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务扰梦
    当曹鼎一把掀开被子的时候,曹操还呼噜阵阵做他的春秋大梦呢!
    曹鼎可管不了许多,一把揪住他的耳朵,使劲儿一拧。
    “哎哟哟……”曹操立刻睁开了眼睛,疼得差点儿蹦起来,“松手,快松手!”
    “呸!什么时辰啦?太阳早他妈晒屁股了,德儿都念过书了,你还在这儿欣赏枕头呢!真等着你爹赏你俩嘴巴吗?快穿衣服!”
    “我起啦我起啦!松手!松手!”
    曹鼎却没有松开的意思,反而憋着笑道:“快起!今天有事儿交代你去办。”
    “松手!只要您松手,您说什么我办什么……我服啦,服啦!四叔您快松手吧。”
    曹鼎这才撒开手,捂着肚子笑出声来:“哈哈哈……瞧你那狼狈样儿,哪儿还像个官宦人家的子弟?快穿衣服,别不嫌害臊了。”
    “还说我不像官宦子弟,您也没个长辈的样儿……”曹操哼哼唧唧地咕哝了一阵,打了个哈欠,眯着眼信手在榻边摸索衣裳。这会儿他脑子里乱着呢,想的还是昨晚和弟弟对弈的棋局。就算早起又有什么意义呢?回京将近一年了,曹嵩根本没有让他办事的意思。他眯着眼睛抓来抓去,好不容易抓过衣裳就往身上套。
    “嘿!你干嘛呢?吊孝穿锦绣的衣服?想叫人家打出来啊?”
    “吊孝?给谁吊孝啊?”曹操又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
    “胡广昨晚上薨了,现在满朝文武都忙活着发丧吊孝呢!”
    曹操磨磨蹭蹭又把锦绣衣裳脱下来,嘴里吭唧着:“什么老杀才?他死不死关我什么事儿,我又不认识他,非得叫我去吊孝,搅了好梦……爹不想去,四叔您辛苦一趟不就成了吗?”
    “我是我,你们爷们是你们爷们,不在一条船上,别往一块儿掺和。”曹鼎看他别别扭扭怪有意思的,“你还不着急,你爹可在前堂等着你呢。可是他吩咐叫你去的!”
    “真的?”曹操一愣。
    “这还有假?他嗔怪你还不动身,让我来催你。”
    这句话一出口可热闹了。爹爹生气那还了得?只见曹操吓得一猛子蹦起来,好歹把稀松的发髻拢了拢,慌里慌张拿衣穿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直裾的中衣拿过来,慌得两条腿就往一个裤筒里伸——咣当!摔了个大马趴。
    “哈哈哈……”曹鼎笑得肚子疼,心中却想:“大哥做事也太过分,生生把儿子扔给别人四年,这心肠实在是硬得可怕。”
    曹操也顾不得摔疼了没有,趴在那里又蹬又踹把中衣套好,又叫小厮帮他梳头。有什么主子就有什么奴才,小厮这会儿也慌神了,木梳拿在手里颤颤悠悠怎么拢也拢不顺溜。他也管不得许多了,匆匆忙忙就把簪子别上了,跻上履,也没净面,横起袖子往脸上抹上一把,拉着曹鼎就往前堂奔。
    曹嵩在京师的府邸原是老内官曹腾的休沐(休假)宅邸。从那时候起该府邸就承载着特别的任务——宦官与部分外臣互通消息的场所。后来曹腾过世,曹嵩为官又延续了这种做法。今早在座的侍中樊陵、议郎许相便是这里的常客,虽然几年前他们的聚会因为窦武的干扰停滞了一段时间,但现在早已经风平浪静。
    “听闻段颎入京师为官,是得巨高兄提携,想必您此番得了不少实惠吧?”樊陵胖墩墩的,一脸红润,说话的时候总带着颇为自然的微笑,所以这厮的官场诨号叫“笑面虎”。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坐在身边的许相。那个人修眉长须相貌不俗,但素来不多说话,只静观别人言语,他的诨号叫“不开口”。
    “笑面虎,你少提这些没用的。”曹嵩对樊陵十分熟稔,说话颇为随便,“有事快说有屁快放,别瞎耽误工夫。”
    “曹兄好直率!”樊陵还是不忘奉承一句,“我想到一件好事不敢自专,特意来请你们二位出头。”
    “哦?好事?”曹嵩来了精神儿。
    “如今皇上的位子稳了,窦太后也被软禁多年,我想上疏请皇上的生母入宫再掌中事。”樊陵得意地说,“怎么样?两位一同和我上这个奏章吗?”
