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西军阀
    建安十五年(公元210年)春天的一个夜晚,朦朦月光洒在凉州广袤的大地上,仿佛给苍茫荒原盖上层薄纱,一切都显得那么安宁。可就在通往武威郡姑臧县的大道上,由东向西跑来一小股军队,打着忽明忽暗的火把,奔跑和呐喊声打破了宁静。
    天下纷争之际有些兵马本不足为奇,但这支部队却格外滑稽——总共才一千多人、战马百余匹,辎重军械尚不齐全,有的将校连盔甲都没有,春寒料峭的时节裹了一身大袍子,没有挂剑的钩带,就拿草绳把佩剑一栓,胡乱在腰上一缠。当兵的更惨了,不少人连鞋都没混上,光着脚板赶路;还有的反穿羊皮袄,大长毛在外面耷拉着,一望便知不是汉人。匆匆忙忙连夜赶路,士兵早累得吁吁地喘,就这点儿人马竟稀稀拉拉拖了半里地,根本没个阵势,战斗力可想而知。有个盔甲齐整的中年将领似乎是统帅,骑在马上扯着嗓门:“快走快走!咱们可是为朝廷戡乱,都给老子精神点儿!”这么支杂牌军还给朝廷戡乱,岂不是笑话?
    黄巾起义前汉室天下不可谓不牢固,却唯有凉州始终战乱不息,自汉安帝永初元年(公元107年)羌人举兵造反开始,没完没了的汉羌战争拉开了序幕,一打就是一百年。以至于此后的邓骘、庞参、虞诩、皇甫规、张奂、段煨、皇甫嵩、董卓无一例外都曾在凉州摸爬滚打过,几代人的心血都耗进去了。可羌人似乎与汉人结成了死仇,讨平了叛,叛起来讨,周而复始无休止,直闹到灵帝驾崩天下大乱都没结束。
    灵帝末年羌胡首领北宫伯玉、李文侯发动的叛乱姑且可以算作是最后一次,声势浩大波及整个凉州,但最后的结果却有些出人意料,羌人没闹起来,反被汉族军官篡夺了叛军大权,经过对外攻战和内部火并,最终崛起了韩遂、马腾两大军阀,在凉州割据称雄,并把势力发展到关中一带,朝廷刺史形同虚设。除了韩、马两家之外,还有宋建、程银、侯选、梁兴等十几只小势力,或在凉州或布关中,各拥兵马不等,多则一万少则数千,约为兄弟共同进退。这帮军阀的出身就三种——叛将、强盗、土豪。
    眼前这支队伍的头目叫杨秋,也是叛将出身,年近四旬久经战乱,由于曹操急于南下,对凉州诸将一概予以安抚,所以他也在朝廷挂有骑都尉、关内侯的官爵,但他手下只有两千兵,地盘只有安定郡下辖的几个县,非但无法与韩、马两家相比,即便在小势力里也是较弱的。
    去年七月,武威太守张猛趁曹操南征受挫之机报私仇,攻杀凉州刺史邯郸商。韩遂发下檄文,召集凉州各部合攻张猛,口口声声要为朝廷除害。但这次行动既没上表朝廷,也未向曹操通报,完全是韩遂擅自举兵。凉州各部纷纷响应,唯有杨秋听了手下人意见,没敢轻举妄动,秘密派人向曹操请示,得到默许的反馈之后才发兵,故而耽误了几个月。就在这段时间里,韩遂率领诸部连战连捷,这场战争都快结束了。按照凉州各部盟约,凡是协同作战的部队都能瓜分敌人辎重财产,甚至还可以在敌人城中大抢一票,杨秋已晚了一步,若再不赶去助阵,就什么好处都捞不到了。
    就这么没黑没白赶了七八天,累得士卒叫苦不迭,总算到了姑臧城下。兵甲层层,黑压压的各部人马早将城池围了个水泄不通。杨秋人马本就少,这会儿都跑累了,一时半会儿追不上,身边就十几个亲兵。
    也不知哪部的小将负责督后队,一见杨秋厉声喝问:“哪里来的人马,敢来此处搅扰?”
    “我乃安定郡所部骑都尉杨秋,特来发兵助阵。速速领路,我要见韩将军。”
    手底下兵少,当将帅的也受气,那小将根本没拿他当回事,笑道:“我的杨大将军,您还真来了。再迟一步,我们连城都攻下来了。”哪有工夫为他领路,只闪出条人胡同,叫他自己过去。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杨秋也没计较,带着亲兵打马冲了进去,绕过几支队伍,不多时来至城壕边。只见数十个士兵举着火把,当中并列着七八位骑马的将领。当中一人身披铁甲,头戴兜鍪,坐骑一匹大黑马,宽脸庞,灰长髯,两只眼睛被火光映得通红,虽已年近六旬,却是宝刀不老满脸煞气——这便是征西将军韩遂。他身边是程银、李堪、马玩、梁兴、侯选等,都是凉州和关中诸部的头目。
    韩遂见杨秋这会儿才到不禁蹙眉。梁兴是个大嗓门,抢先嚷道:“哟!这不是杨兄弟嘛!怎么现在才到?是不是闲着没事搞婆娘,错穿了婆娘裤子才耽误了工夫啊?”一席话惹得众将哈哈大笑。
    程银也腆着大肚囊骂道:“你可真会捡便宜,我们前面厮杀,你按兵不动,这会儿又来吃现成的,什么东西!”
    杨秋没理他们,只向韩遂解释:“去岁饥荒打不上粮食,我手下崽子们都快哗变了,半月前刚抢了几座村庄,积攒些军粮这才把队伍拉出来。迟来了几日,您多包涵。”
    韩遂虽是割据一方的大头目,却是读书人起家,倒也有些肚量,心中不悦却并未嗔怪,只冷冰冰道:“战事紧急无需多言。速速领兵围困西门,别再耽误了。”
    “诺。”杨秋领令便去。
    “慢着!各家兄弟出力不少,唯有你最后才到,这可不公平。待攻破城池分敌辎重的时候,老夫扣你一半。”
    凉州诸部以马腾、韩遂二人居首,凡事皆由两家协定,如今马腾已入朝,其子马超虽骁勇善战,毕竟是晚辈,现在一切由韩遂做主。杨秋一来理亏,二来不敢不服,只得悻悻而去。
    “快看!张猛出来了!”随着士兵一声喊叫,有员老将出现在敌楼之上。
    武威太守张猛,字叔威,乃先朝名将张奂之子,现已年近六旬。当初他受命担任武威太守时,恰逢朝廷任命邯郸商为凉州刺史,两人一同上任,本该齐心协力,不想却闹得你死我活。凉州刺史原是由京兆豪族韦端担任,后来韦端入朝,曹操却弄来个兖州的文人邯郸商。此人也是个能吏,但不了解凉州情况,处处掣肘张猛。两人闹得势同水火,以至于张猛领兵包围刺史府,杀死邯郸商。本以为曹操兵败赤壁无暇管这边,哪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只顾内斗招来外贼。无故杀官本就不得人心,加之韩遂等部人多势众,张猛一败再败困兽孤城,生死存亡就在今夜了。
    韩遂催马向前几步,朝上喊道:“老朋友,久违啦!”他们原都是凉州之人,先前打过交道。
    “韩约,你因何兵犯我城?”张猛深知韩遂底细,他原先叫韩约字文遂,后来因叛乱更易名字,这才变成了韩遂字文约。
    “何必明知故问,你杀死刺史意图谋反,我发兵乃是辅保社稷,铲除凶徒!”
