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意南下
    曹操采纳郭嘉之计,回到许都后即命夏侯惇分兵南下,摆出一副觊觎荆州的姿态,暗中却命驻守黎阳的荀衍、贾信时刻注意袁氏兄弟动向,秘密军报自黎阳至许都每日往来不断。
    事情的发展果如郭嘉所料,曹操一走,这对兄弟的矛盾果然激化。袁谭提议追击曹军,向袁尚索要更多的兵马铠甲;袁尚疑心他要拥兵自重,拒不拨付军队。加之两人心腹各奉其主争权斗势,审配跳出来追究逄纪之死,郭图辛评则指责审配擅权。事情越闹越僵,进而导致兄弟二人分立幕府在邺城各行其是——兄弟之争已一发不可收拾。
    这日午后又有河北军报送入幕府。适逢曹操入宫,荀攸不敢怠慢,更换冠戴携带军报进宫寻找。穿仪门过复道,在中台、乌台等处转了个遍也没见到曹操的影子。料是他上殿面君去了,正在无可奈何之际,忽闻阵阵欢笑之声,却见曹操领着宠儿曹冲,与尚书令荀彧、安南将军段煨、侍中耿纪、议郎周近、尚书左丞邯郸商、尚书右丞潘勖以及一个不相识的年轻官员说说笑笑自御园转来。
    荀攸把军报往怀里一揣,赶紧过去见礼:“参见曹公与诸位大人。”
    “什么要紧事竟把我们大军师忙到省中来了?”曹操满面喜色开着玩笑。
    “倒也没什么……”荀攸出了名的嘴严,当着这些幕府外的朝臣绝不吐露军机,“西鄂县长杜袭受明公之召现已到京。”
    曹操明知他说假话,却将错就错对诸人道:“你们还不知道这个杜袭杜子绪吧。前年刘表趁我在河北之时袭击西鄂县城,事出突然毫无征兆,百姓也多半在外耕种,杜子绪临时只凑了五十多人戍卫县城。但就凭着这五十多人,竟然与荆州兵抗争半月有余,杀死敌军数百,当真了不得!老夫还师后刘表也收兵了,但偷袭西鄂之仇、容留刘备之罪一定要与刘景升算清楚。老夫不日就将南下征讨荆州,正好招杜袭问问其兵势如何。”他时时不忘装出兵伐刘表的姿态。
    “是是是,曹公运筹帷幄卓识远见,此番南下必定马到成功,那刘表以卵击石必定束手就擒。”侍中耿纪乃中兴功臣耿况之玄孙,因祖上恩荫拜官袭爵,虽然常与荀彧参谋政务,但自知不是曹操一党,所以小心翼翼随时美言。
    荀彧倒是有感而发:“昔日杜袭、赵俨、繁钦三人同受征召,是在下与曹公一同接见的。我以为杜袭性刚、赵偐忒柔、繁钦失于谄媚,曹公却不以为然照例授予他们官职。这几年来繁钦打理公文兢兢业业,赵俨在朗陵县令任上以柔克刚安定豪族,如今杜袭也大有作为,看来曹公果能用人之长。我虽统理政务多年,实不及曹公远矣!”
    曹操知道荀彧不会逢迎拍马,听了这话自然暗自得意,一旁那个年轻官员更是大加褒扬:“其实见子若见父,曹公六七岁的儿子尚且如此聪慧,更何况父亲啦!”一句话把大家都说乐了。原来西域于阗国曾进贡朝廷一头驯象,置于御园之中,之前曹操就是领着曹冲和荀彧等人去看大象了。众人都是中土人士,从没见过这么庞大的动物,曹操好奇使然想知道这大象的重量,可哪里去寻能称象的秤去?荀彧、邯郸商等人都无可奈何,反倒是小曹冲想出了办法——置象于池塘大船之上,在船帮处刻划水痕位置,再取石头等重物搬到船上,使其压到痕迹的位置,反过来称这些重物,而重物的重量就是大象的重量。此法一出人人拍手称妙,都夸曹冲是少年天才。
    议郎周近不但精通西域诸族语言,而且熟读经籍,跟着凑趣道:“《易经?乾?象》有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如今曹公要南下用兵,而于阗国恰逢此时进贡大象,岂不是大吉之兆?”潘勖、邯郸商等纷纷点头附和。
    荀攸全没把这大象的事放心上,只是瞅着那个陌生的年轻官员,见此人二十出头面庞黝黑,却穿着崭新的青色朝服,腰佩黑授官印。此等年纪担任议郎之职,实在是太少有了。曹操觉出荀攸诧异,连忙引荐:“公达,我来引荐。这位乃凉州刺史韦休甫之子,名唤韦诞字仲将。他奉父命陪伴于阗使者进京,刚刚被任命为议郎。”
    荀攸虽未见过却有所耳闻。西凉刺史韦康膝下有三个儿子,长子韦康字元将,这两年常来许都传递公文,三子韦熊未及弱冠,这韦诞自然是那个老二。荀攸又看看邯郸商,倏然意识到曹操绝非闲来无事领这几人逛御园,刚才必有一场深思熟虑的谈话。邯郸商早在西京之时就被朝廷任命为凉州刺史,适逢三辅动乱无法成行,所以凉州刺史之职一直被韦端占据。韦氏乃京兆大族,占着这个刺史之位名义上听朝廷管辖,实际也是盘踞武威诸县的小割据。曹操把韦家人与邯郸商约到一处,必定想透过韦诞传信,叫其父让位给邯郸商,朝廷就可以直接掌控凉州事务,也不必再担心高幹从中作梗了。
    曹操见荀攸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料定必有紧急军情,便朝段煨等人扬了扬手:“御园也逛了大象也看了,咱们也该散了吧。段将军难得入朝,韦议郎又刚刚升官,今晚老夫做东,请诸位到舍下饮宴。”
    老将段煨此番入京既是陪伴西域使者,也是受钟繇之托汇报关中军情。他年岁大了好热闹,又是武夫心性,听说酒宴很高兴:“曹公赐宴末将不敢推辞,但只是咱们几人又有何趣?还是请您营中众将都来,那更热闹一些。”
    “哈哈哈……”曹操可不想把这次微妙的宴请变成武夫大会,“老将军休要给他们好脸色,那帮将领实在是不成气候,这几日我刚下令整饬军纪,叫他们好好操练吧。您老放心,一会儿我便派人遍请京中要员都到我府,少不了陪您的人!”