    曹嵩听了微然一笑:好个滑头的笑面虎,这献媚取宠的办法都想绝了!皇上年纪尚小,无依无靠自然想亲娘,见着了娘能不念他笑面虎的好吗?而且皇上的生母慎园贵人董氏一旦入主禁宫也要感激他——这就叫两头儿买好!将来皇上、太后做后盾,他樊某人能不升官吗?亏他想得出来,不过这件事……
    “不好!”不开口的许相却突然开口了。
    “为什么?”樊陵不解。
    许相却不肯讲出理由:“要干你自己干,我等着给你买棺材。”
    樊陵一脸迷惑。
    “你这人也是!多说一句能害死你?告诉他又怎么了?”曹嵩明白了许相的想法,“笑面虎你想岔了,这事儿咱们绝对不能干。王甫、曹节扳倒窦家才几年的光景,抱着皇上还没热乎呢,你公然倡议再弄一个太后来,这不是要给他们找婆家吗?这事儿要办也得王甫、曹节自己办,这个好得他们自己买。别忘了窦太后还活着呢,又没有明诏废后,你光想着升官,惹恼了王甫,他扣你个‘讪谤太后,妄尊藩妃’,你满门的脑袋就都搬家啦!”
    “哈哈……可能是我脖子痒痒了吧!算了,这事就当我没说。”这就是樊陵的过人之处,无论心里怎么想,脸上的笑是始终不变的,“咱还说眼前的吧。如今胡广那老滑头这一死,可就再没有人为王甫、曹节两个人抹稀泥了。我看他们俩貌合神离,早晚要生分。到时候咱们是保王还是保曹?”
    “保王也好,保曹也好,总得走着看,看谁能给咱们……”
    话说到这儿,只见曹操慌里慌张跑了进来。不知是被门槛绊了一跤还是没站稳,一蹩进屋就摔了个大马趴,他灵机一动顺势跪好,忍着痛强笑道:“孩儿拜见父亲。”
    曹嵩见儿子慌慌张张一副狼狈相,而且旁边还有两个同僚瞧了个满眼,心里很是光火,又不好当众发作,只训斥道:“慌里慌张像什么样子!眼睛里面没人吗?还不快给两位大人见礼?”
    曹操这才发觉樊陵、许相一脸尴尬地坐在客位上,忙施礼道:“侄儿给二位大人见礼。”
    曹嵩还没来得及说话,却听樊陵插了话:“贤侄,你抬起头来。”
    “啊?”曹操莫名其妙抬起了头。
    樊陵憋不住“扑哧”一声笑:“我的侄儿呀!你天天就这么梳头吗?还不打盆水照照去!”
    曹操这才发觉,一大绺头发根本没梳起来,松松垮垮在耳朵边上耷拉着。曹嵩的脸早臊得跟大红布一样:“不成器的东西!滚滚滚!到院子里跪着去!”
    “巨高兄何必生气呢?”许相赶忙打圆场,“贤侄匆忙跑来必定有急事,你当着我们的面管教儿子,我们脸上也不好看啊。”
    “是是是。”樊陵也收住了笑。
    曹嵩乜斜了儿子一眼:真不知道这小子是怎么回事儿!小时候虽固执顽劣,但相貌可爱,骨子里还透着些灵气,如今大了,那点子聪明劲儿都哪儿去了?老七这四年究竟怎么替我管教的,且不说散漫无状,相貌也越来越平庸。人皆言少年俊秀的人长大了便不如意,想来此言非虚……他心里跟吃了苍蝇一样不痛快,又不好驳樊陵、许相的面子,悻悻道:“若不看二位大人的面子,今天非教训你不可。”
    “诺。多谢二位大人。”曹操说完后,连忙把那绺子头发掖到耳朵后面。
    “你大早晨无缘无故跑到客堂来干什么?”