    “呸!”张猛骂道,“明明是你趁机作乱,却道我是反贼。”
    韩遂笑道:“你杀官在前铁证如山,有何资格教训我?好好瞧瞧这几路人马,凉州诸部皆在,是你一人谋反,还是我们全都谋反,这还不清楚吗?”
    “卑鄙无耻,贼喊捉贼!”张猛望着下面无边无沿的大军,就是瓜分他来的,满腹道理已说不通。
    程银接过话来:“张叔威,你能飞多高蹦多远我们心里清楚,现在城中恐怕连三千人马都不到了吧?听我一句劝,快快开门投降,看在老乡的情分上,老子留你一具全尸!”
    “休发狂言!朝廷救兵马上就到。”
    程银又道:“这话去骗三岁小孩吧!你擅自诛杀刺史,朝廷岂会救你?再者最近的官军也在弘农,等他们赶来,十个姑臧城也攻破了。”
    张猛知他所言非虚,又道:“韦端之子韦康所部就在冀城……”
    不待其说完,韩遂仰天大笑:“哈哈哈……韦康小儿区区数千兵马,莫说他不敢来,就是敢来我一并收拾。”
    “韩约狗贼休要猖狂!”张猛额角已渗出冷汗,却强打精神辩道,“别忘了你尚有肘腋之患,马腾虽已入京担任卫尉,还有他儿马超。你今来攻我,不怕马超袭你于后吗?倘若他发兵来救,再有官军遥相呼应,你们都将死无葬身之地!”这是他最后的一祭法宝。
    “别做梦了!”韩遂冷笑着从亲兵手中抢过火把,拨马兜个圈,来到队伍左翼,朝上喊道,“睁开你的狗眼,瞧瞧这是谁?”说着话将掌中火把举向身边一员将官。
    张猛揉了揉眼睛,借着火光照耀,渐渐看清此人——身材魁梧相貌狰狞,豹头环眼连鬓落腮,身披镔铁铠甲,腰系虎皮战裙,肩挎着雕弓箭囊,手中一杆明晃晃的马槊。凉州之士都识得,他乃马氏父子麾下猛将庞德!
    “怎么会……”张猛顿觉天旋地转,险些从城楼坠下去。
    “嘿嘿嘿,看清了吧?”韩遂将火把一扔,手捻胡须洋洋得意,“普天之下皆为仇雠,没人会救你!”
    张猛彻底死心了。韦康无力相救,马超暗中与韩遂通谋,朝廷军队最近的也在弘农,莫说不愿意管自己死活,就是想管也来不及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完啦!
    韩遂已有些不耐烦:“张叔威,我给你半个时辰开门投降,再要抗拒我便攻城!到时候玉石俱焚,休怪我心狠手辣!”
    张猛慢慢直起身子,再不看城下一眼,踉踉跄跄退进阁楼。两个守阁亲兵满脸焦急迎上来:“郡将大人,咱们怎么办?”
    “获罪于天,无可祷也……”张猛只是摇头苦笑,“你们出去,我想静一静。”
    阁楼中只剩下张猛一人,失魂落魄瘫坐案边。无论开门与否,头顶“谋反”大罪,死是逃不过的,他只想临死前写份奏章,忏悔自己的罪过,控诉韩遂才是真正的反贼!可举起笔来却一个字都写不出,环顾这间阁楼,满脑子都是奇怪念头——大汉朝廷有制度,凉州之人户籍不准内迁,可他父亲张奂功勋卓著破了例,把户籍迁到了弘农,从而改变了低人一等的家族地位。说来也巧,张猛恰恰是张奂任武威太守时出生的,据说当时因为与羌人作战,他父亲日日在城楼御敌,他母亲就在这城楼产下他。冥冥之中似早有定数,难道生于此处,注定也要死在这里?张猛不禁恼怒,将桌案上的奏报都推散在地。正是春寒时节,阁里点着三四个炭盆,帛书落于炭盆中,燃起一团火花。张猛愣了片刻,倏然起身将火盆踢翻,烧着了地上的竹简。他状若疯癫,把几个火盆尽数踢飞,霎时间卧榻、帐帘、帅案全烧着了,阁内一片火光!
    “大人,怎么了?”亲兵立刻拥进来。
    张猛回过头阴森森道:“我若落入韩遂之手,必枭首以送许都。死者无知则已,若死而有知,我有何面目过华阴县先父之墓?也罢,生有地死有处,我张某人认命啦!你替我转告姓韩的,他也得意不了几天。曹操绝不会轻饶他的,我在那边等着他!”说罢张开双臂扑入熊熊烈火之中……
    城楼的火越烧越大,长官自焚,守兵无帅只能投降。城门轰隆隆一开,不等韩遂传令,各路士兵一哄而入。杀啊!争啊!抢啊!瓜分啊!莫说守军的辎重,连百姓的财物都被掠夺一空,根本没人管大火,任凭它愤怒地燃烧,把城楼化作灰烬——这就是为朝廷除害的正义之师!
    凉州诸部劫掠了一整夜,其间因为抢东西还自己人械斗了一场,直到天亮才撤出县城各自归寨。杨秋一回到大帐就骂骂咧咧:“韩遂老狗算什么东西!竟敢当众呵斥我,我好歹也是朝廷册封的关内侯,又不是他下属,凭什么受这窝囊气!还被程银、梁兴那帮家伙嘲笑。真把老子惹急了,我非一刀宰了老狗不可……”骂归骂,其实杨秋既缺兵马又少粮草,实力威望都大大不如,凭什么跟韩遂拼命?也就过过嘴瘾罢了。
    刚骂了几句,有个年纪轻轻相貌清秀的仆僮笑着迎上来:“将军别生气,何必与老儿一般见识?辛苦好几日,快歇歇吧,我去给您烤羊肉。过会儿您睡醒了,羊肉也烤好了,不凉不烫外焦里嫩,咬一口滋滋冒油,多大的福分?咱得快活且快活,犯不着跟那老儿计较。”他一边说一边帮杨秋摘盔卸甲。
    “滚一边去!”杨秋将那仆僮推了个跟头,“都是你害的!非要跑去请示朝廷,来来回回这么慢,若不是等曹操的命令,我早赶到了,何至于被韩遂羞辱?你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那仆僮歪坐在地,非但不惧反而笑起来:“将军,属下这可都是为了您好呀!”
    “为我好?这次抢来的东西,各部都是平分,唯独咱们被韩遂扣了一大半。全是你害的!”杨秋说漏了嘴,其实挨几句骂不算什么,耿耿于怀的是分赃不均。
    仆僮却道:“这点儿东西算什么,以后有大富贵等着咱呢!”
    “放屁!”杨秋把兜鍪往地上一扔,“我真是昏了头,听你这小子胡言乱语。还大富贵?做你的美梦吧!给我弄洗脚水来。”
    仆僮的笑容始终不变,慢吞吞爬起来,拾起兜鍪吹了吹土,轻轻放到帅案上:“富不富贵且放一旁,将军您还想不想要脑袋了?”
    “嗯?”杨秋一愣,“你什么意思?”
    “韩遂太过猖狂,开罪朝廷已深。您不能跟着他一条道走到黑,得给自己留后路啊!”
    “后路……”杨秋渐渐听进去了,“此话怎讲?”
