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见驾
    卫将军董承被韩暹打得无法在洛阳容身,只得屈居野王县,试图组织诸军反攻。匈奴右贤王去卑算是半个客将,根本不想趟这些浑水;而杨奉、张杨虽然嘴上答应,却根本没有用兵的举动,无奈之下董承只能考虑离得最近的曹操。
    连曹操本人都没有想到,最终矫诏请他入京的竟然是曾经据关阻挡他的董承。为了避免夜长梦多,他马上命令曹洪率领八千兵马为先锋讨伐韩暹,自己督率大军自许县出发直奔洛阳。
    韩暹自恃有救驾之功恣意跋扈,曹操起兵之日,朝廷旧臣也纷纷上书弹劾其罪,董承随即率余部反扑。韩暹惊得肝胆俱裂,不敢与曹军交战,仅带百余从人逃出洛阳。这次连他的老部下李乐、胡才都不肯收留了,他只得厚着脸皮跑到梁县投靠杨奉。杨奉也真是个烂好人,当初上表封曹操,这会儿又念在故旧之情收留韩暹。白波帅与西凉旧将皆无长远之略,各自忙着拥兵自重拉拢盟友。曹操大军竟在毫无抵抗的情势下顺利西进,一路上不但未遭阻拦,在新郑县还受到了县令杨沛的欢迎,得到了粮草补充,顺利到达洛阳。
    曹操上次见到皇帝刘协,还是在他被董卓扶立为君的时候。那时他才九岁,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如今经历数不清的风霜磨砺,十六岁的他已经早早锻炼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了。
    刘协的脸清癯却很白皙,龙眉凤目,隆鼻朱唇,还未蓄起来的胡须毛茸茸附在颔下。他继承了父亲灵帝的文雅气质和母亲王贵人的俊美相貌。虽然龙衣补染过,冠冕已不是最好的珠玉,面前又少了传国玉玺,所处更是一座不伦不类的杨安殿,但瑕不掩瑜,曹操依旧能感到皇家高贵血统的威严,仿佛一股劲风迎面袭来。
    曹操不敢怠慢,手持象牙笏板趋步上殿,慢慢思量着已经生疏的朝仪,按部就班跪倒参驾。而紧跟在他后面的却是梁王子刘服,他虽没有官职,兵马不过五百,却因为有宗室的血统而受到优待。
    “卿家请起,远道勤王劳苦功高。”刘协面露微笑,其口气声音颇为平缓柔和,似乎没有因为给吕布的密诏没能顺利递出而流露出无奈。
    “臣等救驾来迟,有负皇恩,死罪死罪。”曹操以退为进,先给自己扣上一个罪名。
    刘协缓缓道:“曹爱卿,你有功无罪。董卓造乱日久,非是朝夕可定,昔日卿在酸枣孤军深入,虽败于汴水,然忠于社稷之心日月可鉴!因东西征战未能迎驾于三辅,而兼兖豫之土灭黄巾之众,这也是为大汉江山操劳驱驰啊!朕与群臣每每论及爱卿,未尝不交口称赞。”说到这儿太尉杨彪、司徒赵温、司空张喜为首的大人尽皆点头以示证明;刘协身子微微前趋了一些,越发和蔼可亲道,“曹爱卿,今朝廷虽已复立,然未尝脱窘困,尚无粮草资财犒劳贵军,朕还要请你多多原谅才是……”
    这几句话把曹操说得心里暖洋洋的,赶忙叩首道:“为君分忧乃臣子应当之事,何敢求什么犒劳,陛下羞煞微臣了。”
    刘协一摆手:“爱卿无需谦让,朕命你暂领司隶校尉之事,监察河南诸军。”
    “谢陛下!”这曹操可就当仁不让了。司隶校尉有持节之权,掌监察京畿七郡犯法者。现在河南之地他的兵马最盛,可是所居的镇东将军却还不够尊贵,受封为司隶校尉就算把他的身份拔起来了,即便是三公与卫将军董承,也可以干问几分了。
    “哈哈哈……”刘协笑了,“曹爱卿快快归班落座吧,你鞍马劳顿而来,还这样长久跪着,朕心中实是不忍呐。”
    曹操明知这是皇帝故意示好,还是颇为喜悦,施礼再拜缓缓起身。这才发现朝堂之上,座次在最前面的是卫将军董承与辅国将军伏完,至于三公反在他们之后,董伏二人中间空出一张坐榻,明显是留给自己的。这样的年月谁掌握兵权谁就尊贵,即便是朝堂之上亦是如此,他不及多想赶紧落座。
    刘协见曹操落座,转眼又看看刘服,微笑道:“卿就是梁王世子吧?”刘服并没上过朝堂,只是刻意模仿着曹操的样子,生硬地举了一下笏板道:“臣乃父王仅有的一子,并无兄弟。”
    诸侯王子孙本是不能够随意入朝的,但现在不是锱铢计较的时候,他身为宗室子弟敢于来勤王,这就已经很不错了。刘协见到他实比见到曹操高兴得多,连忙问道:“梁王身体可好?”