    听爹爹这一问,曹操跪在那里可懵了:不是你叫我来的吗?忙顺着腋下回头瞅了一眼站在外面的四叔,见曹鼎这会儿捂着肚子乐得跟个弯腰大虾似的,才明白自己又被他戏耍了。
    “我问你话了,东张西望什么?”曹嵩气哼哼拍了一下桌案。
    “孩儿……孩儿听四叔说……”这事儿可怎么学舌呢?当这俩外人的面把这等玩笑的事情道出来,不但失面子,还照旧逃不了一顿罚跪。
    “快说!别吞吞吐吐的,碍了我们的大事。”曹嵩不耐烦了。
    曹操眼珠一转已然打定主意:“刚才听四叔说当朝太傅胡公病逝,我朝少一忠厚老臣,孩儿不胜……不胜悲痛……”这违心话真牙碜,“所以赶来向父亲请命,孩儿要去胡府吊丧问候。”
    “哎呀,这孩子有心呀!”樊陵一拍大腿。
    曹嵩的火气慢慢消了,点点头:“嗯……这还像句人话。胡公乃我朝干国栋梁,论情论理你是该去见个礼。不过胡公府上是颇讲礼数的,你到那里要言行得体,即便遇见朋友也不可胡乱聒噪。不早了,要去就趁早准备吧!”
    “诺。”曹操起身规规矩矩打了个躬,“小侄向二位大人告假。”
    “嗯,懂规矩。”许相连连称赞,“巨高兄果然教子有方。”
    曹嵩长出一口气:总算是没给我丢脸。
    曹操也长出一口气:总算是对付过来了。他谨谨慎慎退出客堂,出去老远,直走到听不见客堂里说话声,才一把揪住跟在后面兀自大笑的曹鼎:“四叔啊!没有您这样开玩笑的,耍出我一身汗来!”
    “挺好,挺好……”曹鼎双挑大拇指,“你小子脑子还真快!快准备东西往胡府去吧。”
    “我还真去给胡广那厮吊孝?!”曹操满心不痛快。
    “令你都请下来了,不去成吗?”
    “您算是把我算计苦了。”
    “谁算计你了?我听得清清楚楚,你自己要去的。”曹鼎讪笑道。
    “我不那么说行吗?”曹操白了他一眼。
    “瞧你那一脸倒霉相,还跟我抻脖子瞪眼!我如此行事也是为你好呀,成天跟一帮狐朋狗友厮混个什么劲儿?你也多走动走动官宦人家,今儿要是碰上别家的子弟,多与其盘桓盘桓,也套套交情。以后出仕做官有用的哩!”
    曹操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出仕做官?在他脑子里那还是八百年后的事儿呢!如今四五十岁举孝廉的有的是,家里又不是揭不开锅,这么早往官场钻,有什么意思呢?再说这等家世为官又岂能有什么好名声?做个潇洒公子畅游吟诗岂不更美?
    “四叔,我要是回来得早,咱找几个小厮蹴鞠如何?”
    “你这脑子里就知道玩呀!德儿这会儿都能做长篇大赋了,你也多留心些功课吧!”
    “我现在正读孙武子十三篇呢。”
    “读了多少遍了,还能有什么长进?想上战场也得轮得到你呀!兵法倒也是门学问,不过这经籍诗书……”
    “行啦行啦!”曹操一摆手不叫他说了,“侄儿记着用功就是了,哪个叔叔见了都说,耳根子都磨出泡来了。”
    曹鼎也没计较,拍了他一下:“行,孩子大了有主见,我不说了
    。你去准备东西吧,我跟樊陵、许相他们还有事情要谈。”
    “一个‘笑面虎’,一个‘不开口’,再加上您,这名声好的官儿都凑一块儿了。”
    曹鼎听他这样戏谑,无奈地笑了笑,却瞧他怏怏往后宅去,问:“嘿!你倒是置备吊丧之物呀,还干什么去?”
    “干什么去?穿袜子去!大早晨就诓骗我一顿,急急忙忙的,我连袜子都还没穿呢!”
