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酸外戚
    老臣屈死确实令人扼腕叹息,但悲伤气氛却没在邺城持续多久,魏国朝廷依旧运转,曹操篡夺汉天下的计划照常进行,缺了谁都不会改变;群僚也只兔死狐悲地叹息一声,便更加谨慎地继续自己的差事,除了心头那丝阴霾和畏惧,似乎什么都没留下。
    半个月后许都发来诏书,宣布魏王之女皆封公主,食汤沐邑;继而又有消息,代郡乌丸的首领普富卢要来邺城朝贺魏王。
    这看似两个寻常事件,背后却大有文章——从来只有皇女和宗室女可封公主,对曹操女儿的册封打破了惯例,这标志着实质意义上的皇族由刘氏向曹氏转移。而乌丸在名义上是归附汉王朝的少数民族,现在乌丸首领不去向汉天子朝觐,却来朝拜魏王,意味着大汉的附属国也已归魏国所有。总而言之随着实际权力转移,汉王朝的一切都将逐渐过渡到曹操手中。
    册封公主当然出于曹操授意,乌丸首领朝贺也很值得玩味。昔日收容袁尚兄弟对抗曹操的乌丸部落并没有代郡乌丸,相反普富卢却是主动向曹操投诚的,况且随着幽州并入魏国领土,代郡乌丸实际已在魏国控制下,曹操想叫他什么时候来他就得什么时候来。这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或许曹操是想借少数民族归附来提升威望,营造国泰民安声名远播的气象,以掩盖他称王以来的诸多不顺。事实证明这办法还真有效,至少邺城官民暂时忘了日蚀和干旱,投入到欢迎远客的气氛中,只有一人除外——五官中郎将曹丕。
    支持曹丕为储的徐奕罢官,崔琰、毛玠相继被曹操逼害,这简直是毁灭性打击。大多数人看来曹操立临淄侯为嗣已是板上钉钉之事,支持五官将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连崔、毛那等元老大臣都难逃一死,谁还敢再登五官将这条船?曹丕自己都能感觉到,他仿佛已变成不祥之人,素来恭恭敬敬笑脸相迎的官员现在看见他就躲,以前常来走动的刘桢、应璩等人现在也不来了,甚至连府中仅剩的那几个文学侍从也不怎么亲近了,或是告病或是请辞,偌大一座府邸门可罗雀。
    吴质身在朝歌,毫无调回的希望;夏侯尚手中没权帮不上忙;司马懿因“鹰视狼顾”被曹操盯上,专心做事再不敢登曹丕的家门;曹真、曹休整日在军中,又碍于族亲身份。曹丕身边连个可以倚仗的人都没有,无奈之下他浑浑噩噩扎进卞秉家里,希望这位舅舅能为他帮忙……
    卞秉绝对称得起曹营元老,跟随曹操南征北战,常督军辎等事,因功受封都乡侯,但职位至今只是别部司马,或许是曹操鉴于汉室因外戚而乱故意不给他升官。三年前屯田贪贿案暴露,卞秉因监察不力遭曹操痛斥,其实颇有些委屈。从此他便声言自己有病,再不肯出来做事,连王宫都很少去了。毕竟是曹操舅爷,官员们也得来探望,可他整天榻上一躺,饭不少吃酒不少喝,吆五喝六叫人伺候,也不知是真病假病。
    曹丕是抱着一肚子委屈来的,却没料到舅舅“病榻”边先坐了个诉委屈的,已絮絮叨叨说半天了,乃是曹操故友娄圭。私下论起曹丕还得管娄圭叫声叔父,又是舅父之客不便搅扰,只得一旁默默听着。卞秉之子卞兰也在,时而给父亲捶捶背,时而给客人端茶送水。
    “昏了头,绝对昏了头!”这位有职无兵的娄将军说起话来摇头晃脑,满腮银髯直颤悠,“连毛孝先都让他气死了,若不是昏了头是什么?当年一起打天下的老兄弟闲着这么多,偏偏重用丁仪那等黄口小儿。若是我管选官之事……”
    “算了算了。”卞秉倚在榻上,拍着娄圭大腿,“又不少你俸禄,得清闲且清闲,操这多余的心干什么?”
    “我气不过!”娄圭嚷道,“文王所以为粪土,恶来所以为金玉,非纣憎圣而好恶,心智惑矣。他这才刚称孤道寡几天就昏了,日后还了得?”按理说当着人家儿子的面就不该说人家老子的不是,何况这老子还是一国之尊,但娄圭满不在乎越嚷声越大;曹丕毕竟是晚辈,又有这层关系,也不好说他什么,只把脸扭开了。
    卞秉实在烦了:“娄子伯,你这饶舌老鬼!翻来覆去就这些事,穷嚼臭叨来我这儿好几趟了,吵得我脑仁儿疼,有这闲工夫回家睡一觉好不好?”