    “全听明公安排。”段煨满是皱纹的老脸笑得跟朵干菊花似的。
    曹操话风一转:“不过老夫还有些事跟令君商议,请诸位先到我府中去吧……冲儿,你也回家去。”
    段煨早看这孩子喜人,哪管身在皇宫,竟一把将曹冲抱了起来:“曹公放心,我带小公子回去。我还想听听这小家伙都懂得些什么呢!”曹冲也不怕生,揪着段煨的白胡子咯咯直笑。
    辞别了诸人,曹操与荀彧、荀攸来到台阁;耿纪、潘勖都很识趣,早看出他们有私密之言,忙招呼阁内的尚书、令史都退了出去,又把大门随手掩上。荀攸这才拿出军报——原来袁氏兄弟争夺大位在邺城爆发械斗,袁谭兵少落败,与郭图、辛评等出逃城外,打着车骑将军青州刺史的幌子到处招募人马,又叫他在青州的部下快来冀州帮自己抢位子。但青州诸部多为地方土豪,只想保全私利不愿参与内斗,加之他们抵御臧霸、孙观等侵扰已有多年,实在对袁谭丧失信心。青州部将刘询在漯阴县举兵造反,只短短几日光景,举城叛乱者不计其数,唯有别驾王修、东莱太守管统有心追随袁谭,率领兵马北上响应,这场手足恶斗已无可避免。
    荀攸觉得时机已经成熟,建议再次北伐。曹操却不着急:“我看还早得很嘛……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袁氏兄弟虽已交恶,毕竟还是一家人。老夫若此刻北伐必然促使二子复合,联起手来先与老夫为敌,上次不就是教训吗?奉孝与我讨论过此事,与其强攻硬取不如由着他们手足相残,闹到损兵折将民心丧尽,咱们再坐收渔利。”
    荀攸有所顾忌:“坐收渔利固然是好,但也要把握好尺度,倘若袁谭被袁尚攻灭,这渔利也就没了。”
    “放心吧,我相信奉孝之言,这小子的话错不了!”曹操笑了笑,“传书臧霸、孙观等将,叫他们尽快进兵。冀州且由着他们兄弟闹,但青州可以趁乱收取,若刘询等人愿意归顺朝廷最好,若是不降一律诛灭。有劳令君起草两份诏书,命吕虔调任徐州刺史、臧霸兼领青州刺史,白送的地盘焉能不要?”
    荀攸又道:“此事不简单。辽东太守公孙度依旧觊觎青州,当年袁绍在世他不敢动手,现在派人抢了沿海好几个县,还给那片地方起名叫‘营州’,要设什么营州牧!怎么对付他呢?”辽东虽属于幽州地盘,却是“国中之国”不听袁氏调遣。那公孙度东侵高句丽、西驱乌丸,甚至把扶余国都吞为自己领地,将抢占的外邦土地设立为辽西、中辽二郡,最近还自称“辽东王”,简直是海外天子,现在他东北的地盘抢够了,又跨过海峡抢青州来了。
    曹操一阵冷笑:“公孙度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以为打败那些边疆小蛮就天下无敌了。奉孝前几天跟我商议此事,我决定让朝廷给他个武威将军、永宁侯的爵位,他若是识趣归降最好,若执迷不悟我就跟他干!”
    “派何人去传诏。”
    “奉孝推荐凉茂,我看很合适。”
    荀攸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但心里还是感觉酸溜溜,似乎郭嘉那一介祭酒比他这个军师更受重视。他努力忽略掉心中的妒意,转而道:“您方才邀请韦诞与邯郸商共游御园,可是为了更换凉州刺史一事?”
    “不错,前番平阳之战好险啊!”曹操眼中流露出一阵后怕,“若非临时说动马腾,后果不堪设想,只怕关中之地全落入高幹之手了。”
    “听说马超部下一个叫庞德的战将当阵斩杀郭援,后来钟繇认出自己外甥的人头还哭了。一家人各为其主,实在令人叹息。”
    “高幹是袁本初的外甥,郭援是钟元常的外甥,想不到老夫的大事险些坏在这俩外甥手里!”曹操不怎么关心别人的感受。“马腾迷途知返也算有功,不妨晋升他为征南将军。但此事可一不可二,倘若他再拿反叛要挟朝廷还能纵容他吗?还是需要一个朝廷亲任的刺史去监控马腾,韦端毕竟也是一方割据,不会事事都向老夫禀报。”
    荀攸却不这么认为:“韦氏虽然有欠公义,毕竟在凉州有些名望,若派一个外人当刺史,只怕那些将领不买他的账。再者邯郸商值得您相信吗?有了严……”他本想说“有严象在扬州失败的先例,这类事可要慎重”。但严象的推荐人荀彧就在一旁,因而把话咽了回去。
    “这倒无妨。”曹操明白他的顾虑,“邯郸商乃兖州陈留人士,我已向万潜、薛悌询问了,此人忠顺严明格外可靠。另外我听韦诞说,他父亲早有离开凉州之意。咱们可以招韦端入朝授予高官,反留其子韦康在凉州继续统领部曲,这样既能控制凉州又可掌握韦氏的人质,弄好了还能给凉州武夫们作个表率,那些土豹子们,做梦都想当大官呢!”
    荀攸总觉得曹操设想得太简单了,不过河北若定便能震慑关西,这番安排似乎也无碍大局:“既然韦氏愿意,此事也罢了。不过西凉之地不可马腾独大,马腾与韩遂虽盟为兄弟却屡有矛盾,何不升韩遂官职,使二人互相牵制,谁也不能独霸凉州。”
    “好提议!”曹操眼睛一亮,“韩遂这人老夫早年就认得,他父亲与我是同年孝廉,他本人也曾游学洛阳,还拜会过何进呢。不过那时他还叫韩约字文遂,后来被北宫伯玉胁迫着造了反,把名字对调掩人耳目,名约字文遂变成了名遂字文约。毕竟是个念过书的,知道造反羞于见人,应该比马腾聪明得多。这样吧……马腾为征南将军、韩遂也升任征西将军,一个征南一个征西,叫他们争去吧!”
    荀彧翻着案头凌乱的表章补充道:“最近武威太守病故,段煨推举名将张奂之子张猛接替此职,但此人身在弘农咱们没见过,能不能予以重用呢?”