    “父王日夜牵挂社稷之危,不敢有疾。”刘服的嘴真是巧,既表明父王身体康健,又顺口道出梁王心系朝廷。朝堂忠臣无不赞叹,就连曹操都欣羡地瞥了他一眼:这样乖巧的奏对亏他想得出来!
    刘协眼睛一亮,甚觉刘服是个可用之人,掰起手指算了一会儿才说:“汝乃梁节王五代之孙,孝明皇帝之后。而朕自肃宗传来已有六代,算起来你还是朕的同宗叔父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僚。皇帝开口认一个皇叔岂是了得的事?刘服赶紧叩首:“微臣不敢当。”
    “朕加封你为偏将军,领兵在朝拱卫京师。”这愈加了不得,刘服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诸侯王子,现在也成了将军之位,虽然仅仅是个杂号将军,但这也是破天荒了。
    刘服自梁国起兵,为的就是这个时刻,但他心思还算缜密,瞥了一眼曹操,连忙推辞道:“臣本膏粱纨绔,疏少才德,自梁国起兵以来多蒙曹使……曹将军提携,实在是愧受此职,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曹操松了口气——这小子倒还知道感恩戴德。
    刘协却连连摇头:“天下荒乱苗裔凋零,难得卿身为宗室不忘效命皇恩。朕念在你是同宗之贵,特意授予将军之职以为宗族楷模,卿不可再推脱。”他对曹操十分客气,对刘服却颇为强硬。客气的未必真客气,强硬的也不是真强硬。
    刘服算定他会这么说,但还是低头偷看曹操,见他没什么不悦的表情,这才半推半就拜伏于地:“既然如此,臣愧然受命,感谢陛下之恩。”起身后,已有殿中侍者为他安置的坐榻,权且位于末班。
    曹操目不斜视倾听朝奏,心里却凉一阵热一阵的。谁都明白,所谓的朝会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所有矛盾只有在私下处理,大家不过是象征性应个景而已。有人畅谈李傕、郭汜之罪,但是现在朝廷却无力平灭,仅仅是声讨一番罢了;有人提出伪青州刺史袁谭攻伐北海相孔融的事,但却绝口不提其父袁绍的关系,讨论结果是下诏召孔融入朝,这实际上是仗打输了,不得不让渡北海给袁家;接着又有人提出折冲校尉孙策私占江东,攻伐会稽太守王朗,但朝廷鞭长莫及想管也管不了;还有人觉得来了曹操腰杆硬了,参奏河内太守张杨以己名冠于殿阁实属骄纵,但还是念在他有救驾之功不予加罪……总之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废话。文雅而又空泛的朝会进行了一个多时辰,临近午时才散。
    曹操碍于特殊身份并未与任何人寒暄,只是暗地里派王必请董昭过营议事。他优哉游哉刚回到营寨,就有人追来拜谒,却是旧友议郎丁冲,赶忙请入大帐待以上宾之礼,夏侯渊、曹洪、卞秉也随来相见。
    “少跟我来这套虚的。”丁冲一进大帐便揪着曹操的胡须戏谑道,“你可算是来了,怎么这么慢呀?我兄长文侯呢?”他问的是丁斐。
    丁家昆仲当年与曹操共同举兵,因为叔父丁宫在朝为司徒,丁冲单骑入关前去侍奉。如今老丁宫已经死了,他又当了朝廷议郎,所以曹操对他有了三分生疏。可这会儿一见他这般亲密戏狎,便知昔日的情意丝毫未变,忙笑道:“他在许县助元让、子孝屯驻,待我将他速速召来,你们兄弟便可相见。”
    “先不管他了,你这里有酒没有啊?”丁冲是有名的酒鬼,“这几年可把我熬苦喽!当初董卓的时候还有点儿酒喝,后来到了长安连饭都吃不上,更别说喝酒了。都快三年没闻见酒味了,这不是要我的命嘛……”他说着说着竟留下两滴眼泪。
    曹操见他一脸饥困之色,却还想着喝酒,不禁好笑:“幼阳贤弟,我这军营里可没有酒啊。不过你别急,我可以命人在运粮的时候给你捎些过来。但是你得偷偷喝,如今河南颗粒无收,朝廷百官得我相助刚有口饱饭吃,你公然饮酒要犯众怒的!”