    那仆僮笑着走到大帐角落,拿起铜盆,一边舀水一边说:“韩遂靠造反起家,毕竟是个臭底子。虽然现在投靠了朝廷,但他割据西凉三十余载,朝廷岂能真的信任他?曹军在赤壁落败,他又借此机会捞实惠,打着戡乱的旗号攻城略地,以为曹操鞭长莫及,殊不知这么干蠢得不能再蠢了。将军请坐……”他帮杨秋脱去靴袜,跪在地上为其洗脚,“其实韩遂若肯像马腾一样交权入朝,曹操未必会把他如何,他越抓着兵马不放,曹操就越想除掉他。莫看曹军在长江吃了败仗,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拔根汗毛照样比韩遂腰粗!咱可不能得罪,得把眼光放远些啊!”
    “嗯。”也不知是觉得有道理还是烫脚烫舒服了,杨秋长长出了口气,“照你这么说,我原就不该跟着韩遂他们来打张猛……”
    “非也。咱们应该来。如果不跟着他们打张猛,那他们灭了张猛就该回头灭咱们了!您想想,各部人马都来了,唯独咱不干,那韩遂还能容得下咱吗?”
    “有道理。”杨秋似乎想明白了,“你的意思是……”
    那仆僮笑呵呵摩挲着杨秋的脚:“咱们一边跟着韩遂混,一边把军情透露给曹操。近处认个小祖宗,远处找个大靠山,谁都不得罪。韩遂有实惠,咱就跟他喝酒吃肉,将来曹操若是发兵问罪,咱就说咱是被韩遂胁迫的,所有罪过都往他身上推!况且又有透露军情之功,曹操也不能亏待咱们。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有理!有理!哈哈哈……”杨秋满意地拍了拍那仆僮的肩膀,“这里外不吃亏的主意都叫你想绝了,你可真是个有才的小人!”
    “谢将军夸奖,嘿嘿嘿。”
    杨秋口中这个“有才的小人”名叫孔桂,字叔林,天水人,出身贫贱父母早亡。当年西凉叛乱,身为将领之一的杨秋烧杀劫掠,把他抢到军中为奴,那时他还是个孩子,杨秋看他相貌清秀,就留在身边充个仆僮。孔桂机警聪慧,尤其善于察言观色,十几年混下来,不单把杨秋起居饮食伺候得妥妥帖帖,还参与了军务。杨秋兵微将寡,没什么谋士,所以孔桂就成了这营里不可或缺的人物,既是奴仆又是参谋。
    莫看得了器重,孔桂伺候人的本职却没放下,反而越干越起劲,这会儿捧着杨秋的大脚,又是揉又是捏,仿佛在摆弄一件无比神圣的东西:“将军啊,还有个事我想问问您。”
    “说。”杨秋眯着眼睛,享受着按摩。
    “您原先知道马超派兵之事吗?”
    “我怎知道?昨晚看见庞德,连我都吓了一跳。”
    “哦?”孔桂一惊,“好个狡猾的马超!”
    “哎哟哟,你他妈轻着点儿!”杨秋的脚被捏疼了。
    孔桂把他脚轻轻放下,又开始给他揉肩捶背:“马腾如今在朝,按理说马超就该本分些,却也串通韩遂干这种勾当!不敢明目张胆,就暗中派部下领兵参与,以为能骗得过曹操……将军,这可是咱们向朝廷表功的好机会啊!”
    “你小子又有什么鬼主意?”
    “咱们给朝廷透个消息,把这边的事说一说。”
    “这倒不必操心,韩遂正筹划给朝廷上表呢。”
    孔桂暗笑他不晓事,却耐心解释道:“韩遂自然要上表,但绝不会提有马超参与,所以咱们才要透这个口风给曹操,叫他多加留神。以小的之见,您赶紧修一份表章,抢在韩遂之前送……”
    杨秋撇了撇嘴:“你故意寒碜我是不是?我跟韩老狗能比吗?他在洛阳读过书,我把一字念成扁担,哪会写什么表章?”
    “唉……那可怎么办呢?”孔桂故意叹了口气。
    “你再跑一趟吧!”
    “也好……”孔桂要的就是他这句话,却甜言蜜语道,“只要是为了将军您,小的什么苦都能吃。”
    “别恶心我了,快去快回,到弘农别耽误工夫。”司隶校尉钟繇坐镇弘农,监管关西军务。
    “不去弘农,我要去邺城!”
    “邺城?”杨秋有些不快,“你还要直接见曹操?这一去一回又得耽误几个月,还不嫌麻烦?”
    “嘿嘿嘿,想要讨好就得直接找顶头上司,岂能半路便宜别人?只有把曹操哄美了,将军的日子才好过嘛!”孔桂说的是公的一面,其实他还有不能说的私利。上次去见曹操,得了不少赏赐,似乎曹操对他青睐有加,虽然这荣宠来得有些不可思议,但总是个上进的好机会。要是多巴结巴结,攀上这高枝,就不用在凉州捧杨秋的脚了,去邺城捧曹操的脚岂不更好?
    “随你便,别办砸了就成。”杨秋被他伺候得挺美,伸了个懒腰,“忙了一夜也乏了,睡觉!你收拾收拾东西及早动身吧。”
    “不在乎这一会儿工夫。”孔桂谄笑道,“我骑快马直奔邺城,必能赶在韩遂的使者之前。将军歇息吧,我先给您烤羊肉,除了小的我,谁还了解您的口味?”
    “嗯,去吧去吧。”杨秋打着哈欠躺下休息,刚合眼又马上睁开,“你小子可得把手洗干净,别捏完脚又给我弄吃的!”
    修建邺城
    秦始皇兼并六国统一天下,废分封而立郡县,将地方行政设定为郡县两级。但是汉高祖推翻秦朝、消灭项羽之后,为酬谢功臣、巩固宗族,又重新册封了一批诸侯王,经过几朝逐步削藩,直到汉武帝颁布“推恩令”,诸侯国对于中央政权的影响才基本消除。此后为加强对地方的控制,汉武帝又把天下郡县分为十三个州,每个州任命一名刺史,专门负责考察吏治,监督不法。由于大汉都城在长安、洛阳,所以这片地区不称“州”而称“司隶”,天子脚下的监察长官也不称“刺史”,而叫“司隶校尉”。
    司隶校尉不仅在名称上与一般刺史不同,待遇和权力也强得多。一般刺史俸禄六百石,司隶校尉二千石;一般刺史仅仅负责监察,而司隶校尉不但可以监察百官,还监管京畿防务,甚至连皇族成员头上都能管三分!光武帝时著名酷吏董宣担任此职,因此司隶校尉又得了个绰号,叫做“卧虎”,足见权威之重。这种情况延续了近二百年,直到曹操当政出现了问题。
    由于曹操把天子迎至豫州许县建都,也就脱离了司隶地界,故而出现了司隶校尉所在非所管的尴尬局面。不过任何问题都难不倒大权在握的曹操。他先是命自己的心腹故友丁冲兼任了几年,掌控了许都卫戍部队,继而转给侍中钟繇,命他出镇弘农旧地,不但监察地方,还要统辖兵马,与关西土匪、凉州割据乃至匈奴人周旋。
    钟繇乃前朝名士钟皓之子,并非曹操故旧,却在奉迎天子的事情上出了力,因此获得信任,被曹操委以经略关中的重任。曹操之所以能够灭吕布,破袁绍,平河北,很大程度是钟繇的功劳,正因为有他稳定西面局势,曹操才无后顾之忧,可以大肆向东发展。尤其高幹在统辖并州时,两次趁曹操远征背后作乱,皆靠钟繇之力化险为夷。故而钟繇的功劳和地位仅次于尚书令荀彧、军师荀攸,不但是曹操的心腹,更是社稷重臣。
    但是前不久钟繇接到一道召命,曹操命他离开弘农,去邺城商议军情。张猛杀邯郸商,韩遂趁机举兵,西边是有些不安分,但有事可书信交流,为何非要面对面谈?钟繇百思不得其解,又不能抗拒命令,只得把军政事务交与谒者仆射卫觊、弘农太守贾逵代为处理,启程前往河北。他在任多年难得离开关中,打算顺路去趟许都,拜见一下天子,与荀彧盘桓盘桓,可刚踏入河南地界就有紧急军报从后追来——武威太守张猛已被韩遂等部剿灭!