    曹操笑了:“昔日段颎与张奂不和,因征讨羌人之事互相攻劾,段颎依附宦官王甫,张奂嚷着为党人翻案,没想到他们死后兄弟子侄倒挺合得来。张猛张叔威乃将门虎子,段煨的眼光应该不会错,再说他兄长张昶还在朝中为黄门侍郎,不会对咱有二心。邯郸商为刺史,张猛为武威太守,就叫他们一起赴凉州上任吧,还能互相照应。”他沉默片刻,又想起件事,“令君啊,新近征辟的掾属到齐了吗?”
    荀彧拿起份书札递给他:“这是毛玠刚刚转过来的,这些人已到了十之七八。自广陵来的陈矫、徐宣,河内的杨俊,荆州逃归的刘廙(yi),外任召回的杜袭,还有刘勋旧部刘晔、蒋济、仓慈等人都在其列,只有司马懿拒不就任。另外我擅自做主又添了三人。”幕府属员常常变更,曹操每用一批人就会择其有才者放以地方县令,久之再晋升为郡守,如此地方要员就会被幕府之人占据,完全听命于曹操。如今老一代何夔、刘馥、袁涣、凉茂、司马朗、郑浑、徐奕等已外放,急需补充新人。
    “别人倒也罢了,陈矫、徐宣我要单独见见,不知陈登是否甘心离开广陵。”曹操接过名单看了看,见末尾补了张既、杜畿、韦康仨名字:“令君为何增补此三人?”
    荀彧娓娓道来:“张既字德容,左冯翊高陵县人,官拜新丰县令。平阳之战就是他替钟繇说降马腾的。”
    “有胆有识。”曹操点点头,“另外二人呢?”
    “杜畿字伯侯,京兆杜陵人士。他是个老资格,历任京兆功曹、郑县县令、汉中府丞,后因汉中张鲁作乱,在荆州避居数年最近刚回到关中,如今在京兆尹张时手下充任功曹……”说到这儿荀彧忽然笑了。
    “哎呀!”曹操瞟了他一眼,“老夫几时见令君笑过?莫非这杜畿有何可笑之处?”
    “不瞒曹公,我发现此人实属偶然。这杜畿与侍中耿纪乃是至交好友,前日晚间前来拜会,两人秉烛叙话聊了一整夜。在下那日正好留宿台阁,就睡在耿纪隔壁,他们的话听得清清楚楚。杜畿针砭时弊颇有见识,且与曹公笼络关中不战而定的策略不谋而合。所以昨天我就质问耿纪‘有国士而不进,何以居位?’生生要来了此人履历。”
    “哈哈哈……”曹操也大笑不已,“荀令君之进善,不进不休。我看天下之人才,早晚被你网罗个尽!”
    “曹公过奖了。”荀彧拱手谦让。
    曹操又一把拉住荀攸道:“相较之,荀军师之去恶,不去不止。一切破敌之妙计老夫都要倚仗你。由你们二人为老夫左膀右臂,何虑大事不成?”
    荀攸倒没什么,荀彧此刻却对他所言的“大事”深表怀疑,转而道:“还有这韦晃,也是京兆韦氏一族,以耿介公正著称。”
    “很好,这三个人都可以用。妙就妙在他们都是关中籍贯,多用些这样的人,关中之地还愁不稳固?段煨刚才跟我说,年纪大了不想再战了,我看等平了河北就召他进京,给个九卿级的官职,也给关中诸将竖一个归附朝廷的榜样。”
    荀攸却道:“段忠明之事暂且不急,以在下之见当速召河东太守王邑入朝。此人身为郡守,却对高幹僭立郭援之事毫不在意,高幹攻入关中他竟戍守城池不肯出战,这明摆着是袖手旁观,想见风使舵当不倒翁嘛!”河东太守王邑是西京时期任命的,他在天子东归时曾贡献过一批粮草,帮助流亡朝廷在安邑驻足,因此受封大司农、阳亭侯。但此人实力薄弱不思进取,白白瞅着曹操将天子迎走,他至今还带着自己那点儿人马屯驻在河东。朝廷倒也对得起他,大司农头衔一直给他挂着,侯位也未剥夺。
    曹操想了想道:“早该把他调回来,不过此事要用策略办,王邑久镇河东必有党羽,若因调他而与关中豪强结怨,就因小失大了。”
    “我再考虑考虑,看有没有两全之策。”荀彧又从案头拿起两份书简,“关于征辟掾属,孔融也推荐了一人,会稽盛宪……”
    “不用此人!”曹操一把推开,“我听说过,盛宪与孔融私交甚笃,这朝里有一个疯子就够烦的
    了,不能再用此等人物!”
    “诺。”荀彧咽了口唾沫又道,“另有一位我要特别推荐给明公,乃是山阳高平人,名唤仲长统,此人既通经籍又远见卓识,潜心撰写了一部《昌言》。在下已拜读过了,言辞精辟切中要害,不亚于扬雄之《发言》、桓谭之《新论》、王符之《潜夫论》,乃当世宏才!我已将他招到舍下,随时听候明公任命。”说着话又把书简塞回曹操掌中,“这是《昌言》其中一卷《理乱篇》,请您过目。”
    荀彧推荐的贤才不少,但极少给人如此高的评价,竟能与扬雄、桓谭并论,这个仲长统必然有超凡之处。曹操越听越感兴趣,便迫不及待读了起来:
    豪杰之当天命者,未始有天下之分者也。无天下之分,故战争者竞起焉。于斯之时,并伪假天威,矫据方国,拥甲兵与我角才智,程勇力与我竞雌雄,不知去就,疑误天下,盖不可数也……
    只看了这么几句曹操便觉恼火!什么叫“伪假天威,矫据方国”,什么又是“不知去就,疑误天下”?这话读来读去倒像是批判他不肯还政天子。曹操心里厌恶,但瞧着荀彧的面子又不好说别的,只道:“文章虽好不一定真有才干,征召的掾属够多了,等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荀彧之所以没把仲长统写到名单里就是想单独举荐,以他之见此人非小小掾属所能限量,大可以跻身庙堂为一代名臣,哪知曹操两句话就打发了,忙争辩:“仲长统确是难得之才,还请您……”
    “以后还有机会嘛!”曹操不待他说完就站了起来,“今晚我要在幕府设宴,有劳令君与军师替我广邀群臣,越多越好。另外把陈矫、徐宣以及其他掾属也叫去一起赴宴,借这机会让大伙互相认识认识。老夫回去陪段煨他们,台阁之事令君多辛苦吧……”其实他还有一层用意,要把兵伐荆州的假戏做足,借这场酒宴弄得朝廷百官无人不知,京师传言沸沸扬扬,这样袁尚、袁谭得知消息才能放心内斗。
    荀彧还欲再替仲长统说两句好话,却见曹操头也不回出了大门。荀攸瞅了他一眼,低声道:“天下之事皆由曹公之意,即便身负大才若不和光同尘又能如何?文若啊,咱们不论进善还是去恶,也要适可而止把握分寸。”
    荀彧没想到这位比自己大六岁的侄子会说出这话,呆呆愣了半晌,也只得无奈地点了点头……
    文采风华
    曹操对广陵太守陈登始终心存芥蒂,一来是因为他先前有过背叛吕布之事,二来更是因为他曾与刘备私交甚笃。当年孙策意欲北上,曹操急着与袁绍决战不敢节外生枝,所以权且让他留驻广陵,并加封伏波将军,用他充当阻挡孙策的盾牌。可孙策一死他就没有利用价值了,在曹操看来反而可能是隐患,所以命其离开广陵转任东城太守,并把他的左膀右臂陈矫和徐宣召入了幕府。
    曹操会见诸位新任掾属,一一见过聊上几句,却把陈徐二人留了下来。陈矫早在平灭吕布时就被曹操认识了,官渡之战时还曾赶到曹营搬请救兵,曹操对他颇为赏识,今日相见格外高兴:“数载未会,季弼有些发福了?”