    “好好好!”娄圭不情不愿起来,唠唠叨叨往外蹭,“不在这儿碍你们舅甥的眼,亏了咱还是老交情,连几句话都不愿意听我说……”
    卞秉动都没动:“慢走啊,我有病不方便送。咳咳咳……”说着还咳嗽起来。
    娄圭回头白了他一眼:“你就装吧!”
    “送娄叔父。”曹丕不好怠慢,赶紧起身。
    “子桓留步,”卞秉不咳了,“兰儿,你去送!”
    “诺。”卞兰一点儿都不似他父亲,既规矩又不爱说话,赶紧跑过去为娄圭掀起素纱帘,送他出府。
    “过来。”见娄圭走远了,卞秉朝曹丕招招手,“以后离姓娄的远点儿,这老小子迟早一日准他妈惹祸!敢把你爹比商纣,这话传出去了得?自家人说什么都无所谓,他一个外人跟着瞎掺和,不倒霉等什么?”
    曹丕凑到榻前:“我看他也是岁数大了,心里存不住话。”
    “哼!我看他是自视忒高,总觉得天底下没人比他行。你爹当了王,他生气!”说话间卞兰也回来了,卞秉又道,“儿啊,跟厨下说,老子中午想吃鸡,叫他们给我炖两只。”曹丕想笑又不敢笑——这是病人的饭量吗?
    卞兰想得周到:“五官将来此,不如……”
    “甭张罗他。”卞秉坏笑道,“他心里有事吃不下,你去吧,我不叫你别进来。”
    “是。”卞兰应了一声,又给曹丕规规矩矩作揖,才退出去。
    曹丕听他道自己心里有事,正木讷间,舅父又抱怨道:“我怎养出这么个儿子。你说他哪点儿像我?二十岁的人了,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成天就知道念书,老子认识的字没岁数多,还不是照样封侯?我怎么瞧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呢?”
    曹丕满腹心事还得劝他:“我看兰儿弟弟挺好,规规矩矩,以后是为官之才。”
    哪知卞秉突然笑了:“是啊,当老子的总觉自己了不起,瞧儿子不顺眼,我跟你爹犯的都是一样的毛病。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曹丕一怔:“舅父……”
    “哼!我看着你小子长大的,你有何心事瞒得过我?”卞秉道,“崔琰、毛玠一死没人敢保你了,还没当太子先成‘孤家寡人’,你是想求我在你爹面前美言吧?”
    “扑通”一声,曹丕跪下了,霎时间满眼含泪:“舅舅,您可怜可怜孩儿吧,我受的委屈可多了……”
    “瞧你那熊样!跟我哭管什么用?”
    曹丕抱住舅舅的腿:“舅舅最疼孩儿,这些年孩儿也没少孝敬您。您毕竟跟了我爹三十多年,别看他表面上冷,其实对您老可看重呢!现在不是当不当太子的事,丁仪兄弟屡进谗言,孔桂落井下石,赵氏、李氏也给父亲吹枕头风,他们想逼死孩儿,您得救我啊!”跟舅舅用不着顾脸,越亲昵越好,曹丕恨不得把小时候要糖吃的劲头拿出来。
    “唉……”卞秉叹口气,“舅舅帮不了你。”
    “我跟舅舅这么好,难道您也向着子建?”
    卞秉摇摇头,似乎自言自语般说道:“你们兄弟若论我喜欢的,其实是老二,我还就爱他那混劲儿!但如果挑太子,还是你合适。”
    “为什么?”曹丕似乎得到一丝慰藉。
    “因为你假、你虚、你会装!”
    曹丕一撇嘴:“这叫什么话?”
    “别害臊,舅舅不是贬你。”卞秉推开他,缓缓道,“你看你爹,接个诏书都得让三回,当了王还穿打补丁裤子,多会装啊!说句掏心窝的话,帝王不是他妈人当的玩意儿!有时就得装。好比说你当皇帝,你爱喝粥,底下的人哄弄你,就天天给你熬粥;你爱吃柿子,他们就天天给你送柿子。结果你还爱财宝,他们为升官就把全天下的财宝都给你搜刮来,那百姓不反?”