    “哼!你这人出手就不高!”丁冲一甩袖子,“若有气魄就该带着我去许县敞开喝!”
    曹操吓得一哆嗦: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已经预料到我想把朝廷迁到许县吗?
    丁冲见帐中没有外人,嘿嘿冷笑道:“河南遍地荆棘非是藏龙之地,何不带着我与百官同至许县痛饮?”
    “哈哈哈……”曹操不禁大喜,“好提议!好提议!”
    这时又有兵丁来报:“守宫令董昭已经请来。”
    丁冲一愣:“你请了这个人?”
    “我得以进入河南之地,多赖此人相助。”曹操直言不讳,“也是他说动杨奉,表我为镇东将军的。”
    “我不喜董昭之为人。”丁冲把嘴一撇,“满朝皆知此人玩弄纵横捭阖之术,食张杨而与你谋,这也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事。”
    曹操觉他有些迂腐,摆手道:“吾取其才而不取其德,无碍矣!昔日韩信乞食、陈平盗嫂,尚且可以辅保高祖成就大业,董昭不过是不得志而为之,我岂可因德行而拒之?”
    “我可是朝廷的议郎,你曹营这些蝇营狗苟的事儿也懒得管,由着你吧。”丁冲戏谑着站起身来,“你与董公仁论你们的阴谋诡计,我到别人营帐中躲躲,即便没有酒喝,混几筷子肉吃总是有的吧?我可看见把门那一黑一白俩大个子啦,你们这儿的吃食错不了!”
    “你小子跑我们这儿打牙祭来了啊!”夏侯渊笑道,“就到我营中去吧,咱可得好好聊一聊。”
    “好好好,”丁冲笑容可掬,却突然伏到曹操耳畔低声道,“还有件小事……我叔父于乱军之中收留了一对落难母子,那位尹氏夫人言道,昔日得过你曹孟德的恩惠哟!”
    曹操脸一红——是何进寡居的儿媳尹氏!
    “我将其奉为寡嫂礼仪相待,哪天把她给你送过来。她儿子取名叫何晏,年纪甚小,长得也挺爱人的,你就一并收养了吧!”说罢丁冲起身,笑呵呵拉着夏侯渊的手去了。
    卞秉颇通世故,不好打搅曹操与董昭的悄悄话,赶紧拉起曹洪:“将军,与幼阳数载未会了,我和子廉也过去聊一聊。”
    “去吧!”曹操点点头,见他们都走了,便把满脑子尹氏母子的事抛在一边,点手唤亲兵请董昭进帐。
    过了好一阵子,才见典韦、许褚扬起帐帘,一位衣冠齐整的中年官员趋身步入。曹操起身相迎:“公仁,今日总算可以相见啦!”
    “下官拜见将军。”董昭规规矩矩施礼。
    “哪
    有这么多礼节啊!”曹操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引过帅案肩并肩地坐下。董昭倒是安然受之没有推辞,只恭恭敬敬道:“下官谢座。”
    “在我这儿你不可言谢,该谢的人是我,未曾相见便三番五次相助,曹某心中有愧啊。”曹操不住捋髯,“昔日光武爷单骑见铜马,人言推心置腹。我看咱们素未谋面,却已推心置腹了。公仁不以我鄙陋,肯如此垂怜,操感恩戴德。”他的话已经谦虚到了极致。
    “将军言重了。”董昭略一低头,“天下汹汹群雄攘攘,除将军一人皆无长久之略,昭敢不驱驰?”
    曹操说相助,他却说驱驰,这两者的性质绝对不一样。曹操何等精明,已确定他的攀附之意,欣然点头道:“当年黄巾初定,宦官收受贿赂卖官鬻爵,一代廉吏贾琮为冀州刺史,吓得所有贪官污吏闻风而走,唯有公仁你安居瘿陶县长之位静候使君。那时候我就颇为欣赏你了,咱们彼此交心,且胸怀汉室,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你说是不是?”
    “诺。”董昭还是仅仅点头称是。
    “自破张邈兄弟之后,令弟董访现已归于家乡为长,荀文若、程仲德几度厚赞其能,我也有意重用……”说罢曹操盯着他雍容的面庞,这才进入正题,“今吾已到洛阳,欲安定天下,以公仁之见当施何计?”