    陈矫很会顺藤爬:“在下得曹公的恩信故而得肥。”
    曹操却无心听他玩笑:“我听说陈元龙转任东城太守之际,广陵百姓依依不舍,还有人举家带口与他一同迁徙,可有此事啊?”
    “确是不假。”陈矫实话实说,“陈郡将在广陵任职这些年,秉公执法劝课农桑,剿灭海盗南御外敌,百姓安居乐业感念其德。因而听闻陈郡将迁官,父老乡亲甘愿相随,就是背井离乡到东城去垦荒,也要跟着陈郡将……其实是曹公用人有方,陈郡将才能享誉一方受民爱戴嘛。”
    曹操听得哭笑不得,简直有些嫉妒陈登,但这个人名望如此之高,即便离开广陵也不能小觑:“动乱年月百姓多遭离乱之苦,好不容易遇上陈登这样的好官,自然愿意跟着他过好日子。不过……”他话风一转,“各地郡县本有民籍,随便迁徙对民生之计不利呀。”
    陈矫眨巴眨巴眼睛,似乎体会到话外之音,如今他已被曹操辟入公府,吃秦向秦吃楚向楚,便随着道:“广陵之地乃是蒙曹公之德才得以安定,人心向背天日昭昭,陈郡将这些年也是时常跟我们倾诉对您的敬仰。况且……”
    “怎么了?”
    陈矫微抬眼皮:“非是在下背德妄言,陈郡将似乎命不久矣。”
    “嗯?”曹操一愣,“此话怎讲?”
    “陈郡将身患气闷之症已有多年,病发之时胸中烦闷食水不进,去年春天此病又犯,胸臆痛楚面红耳赤,比以往严重许多。眼看关乎性命,便请名医华佗来调治,一副汤药灌下去,竟吐出两升虫子来,赤头红身后尾生鳞,摇摇摆摆还是活的……”
    曹操听他描述便觉恶心,赶紧摆手制止:“不要再讲了,这到底是什么病?”
    “华佗先生言道,此乃生食鱼肉所致,而且陈郡将自幼有此癖好,患病太久已不能根除。此番虽驱出两升虫子,但五脏六腑早受其害,三年之内必然再次发病,那时就算扁鹊复生也救不了!”
    曹操巴望着陈登早早下世,嘴上却假惺惺道:“元龙才智超凡却患不治之症,老天何等不公!不过世间方士巫医皆爱危言耸听,切脉之时说是疑难之症,治愈之后便自夸其能。这个华佗其实与老夫还是同乡,虽有些微末之才,但他说无救也未必确之凿凿。”
    “明公奔忙在外有所不知,华佗并非江湖术士,他不单精通岐黄之术,且通晓经籍颇有才干,虽望闻问切皆按章法,却并不以此为业,一般达官贵人想寻他看病也不容易。皆因陈郡将之父陈汉瑜任沛国相时曾举他为孝廉,凭着这层私交才请得动他。”陈矫满脸认真,“在下有个建议,明公何不征辟此人留于府中,一来给他份正经差事,二来明公若有小恙也可令其化解。”
    徐宣自给曹操行过礼就在一边站着,直听到此处才插话:“季弼所言差矣!子曰‘君子不器’,巫医、百工、庖厨、倡优之流,绝非士大夫所属。华佗不行正道之事,反钻研方术伎俩,岂不是本末倒置?季弼如今身为幕府掾吏,不向主公荐举大才之人,怎么偏偏提此左道倖进之徒呢?”他与陈矫虽都是广陵人,又皆在陈登帐下效力,共事多年却甚是不睦。官渡之战时一个借兵曹军,一个平叛海西,都为击退孙策立过功劳,才能也不相上下,就是互相瞧不顺眼。
    陈矫是个洒脱俊逸之士,言谈举止比较随便;徐宣却是刻板教条之人,以德行方正著称,两人性格宛如针尖对麦芒。今天徐宣当着曹操挑错,陈矫哪里肯依,反唇相讥道:“在下举荐华佗乃为明公身体着想,哪里扯到这般大道理?徐宝坚啊徐宝坚,你真是人如其名,坚得这般不通人情!”
    徐宣正色道:“君子之人不可妄言,你讥讽我名也忒过分了。”
    “难道你不曾到处传扬我的家事吗……”
    曹操久闻二人不和,却没料到沾火就着,眼见徐宣脸色凝重正襟而立,陈矫满脸绯红渺目侧视,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赶紧打了个圆场:“宝坚之言虽是正理但未免过苛,其实喜好岐黄之术未必不是好事,至少可以治病救人嘛。人生在世祸福莫测,就比方他陈元龙,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连江东孙策都被他挡回去了。哪知只因爱吃几口生鱼,就把一生葬送啦!”
    正说话间王必进来报事:“启禀主公,列位大人前来赴宴,已到大门口。”
    “哦,快快有请。”曹操忙起身,带着陈徐二人下堂。杜畿、刘晔、仓慈等新来的掾属都在院子里站着,见他出来赶紧一齐行礼。曹操挥手叫他们平身:“少时宴客你们也不要回避,我命人在院子里设摆桌案,你们随便聊聊,日后共事也当互相了解。”
    “谢主公赐宴。”众人异口同声。
    曹操刚要走,又见曹丕也站在人堆里:“你怎么也在此处?”