    同病相怜
    曹孟德面对满桌爽眼的菜肴却还是提不起兴致来。一大早就被叔父搅了好梦打发出来往胡府吊丧。到了胡府人又多气氛又乱,官员、士大夫还有那些百无聊赖的各府掾属们打着官腔、说着空话,他从心底感到厌恶,只想把这顿饭快快打发了,趁早回去和四叔蹴鞠。
    胡广字伯始,身经安、顺、冲、质、桓、灵六朝,只因在孝顺皇帝议立梁皇后的事情上有功,受到梁氏青睐而飞黄腾达,染指公台三十余年,把太尉、司徒、司空当了个遍,还在陈蕃死后被尊为太傅,终年八十二岁,屈指算来纵横官场五十五载,宦海沉浮之间唯他岿然不动。但这个人也是官场滑头的典型,素无刚性、秉性圆滑,一直在皇帝、外戚、宦官、党人各方势力之间抹稀泥,施展他的中庸之道。民间有谚“万事不理问伯始,天下中庸有胡公”,可窥一斑。如今他死了,谥封为文恭候,并赐葬原陵,满朝官员都碍于他圣眷极高前来吊唁。
    少时丧礼已毕,胡府又张罗着留所来官员及子弟亲属们用饭。曹操来得憋屈,抱着不吃白不吃,吃罢抬屁股回家的心思也入了席。因为他没有入仕,只得在院中的几案就座。可就是这院中的席位也分三六九等:公侯子弟及经学世家子弟在最前面列席,然后是九卿郡守子弟,再后面才是诸郎官、地方清流以及部曹从官的亲属。曹操因为父亲荣任了九卿之一的大鸿胪,所以也被请上了二等席位。
    他原本还兴致勃勃的,但坐下后就有点儿后悔了——附近没有一个熟人,那些陌生的公侯子弟又怎么会主动张口向他这个宦竖遗丑打招呼呢?现在算是体会到父亲当年的尴尬了。
    这时几个仆人伺候着一位衣着不凡的青年公子走了过来。曹操抬头一看:此人生得身高八尺、肩宽体壮,头戴黑色通天冠,身穿青色蜀锦深服,腰系嵌玉绣边的金线丝带,足蹬厚底黑色云履,一身装扮颇显庄重素雅;细往脸上观看,其人生得宽额白面,一对又粗又浓的眉毛直入鬓角,双目炯炯大而有神,鼻直口阔,大耳朝怀,齿白唇红,微微三绺细须——好一位英俊秀丽人物!
    曹操一愣:这不是袁绍吗?他怎么也被让到次席来了?
    这汝南袁氏可非同寻常,乃代代研习《孟氏易》的经学世家。袁绍的高祖父袁安是章帝时期的司徒;曾祖父袁京为蜀郡太守,袁敞得梁冀信服曾任司空;他祖父袁汤又担任过太尉——算起来袁家已经连续三代位列三公了。袁绍之父袁成英年早逝,他现随叔父生活。如今两个叔父袁逢、袁隗在朝中也炙手可热。
    按理说袁氏乃经学世家,又属三公之后,应当居于头等席位,袁绍怎么会坐到他身边呢?
    “能与本初兄为邻,小弟三生有幸!你近来可好啊?”曹操与他本不熟,仅是点头之交,但今天既然坐到身边就难免得客气一番。
    “是孟德呀!好好,不过我这人生来运道就差一些。”袁绍阴沉着脸不冷不热地说。
    曹操听这分明是话里有话,一头雾水不知他是怎么了。莫非耻于与自己坐在一处?但又一琢磨,袁氏为人甚是和善讲究礼仪,断然不会公然取笑他人,因而问道:“怎么了本初,你心情不好吗?”
    “怎么会呢?好得很,好得不能再好啦!我又不是什么正正经经的袁氏后人,怎么配闹情绪?”袁绍越说越叫人不明白。
    曹操听这话头不对,便不好再和他说话了,只管拿起筷子吃自己的菜。没滋没味地挟了两筷子,却见袁绍干坐在那里菜都不碰一下,只是怒气冲冲望着那边的头等席位。曹操觉得好笑:这袁本初平日为人倒也大度,没想到今天却为没坐到头等席位生气,可见也是小心眼儿的人!
    “孟德!”袁绍突然开口了,“你认识我那个兄弟吗?”
    “哦?”曹操从没听说过他有兄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头等席位中有一案前坐着两个人:一个是袁逢的长子,现任议郎的袁基,另一位是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消瘦的年轻人。
    “就是那个瘦得像骷髅的小子。”袁绍竟然这样形容自己的堂弟。
    “不知令弟怎么称呼?”
    “袁术袁公路,他可与我不同,乃是地地道道的袁门后人!”袁绍这话阴阳怪气夹带讽刺。
    曹操这才意识到:袁绍的堂兄和堂弟都坐在头等席位,偏偏只有他一人坐在这儿。
    “你……你怎么不和他们坐在一起呢?”
    “坐在一起?”袁绍冷笑一声,“我配吗?”
    “怎么了?”