    “您说笑话。”
    “笑话?”卞秉把眼一瞪,“孝灵帝的天下怎么乱的?殷鉴不远岂是虚谈?为人君者若不把自己那点心思藏好了,那就要捅大娄子。子文与子建都没你能装,你知道什么事都得克制点儿,就是……兰儿读书老说那俩字,叫什么来着……”
    “慎独?”
    “对!就这什么‘毒’,就属你最‘毒’!”卞秉想想又道,“况且他们一个偏文、一个好武,皆非权衡之才。可能子建有点儿你爹年轻时的风姿,但脾气秉性不一样。他心里藏不住事儿,其实嫩得很!你文不及子建、武不及子文,却能跟老人新人都搞好关系,大面上全过得去,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儒生的话……”
    “中庸?”
    “对!就你中用!”莫看卞秉肚子里没墨水,脑子可好用得紧,“况且你是老大,天下未平不立你立谁?他弄个小的,以后都跟着他学,那当大的没心思?真要天下全姓曹也罢,刘备、孙权还不定什么时候能灭呢,外敌未除,别他妈自己哥们先掐起来!”宗法制到卞秉嘴里竟解释成这样,但话糙理不糙。
    曹丕闻言不禁欣喜:“那您就劝劝我爹,立我为太子吧。”
    “你真是有病乱投医。”卞秉苦笑道,“不是舅舅放不下这张脸,这话我说了也没用,你爹就怕外戚干政,我帮你就是害你。再者你们哥仨了,全是我姐肚子里爬出来的,我这当舅的也不能光为你说话啊。别说你爹看不过眼,你娘那关还过不去呢!”
    “唉!”曹丕跌坐在地,“那怎么办,如今丁仪相逼甚急,父亲又不肯听我解释,谁能助我?”
    “你那书都他妈白念!”卞秉也不装病了,一猛子从榻上坐起来,“连我都听说过,当年高祖爷也嫌自己儿子废物,老想废太子,后来吕雉去找张良问计,请了山上做买卖的四个老头,结果……”
    “商山四皓。”曹丕一阵皱眉,“那是隐士,不是商人。”
    “我知道!”卞秉颇不耐烦,“你也得找高人相助。”
    曹丕叹道:“崔琰还不算高人?朝中老臣孩儿都很尊敬,辛毗、桓阶之流都没少替孩儿美言。前些日子我还给钟繇送了……”
    “你找那些人没用!他们不吃你爹的俸禄吗?”
    “嗯?”曹丕一愣,似乎明白些了。
    卞秉笑道:“傻小子,开开窍吧。他们名望再高也是魏国臣宰,自家利益牵涉其中呢!在你爹那点儿脏心眼看来,这些大臣说你好并不是他们真知灼见,而是他们想当佐命功臣,他们越帮越坏,弄不好还把他们自己陷进去。崔琰、毛玠之败难道与这没关系?”
    霎时间曹丕的思绪豁然开朗——不错!国之储君奇货可居,立之可获万利,家门富贵系于其中,难怪父亲猜疑。
    卞秉笑呵呵拍着他肩膀:“高人自然要请,但不能找舅舅我,也不能找朝廷和幕府的人。你得找身在局外,不牵扯他利益的人,最好是名气大、心眼多,还能让你爹佩服的人。”
    曹丕已经开始思忖——身在局外无干利害,却智谋深远被父亲看重,谁是这样的人呢?
    天师羽化
    建安二十一年五月,代郡乌丸普富卢到邺城朝贺,消息传遍天下,远在平阳的匈奴单于呼厨泉也坐不住了。
    自汉室动乱以来,匈奴几度与曹为敌,先是初平年间与袁术联合侵扰兖州,后与袁绍之侄高幹纠缠不清,甚至马超作乱也可窥见匈奴的影子。但匈奴单于呼厨泉很清楚彼此的实力差距,所以并州郡县改易也只能忍耐。如今普富卢朝贺不啻是一个明显讯号,汉家属国必须转移到魏国治下,乌丸既已归顺,匈奴要保自身无虞也不得不走这条路。因而呼厨泉决定争取主动,率各部首领齐往邺城朝贺。
    匈奴右贤王去卑早年流落中原护卫刘协东归,曾与曹操结下不近不远的因缘;于是呼厨泉遣去卑为前站,先到邺城向魏王致以敬意,为了表示忠心大魏,还献上一份匈奴各部落的名册。曹操自然欢喜,在王宫摆宴款待,不但群臣列侯来了,久不理事的老臣也请来不少,更是把张鲁迎到次席,让天师充当陪客,向右贤王敬酒。一场热闹的宴会将近亥时才散。
    天师道教规不许饮酒,张鲁更当率先遵循,但魏王有令岂敢不从?况且曹操还特地为他一人准备了果酒,若不喝如何劝去卑尽兴?张鲁勉强破了次戒,但可能是多年不喝酒的关系,只饮了几盏便有些过量,出宫登车之际已摇摇晃晃。
    一开始张鲁没甚在意,以为小憩一会儿便好,哪知腹内渐有灼热之感,愈演愈烈,好似钢刀搅于肺腑,继而口干舌燥双眼昏花,情知大事不妙:莫非酒中有毒,魏王欲除我!那日杀马秋我心生踌躇,难道种祸于此?若因此杀我未免有些简单了,想来天师道教民数万,今又讲道说法游走四方。曹操乃跋扈之主,久欲混一天下篡夺汉统,岂能留我于世上?