    曹丕出列道:“回父亲的话,植儿去寻丁家兄弟了,冲儿玩了一天这会儿回去睡觉了,彰儿嚷着出去骑马,我不放心叫子丹兄陪着他去了……”
    “我没问他们。”曹操一瞪眼,“我说你怎么不在后面念书,跑到这儿胡溜达什么?”
    “兄弟们都不在,孩儿便与刘桢、阮瑀他们讨论诗文,听见外面人声嘈杂,所以过来瞧瞧。”曹丕边说边往后退。
    “别走了!为父宴客,你留下来跟着支应吧。”
    “唉!”曹丕总想在人前露脸,这次总算如愿了。
    幕府门前车水马龙,应邀的诸位大臣已自行按朝班排好了次序,自司徒赵温以下共来了三十多位,个个衣裳齐整冠履端庄,拱手寒暄如沐春风。曹操率领众掾属出来迎接,每个人都是再三揖让才迈入府门——在曹操家他们敢不客气吗?
    这会儿阖府的家丁仆僮也忙活开了,设摆桌案搬运酒坛,另有些乐工安置编钟瓦缶丝竹管弦,预备着伴宴。曹操一把拉住司徒赵温:“来来来,赵公与我一同上座。”
    赵温乃蜀郡成都人士,早年初入仕途曾有狂言:“大丈夫当雄飞,安能雌伏!”以后几十年官升得倒是很快,自西京时期就已位列三公,不过当初有李傕、郭汜乱政,如今是曹操独揽大权,飞是飞不起来了,只能老老实实伏着。他年近七十,这些年当幌子也当出心得了,加上一嘴软绵绵的蜀中口音,说起话来珠圆玉润:“曹公是主我等是客,老朽不敢以客欺主啊!”说罢也不等曹操再让,一屁股坐到了东首头一席上。他算给别人做了样子,后面孔融、华歆、王朗、郗虑、耿纪、荀悦、周近等都依次坐了,唯有荀彧坐镇中台没有来;西边倒不那么拘束,丁冲、董昭都是曹操心腹,另有黄门侍郎张昶、议郎金旋等关西籍贯的人陪着段煨、韦诞入席,即将赴任的邯郸商也插到了中间。至于幕府的众掾属不过是沾沾喜气,在院子里为他们另外列席。唯有曹丕是个稀罕物,左右都靠不着,在廊庑之下设了个独座,倒是里里外外都能瞧清楚。
    曹操当仁不让坐了主位,吩咐动乐开宴,又一眼打见贾诩在堂下与许攸同坐一席,赶紧招呼刘岱:“把贾文和请到堂上来,他是当过尚书令、执金吾的人,又是凉州籍贯,理应与段将军他们同列。”
    少时饭菜如行云流水般拜上每个桌案——五味脯、八合齑、青蔬果菜,另有西域使者进贡的葡萄、青州诸将献来的鳆鱼,饮的是赊店陈酿、浓香老醪;丝竹乐工各司其能,单演阳春之曲,真是钟鸣鼎食,富贵无边!
    《礼记》有云:“夫礼之初,始诸饮食。”幕府平日饮食倒也寻常,今天可特别费了一番心思。酒食菜品确是一流,无奈寡宴薄饮无人谈笑。西边大多是有差事之人,低声嘀咕讨论关中局势;东边都是摆模样的官,正襟危坐无话可谈,只一个孔融随随便便;至于堂下那般掾属更不敢随便多言了。曹操平生喜欢吃鱼,这会儿却也提不起兴致,只要一伸筷箸就想起陈登腹中那两升虫子,索性举起酒来没话找话:“伏国丈与杨公怎么没来啊?”
    众人听他提起伏完与杨彪,还以为他有意责难,赵温干笑道:“伏国丈这几日犯了痰气,卧于病榻来不了;杨大人还是足疾的老毛病,出门不方便。他们未来还望曹公见谅。”
    伏完患病是真的,杨彪的足疾可是自罢免太尉之日就有了,乃是不问世事的借口。曹操也懒得计较这么多,只道:“最近时令不好,侍中刘邈卧病在床,我那妹夫任伯达也病着呢。”刘邈也算是曹操的恩人,虽然在玉带诏之案时闹了些别扭,但曹操还是挂念老人家的,如今年逾古稀,也是快入土的人了。至于任峻的病也不轻,最近连屯田的差事都不得不放下了,曹操请御医为他治病,又将其转任为长水校尉,让他留在许都安心休养。
    只说了这么两句又冷场了,曹操干脆叫曹丕上来给列位大人敬酒。诸人哪敢劳烦这位曹大公子,真有几位朝廷大员不顾身份避席还礼,倒把年纪轻轻的曹丕弄得一脸尴尬。曹操见这帮人实在无趣,灌了盏酒道:“今日老夫设宴,一为酬劳列公辅保朝纲劳苦功高,二也是因南征荆州向大家辞行。这般冷清成何样子,谁能吟首诗歌助助酒兴?”
    众大臣被他说得面面相觑,却无人敢于站出来。曹操索性一摆手:“既然如此,先叫我府下的掾属抛砖引玉吧。繁休伯、路文蔚,你们打这个头阵如何?”
    繁钦就坐在堂口,闻听召唤与路粹对望了一眼,赶紧出席跪倒:“启禀主公,我等行文录事多年,这把年纪也没有什么别致的才情,且叫年轻人出来显显身手吧。”他说的年轻人是新近入府的阮瑀与刘桢。他们才二三十岁,却皆以诗文见长。曹操素爱附庸风雅,将他们由书佐提升为记室,拿着令史一级的俸禄,却很少草拟表章,多是陪着曹丕等公子吟诗作赋。
    “也好……”曹操莞尔,目视刘桢道,“公幹!你小子快快作出一首为列公助兴,难道还要老夫下去拿你吗?”
    刘桢为人诙谐又甚好卖弄,满心要酝酿一首佳作,听见招呼却不肯出列,笑嘻嘻拱手道:“请主公恕罪,在下一时不济,还要再思量思量……不过元瑜兄是文思泉涌之人,且叫他打头阵吧!”他又把这贴膏药粘到了阮瑀身上。
    曹操嘿嘿直笑:“不愿第一个出来又不直说,你小子心眼还挺多的。那元瑜就来作一首,少时他若不及你,老夫命人灌他酒。”
    阮瑀无可奈何只得离席上堂,给在座之人作了揖道:“敢问主公,要一首何等题材的?”