    董昭听他连自己的弟弟都照顾到了,总算安心献计了:“将军举义兵以诛暴乱,入朝天子,辅翼王室,此五伯之功也。然此间诸将人殊意异,未必服从。今若留于洛阳匡弼社稷,恐事势不便,唯有……”
    “唯有什么,你只管说出来。”
    “唯有移驾幸许耳。”
    “哈哈哈……”曹操捋髯长笑,“英雄所见略同啊!”
    “不过……”董昭突然又把话往回收,“朝廷几度迁徙流亡,新还旧京,远近希冀一朝获安。今复移驾,百官必有微词。夫行非常之事,乃有非常之功,愿将军算其多者。”他把迁帝都许的利弊都摆在面前,要曹操自己权衡。
    “我早在豫州备下粮草资财,迁都至许乃吾之本志也。”曹操毫不犹豫地作出了决定,“一旦迁徙可能会引起人心浮动,不过我宁要短痛不要长痛。”
    若换作别人坐在对面,必然要说上一句“将军英明”之类的话。可是董昭却不用那一套,只是微微点头。其实马屁也有雅俗之分,他这一点头已胜似千百句赞美之言。
    曹操颇感振奋,却不无忧虑:“董承兵马大损不足为患。然而杨奉近在梁县,闻其兵精,又得韩暹为佐。还有张杨尚在河内,不会有碍于我吧?”
    董昭打开了话匣子:“杨奉在朝中缺少党援,而将军独来觐见。将军得封镇东、费亭之事,皆奉所定,而且在您进京之际他下令约束士卒不可为乱,足见他对将军深信。您可以遣使者厚遗答谢,以安其心。就让使者对他说‘京都无粮,欲车驾暂幸鲁阳,鲁阳近许,转运稍易,可无乏粮之忧’。从洛阳至鲁阳必过他的驻地梁县,杨奉有勇无谋不会见疑,彼此使者往来,足以诓他中计。到时候将军突然改道向东,他追赶不及焉能掣肘将军?”
    “妙计!就依公仁之言。”
    “至于张杨,此人胸无大志,只想安享一郡之地罢了。前番在洛阳修下宫殿,却不愿在京主政理事,转而又归河内,足见其愚昧无知!诚不可与将军争锋。”说这话时恐怕董昭都忘却了,自己从袁绍手下逃出,也曾为张杨效力过一载。
    曹操并不深究连连点头:“公仁所言句句珠玉。试问一旦天子至许,吾当如何收拾人心?”
    董昭把手一拱:“赏有功、讨有罪、矜死节,招贤纳士归拢兵权,百官总己为听!”
    百官总己为听,此可真非常之语!曹操帐下也有诸多智士,荀彧庄重、程昱狡黠、毛玠深邃、满宠率直、薛悌刚毅,却没有一个人敢说出这么露骨的话,他诧异地看了董昭一眼。就是因为这么一句“百官总己为听”奠定了董昭在曹操手下的命运,虽然会委以鹰犬之任,但绝不会被授予高官重用!
    董昭也觉得刚才的话有些锋芒太露了,赶紧不动声色转移了话题:“将军迁都之意已决,然而目前尚不可以军势逼迫百官,在下深知议郎丁冲、刘邈与将军相厚,尚书仆射钟繇也曾在李傕面前力保将军。您不妨请这几位大臣散播迁都之意,游说朝中文武,使他们甘愿相随。”
    “丁幼阳吾之故旧,可谓莫逆之交。刘老大人在扬州之时就承其关照,改日我需亲自拜会。至于钟元常嘛……还请公仁替我美言。”
    “自当效命。”董昭谨慎一躬。
    曹操站起身来踱了几步,语重心长道:“今朝中列公久负大义,随天子出生入死,吾仰慕得紧,应该去拜会几位老臣才是。另外昔日太傅马日磾奉使而出薨于外,也应当迎回灵柩加以表彰才是。”
    “报!”忽有兵丁隔着帐帘报事。
    “什么事,就在外面讲。”曹操嚷道。
    “诺!太尉杨公派人请将军往他帐中饮宴。”兵丁回禀道。
    曹操一愣——刚说要拜会几位老臣,杨彪却主动约请自己了。
    他回头瞅了一眼,却见董昭紧皱眉头,抬起双手连连摇摆。曹操已明其意,转身对帐帘道:“你去跟太尉使者说,我还有许多军务尚待处置,改日再前往拜谒!”
    “诺!”
    “慢着!”曹操又嘱咐道,“人家可是三公手下,说话要客气委婉些。若敢怠慢分毫,留神你的脑袋!”