    “刚才胡府家人招呼我们就座,就剩下那一席的两个位子了。我刚要坐,我那好兄弟竟把我推到一旁,当着仆人的面儿说‘人家要招待三公子弟。你不过是袁家小妾所养,又是过继之人,算什么正正经经的袁氏后人?’你听听,这还是人话吗?我那大哥也不管教他,还劝我息事宁人坐到这儿来,真是欺侮我这个死了爹的!”说着袁绍差点儿掉下眼泪来。
    曹操见他动了心事忙解劝道:“本初兄莫难过,公路兄弟也许是句戏言而已。”
    “戏言?平日里不知挤对了我多少,住在他家里,连多吃一口饭他都要计较!真是一点儿情面都没有,我爹爹要是活着他敢这么作践人吗?”曹操听他这么一说也有些动情:他没爹我没娘,都是一样的苦。又望了一眼坐在上面的袁术,那袁术天生面黄肌瘦,又长着一副容长脸,细眉、塌鼻、尖嘴、猴腮,虽然服色穿戴与袁基、袁绍一样,却一点儿名门之后的风度也没有,坐在那儿嬉戏说笑,叫人看着不喜。同是一家人竟有这样的天渊之别。料他们是叔伯兄弟,也不好说什么亲疏远近的话,干脆笑了起来:“本初呀本初!人都说你机灵,我今儿才看出所言非虚。”
    “此话怎讲?”
    “你连哭都会找地方呀!这吊唁的席上落泪,知情的明白你是哭家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哭的是胡广呢!”
    “嗐!”袁绍被他逗得破涕为笑,“我才不哭他呢!”
    “哭谁不是哭?好歹他也是位列公台、荣加太傅的人。”
    “荣加太傅?论才干不及桥玄,论名望不及我祖父,论人品更跟陈蕃差之千里!他这个太傅说着都牙碜。”经刚才的一番说笑,袁绍的语气亲近了不少,“孟德,有时我在想,世风之下官员明哲保身,现在的士大夫以何为要呢?”
    “这个……”曹操觉得这个问题似乎太深奥了,即便自己再闲也不会去想,随口道,“事君以忠,待民以仁。”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文武相较,哪个更重要呢?”
    “小弟愚钝,本初兄有何见解呢?”
    袁绍放下筷子:“我朝自光武帝中兴以来经籍盛极,虽武人也多近儒术。仅论云台众将:邓禹善诵《诗经》,受业长安;寇恂修乡学,教授《左氏春秋》;大树将军冯异通《左传》《孙子》;胶东侯贾复熟读《尚书》;耿弇知《老子》之道;祭遵乞资学经、投壶为乐;李忠好礼易俗;刘隆游学长安……”
    曹操听他如数家珍地列举着云台二十八将的事迹,心里已经叹服:这人如此精通本朝名将史事,莫非有意效力疆场?
    “所以武者亦文,所为守业,这样息兵事也可治理民政、宣扬教化。所以武者修文至关重要,上系国之安危,下关身之荣辱。反之文人也应通武事。”一番有理有据的言论戛然而止,至于通武的用处他却绝口不提了。
    “听本初一论受益匪浅。”曹操原本只是觉得袁绍风度潇洒,这会儿才意识到此人见识非凡,补充道,“马援弃学随军、班超投笔从戎,皆成一代俊杰!”
    “所以我最近在研习兵法,以备不时之需。”
    “哦?”曹操对他真有点儿知己的感觉了,他已经于兵法一道谙熟于心了。但与袁绍不同,他当年学兵法为的是淘气打群架,现在再读不过是图个消遣罢了。
    两人的距离不知不觉间拉近了许多,说话也不那么客套了。他们从兵法聊到西北的战事,从游猎骑术谈到朝中好武之人,从家族琐事说到世态炎凉。一个本宦竖遗丑遭人冷眼,一个乃侯门孤子饱受欺凌,同病相怜惺惺相惜,彼此间皆有了点儿相见恨晚的感觉,后来干脆以兄弟相称了。
    等宴席已毕,袁绍也不愿去寻袁基他们,拉着曹操的手一个劲儿地说:“孟德老弟见识非凡!人不可貌相呀!日后请常到我家里来聊聊,我那里常有几位朋友,可以介绍给你认识。”曹操连连点头。
    他们俩边说边走,就迈出了胡府的大门,只见外面车水马龙,大大小小的官员各自散去。他二人的家丁小厮皆在远处,在拥挤的人群里堵了半天才寻到为袁绍牵马的家人。
    袁绍来至近前翻上马身,又拱手道:“今日还另有他事,暂且别过,孟德改日有空一定来舍下盘桓。”说罢打马要走。
    “本初,且慢!”
    意想不到的事情出现了,为袁绍牵马的家丁竟然插了话!自古没有主家与客人谈话仆人一旁插嘴的道理,更何况他竟还直呼主人的表字。曹操愣住了,袁绍也是一惊。只见那家丁伸手一把抓住了曹操的佩剑:“青釭剑……青釭剑……”
    “你怎么会识得我这把剑?”