    “今日非是会文,不过为列公佐酒,哪有这许多讲究?你随便作出一首便是。”
    阮瑀心中暗想:今天这般阵仗,不知又要作出多少诗文。我是头一个被点将的,若是上来就铆足了劲,刘桢的诗再精彩也品不出滋味了。倒不如规规矩矩作上一首应景的,但求中庸也好做人……想至此手捻胡须慢慢吟道:
    阳春和气动,贤主以崇仁。布惠绥人物,降爱常所亲。
    上堂相娱乐,中外奉时珍。五味风雨集,杯酌若浮云。
    “不错不错……”华歆就是个老好人,第一个开口称赞。他一说话别人都跟着响应,叫好声一片,气氛马上热闹起来,曹操也点头而笑。
    群声嘈杂之中,孔融提高嗓门嚷道:“不好不好!这等平平淡淡的东西怎能说是佳作呢?”
    老先生挑刺本不该辩白,但阮瑀只当是逢场作戏哄曹操一乐,便斗胆走到孔融面前:“敢问孔大人,在下这篇哪里不尽如人意?”
    “从头至尾皆不如意。”孔融吃了尊酒,微笑道:“先说这第一句‘阳春和气动’,敢问元瑜,现在是几月天呢?”
    “大人指摘的是,不过咱们作诗之人图的是意境,今日大家欢聚一堂共赴盛会,岂非人情暖过春意?”阮瑀振振有词。
    “也罢,老夫且饶你这一错。”孔融乐呵呵还有话说,“第二句又是什么‘贤主以崇仁’此言谬矣!所谓贤主乃是当……”
    华歆听这话头心怦怦直跳,孔融竟要把“贤主”是曹操还是皇帝分辨明白!他赶紧举起酒来,不待其把“当今圣上”说出口,便起身敬酒:“列公请饮……”他是个老滑头,第一个先敬丁冲。丁幼阳这醉猫就是贩夫走卒敬的酒也要喝,随即嚷道:“来来来,诸位同饮!”众人纷纷相敬乱了半天,硬是把孔融后面的话给盖下去了,等到人声稍歇,只听了后半句:“这‘五味风云集’说他
    做甚?难不成你要把佳肴写个遍?若容你再编下去,只怕‘海阔鳆鱼跃,葡萄满堂飞’都要出来了!”这话逗得大伙直笑。
    “古人曰‘五行配之五味’。故烹饪者,做熟也,调和五味之谓也。此中大有深意,老大人岂能不知?”阮瑀背着手有问必答。
    “牵强啊牵强……”他二人还在你来我往争论不休,忽听身后有人赞道:“好字!真真妙笔!”原来韦诞能写一手好字,在西州颇得人喜爱,他又年纪轻好卖弄,在阮瑀吟诗之际找刘岱要了一大张蔡侯纸,随着词句就写了下来,这会儿举起叫大伙观看,众人无不赞誉。
    “请曹公过目……”阮瑀接过纸来,快步捧到帅案前。
    曹操定睛观看——这幅篆字写得铁画银钩一般。虽不及那位大名鼎鼎篆字名家梁鹄,但年纪轻轻有这样的笔法也很不凡了。曹操连连颔首,赞道:“后生可畏啊……若是再加勤勉,日后之造诣不可限量。”
    “多谢明公夸奖!”韦诞这小伙当仁不让。
    “这幅字老夫收下了。”曹操招手唤刘岱,“你去叫人取一条玉带赠予韦公子,权作交换之礼……哦,再拿些绢帛笔墨赠予元瑜。”
    刘岱也跟着凑热闹道:“我替主公拿个主意,搬一箱子绢帛过来,后面不知还要作多少诗,干脆一并赏了吧。”
    “好好好,由着你去办!”曹操这会儿高兴,干什么都行。
    曹丕看得眼热,突然有了主意——我若也在人前作首诗,岂不是人人夸奖,父亲也要高看我一眼?随即也道:“烦劳也给我拿卷书简来。”他不敢公然夸口,打算先酝酿酝酿,写出来再说。
    刘桢早在堂下准备好了,待阮瑀出来,还不忘客气客气:“多谢兄长口下留情,给小弟留余地了。”大步流星迈上堂道,“诸位大人,在下也有了一首,请大家指点!”说罢甩起大袖边歌边舞:
    鸣鸢弄双翼,飘飘薄青云。
    我后横怒起,意气凌神仙。
    发机如惊焱,三发两鸢连。
    流血洒墙星,飞毛从风旋。
    庶士同声赞,君射一何妍!
    他不到三十岁正值韶光,又生得相貌英俊,长袖善舞衣袂翩翩,时而摇摆仰俯,时而状若射鸢,真真精彩绝伦,引得堂上之人无不抚掌欢笑。曹操正喝了一口酒,听到“发机如惊焱,三发两鸢连”不禁“噗”地一口全喷了出来,继而仰天大笑——这小子何等伶俐?袁尚、袁谭兄弟阋墙,老夫要的正是箭射两鸢啊!
    “好!”西首众人又举起幅字来,乃是黄门侍郎张昶所书。想那张家父子两辈子的狂草,这般家学凤舞龙飞一般。曹操双挑大指:“诗好字更好,妙哉妙哉!”
    张昶已是年近七旬之人,站起来谦虚道:“老朽献丑,诸位实在过誉。若先父、家兄在世,不知比我这两笔强多少!”这倒是实情,他父张奂张然明,不但仗打得好,草书也是一绝;而他兄长张芝下笔如神天下无双。张昶也有几下子,却远不如父兄,不过是张奂、张芝都死了,显出他的本事来了。
    段煨那老兵痞就坐在张昶身旁,一把拉住他手道:“老兄弟,这就够他们瞧的了!今日关东人吟诗,关西人写字,他们是文的,咱们来武的……喝酒吧!”