    “小的不敢。”随着一声怯懦的答应,那兵似乎走了。
    董昭点点头,剖析道:“河南穷困已非一日,哪儿有什么蔬肴美酒,更谈何宴席?请您赴宴是假,欲加说教是真。”他刚才说了过激的话,所以这会儿便有分寸多了,其实说杨彪欲加说教还算好的,伏兵暗算也未可知。
    即便他不点破曹操也猜得出来。天子对他外热内冷,一些大臣也对他满怀戒心,离毛玠昔日所言“奉天子以讨不臣”的目标还差得远呢。曹操头脑很清楚,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这个时候必须戒急用忍。所有的小毛病先扔到一边,先把朝廷迁到豫州许县再说,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移驾至许
    建安元年八月庚申日(公元196年10月7日),也是曹操入京领司隶校尉的第九天,离刘协落脚洛阳还不到一个月,整个朝廷再次迁徙。据曹操等人事先说明,这一回的目的地是鲁阳县。
    鲁阳在荆州南阳郡,处于天下的中心位置,其境内又有鲁山之险,乃春秋时楚国的北部要塞,离曹操的豫州治所许县也不甚远,转运粮草相对便利,应该说地理位置还是不错的。为了这一次迁徙,董昭、钟繇、刘邈、丁冲等人都各自发挥威望作了许多安抚,但大多数官员还是喜忧参半。固然南下可以解决缺粮问题,宫室条件也会改善,但刘表在襄阳、袁术在寿春,一旦迁徙鲁阳离这两家的距离也拉近了。他们对天子和曹操将会是何等态势呢?尤其听说西凉张济一部最近也出了广成关到达南阳,弄不好又要与他开战了。满朝文武都在反复掂量其中利害得失,却绝少有人怀疑曹操迁都鲁阳的真实性。
    为了保障顺利迁徙,曹操派使者两番前往梁县,假模假式与杨奉反复参详具体事务,又赠给他两箱珍宝作为表奏镇东将军的酬谢。因为从洛阳到鲁阳必须出太谷关路过梁县,杨奉也开始忙忙碌碌作着接驾准备,命令军兵修整驿路清扫街道,又派遣部曲北上关口迎候圣驾。可他的老伙计韩暹却对曹操恨之入骨,建议伏兵截杀曹操和董承,将天子留于梁县,今后由白波一派总揽朝廷。杨奉欲迎,韩暹欲劫,两个人意见不合争执一场,最后还是遵从了杨奉的主意。
    昔日刘协从西京出逃的时候,文武百官围拢皇帝奔走如同逃难,经过李傕、郭汜几番追袭,不但马匹坐骑损失严重,就连天子仪仗都丢失了,能执戈抵抗的虎贲士不足一百人。后来白波之众前来护驾,韩暹、李乐、胡才等又放纵部下掠夺公卿财物,致使随驾大臣一个个形如乞丐。为了摆脱追兵,天子自曹阳北涉大河,仅靠几只小舟争渡,车驾尽皆舍弃,最后是坐着一驾牛车到达安邑的。
    这一次迁移的情况可与当初大不相同了。曹操亲帅一部人马在前面开路,皇帝御驾与公卿官员居中而行,最尾则是曹洪统帅的大队曹军断后护卫。整个队伍浩浩荡荡,前面的都走过明堂废墟了,后队还未离开洛阳旧城呢。
    曹操所作准备可谓周到至极,事先从许县调集了大量的物资,给皇帝、皇后、贵人都赶制了车辇,又为三公九卿亲信大臣提供了马车卫兵。梁王子刘服以宗室偏将军的身份率领五百兵马亲自围绕御辇保驾,荀彧、曹纯、丁斐等人也从许县赶来陪行,与各自的朝中故友攀谈解闷。最意味深长的是,曹操还把卫将军董承请到了自己身边并辔前行。
    自出了洛阳城,曹操指定景致谈笑风生,可董承却丝毫都听不进去。他眼瞅着四围都是曹家的虎豹骑,一个个顶盔贯甲罩袍束带、手握长枪腰挂佩剑,尤其曹操身后还跟着典韦、许褚两个大个子,这对黑白双煞相貌凶悍兵刃吓人,瞪着虎眼还总往自己这边瞥,董承跟西凉人打了半辈子交道都没见过这样的人,心头颤抖得厉害,手里丝缰都快攥不住了,哪儿还有心思与曹操闲聊?