    “贤弟啊,”那人颤颤巍巍道,“你不认得愚兄了吗?”
    曹操这才仔细打量这个家丁。只见他形容憔悴、面色枯黄,但眼神中流露出一种特别的气质。这种感觉似曾相识……那是在五年前一个漆黑的夜晚。
    “伯求兄!是你吗?”曹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衣着朴素、形容猥琐的家丁,竟然是那个当年英俊洒脱、才气出众、受人敬仰的何颙。他因闯宫失败负罪而逃,得曹操相助逃离京师,才五年容貌改变会有这么大。当初的桀骜英气全然不见,变得如此沧桑愁苦,方三十岁鬓角已经有不少白发了。更奇怪的是,他怎么会当了袁府的家丁呢?
    “愚兄这些年一直记挂着你啊……”何颙感叹了一声。
    袁绍见他俩相识,赶忙下马道:“二位切莫多言,这里耳目众多,万一被人认出就麻烦啦!你们随我来。”说着把缰绳拉过,若无其事背手便走。何颙低头牵马,小心翼翼地跟着。曹操这会儿才明白,原来袁绍早知道他是谁,故意将他改扮家丁掩人耳目。想至此也顾不得自己的马匹小厮了,随着他们走下去。
    藏匿逃犯有罪,而藏匿
    何颙这等被朝廷缉拿的党人重犯,更是涉嫌谋反的大罪,搞不好就惹得抄家灭族。
    这个时刻,袁绍最难办,眼见他二人相识,需找个地方叙谈叙谈。但若在大街上太过张扬惹眼,酒肆之处难免隔墙有耳,有心回府曹操又没去过,进门引荐寒暄必定是场麻烦。也亏他心思细腻办法高,带着两人绕了两圈,索性由北边出了洛阳城。
    洛阳北临毅水邙山,城外几乎没什么行人民宅。三个人直行到渺无人烟的地方才止步。何颙早就忍耐不住,对着曹操撩衣便跪:“恩公在上,受何某一拜。”
    “折杀小弟了!我可担当不起。”曹操赶忙搀起,道:“兄长无碍便好。”
    袁绍这才明白:“早就听伯求兄言道,当年他赖一少年侠士相助才得脱虎口,原来就是孟德啊,愚兄佩服佩服!”
    “本初兄说得哪里话来?敢将伯求兄化装带在身边,在洛阳城大街上招摇过市,小弟佩服你才是!”
    “咱们坐下讲话。”何颙一手拉一个,席地而坐,缓缓道:“二位贤弟都是我的恩人,何某人有一日大仇得报,定不忘你们的恩德。”
    曹操这才发觉五年未见,这个何颙竟还是傻乎乎的,说话还是那么慷慨激昂:“何兄无须客套,这几年您一直在袁府冒充家丁吗?”
    “哈哈哈……”袁绍笑了,“伯求兄何等人物,岂能再屈尊我府与那等下贱奴才为伍?这些年他辗转河北联络义士,又在东平张孟卓处寄居了一阵子。”他所言张孟卓,名张邈,素好结交朋友,因为挥金如土仗义疏财,名列党人“八厨”之列。
    何颙却不无神伤道:“愚兄我实在是无能的废物!进不能舍生取义与众兄弟共赴死命……退不能扭转时局为大家报仇。只落得苟且偷生、残喘度日,想速求一死,又有何脸面见九泉之下的陈老太傅……我好恨呐!恨王甫、曹节这帮误国害民的歹毒阉贼,恨胡广、段颎那些谄媚宦官寡廉少耻的小人!胡广老儿死得好,他早就该死!”最后这两句几乎是咬碎钢牙喊出来的。
    曹操沉吟道:“何兄此番冒险回来意欲有何作为?”袁绍多少还是不太信任曹操,忙道:“何兄回来见一见故友罢了。”
    “本初忒小心了!孟德对我有活命之恩,他要是想卖我,当初追兵迫命时就把我卖了,哪会有今天?”何颙白了袁绍一眼,“实不相瞒,我此番回京是要联络太学的各位贤弟,大家联名上书保奏党禁之人。”
    “何兄已有成算了?”