    虽知无常迫命,张鲁却出奇地沉稳,既不设法呕酒,也不思解毒之策;只催车夫速速回府,兀自端坐念诀、强忍痛楚。不多时回到府邸,张鲁已觉周身灼热,唯恐毒性运行不敢动弹,命侍从背他回房,点起灯烛,速招三子张盛前来。
    他自知时间已不多了,打发走仆人立刻摊开卷杏黄绢帛,左手按着小腹,右手执笔,强忍剧痛写了篇短短的教旨;待写罢之后,只觉浑身无力满头虚汗,想把写完黄绢卷好,却再无力动弹,情知大限已到,便盘膝而坐静候儿子。
    说是只招三子,老爷子叫人背回来的还了得?这会儿天已大晚,诸子都休息了,闻听召唤一股脑全起来了,顾不得整理衣衫,张富、张广等兄弟七人一起扑至阁内:“师尊!师尊!您怎么了?”张氏皆修道之人,即便是父亲也恭称为师尊。
    张鲁已毒遍周身,觉眼前天旋地转,哪有许多工夫与他们告别,只强挣道:“老三留下,你们都出去,把门关上。”
    天师有训不得不遵,张富六人退出阁门跪候廊下,三子张盛将门掩上,回头再看——张鲁虽端然稳坐,却满头汗珠,浑身微颤,嘴唇已呈青紫色!
    “魏王毒害师尊?”张盛顷刻间明白了。
    张鲁挣扎着摆摆手:“你不必多问……”告诉孩子又有何用?当曹魏的官、吃曹魏的粮,满门亲眷居于邺城,这仇报得了吗?别再把全家性命都搭进去!他只道:“我有话交代你。”张盛唯恐父亲断气,立刻跪到他眼前。
    张鲁提了两口气,手上掐诀稳住心神:“榻边有一包袱,你把它拿来……”
    张盛不敢怠慢,马上取了来——这东西不大,却用杏黄布包裹,平时张鲁绝不许人碰一下。
    “打开它。”
    “诺。”张盛解开,见是一块四四方方的白玉印玺,长宽二寸,厚有七分,上雕螭纽,下刻篆字——正是天师道掌教至宝,阳平治都功印!
    “你们弟兄七人虽各有所长,唯你悟性最高、修真最勤,日后将有所成,必能弘我道法。自今日起,你便继天师之位,但愿你孜孜不倦,修真有份,
    进道无魔。”
    “师尊,弟子……”张盛本想说两句自谦的话,但这时候哪顾得上虚礼?赶紧磕头,“弟子领受!”
    张鲁心事已了大半,身子渐渐瘫软摇晃,又道:“还有……书案上有道教旨……把他呈与魏王……”
    张盛这才注意到一旁明晃晃的绢布,双手捧起看起来:
    魏氏承天驱除,历使其然,载在河雒,悬象垂天,是吾顺天奉时。以国师命魏王行天下,死者填坑。既得吾国之光,赤子不伤身,重金累紫,得寿遐亡。七子五侯,为国之光。将相掾属,封侯不少,银铜不少。父死子系,兄亡弟荣,沐浴圣恩。
    张盛看罢手都哆嗦了——“魏氏承天,载在河雒”,这种话旁人说说无所谓,但对于一教之主不能乱讲,虔诚的教徒绝对相信这是天命。“以国师命魏王行天下”更是最紧之言,这岂不是说曹操受天师之托主宰天下吗?这份教旨颁布意味着所有天师道教徒转而遵从曹操,都要视曹操为神明,天师没有直接统辖教众之权,那天师道岂不是不存在了?
    “师尊……这是为什么?是曹操害了您呀!”