    “董国舅,您看见没有,刚才路过的就是太学啊!”曹操不叫他将军,而唤作国舅,话里话外透着恭敬,“房舍厅堂虽然烧毁了,但外面石碑还在呀!昔日杨赐、马日磾、堂谿典、蔡邕等博学大臣校订六经立碑镌刻于外,如今这几位高贤已经先后作古,可惜啊可惜。”
    “将军说的是。”董承有一搭无一搭地回应着。
    曹操忽又伸手点指远方一处山坡:“这地方我可熟悉,初登仕途为洛阳北部尉的时候,曾与桥玄、蔡邕,还有汝南王儁、南阳楼圭闲游至此,得桥公教诲、闻广陵之音,实是终生难忘啊!”
    董承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只是礼节性地点了点头,他总以为后头的大戟、大枪要砸过来,禁不住回头瞅典韦和许褚。曹操斜眼瞟了他一下,心中颇为得意,要的就是让他害怕,清了清喉咙明知故问道:“国舅,您怎么了,为何总往后面看呢?”
    董承脸上羞赧,怕曹操小瞧还得编瞎话:“我是看看御驾跟上来没有,怕当兵的惊驾。”
    曹操佯作不快:“国舅怎么这样讲话,我的兵可是有规矩的!”
    董承吓得身子一斜:“在下失口……失口……”
    “不过国舅真是干国忠良啊!”曹操见他脸都白了,赶紧笑着奉承他,“时时刻刻都记挂着天子安危,操钦佩得紧。”
    董承不敢担当,故意自我作践道:
    “不怕曹将军笑话,我那小女为贵人,一身荣辱皆倚仗天子。只有皇上安然无恙,我那女儿才有好日子过呀。”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这番话引起了曹操的深思,他也有两个女儿,不过年纪还小尚未及笄,如果自己能够总揽朝权,将来何不也叫女儿侍奉天子,以求满门富贵呢?
    “国舅,现在没有别人,我想与您说两句知心话。”
    “将军请讲。”董承哪敢阻拦。
    “我久不在朝堂,疏于参拜,不知当今天子是何等样主?”
    这倒是一个下说辞的好机会,董承脱口而出:“当今的天子可比孝宣、孝顺二帝。”前汉宣帝刘询诛灭外戚霍禹,予民休养,一改武帝穷兵黩武奢侈虚耗之风;后汉顺帝刘保抑制权阉,招贤纳士,挽回北乡侯颓败之势。这两位皇帝不仅情势相似,而且少年时都遭过苦难,宣帝乃汉武帝戾太子刘据之子,因巫蛊之祸流落民间,一十八岁回宫继位;顺帝本有太子之分,因阎氏外戚逼杀其母失去帝位,后来孙程等十九位宦官政变,在十二岁时复得帝位。他们都是少年多难的皇帝,董承将刘协比之这两位皇帝,就是暗喻他能渡过灾难重整社稷。
    “哦?”曹操似乎没当回事,“不知有何政绩啊?”他这么问其实很苛刻,刘协根本没真正统治过天下,又谈何政绩。
    哪知董承还真笑着说出来一件:“两年前关中大旱田野不收,加之李傕、郭汜倒行逆施,人相食啖白骨委积,谷子一斛卖到五十万,豆麦一斛也值二十万钱。那时天子下令尽出太仓之粮,命侍御史侯汶督率兵丁为饥馑之民熬制糜粥。可几日下来饿死之人不见减少,天子怀疑赋恤有虚,命人在御座前量试作糜,结果发现水多粮少不能果腹。尚书令以下参奏侯汶之罪,但天子念及侯汶也是不忍太仓尽散,没有治以重罪,仅仅杖责五十。自此之后赈灾之人不敢作假,粥都稠得立得起筷子,百姓多得活命。这可算得起一件美谈吧?”
    这件事听似简单,其实大有深意。出太仓之粮可见刘协心怀百姓,不加侯汶重罪可见刘协体恤大臣,杖责五十可见刘协赏罚分明。此事处置妥当已颇为难得,更何况两年前皇帝还不到十四岁呢!
    曹操转脸看着董承,似乎明白了什么。眼前这个人美其名曰什么永乐太后族侄,又什么贵人之父,想当年不过就是董卓帐下一员普通部将罢了。西凉部将是何种德行天下尽知,他董承也未尝能比徐荣、胡轸、李傕、郭汜之流品质好多少。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在皇权衰微至极、虎贲士不满百人的情势下,抛弃旧恶转而救驾……看来刘协这个小皇帝的魅力果真非同寻常。
    “大汉天下凌迟之际,能有此聪慧之主,复兴有望矣!”曹操不住点头,看似漫不经心地感叹道,“昔日霍光、金日磾并受武帝托孤之意,辅佐孝昭皇帝安定天下。如今我与将军亦当效仿古人,为天子驱驰奔走,复兴汉家社稷啊!”