    众人顿时一团哄笑,曹操乐得前仰后合,头巾都坠到菜里弄湿了。刘岱也会做人,取了双份的绢帛递与刘桢,给张昶的不仅有玉带,还有一柄雕饰精美的玉如意——反正是官渡之战得来的,曹操又不用,敞开来送也是替他买人心。
    曹丕琢磨了半天,可就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写得雅致似阮瑀,写得豪放像刘桢,想自己别具一格作一首,丁冲、孔融、段煨这几个大叫驴一嗓子接一嗓子,把他脑子都搅乱了。磨叽了半天才想出一句,还没落笔又见孔融站了起来:“段忠明,你这老兵痞,是不是笑话我关东没有豪迈之士啊?老夫就来作一首,叫你竖起耳朵好好听听!”他这一放话,在场之人就连曹操都安静了,全知道他是此中魁首。但见孔融拾起筷箸,轻击杯盘,仰天高歌起来:
    岩岩钟山首,赫赫炎天路。高明曜云门,远景灼寒素。
    昂昂累世士,结根在所固。吕望老匹夫,苟为因世故!
    管仲小囚臣,独能建功祚?人生有何常,但患年岁暮。
    幸托不肖躯,且当猛虎步。安能苦一身,与世同举厝。
    由不慎小节,庸夫笑我度。吕望尚不希,夷齐何足慕!
    “哈哈哈……”这诗作得狂狷霸气,不少人听得喷饭大笑。段煨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真有你这老狂夫的,岁数越大狂得越没边了。‘吕望老匹夫’‘管仲小囚臣’,我看你如此不服老,别在堂上坐着,干脆下去与那帮后生小子同列吧!”
    众人都笑,曹操非但不喜反而心有恚意:这胆大包天的孔老鬼,竟敢当着我的面诵这等诗篇!‘吕望尚不希,夷齐何足慕’,太公吕望都看不起,伯夷叔齐全不值一提,这话究竟冲谁说的?难道他诽谤我有意谋朝篡位?但看着又不像……算啦,喝酒吟诗算不了大错,况且现在老夫还用得着你。不过这桩事我且记下,你道管仲只是小囚徒,休怪将来一日我叫你当囚徒!
    这堂上有的是细心之人,郗虑、王朗、荀悦等人都听出弦外之音,全拿余光暗暗注视曹操脸色。渐渐地所有人都感觉到气氛不对了,一会儿工夫大堂竟安静下来,唯有孔融满不在乎还在笑。董昭轻拉贾诩一下,捂嘴嘀咕道:“文和,曹公似乎生气了……”贾诩却好似没听见,低头照吃照喝。
    正在冷场之时,坐于上位的司徒赵温突然开了口:“诸位大人,今天这鳆鱼羹炖得真是鲜美啊!”
    华歆赶紧接过话:“是啊,西域的葡萄也很甘甜。”这俩老滑头倒是一唱一和,打破了尴尬局面,其他人也赶紧没话找话,这也就对付过去了。
    可能曹操也感觉出自己失态了,渐渐挤出一张笑脸,站起身朗声道:“今日列位高才皆有佳作,老夫也来凑个热闹,步乐府古韵歌一曲《善哉行》,还请列位雅正。”一听主角要开唱,大堂上下无不抚掌逢迎,两旁的丝竹乐工早有准备,赶紧拨转宫商各司其妙。曹操绕出帅案,一边环视众人,一边引吭高歌:
    古公亶父,积德垂仁。思弘一道,哲王于豳。
    太伯仲雍,王德之仁。行施百世,断发文身。
    伯夷叔齐,古之遗贤。让国不用,饿殂首山。
    智哉山甫,相彼宣王。何用杜伯,累我圣贤。
    齐桓之霸,赖得仲父。后任竖刁,虫流出户。
    晏子平仲,积德兼仁。与世沈德,未必思命。
    仲尼之世,王国为君。随制饮酒,扬波使官。
    他嗓音宽洪嘹亮,诗句立意高远,将古公亶父、太伯仲雍、伯夷叔齐、仲山甫、管仲、晏婴、孔丘几位先贤的仁德一一唱出,真君子正道之歌!在座大臣有多半不是曹操心腹,但听着这慷慨激昂的大雅之韵,谁还能怀疑他辅保汉室的真诚?不过细心之人都能听出,前番孔融指桑骂槐贬损古人,曹操却避实就虚褒扬先贤,两人立意实是针锋相对。
    孔融听出这是冲自己来的,心中暗笑——贬者未必是贬,褒者也不一定就出自真心,歌颂圣人哪个不会?看人不能听其怎么说,关键要看怎么做。
    其他人可顾不了许多,赶紧避席跪倒:“曹公文采超凡德追先贤,我等望尘莫及。”
    “哈哈哈……”曹操得意洋洋,想再向大家敬酒,忽见主簿王必急急忙忙跑上堂来,谁都没理径直奔至他身边耳语了几句。
    “可恶的大耳贼……”曹操满脸笑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老夫有些军务要办,诸位大人随意。公仁、文和,你俩随我来!”
    “诺!”董昭、贾诩连忙起身,快走几步跟着他转入后堂。
    他们这一走,大堂的气氛立时沉寂下来。谁有心思在这里饮酒赋诗,不过都是逢场作戏。华歆、王朗等人低头不语只是用餐,段煨与张昶、邯郸商小声议论他们的事,至于堂下刘桢、阮瑀和新招来那帮掾属更不敢随便议论什么,唯有孔融大说大笑挥洒自如。
    这一静下来曹丕反倒文思泉涌了,他一手托腮一手信笔,不紧不慢地还真写出一首自己满意的诗来,本想等父亲回来再献上讨巧,哪知闷坐多时也没动静。过了好一阵子,刘岱忽然从外面走上堂来,作了个罗圈揖朗声道:“我家主公突有要务,不能陪各位大人饮宴了,请诸位大人恕罪。主公还道,请大家吃喝随意,千万不要拘束,少时若要离开也请自便。”
    主人不出来,这酒还喝什么?司徒赵温第一个起身告辞。曹操不在他的官最大,他要离开满堂的人都要跟着送,似段煨、张昶等辈也就趁机走了,华歆、孔融、王朗等名士揖揖让让联袂而行。其他官员喝口酒、吃口菜、闲谈几句也散了,掾属们三三两两离去,最后连抱着酒壶不撒手的丁冲都走了,临出门差点儿叫装绢帛的箱子拌个跟头。杯盘狼藉的大堂中最后就剩下曹丕一个人,这当众展示才华的机会又错过了,为何总不能如愿呢?他深深叹了口气,抓起刚写的那首诗,茫茫然下了大堂。
    “公子!”刘桢送客回来,与曹丕走了个迎面,“刚才我看你搦管凝思,不知有何佳作啊?”
    “什么佳作不佳作,就是这么个玩意儿。”曹丕举给他看:
    东越河济水,遥望大海涯。
    钓竿何珊珊,鱼尾何簁簁。
    行路之好者,芳饵欲何为?