    钟繇甚感干系重大,也不去许都了,令仆人马上加鞭星夜兼程赶往邺城。紧赶慢赶跑了一个月,顿顿饭都是在马车上吃,好不容易来到邺城之外时,这位老臣浑身骨头都快散了,站在平地直打晃,晕晕乎乎抬头一望,顿时傻了眼:“这是邺城吗?”
    赶车的累得灰头土脸,听了这话眼泪差点儿下来:“大人,您冤死我了。小的赶了半辈子车,还能有错吗?”
    也不怪钟繇起疑,如今的邺城已今非昔比——四面城墙都已拆掉重修,东西扩张到七里,南北拓展至五里,全由青石堆砌,比原先加高一丈,城门增加到七个,城楼也雄伟许多。即便看见城南扎着中军营,立着曹军大旗,钟繇还是不相信赶车人的话。他也不再坐车了,迷迷糊糊顺着修缮一新的驿道往前走,不多时来到西门下,仰首瞭望,见门洞上刻着“金明门”三个气势磅礴的篆字——梁鹄的笔体,没错了!这才算放心。
    进了城更醒目,一条笔直的大道贯穿东西。南面是鳞次栉比的房舍府邸,北面恰是练水军的玄武池,如今拓宽城墙,已将一大半围到里面来了。大批服徭役的百姓挥着铲子、扛着石料,忙得热火朝天,还有许多奇珍的树苗堆在道旁,看样子似乎要把玄武池改造成一座园林。钟繇被这热闹的场面吸引住了,也不坐马车了,顺着大道一路向东,边走边看。走了很远才到苑囿的尽头,又见一道雪白的高大院墙——这就是新建的幕府吧。
    钟繇背着手溜溜达达往前走,不多时就到了一座尚未完工的门楼前。这座门楼宽有两丈,黑漆大门,汉白玉石阶,旁边搭着脚手架,一大群工匠正在上面盖二层阁楼呢。
    “董大人、卞司马,你们怎么当了工头了?”钟繇一眼瞅见了董昭和卞秉。
    卞秉素爱说笑,盯着工匠干活连头都没抬,戏谑道:“这是谁跟我玩笑呢?走着瞧,等建你家宅邸时老子不给你盖屋顶,天天叫你数星星!”说罢一扭脸,才看见钟繇在底下站着,连拍脑门,“哎哟哟,原来是钟公,得罪得罪!”
    “哈哈哈……”钟繇乐不可支,“没顶的房子我还真没住过,卞司马何时去修啊?”
    卞秉揉着脑袋笑道:“我这等文不成武不就,光耍嘴皮子的,除了当个工头也没什么出息了,钟公切莫见笑。”这是自谦之言,以他之才智,绝不只是嘴上的功夫。
    董昭虽年逾五旬,腿脚却很灵便,三两下便从一丈高的脚手架上攀下来:“元常兄怎么来了?稀客稀客!”
    就这一句话便让钟繇坠入五里雾中——早听人传言,近年来董昭很受曹操倚重,许多机要之事都由他操办;此番连他都不知曹操调自己来,可见有多隐秘。
    细论以往之事,董昭与钟繇皆在西京朝廷任职,私交甚笃,也都曾为曹操奉迎天子之事出力。但自从董昭与荀彧失和以来,以荀氏为首的颍川士人都对他产生了厌恶,作为颍川士人的钟繇自然也会受影响,不过表面还是和和气气称兄道弟:“公仁贤弟,我是受丞相诏命而来。”
    “为了凉州的事?”
    “大概吧。”
    董昭见他不愿多说,也不好再问,只道:“幕府正在修缮,小弟为您带路。”
    “有劳。”
    卞秉在上面扶着栏杆赔笑道:“钟公先去见丞相吧。我这工头实在走不开,这帮干活的小子,不催他们就不知道着急。过几天要是下雨,这活可就不好干了。忙完这几天,我一定带两坛酒到馆驿给您道乏。”
    “承情、承情!”钟繇挥挥手含笑而过,眼见邺城大道宽阔,里舍井然,不少的官衙府邸都差不多完工了,心下不免嗟叹——惨败回来还敢搞这么大的工程,还建得这么快,曹孟德倒是心宽!
    董昭一边引路一边介绍,不多时又来到一座府门前,拱手让道:“这就是幕府正门,元常兄请。”
    钟繇抬头观看,这座门与方才西边那座一模一样,不过已经完工。门楼巍峨肃穆,上有卫兵瞭望把守,黑漆大门却紧紧关闭。打发走车马,二人自东角门而入,里面的卫兵显然很熟悉董昭,连问都不问,还拱手施礼。门内有石板铺的甬路,左右遍植松柏,及四时不谢之花、八节长春之草;没多远就是二门,又有侍卫把守,都是人高马大膀阔腰圆的汉子,手握长枪大戟,甚是威严。钟繇暗叹幕府防卫森严,哪知一抬头——还有第三道门!
    如此前行直至第四道门才算尽头,这里守门的都是身披金甲,肩挎弓箭,腰佩利刃的亲信虎豹士。董昭到了此处也不那么随便了,上前亮出名刺才能通行;刚跨过门槛,见长檐下列着七八张杌凳,有个身材魁梧相貌凶恶的黑脸将军正跟校尉们聊天呢。
    钟繇一眼认出是许褚:“哟,这不是许将军吗?”
    “末将参见钟大人。”许褚如今也四十多了,但虎颔虬髯愈显凶悍,说起话来憨傻朴实,杀起人来却是个魔头!
    “不敢。”钟繇连忙相搀,“您可是身经百战,受封关内侯的人物,我哪敢担您的礼?”
    “什么关内侯关外侯,俺就是个粗人!”
    钟繇爱惜他憨厚人品:“谁不知您勇力过人,军中之士誉为虎侯?”
    “虎侯?哈哈哈……”许褚仰面大笑,“那都是当面奉承我,背地里他们都叫我虎痴。”一句话逗得旁边的校尉全乐了。
    钟繇又问:“怎不见曹纯、吕昭他们?”
    许褚道:“吕昭那小子如今出息了,不当家将放出去做官了,最近抓了几伙土匪,还被丞相嘉奖呢!曹纯将军嘛……南征染了病,大老远的不好折腾,留在谯县休养呢,听说不太好。”
    钟繇见他颇有忧虑之色,不再提曹纯之事,转问道:“丞相招我前来,现在能见吗?”