    这个比方寓意颇深。昔日汉武帝是曾以霍光、金日磾为顾命大臣,不过霍光权势甚重,金日磾虽为副手,却几乎连权力都没有。今天比出这件事,谁是霍光,谁又是金日磾?董承听得冷汗直冒,生怕祸不旋踵,赶紧拱手道:“承才力不逮,唯将军马首是瞻。”他嘴里倒还算清楚,但因为心里慌张,哆哆嗦嗦一松缰绳,不由得身子直晃,眼瞅着就要从马上栽下去。
    许褚就跟在他身后,抢过两步,一把攥着董承铠甲后领往上提,就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拎回到鞍韂之上。董承被提了个盔歪甲斜,吓得差点叫出声来。
    “国舅,您倒是坐稳了呀!”许褚这一嗓子声若洪钟,惊得董承兜鍪落地,都顾不上去捡,战战兢兢道:“多谢将军搀扶。”
    “国舅!您的兜鍪!”又一个炸雷般的声音自耳畔响起,董承扭头一瞧,典韦掌中一枝大戟正挑着他的兜鍪递到眼前。
    接还是不接呢……董承犯难了。若是伸手摘下兜鍪,那大戟就势捅过来,离着一尺可就是自己的咽喉啊!他瞥眼看曹操,曹操笑嘻嘻道:“国舅,还不把兜鍪带上,君子死不免冠嘛。”
    死不免冠?!董承脉搏都快没了,咽了口唾沫,把眼一闭伸手抱过兜鍪戴在头上,做好了命丧于此的准备。等了好半天没动静,他再睁开眼瞧,典韦早已经退到曹操身后了,不由得长出一口气,催马继续前行。曹操把他的举动看得清清楚楚:行啦,这个人已经吓破胆了!
    两人并辔而行接着赶路,再不说什么话了。大约行了半个时辰,眼瞅着就快行至坞乡,只要过了坞乡就是太谷关了。突然有一队快马迎面奔来,为首者正是曹操内弟卞秉。他纵身至曹操马前拱手施礼:“启禀将军,杨奉、韩暹蓄意作乱,于关口埋伏兵马有意刺王杀驾!”
    杨奉、韩暹反了?!董承一惊,但随即对此表示质疑:昔日同在关中救驾都不曾起过二心,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干蠢事?
    “这些白波贼真是恶性不改!”曹操却不问真伪,扭头对董承道,“国舅,太谷关有埋伏不能走了,南至鲁阳这一路凶险异常,倘若天子有闪失咱们担待不起。若依在下之见,不如东出辕关,先到许县落脚。您以为如何啊?”
    董承明白了,这消息是曹操故意编造的,但现在已然出了洛阳,前后都是曹家的兵,哪还敢说什么反对的话啊?他战战兢兢道:“一切全凭将军做主。”
    “国舅忒谦了。”曹操抖着缰绳喃喃道,“其实许县也是不错的地方,平坦开阔,可以营建宗庙,而且我已备下了充足的粮食……卞秉,快快传令,在前面的路口队伍转向东行,加速前进!”
    前面就是通向辕关的大道口,事情岂能这么凑巧?看来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董承越想越害怕,真到了许县便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他试探着问曹操:“临时改道非同小可,咱们是不是去请示一下天子啊?”
    “哎呀,现在耽搁行程,倘被反贼赶上岂不麻烦?”曹操嘿嘿一笑,“我看这样吧,咱边走边跟皇上说……可我在这里督率前队又走不开,那就有劳国舅您辛苦一趟吧!”
    董承巴不得离开曹操这帮人,略一拱手打马便往后跑,仿佛死里逃生一般。行过川流不息的人群,远远望见了簇新的天子乘舆,羽盖朱轮,鸾雀立衡,分外醒目。他纵马就要往近处闯,却被一个护驾的小校拦下:“站住!天子乘舆,不得擅自靠近!”
    “某乃当今天子之舅,有要事禀报。耽误了大事,你担待得起吗?”董承气哼哼喝骂道。
    那小校丝毫不惧:“我家王子乃宗室至亲,临出洛阳对我们说了,今天除了宗室刘姓之外任何人不得靠近乘舆,莫说你什么国舅,即便是国丈也不行!”
    董承脑袋里嗡的一声——曹操早与王子服串通好了!