    何颙点点头:“现今皇上已经亲理政务,想必有意振作朝纲,借着这个势头定可以铲除阉人。”
    对他这种观点曹操可不敢苟同:大汉皇帝自肃宗章帝以下皆是幼年即位,长于深宫之中、养于妇寺之手,连连积弱,并不能摒弃宦官、外戚的控制。近百年来只有孝顺皇帝独断乾纲,惜乎早亡,后即者又受控于阉人、外戚。指望这样的皇帝们怎么能成事?但曹操瞧何颙、袁绍都是信心满满,也不好泼他们冷水,只道:“此事何兄还要慎重,成则可,不成还需速速离京,免生后患。”
    何颙将胸口一拍:“保奏若是不成,我就潜入皇宫,手刃王甫、曹节、张让这帮狗贼!”
    “刺杀?”曹操着实吓了一跳,“皇宫之内羽林层层,何兄岂能以身犯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况且我还有友人在宫中策应,既然当年我能逃出来,就能再溜进去。”
    袁绍也劝道:“刺杀之举有骇视听,一旦失手不但何兄殒命,上下牵连受害者必多。伯求兄还要三思呀。”
    何颙无奈地摇了摇头,叹道:“我能等,只怕有些人命在须臾,不能再等了。”
    “哦?命在须臾?”曹操心中一凛,与袁绍对视了一眼。
    “我自河北而来,听吏民私下传闻,王甫那厮向勃海王刘悝勒索贿赂。想那勃海王爷乃是先帝同胞,又广有贤名,怎肯谄媚小人。王甫又派人至河北,罗织王爷的罪状,要以交通诸侯之罪将其置于死地。”何颙恨得咬牙切齿,“王甫这千刀万剐的阉狗,迫害士人还不够,又要戕害宗室。不杀此贼天下不宁!”
    他说出这件事情,曹操、袁绍都吓了一跳。朝廷受阉人左右虽有数代,却从未有一个宦官跋扈到陷害宗室王爷,王甫的罪恶已过前人。
    “既然如此,小弟愿助一臂之力!”袁绍立刻表态。
    “我也愿效犬马之劳。”曹操一时冲动也跟着附和。
    “不可!”何颙连忙摆手,“本初乃是公门之后,孟德一家现又得阉人信任,二位贤弟皆是前程似锦。万一愚兄遇难,洗雪党人冤枉的重任就要落到你们这些人肩上!我不过是亡命徒一个,而你们不一样。日后还指望你们入仕为官匡正社稷,怎能与我共同赴险呢?”
    这么一说,二人便不好再请缨了。曹操解下青釭剑道:“小弟本才智平庸之辈,不配拥有此剑。懵懂无知之时受贤兄信赖,将其暂留五载。如今正当物归原主,助你手刃国贼!”
    “孟德,当年若不是你仗义相助,焉有兄长我这条命在?我已将它送与你,你就无须推辞。英雄出于少年,你若自称不配此剑,天下哪个能配?”
    曹操第一次听到别人称自己为英雄,心里美滋滋的……
    惊弓之鸟
    曹操与袁绍、何颙计议良久,才各自分别。他速速往胡府寻到自己的马匹回家,路上紧赶慢赶,总算到家不晚。刚迈进院子,又见曹鼎正要离去,连忙一把拉住:“您可不能走,一大早把我折腾起来,可得陪我和德儿蹴鞠以表补偿!”
    曹鼎龇牙一乐:“好吧,今天也没什么公务,玩玩倒也无妨。但你小子不要急,按老规矩先去见你爹。”
    出门回来先要汇报所见所闻,这是自家乡回来后曹嵩新给他定下的规矩。他当年因为藏匿何颙,被父亲禁在家乡四年。有了这么惨痛的教训,自然说话有了隐讳,与何颙相见之事绝口不提,只把吊丧事情和席间的谈笑稍稍交代。
    曹嵩听闻他跟袁氏的人攀上了交情,乐得鼻涕泡差点冒出来。他虽位列九卿,却素来不以德才著称,官场交际实际上步步维艰,像袁家这样的公门大族更是巴结不上。万没想到儿子青出于蓝,与袁绍套上了交情。他心里高兴,脸上却故意矜持:“你能和袁绍混熟是件大好事,只是有亲有疏就不好了。那袁术也是袁门之后,以后见面也不能少了礼数,人家兄弟间的恩怨你切不可纠缠其中。今天你替我吊丧办得还可以,有劳了。”
    曹操起初还提心吊胆的,后来听到“还可以”三个字心中已是狂喜。分别四年爷俩的感情已经有了裂痕,回京一年以来“还可以”已经是对他最高的评价了,更何况今天从父亲口中居然道出了“有劳”二字,这简直是做梦都梦不到的事。
    曹鼎却不以为然,大大咧咧端起一碗水,慢慢咂摸着道:“好了好了,什么要紧的事儿呀!你们爷们还至于这么认真。你曹巨高小时候干什么事何时向你爹禀报过?不会当小子,反倒会当老子了!”