    许褚一拍大腿:“正跟小的们念叨这个呢,想起来就有气,前天不知从哪儿跑来个小子,竟对了丞相的心气,又是赠金又是赐宴,这会儿在后面陪着丞相用饭呢!那家伙油嘴滑舌,跟这府里最下作的奴才没什么分别,真不明白丞相看中他哪点了。真真可恶!”他抱怨够了才道,“别人来也罢了,你们就进去吧。在堂上等会儿,少时丞相便出来。”
    钟繇千恩万谢——说归说笑归笑,他知道许褚的脾气,有一次曹丕身披甲胄要见曹操,竟被许褚挡在外面等了小半个时辰。今天能允许进去等,已是天大的面子。
    过了这道门钟繇才注意到,原来里面好大一座院落,方圆竟有一里,皆以青砖铺地,当中铺了仪道;院子正中央有一座高达两丈的大堂,斗拱飞檐气势恢宏,光石阶就十多级,一丈宽的楠木大门上挂着匾额,写着“听政堂”三个大字,又是梁鹄的手迹。而在院落的左右两侧,除了偏门还各有几座精致的小阁,似是掾属办公之地。
    钟繇看得清楚想得明白——臣子府邸修成这样明显是逾制的。这哪是什么幕府,分明又是一座皇宫,这听政堂俨然就是朝会的大殿。若不是南征受挫兵败而归,恐怕曹孟德早在这里身披龙袍口宣天命了。
    董昭道:“我还有差事在身,不能陪元常兄见丞相了。您只管到堂上坐坐,一会儿丞相就来。我就少陪了。”
    “多谢多谢,您请自便。”钟繇拱手作别,迈步上了大堂。到里面一看,才知与原先没什么分别——古朴的屏风、不饰雕琢的帅案,连个香炉都没有,两旁的坐榻还是旧的。看来曹操虽兴建殿阁,但朴素之性未改,这些寒酸的东西往崭新的大堂上一摆,颇有些空荡荡的感觉。
    此刻连个伺候差事的小厮都没有,钟繇背着手踱来踱去,猜测曹操叫自己前来的目的,抬眼间正看见帅案上有份展开的书简,似乎不久前刚批示完。他忍不住好奇,凑上前歪着脑袋看起来。
    自古受命及中兴之君,曷尝不得贤人君子与之共治天下者乎?及其得贤也,曾不出闾巷,岂幸相遇哉?上之人求取之耳。今天下尚未定,此特求贤之急时也。“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若必廉士而后可用,则齐桓其何以霸世!今天下得无有被褐怀玉而钓于渭滨者乎?又得无有盗嫂受金而未遇无知者乎?二三子其佐我明扬仄陋,唯才是举,吾得而用之。
    原来这是一道《求贤令》,曹操兵败赤壁,深感一意孤行为祸不浅,因而折节下士再求贤才。加之近来内部不稳,多有非议之声,这样做也可摆出虚心纳谏的姿态讨好世人。钟繇反复读了两遍,不禁沉吟:“唯才是举……唯才是举……重才而不重德……”
    哪知刚念叨了这么两声,屏风后有人搭茬:“唯才是举,非重才而不重德,而是德者取其德,才者取其才!”当朝大丞相曹操从后面转了出来。
    钟繇举目观瞧:曹操身穿灰布便服,一根黄杨木簪子别顶,腰上松松垮垮系着根带子,脚下趿着履,一副居家的日常打扮。对于五十六岁的人来说,曹操不甚显老,只是略有些发福;手捻着花白的胡须,微笑着点头——看来他精神不错,似乎已经从兵败的失落中解脱了。
    钟繇欲拜却被曹操伸手搀住,这才看见曹操身后还跟着几个掾属。一人体质瘦弱身材矮小,一人相貌丑陋体态猥琐,一人高大俊朗英气勃勃,一人举止潇洒顾盼神飞。钟繇不晓得,他们是王粲、和洽、杜袭和杨修。自郭嘉死后,就属这四人最得曹操器重,已成为新一代宠臣。
    紧接着一前一后又跑出俩孩子。前面那个蹦蹦跳跳甚是活泼,再看后面那个,钟繇吓一跳,莫非曹冲死而复生?仔细打量才发现这孩子比曹冲小,虽相貌相近,却多了些忸怩怕羞之态——他叫曹据,环夫人所生,是曹冲的同母弟,曹操割舍不了对曹冲的怀念,把他挽在身边聊以慰藉。前面那个叫曹林,是美人杜氏所生,也很得宠。
    “元常远道而来辛苦了吧?”曹操随手拍着曹据的肩膀,“你这孩子,愣着干什么?快给老大人拿坐榻啊!”
    “哦。”曹据今年十二,也不算小了,却生性胆小,见了生人都害羞,最后还是曹林过去把坐榻搬来,放在帅案旁。
    曹操轻轻摸着曹据的头:“快给大人行礼啊!”
    “诺。”曹据蹭过来作了个揖,又一溜烟躲到父亲身后。
    曹操连连摇头:“算了,你们出去玩吧。”影子永远是影子,这孩子只是长得像曹冲,却没有曹冲的灵性。
    曹林拉着曹据蹦蹦跳跳出去了,王粲、和洽等也自觉有碍,恭维钟繇几句也告退了。钟繇刚一落座便摸袖中军报,哪知还没拿出来,曹操先开了口:“韩遂攻灭张猛之事我已知晓。”
    钟繇一怔——我得到消息快马兼程,何人竟能比我还快?
    曹操苦笑道:“张猛虽无意造反,可他毕竟杀死邯郸商,韩遂讨之未为无名,自作孽不可活啊!”
    钟繇却道:“可韩遂并非出于公义,乃为扩充势力。”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曹操接过迟到的军报,连看到没看就扔一边了,“韩遂地盘原本在西凉,后因讨伐高幹染指关中。他麾下酒泉太守徐揖有意归降朝廷,因而计划诛杀郡中豪强黄昂,机事不密反被黄昂所杀。徐揖麾下有个死士名唤杨丰,跑到武威郡找张猛搬兵,被张猛任命为都尉,回去招兵买马擒杀了黄昂。你想想,张猛动了韩遂的根基,韩遂能不找他拼命吗?”
    钟繇越发称奇——其中还有此等隐情!西凉地处偏远,我在弘农都不甚了解,丞相何以了如指掌?莫非有人通风报信?
    他还未揣摩透,不料曹操又抛出个骇人的内幕:“你还不知道吧,这次举兵马超也暗中参与了。”
    “什么?”钟繇又吃一惊,“他父亲、兄弟在朝为官,难道不怕为祸家门?”
    曹操茫然望着堂外,一字一顿道:“什么父子之情手足之义?天下之至难测者,人心也!”
    “以丞相之意,此事如何处置?”
    曹操手捻须髯,缓缓道:“韩遂贼心不死,马超阳奉阴违,又有关中诸将为羽翼,若不除之必为后患!”他原先主张以抚代剿,但南征失败后人心不稳,关中越来越难以掌握;而且去年段煨、韦端相继过世,曹操失掉两枚在朝廷和关中诸将间斡旋的棋子,已改用蒯越为光禄勋,韩嵩为大鸿胪,转而拉拢荆州士人对抗刘备。招安之路渐渐走不通,他与韩遂等割据军阀的矛盾早晚要爆发。
    钟繇也同意曹操的观点,他久在弘农,目睹关中诸将骄纵不法之事甚多,早已深恶痛绝,不过碍于形势不能下手罢了。这会儿听闻曹操决议征讨,提醒道:“以丞相之力讨之不难,只可惜没有出师之名。”不论如何,关中诸将当的都是朝廷的官,名义上归属朝廷,既然攻杀张猛构不成造反,那凭什么讨伐人家呢?
