘娘,这事不归奴才管。奴才只听说,这两个月的银子没周转开,上头出了什么事也不清楚,有人说是不知哪位爷借了款没还上。到底怎么回事,奴才真不晓得,他们也不敢张扬。这些日子,奴才一夜安稳觉都没睡过,哪儿还有胆子在主子们月例上起猫腻?”
    宜妃冷笑道:“什么哪位爷?难不成万岁爷问你们要银子了?”但她也不是傻子,这话说在嘴里了,才意识到这“爷”指什么,一时与岚琪、荣妃互相看着——太子爷?郡王爷?贝勒爷?那些毛头小子现在在外头,早就被人左一声爷右一声爷地叫开了。
    荣妃看了看周遭的人,宜妃虽糊涂,但她身边的桃红还算稳妥,不怕眼前听见的几个会张扬出去,便勒令地上那人:“滚下去吧,这事既不归你管,就不要到外头嚼舌根子。眼下要紧的是把太后的寿宴办下来,事儿成了自然给你安稳觉睡;要是出了纰漏,你就睡过去别再醒了。”
    内务府的人连滚带爬地跑出去,环春搬来凳子请宜妃娘娘坐下。宜妃这会儿倒没了进门时的气势,尴尬地说:“我那里是这个月不见了,多心往周遭问了问,几处位分低的,竟已是两三个月都没了或少了,是见你们这里忙得不可开交,她们都不敢吱声儿,可这下都少到我头上来了,我可不能忍。二位姐姐也想想,连我翊坤宫都能短了,这内务府是唱空城计了吗?紫禁城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荣妃也不像刚才那样挖苦宜妃,只怔怔地说:“若真是哪位阿哥借了银子没还上的,闹得大了就难看了,你这样咋呼不好。”
    宜妃哼笑道:“姐姐难道是怕三阿哥做了这些事儿?”
    “行了,别觉得荣妃姐姐脾气好,你就老拿她开涮。”岚琪总算还耐得住性子,对宜妃道,“事情已经这样了,过了后天,什么账都能算。这几天多少双眼睛盯着朝廷后宫?咱们若都不给万岁爷撑脸面,他还能指望谁?你那里也不缺这点过日子,不是要你吃亏,你且再忍一忍,既然是我们治下不严,一定给你和其他姐妹一个说法。”
    桃红使劲儿朝自家娘娘使眼色,宜妃也不傻,干咳一声道:“我自然听你们的了。”
    岚琪沉沉一叹,将环春喊来道:“叫上几个有眼色的宫女太监,以我的名义到各处去问一问,特别是几位答应、常在,若是屋子里过不下去了,你拿我这里的先应个急,让她们好歹后天能体体面面地参加寿宴。”
    环春领命而去。不久宜妃也走了。荣妃见岚琪定定地出神,劝她道:“若是有人故意要你我难堪,自然是挑选这节骨眼儿上闹事,还有比在太后寿辰上捅娄子更硌硬人的吗?你也别难过,咱们这些年过五关斩六将地闯过来,再经历这一次,也算是修得正果了。至于宜妃……”
    岚琪这才一叹:“我不怪她,也要有她这样的人来闹,咱们才能知道一些事。内务府也不是头一回了,他们必然是拿正经钱放贷或投别的营生。之前就短了良嫔的,如今想来那就是预兆,可我为了眼前的事没放在心上。现在宜妃来闹,哪怕后天被人说三道四,咱们也有法子能应对。若是后天被人在寿宴上冷不丁地说出来,我们一问三不知,那才是真瞎了,还修得什么正果。”
    荣妃颔首:“人心不古,内务府里的人也换了一拨又一拨的,不是个个奴才都听话的。”
    好在环春出去走一趟下来,各处还算安好,宜妃只是夸大其词了,到底都是宫里的妃嫔,不至于眼巴巴指望每月那点东西过日子。
    环春留心细细问了几位,算计下来,最多的是夏日里就有的事,少的也就这一两个月。各处皆有不同,都算起来虽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但也没大到吓死人,不至于内务府连这点都拿不出来。该是有人胆大包天,从中牟利,见妃嫔们不敢言的,一次尝了甜头,就有第二次。这欲望越来越大,自然连上头娘娘们都敢算计了。
    最可恶的不是少了这些钱,而是对付那些位分低的,都是借口荣妃娘娘、德妃娘娘的名义,说给太后办寿宴要紧,月例要暂时停一停。那些胆儿小的哪里敢追究?只看到寿宴上的花销流水一般地出去,想想也就当真了。
    荣妃听了啐道:“过了后天,把那几个畜生揪出来,一定乱棍打死才成。”
    环春则道:“奴婢斗胆,凡遇见这样说的,奴婢就顺水推舟应承下来了。不然让人觉得内务府里乱了,有人趁机闹事的话,反而不好。但也怕主子们不高兴,若是不妥当,奴婢这会儿再去解释也成。”
    岚琪没有责怪,反而道:“就这么办才是,反正没管好那些奴才,也是我们的过失。”
    荣妃问:“过了寿辰,这事怎么开口?太后终究要不开心的。”
    岚琪苦笑道:“太后和皇上还有什么没经历过?如今我们瞒着、撑着,也不是怕太后不高兴,是别叫外面的人看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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