    “噫!”刘桢惊呼一声,“惜乎惜乎!方才没能拿出与大家共赏,此首乃今日之魁首也!”
    “哼!”曹丕只当他是献殷勤,“你莫要拿我取笑,这寥寥几句也值得大惊小怪吗?”
    刘桢摇摇头:“在下并非奉承公子,您的这一首确有高明之处。《诗经》有云:‘箬(ruo)藿竹竿,以钓于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此乃世间相思之态。这一句‘钓竿何珊珊,鱼尾何簁(shāi)簁’可算尽承其美了。佳作……佳作……”
    “其实我自己觉得也不错。”曹丕瞧他摇头晃脑如痴如醉,似乎不像是安慰之言。
    刘桢沉吟半晌,笑道:“方才元瑜那首《公宴诗》不过小试牛刀应景而已,我那一首《射鸢》歌大风赋猛士,贵在一石二鸟,为大家取个乐。孔融那老儿狷狂不羁盛气凌人,不过也是他生平志向所在,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别人真还比不了!至于主公那首《善哉行》乃是彰显先贤之仁,自不敢望其项背。通盘看下来唯有公子这一首最妙,袅袅轻轻正合心境。想来公子年近弱冠,必是情窦已开,思慕美人乃世间男子之常情啊!”
    “休要拿我取笑,”曹丕脸色微红,心下并不赞同他看法。这首诗写的并不是相思之情,合了《诗经》之语其实是误打误撞。但刘桢乃此中高手,他若真心说好那必定是不错,日后寻个机缘巧合再拿给父亲瞧瞧,肯定能得一番赞誉。想至此他连连道谢,又闲话几句打算回转后堂,哪知还未走到二门,忽听一个陌生的声音自背后呼唤道:“公子请留步。”
    曹丕回头一看——是新征召来的一个掾属。此人不似刘晔、杜畿等那般出众,刚才在人堆里坐着,不显山不露水半句话都没说,曹丕连他名字都不晓得,便搪塞道:“先生有事吗?”
    那人恭恭敬敬作揖道:“恕在下冒昧,能不能将您手里那篇诗文给在下瞧瞧?”
    曹丕不知他意欲何为,上下仔细打量:此人二十四五岁,说话略有些兖州口音,个子不高脸庞白皙,五官相貌皆不出众,留着刚蓄起的毛茸茸的短须,身穿一袭普通掾吏的皂色深衣,没有冠戴仅是一根黄杨木的簪子别顶——不过就是个平凡的小人物。
    那人见曹丕不搭言,忙解释道:“公子莫要误会,在下只是听说您颇有文采大笔华翰,想要亲眼瞧瞧您的诗作罢了。”
    曹丕料他是个阿谀倖进之徒,若不给看必定纠缠不休,便没好气道:“你看看便是,不过我后堂还有要事,你快着点儿!”
    那人接过竹简,低着头猫着腰一身谨慎之相,小声默念了一遍,遂将诗文递还,赞道:“好诗好诗!‘行路之好者,芳饵欲何为?’这世上之人纷纷攘攘追求名利,却不知那仅是芳饵钓钩。人之一生犹如大江东去,争来争去最终为的又是些什么呢!”
    “你……”曹丕大吃一惊,心下暗暗称奇,这才是此诗的原意呢!方才刘桢没有品味出来,他还以为自己功力不够,现在却叫此人解了个明明白白,当真人不可貌相。他赶紧收起公子哥的做派,正襟拱手道:“敢问先生高姓大名仙乡何处?”
    “不敢当。”那人规矩还礼,“在下吴质,陈留定陶县人。”
    “久仰久仰!”其实曹丕根本没听说过,但听其解诗便觉他是个人物了,“方才我与刘公幹言谈,他道这诗仅是相思之意,我还以为自己功力不够弄巧成拙了呢!还是先生心明眼亮。”
    吴质不但会解诗,更会解人情:“刘公幹非不能深解其意,而是整天操书弄札少了几分平和心境罢了。恕在下直言,公子这诗文非是您这样的身份轻易能作的,此感慨之言必是有感而发,莫非公子有何不如意之事?”
    曹丕脸一红,这话怎么能轻易吐露呢?摆摆手道:“不过稍有些惆怅之意,没什么要紧的,情之所至偶得此诗。”
    “哦。”吴质并不反驳,又默默吟诵了一遍,低声道,“有两句话在下姑妄言之,公子姑妄听之,若说得不对还请见谅。在下风闻曹公亦颇喜诗赋,精通《诗经》深谙音律,但似公子这般年纪时也未必能写出这样的作品,公子已青出于蓝,不过……”他话说一半突然蹙眉而止。
    “不过什么?”
    “在下为公子考虑,这篇诗文万万不要让令尊过目。”
    “啊?”曹丕一愣,“为什么?”
    吴质的声音越发低沉:“公子已是舞象之年,《周礼》有云‘舞象者,舞武也,谓用干戈之小舞也’,公子这个年纪还是前途正盛好勇争强之时,游猎骑射控弓走马,思慕英豪壮志凌云,怎好做此无病呻吟?曹公天生意气超凡,公子的兄弟们又多,个个一表人才,曹公若是见到您做这样的诗,恐怕……嘿嘿……”牵涉萧墙之内的话他就不说了。
    一言点醒梦中人,曹丕不禁打了个寒战——父亲鼎盛春秋,前日小妾李氏又添丁进口产下一子,取名唤作曹整,这大大小小各房兄弟们也有十多个了。冲儿受宠自不必说,就是彰儿、植儿、彪儿他们也不次于我,父亲见了这篇诗文,若误以为我不思进取整日哀怨,岂能瞧得上我……他猛然醒悟,真有相见恨晚之感,赶忙再次施礼:“多谢先生指点,承教承教!”
    吴质始终保持笑容:“得见公子诗文,果真名不虚传,在下大饱眼福三生有幸。天色不早公子还有家务,在下就此别过。”
    “先生慢走。”曹丕想留下他再说几句,但是众仆僮来来往往有碍推心置腹,又见校事官赵达、卢洪溜溜达达走过,此等隐秘之言岂能叫这两个小人听去?
    吴质恭恭敬敬连退数步,这才转身而去,刚走了几步忽然又扭头道:“对啦!公子既然喜欢诗赋一道,何不多做些行军阵仗类的作品呢?若有一日父子相伴出征,三军将士高唱公子之凯歌,那该何等雄壮啊!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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