    曹操拿起笔来在空白绢帛上信手写了四字:讨伐张鲁。
    钟繇初始一愣,但转念一想,不禁露出了微笑——张鲁乃五斗米道首领,与昔日黄巾近乎同类,其地盘在益州以北的汉中。曹操若讨张鲁,势必途经关中之地,可趁机向关中诸将发下指令,要他们交出兵权和地盘。倘若他们肯交权,一场危机化解于无形,关中不战而定;倘若他们抗拒不依,情同造反,曹操则讨之有名。
    钟繇道:“以卑职所料,关中诸部必叛。韩遂据西凉二十载,岂肯拱手交权?还有割据枹罕的反贼宋建,自称‘河首平汉王’,趁着战乱当了近三十年的土皇帝,这种人怎么可能归顺?现在唯一说不准的就是马超。马氏与韩遂势力不相上下,倘若马超肯降,事情会好办许多。”
    “逼他们反,不逼他们也反,与其坐视隐患,不如先下手为强。若是马超执意跟着韩遂走下去,那休怪老夫辣手无情,只有对许都的马腾父子下手了。到时候叫他背负害父恶名,看他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曹操说这话时眼睛始终凝视堂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你回去时顺便去趟许都,将出兵汉中之事在朝里提提,看看群臣有什么想法,也好造些声势,让那帮西凉贼早得到消息。是降是叛叫他们掂量清楚,咱们一战而定之,永绝后患!另外密切关注马腾动向,我就不信他能坐视儿子不管。”
    “诺。”钟繇应了一声,心下不免诧异——他不仅对凉州之事了如指掌,而且早把应对之策想好了,既然如此何必千里迢迢把我叫来?
    见曹操不再说什么,钟繇也默然无语,闷坐了一会儿,便想起身告辞,可身子刚一动,曹操便打破了沉默:“元常……”
    “在。”钟繇又坐下了。
    “这些年咱们各司其职聚少离多,你来一趟不容易,没什么事就在邺城多住几日,陪我聊聊天。”
    钟繇怀疑自己听错了,这种怅然念旧的话哪像曹操说出来的?他微微一笑,顺着道:“这倒也是,咱们都年过半百了,过往云烟惘若隔世,卑职最近也常忆起往事,有时做梦都能梦到。”
    不过曹操仍旧面无表情,似乎想聊的并不是年轻时的事:“有件事早想问你,一直没得机会。我迎驾至许都之前,都有谁参与过朝政?”董卓死后李傕、郭汜占据长安,这俩人是草莽武夫,只会厮杀不通文墨,朝中之事
    都委政于人。
    钟繇亲身经历了那段日子,自然比曹操清楚:“他俩最先委政于贾文和,后来朱公伟入朝,也管了一段日子。”
    提到朱儁,曹操倒有些怀念:“朱公在世时对我不错,最后被李郭二贼活活气死,实令人惋惜。至于贾文和,那时他虽属贼党,办事还算公道。”
    “不错,天子始终对他没有恶感,处在那个位置不容易。除了他们俩,还有荀军师、丁幼阳,已故尚书韩斌、鲁充,还有杨彪、杨琦昆仲以及卑职,都多多少少参与了些朝政。跟李郭二贼打交道,整天提心吊胆呐。”钟繇表情甚是凝重,至今还心有余悸。
    曹操又沉默了,隔了片刻忽然道:“你早年就曾参与国政,又与京中故老多有交往。如今你主持关中军务已有十年,殚精竭虑也累了吧?我打算调你回朝。”
    “回朝?”钟繇霎时洞察到他的企图,心内惴惴不安,却故意装糊涂道,“关中与凉州局势不稳,皆卑职无能所致,丞相若要替换,卑职无话可说。”
    “谁说你无能了?”曹操心明眼亮,“你这个忠厚人怎么也耍起了心眼?直说了吧,调你回朝是要让你接任尚书令。”
    钟繇最担心的事还是被挑明了——曹操要拿掉荀彧!
    曹操与荀彧的矛盾已非一日,赤壁战败之后关系更加微妙,莫看曹操又给他增加封邑,又筹划把女儿嫁到他家,实际上对他越发疏远。原先仅是在忠于汉室的底线上有分歧,现在因为战败使曹操对荀彧产生了惭愧,总觉得在他面前抬不起头。正在这个节骨眼上,荀彧的兄长荀衍又突然病逝。当初荀衍总督河北军务,为曹操平定袁氏出力甚多,可是曹操与荀彧产生分歧后恐其家族势力太重,借北征之事罢免其职。邺城私下有人传言,说荀衍是因免职之事抑郁而终的,这更使荀曹关系尴尬,于是曹操便萌生出更换尚书令的想法。
    但荀彧的权威已十分牢固,想换也不容易,只能从有威望的老臣中选。论关系丁冲最近,可这个人如今除了喝酒连本职差事都懒得管,给他这么大的担子,肯定挑不起来;若换荀攸,等于还是荀氏当政,无法达到目的;至于贾诩,就是个滑得溜手的琉璃蛋,莫说曹操顾及脸面不能用他,即便想用,他也会千万百计推脱。选来选去,曾参与过朝政,又能被多数人接受的就只剩下钟繇了。
    钟繇可不愿接这差事。从公而论,荀彧处置朝政并无过失,无故更换于国无益;从私而论,钟繇与荀氏既是同乡又是世交,岂忍取而代之?匆忙起身作揖:“卑职才略有限,只堪方面之任,不足以坐镇中台,请丞相三思。”
    曹操明明对荀彧不满,却还在找借口:“你无需多想,我只是考虑荀令君太过操劳,想让你帮他忙。”
    帮忙?这一帮荀彧可就靠边站了!钟繇心中焦急,索性跪倒在地:“丞相,难道您不念昔日兖州之事了吗?”
    “呃?”曹操没想到他会如此直白,不禁愣住了——当年兖州之叛,若无荀彧保守诸县,自己恐怕已死于吕布之手了!
    钟繇斗胆冒出这么一句,又觉这话太重,赶紧又在自己身上找理由:“卑职受任关中十余年,一心想为朝廷稳固西疆,今贼虏烽烟欲起,您怎忍心把我调离?请您看在我这份拳拳之心,准我继续留任。”说罢重重磕了个头——钟繇非泛泛之辈,无论身份、年岁、声望都比那些伺候曹操的掾吏高的多,岂是随便给人叩头的?