    知道多说无益,他赶紧掉转马头欲寻其他大臣商议。抬头再看,辅国将军伏完、太尉杨彪、司徒赵温、司空张喜乃至于太仆韩融、大长秋梁绍那些九卿一级的官员,都坐着曹操提供的马车。莫看装潢纹饰全按朝仪而制,可是连赶车的带车边护卫的,全是曹营的兵。
    董承只得打马又往后赶,绕过车驾来到其他官员的队伍中。这些是侍中、议郎以及未上任的郡县官员,由于条件简陋车辆不足,都是策马而行,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边走边聊甚是热闹。大家看见他纷纷拱手问好,董承可没心思与众人寒暄,挤来挤去寻他的亲信侍中种辑。来来回回找了好几圈,终于看见种辑了——左边傍着董昭,右边陪着曹纯,俩人说说笑笑把他也绊住了。
    再往后看就是曹洪督率的殿后大军了。黑压压一大片,马上步下全都兵刃在手,仿佛是押着这些文武百官前进,自己那一丁点儿人马也被裹在中间。董承的心彻底凉了,他前前后后忙活好几趟,耗费了不少工夫,抬头向前方望去,这会儿隐隐约约已经能看到辕关了。出了此关就是豫州地界,所有人都要落在曹操手里了……
    与此同时,杨奉、韩暹也闻知变故了。他们从一大早就安排着接驾事宜,把不甚明白的朝仪演练了一遍又一遍,生怕举动失礼被公卿耻笑。哪知太谷关突然快马来报,圣驾自坞乡东转奔辕关去了,俩人这才知道上当。
    韩暹不住地责怪杨奉耳根太软错失良机,杨奉却埋怨韩暹有意劫驾惊走了曹操。俩人吵吵闹闹点兵,吵吵闹闹上马,吵吵闹闹离开梁县追赶圣驾。吵架归吵架,他们这次的目标还是一致的,得到消息还不算晚,只要出关追赶还可以撵上,到时候劫走天子乘舆,至于曹操且放任他回许县,以后再作理会。
    他们的白波军大多是并州人,善于弓马,又经过在三辅的历练,现在已经成为一支颇为善战的劲旅,实不亚于曹操的兵马。两人亲自带队,十万火急奔出太谷关往东追去,一路上满地的车辙痕迹依旧分明,半日之工就赶到了辕关。眼瞅着雄关大开空无一人,驿路上尘土飞扬尚未落定,必定车驾就在不远处。杨奉、韩暹心中喜悦,赶紧率众突出辕关,刚要下令全速追截,忽然自两旁山上滚下无数的大石头。
    “有埋伏!”杨奉险被巨石击中,赶紧带马到大道中间。这时耳听呐喊阵阵,左右各杀出一队人马——原来曹操料定他们会来,已派于禁、乐进埋伏等候了。
    杨奉、韩暹是得到消息疾速赶来的,鞍马劳顿并不清闲;可于禁、乐进却是提前得到吩咐,领着队伍溜溜达达到此迎驾的,而且用罢午饭还在山根底下小憩了一会儿呢!如此伏击可谓以逸待劳,白波军辛苦跋涉已经失了一着,见落石突袭又受了一惊,这会儿再瞧敌人伏兵四起,哪儿还提得起精神来?
    白波军几乎没有还击就败退下来,沿着来时的道路往回逃,曹军得理不让人,在后面紧紧追赶,被其撵上杀死的着实不少。杨韩不敢后视,直逃到太谷关内,紧闭大门、垛口搭箭、滚木抬来、雷石备齐,做好一应准备……才发现曹军已经不声不响撤退了。
    杨奉、韩暹相顾叹息,这会儿也不互相埋怨了,琢磨好半天才明白过味儿来——皇帝迁走,北边的洛阳早空了,还要这座太谷关有个屁用啊!继而又想到,梁县只有部下徐晃驻守,曹操奸诈多谋,赶紧率领残兵败将回转。去的时候风风火火,归来的时候垂头丧气。等他们回到梁县时天都大黑了,一轮明月高挂空中。
    “想必明天再行一日,圣驾就能到达许县,再追也赶不上了。”韩暹仰望夜空不禁摇头,低头又看看他那位打打合合的老冤家,苦笑道:“唉……咱俩跟曹孟德玩心眼,差得太远啦!”
    “获罪于天无可祷也……曹操此番劫圣驾而去,不但咱俩以往的救驾功劳一风吹,倒霉的日子也要跟着来了。”杨奉一点儿都笑不出来,“他曾言道‘奉天子以讨不臣’,恐怕要拿咱俩试第一刀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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