    曹嵩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兄弟当着儿子面揭他的老底实在是尴尬。他呵斥道:“你晓得什么?我是想知道今天大家都在议论什么,有没有什么要紧的动向。”
    “丧礼上还能听到什么大事呀!”曹鼎笑呵呵道,“阿瞒,德儿,咱们蹴鞠去。”
    曹操脑子一转:王甫意欲戕害宗室之事何不顺便说说,或许他们能设法回护勃海王爷也未可知,便又禀道:“父亲,四叔,若说大事,还真有一件。”
    “哦?”曹嵩倒挺重视,“什么事?”
    “孩儿在丧礼上听闻,中常侍王甫勒索贿赂不成,意欲罗织罪状迫害勃海王……”
    这句话未说完,只听“啪”的一声,曹鼎手中茶碗落地,脸色霎时惨白。
    “四叔您怎么了?”
    曹鼎低头不语,曹嵩也笑意全无,喝问道:“你此言当真?确定是勃海王爷?刘悝?”
    “孩儿亲耳听到,不会有假。”
    曹鼎腾地站起来,怒冲冲一把抓住曹操的衣襟:“你听谁讲的?”
    “我、我……”
    “你他妈听谁讲的?快说啊!”
    曹操本就亏着心,自然不能道出何颙,含糊道:“那两个官员我也不认识,好像是……好像是从河北来吊丧的外官。”
    “我问你他们是谁!”曹鼎咆哮道。
    “侄儿真的不知道。”
    曹鼎撒手用力一推,将曹操重重摔在地上。
    “你拿孩子撒什么气?”曹嵩这会儿想起护犊子了,“孟德,我和你四叔有要事相商,你回房去,顺便把门关上。”
    “诺。”曹操不敢再看曹鼎一眼,匆匆走出书房把门关好,却没有离开,蹲在窗下偷听他们谈话。
    只听曹鼎急急渴渴道:“这下可要出大乱子了。勃海王妃宋氏是宋酆的亲妹妹,说是向勃海王发难,其实是冲宋家来的!”
    曹嵩却另执一词:“我看这也未必,王甫的确向刘悝索要过贿赂,刘悝不给他面子。王甫挟恨报复也是有的,这事儿不会闹大的。”
    “你想得太简单了!宋后无宠而居中宫,张让、赵忠前不久又举荐了一个何贵人,他们是要剪除宋家势力,进而更换皇后。”
    “我看是你想多了。那何氏不过是屠户家出身,其母又曾改嫁。这样的家世岂能当皇后?你不要疑神疑鬼,这些话都是风闻,不一定就是实情。”
    “还不是实情?”曹鼎很激动,“都从勃海嚷嚷到洛阳了。你抱着王甫的粗腿自然不着急,我可在宋家的船上呢!要是闹出废后的事情,宋家弄不好就要族灭,到时候我跟着死无葬身之地,你也好不了!”
    “你瞎嚷嚷什么?都是自家兄弟,谁愿意你倒霉?从刘悝到宋妃,到宋后,再到你,中间隔着好几层呢!你不会有牵连的,谁能治你什么罪呀?”
    “你这话去哄骗三岁顽童吧!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等事情牵连最快,一旦属实,祸在须臾之间。我正值壮年,可不想早早中箭落马。”
    曹嵩也被他闹烦了,冷着脸道:“好啦!好啦!你跟我喊有什么用?一会儿叫老二也来,咱们仨好好想想对策。实在不行,再给王甫、曹节塞点儿好处。”
    “这不是钱不钱的事儿,要是皇上从心眼里打算废后,谁也帮不上忙,说不好王甫还是顺着皇上的意思办的呢!”曹鼎依旧气哼哼的。
    “那你说怎么办?”
    曹操蹲在外面听他们争吵,心中一阵阵反思:“天下正义之士无不对宦官、外戚干政痛心疾首,可我曹家却还抱着王甫、宋酆的粗腿恬不知耻。更可笑的是,明明一家人还脚踏两只船,人家还没打起来,自己家里先吵得不可开交!一个时辰之前何颙还说我是英雄,这英雄梦也太容易醒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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