    曹操静默半晌,最终无奈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那就让令君继续主持朝政吧。”
    钟繇总算松了口气,再不敢多留片刻:“卑职一路奔波鞍马劳顿,若丞相再无他务,卑职就……”
    “你去吧。”曹操一阵苦笑,“出门就把这事忘掉,千万别往外说。”
    “诺。”钟繇颤巍巍爬起身来,“卑职告退。”
    曹操只是扬了扬手,没再客套,早已陷入沉思之中——钟繇不肯受任,那还能用谁?其实华歆、王朗、毛玠也不错,但他们不是颍川人,若改任他们,以前荀彧构建的以颍川士人为核心的旧班底就要大换血,朝廷内外都得调整。赤壁战败人心不稳,这时候可折腾不起啊……
    钟繇缓缓退至堂下,擦了擦额角冷汗,又不禁回头望了曹操一眼,见他满脸茫然二目低垂,透着一股力不从心之感——岁月不饶人,虽然容貌不太显,但他已无可避免地步入暮年。
    二子夺嫡
    钟繇离开幕府赴馆驿下榻,天色已不早,长途跋涉也累了,胡乱吃了些东西,连灯都没熄就安歇了。
    没躺下之前还浑身疲乏,可脑袋一沾枕头,满腹心事便涌上来。荀彧地位不稳,看来曹操考虑更换尚书令已不是一两天了,只是没有合适的人选,又不愿旁人说他对功臣凉薄,所以又把女儿嫁过去拉拢关系,不过这等小伎俩能使荀令君回心转意吗?今天我拿关中未定当托辞,有朝一日关中平定,还躲得开吗?既不能抗拒命令又不能愧对老友,真难啊……
    思来想去无可奈何,钟繇长长叹息合眼假寐。正在似睡非睡间,忽听外面传来仆僮的禀报:“大人休息了没?有客拜会。”
    刚有的一些睡意又没了,钟繇甚感烦心,但幕府中有不少故旧友人,似荀攸、毛玠之流,不见又不合适,便起身整理衣服:“还没睡,请客人进来说话。”
    钟繇又系腰带又包头巾,放下帐帘一看——来者已到了,却不是什么老友,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文质彬彬笑容可掬。
    “先生是……”
    “小侄丁仪,拜见伯父。”
    “不敢不敢,先生为何口称伯父?”钟繇不解。
    丁仪格外恭敬,连连作揖:“晚生乃沛国丁校尉之子,还不该叫您一声伯父吗?”
    原来是丁冲之子,钟繇这才释然,又有些不快——大晚上来叨扰,你爹还差不多,一个晚辈可就有些失礼了。心里这么想,嘴上却寒暄着:“哦!原来是幼阳之子,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如今都这么大了。贤侄不在许都侍奉令尊,怎么跑到邺城来了?”
    “小侄去年被丞相辟用,如今在幕府当个掾吏。”
    “好啊!这才是仕途正道。”钟繇这么说可不这么想——丁家与曹家是老相识,自然颇受照顾,不管有无才干都能混上个官,这对其他士人可不公平。
    “伯父教训的是。”丁仪点点头,眯了眯眼睛,“您远道而来辛勤劳顿,小侄恐馆驿膳食不佳,特意备了些点心,请您老享用。”说罢拍拍手,又进来俩仆人,抬着张几案摆到屋中。钟繇一见格外诧异——冷热荤素俱全,菜肴美观食具精良,有鳆鱼、竹荪、春笋、濯鸡等物,另有一坛酒,想必也非寻常,这桌“点心”价值不菲,即便天子御宴也不过如此吧。
    “贤侄为何这般破费?”
    丁仪满面春风:“孝敬您老是应该的。”
    “我已用过了。”
    “小侄方才问过庖人,您只喝了碗粥。远道而来车马劳顿,您老又身负朝廷要职,应该好好保养。请多多享用。”
    钟繇越发称奇——这小子为何去打听我的起居饮食?看来不是这么简单。
    丁仪拾起筷箸硬塞到他手里:“伯父快快用些,您若是不吃,小侄岂不白忙一场?”
    钟繇看出些门道——这小子必定有事相求!也罢,看在他爹面子上,只要不犯国法,能帮就帮吧。想至此端起那碗鳆鱼羹咂了一口,果然味道鲜美,索性把它喝干了,其他菜只礼貌性地夹一筷子,就算用过了。至于酒,连碰都没碰。
    “伯父吃这么少?”
    钟繇擦着嘴道:“老夫已过天命之年,食量小了,喝碗热羹就行……吃也吃了,喝也喝了,有什么事可以直说了吧?”
    丁仪谦逊诚恳的脸上闪过一丝狡黠:“伯父误会了,小侄并非有事相求。我一个芝麻小官,哪有财力置办这些宴席?实不相瞒,是丞相公子曹子建托小侄来照顾您的。”
    “啊?!”钟繇险些把吃进肚的东西吐出来——糟糕!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接受曹植款待,传到别人耳朵里,必有交结丞相公子的议论。丁幼阳啊丁幼阳,灌不死的老酒鬼,你儿子可把我坑苦喽!
    丁仪和弟弟丁廙(yi)都自幼与曹植交好,又皆以文章辞赋见长,如今到了邺城,更是被曹植引为亲信形影不离,幕府官员都知道他们底细,唯独蒙了钟繇这个外来人。
    “贤侄大不该如此。”钟繇的脸色由晴转阴,“我与公子素未谋面,又是因公务到此,岂可擅自与之交通?”
    丁仪眯了眯眼睛,笑道:“寻常来往也不算什么大事。三公子敬重朝中老臣,听说您到邺城,命我来拜谒,不过是想尽尽地主之谊,多照顾照顾您。”
    谁照顾谁?当了一辈子官,钟繇能不明白他们想什么?曹操最看重的曹冲去年夭折,以后谁为嗣子尚不可测,若有一天曹操召集群臣提问“我这帮儿子哪个最好”,到时候怎么回答?吃人家嘴短啊!
    丁仪却还在为曹植美言:“伯父有所不知,三公子品貌出众,德才兼备,文章辞赋更深得丞相风骨,邺下文士无不赞叹,府中官吏都说他是位贤公子……”他说着话不由自主地眯眼睛,这个表情越发令钟繇反感——其实钟繇有所不知,可能是丁冲贪酒喝出了问题,丁仪自落生眼睛就不好,右目尤其严重,不眯眼根本看不清东西,这毛病不仅无药可医,还因此吃过大亏。原先曹操顾念旧情想把女儿许配给丁仪,聊起这件事时曹丕恰在身边,曹丕自不愿让曹植心腹成为曹家女婿,就把丁仪目疾之事添油加醋说了,曹操连叹可惜,亲事就此作罢。也是从这之后丁仪与曹丕芥蒂更深。
    钟繇瞧着这个挤眉弄眼的“贤侄”,心里厌恶透了,只是瞧着曹家父子面子不便斥责,暗暗拿定主意,到许都找他老子告状!但眼下该如何搪塞那位三公子呢?钟繇毕竟久经宦海,脑筋一转有了主意,笑呵呵打断他的话:“贤侄既说得这么恳切,公子好意老夫便领受了,不过礼尚往来人之常情。你说三公子素爱风雅,这样吧,老夫写幅字送给他,你看好不好?”
    钟繇的瘦体楷书堪称一绝,与梁鹄的篆字齐名,都是读书人争相效仿的笔体,一般人费尽心机都求不到,今天竟主动相赠。可丁仪非但不喜,反而面有难色——这是不愿欠人情啊!写了字这顿饭就算白吃了,可又不能不让他写,尴尬笑道:“天色不早,伯父保重身体……”
    “写字有什么累的?”钟繇摆出一副倚老卖老的架势,“难道公子瞧不起我这两笔?”
    “不不不,您老的字谁敢说不好?”
    钟繇信步走到桌案边,抽出一张精细的蔡侯纸,馆驿的笔墨都是现成的,可是写什么呢?写得过于溢美就谄媚了,反倒入了他们的套,传扬出去更不好。想来想去把牙一咬——大半夜来搅扰,我也甭客气了,干脆给这位公子点儿颜色瞧瞧!来段《孝经》,叫他好好掂量:
    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
    对付着写了这么几句,钟繇也烦了,就这么稀里糊涂吧!把笔一撂吹吹墨迹,捧给丁仪:“有劳贤侄把此物转送公子,权作老夫一片心意。”
    “多谢伯父赐字,小侄一定请公子悬于正堂。”丁仪还得道谢。
    钟繇故意抬头瞧了瞧窗外:“天太晚了,路上小心点儿,回去早睡,年轻也不能多打熬,伤身子。”丁仪没说要走,他就先来了一套送客的话。
    “是。”丁仪没法坐了,只得叫下人把席面撤去,起身告辞,却心有不甘道,“小侄去了,这幅字一定转交公子。不过伯父难得来趟河北,若有意到附近观览,三公子可以作陪。”
    “好,我先谢过公子,到时候免不了麻烦。”话这么说,钟繇已拿定主意,从明天起哪儿都不去。
    丁仪无可奈何,还得小心翼翼捧着这幅墨迹未干的字,走到门口才想起还没看写的是什么,一观之下鼻子都快气歪了——公子都快二十了,还给他讲《孝经》,这不是寒碜人吗?这位伯父真难缠!但是丁仪还未曾料到,他与这位难缠的伯父甚是有缘,以后斗智斗法的日子还长着呢。
    送走丁仪,钟繇不免忐忑,这么办行不行啊?若曹植因此忌恨进言诋毁,曹操会不会偏袒其子?想了一阵直打哈欠,困劲上来了,饭也吃了字也送了,光想又不解决问题,接着睡觉吧。可脑袋还未沾枕头又听外面有人禀报:“大人,有客来访。”
    “什么人?”钟繇有些气恼。
    有个笑呵呵的声音道:“打扰钟公了,卑职中军假司马朱铄,奉大公子曹子桓之命拜见您老人家。”曹植的人刚走,曹丕的人又来了。
    想必又是套近乎求美言,钟繇不想再废话了:“谢公子美意,也有劳大人辛苦。但老夫奔波赶路身体疲乏,容我偷懒休息吧。”
    “钟公无需客套。若您老不便,我就回去。明日请公子亲来拜望。”
    “不敢!”钟繇的火立刻消了,赶紧爬起来,“大人快请进。”真把曹丕招来更麻烦了,还不如见见这位呢。
    房门打开,朱铄满脸坏笑走了进来。钟繇一看心里就犯嘀咕——此人瘦小枯干獐头鼠目,哪像个将官?可中军将领非曹氏亲信不能胜任,钟繇也不好怠慢:“多谢大人挂心,敢问公子命大人夤夜造访有何贵干?”
    朱铄并不搭话,反而向外招手:“小的们,抬进来!抬进来!”紧跟着有两个士兵抬进一口箱子,朱铄亲自打开。原来满满当当装的都是蜀锦,一看就是益州进贡之物。
    钟繇吓一跳:“您、您这是何意?”
    “钟公远道而来,公子这几日筹备与荀家的婚事不得抽身,命我送这点儿东西聊表寸心。”
    “不敢不敢。”这与行贿何异?钟繇喝人家一碗羹都觉不安,送东西更不敢要了。
    朱铄早备好说辞:“大人不必多想,这是筹办嫁妆结余之物。丞相吩咐过公子,若有结余分送给元老大臣。您只管收下,丞相不会怪罪。”
    话是这么说,但毕竟拿人家的手短,钟繇蹙眉道:“本官家财充裕,不缺这些……”
    “钟公嫌少?”
    “不不不!”钟繇连忙摆手,“我是说家资充足,丞相也时常关照。想必公子府中还有不少寒微之士,请另赐别人。”
    “咳,钟公自然不缺这点儿东西,但瓜籽不饱是人心,公子真心仰慕才送东西给您。再者钟公与丞相平辈论交年纪相仿,大公子身份再高也是晚辈,孝敬您本是应该的。您若不收岂不折了公子一片美意?”
    “哎呀……”钟繇当真为难,收了不好,但不收又把与曹丕的关系搞僵了,大半夜的这位司马带着一堆东西吵吵嚷嚷,传扬出去更招人议论,怎么办呢?忽然灵机一动,探手摸入怀中——钟繇出镇关中,得到一块蓝田美玉,心爱至极,特意请良匠雕琢成玉佩戴在身上,片刻都不分离。今天为了应付这局面,一狠心把它掏了出来:“蜀锦我收了,不过这玉请回赠公子聊表谢意。”不由分说塞到朱铄手中。
    朱铄可识货,见此物白中透黄却晶莹剔透,摸起来犹如羊脂般细腻——比蜀锦值钱多了!到底谁贿赂谁啊?这次轮到他犯难了:“这、这怎么行……”
    钟繇捋髯而笑:“公子既对老夫仰慕,老夫也很爱戴公子。我这做长辈的怎么能输给晚辈呢?公子不收,岂不折了我这老脸?”这就叫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朱铄一向精明,这会儿也语无伦次了:“我本是来送东西的,岂能……”
    钟繇把脸一沉:“难道公子不嫌弃老夫,大人您反倒瞧不起老夫吗?”
    “不敢!既然如此……我回去交给公子,由他裁度。”朱铄仍不死心,转而又道,“听闻钟公过几日入朝,恰好公子也将去许都送亲,不如一道走,路上相互有个照顾。您与丞相、令君两家都很交好,帮忙送亲大家都有面子嘛。”
    钟繇不置可否:“跟丞相商量商量再说吧。”说罢,他故意打了个哈欠。
    朱铄懂得这是逐客,忙作揖道:“天已不早在下告辞。若钟公有意到邺城附近观览消遣,可向公子明言,公子自当照应。”又是这一套!
    “好好好,”钟繇也懒得废话了,“大人慢走,老夫衣冠不整失礼了。”
    “您歇着……”朱铄点头哈腰而去。
    打发走朱铄,钟繇不躺着了,干脆坐在案边等着——要是二公子曹彰还派人来,省得再折腾啦!
    生生等了一个时辰,眼瞅着过三更再没动静,这才安心躺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闹了半宿钟繇早不困了,只好又合眼假寐。这次心里越发不踏实——曹丕与曹植分别派人来,又送膳食又送东西,是何居心不问可知。连我这偶然来一趟的人都这般关照,邺城官员不知拉拢成什么样呢!作为一个外臣,该不该与他们走得太近?若曹操真不在乎他们这样做,他们何不亲自来?既然派人代劳必定还是犯歹!不行,绝不能与曹丕同行进京,这浑水可不能蹚。
    辗转反侧心绪不宁,钟繇再也耐不住了,坐起身来大声嚷道:“来人呐!来人呐!”
    连喊几声,才有仆人打着哈欠进来伺候:“大人有何吩咐?”折腾半宿下人也都睡了,闻听召唤赶紧跑来,衣服都没穿好。
    “收拾东西。天一亮我就向丞相辞行,马上启程去许都。”
    “啊?这么急。何不多住几日?大人年岁不轻了,往来奔波可要保重身体。”
    “叫你收拾就去收拾,不必多言。”
    “诺。”仆人不敢顶嘴,打着哈欠去整理东西、套车喂马,这一宿又睡不成了,心下暗暗埋怨——您不睡也不叫我们睡,八成是刚才吃的不消化,撑得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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