    “为我张氏之安危,为天师道无数教民,更为你们能继续弘道。答应我,忘掉仇怨,不要追究此事了。”张鲁很清楚,即便曹操除掉他也不会放过他子嗣后人,天师道无数教徒都会无辜受累。与其大家都被曹操迫害,不如把一切拱手献上,只牺牲他自己,让所有人融入魏国免此一劫。
    “此令一出,我张氏三代心血岂不化为乌有?”
    “大道甚夷,永存不灭。”张鲁腹内早已痛如刀绞,强忍着说,“道可道,非恒道,从事于道者同于道。只要一心修真,外化而内不化,有没有天师道又有何区别?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
    “父亲!”张盛再矜持不住,哪还管什么教规,印也抛到一边,抱住张鲁泪如雨下,“您是天师,您不能走!您不是说要以大道拯救世人吗?”
    “嘿嘿嘿,”张鲁竟然笑了,轻轻推开儿子,慢慢合上了眼睛,“太上老君生于春秋昏乱之际,若他能凭借道法安定天下,何必西出函谷隐遁呢?度化贵在度心,心之愉悦便乃人之愉悦,人之愉悦便乃世之愉悦。无论何朝何代谁为帝王,若能使世人无忧无虑,即为超脱之时。其实人并非活在世上……”说着他把手缩回,抚在自己心口,“而是活在这里。”
    张盛忍住眼泪:“孩儿明白了。”
    张鲁盘坐在那里,恍惚间已不再感觉痛苦,反而浑身轻飘飘的,仿佛自己灵魂要脱离身躯飞上天际,但他还有最后的话要交代:“要抱朴守真……天地之所以能长久,以其不自生……切记外化内不化,性命双修,终有一日能弘大道……终有一日……”他声音越来越小,到后来已细不可闻,渐渐地,嘴唇不再翕动了。
    张盛凝望父亲,好久好久,不知为何突然哭不出来了,面对眼前这具尸身竟觉得自己仿佛从来就不认识。父亲曾是纵横捭阖割据一方的军阀,曾背信弃义反叛刘焉,曾杀害张修兼并教众,但是他又度化了那么多百姓,使他们虔诚顺服;此时此刻他真的超脱了,最后时刻竟如此安详、如此豁达,这心如止水的境界远非生命所能局限——真乃一代宗师!
    想至此张盛不再难过,他擦干眼泪,敞开房门高声嚷道:“天师羽化了……”
    一阵哀声响起,张富、张广兄弟皆伏地痛哭。张卫刚驰马赶到,未能见兄长最后一面,立于中庭捶胸顿足。张盛再未发一言,他还有许多事处理,为了张家、为了教众、为了继承父志继续传道,绝不能耽搁。他收好印玺,揣上教旨快步出院门,信手拉过叔父骑来的马,纵身而上,连连挥鞭直奔王宫而去……
    智士入局
    其实并非只有“天师”才能做到心若止水,就在张鲁羽化之际,在距其不远的城郊,一座不甚华丽的宅邸里,有位老臣也正心如止水般开导自己的儿子,那便是太中大夫贾诩。
    贾诩身份尴尬,以他“负罪”之身是不大可能融入魏国朝廷的。他本欲称病而退,曹操却不肯放,想了个折中之策,将其任命为太中大夫。这是个汉官,不属于魏国之臣。但曹操却叫他居于邺城,若有需要还会召他入宫问计问策,半隐半仕半臣半友,就算魏王的一个智囊吧。
    太中大夫非寻常人所能担当,这位置虽无具体职责,却有二千石俸禄,通常是安置元老大臣或卸任三公的。虽然贾诩当年有“祸国”之举,但毕竟在西京当过尚书令、总揽朝政,担当此职也说得过去,再者他已年过古稀,如此高龄是该享享清福了。
    不过贾诩却与程昱、娄圭不同,即便退下来也依旧如此。他阖门自守无所私交,即便曹操请群臣赴宴,十次倒有八次设法推脱。本人如此也就罢了,甚至连整个家族也被约束,族中男婚女嫁不结高门,喜寿之事不请宾客。他长子贾穆快五十岁了,至今还在许都当个散秩郎官;长孙贾模都二十多了,仍没有入仕。他虽居邺城,宅邸却选在城外偏远之处,房舍简单也没多少仆僮,家中事务皆赖幼子贾访打理——说是幼子,也三十多了,还是白身呢!
    贾访整日服侍父亲衣食杂务,倒是格外孝顺,不过这种日子何时能熬出头?眼看父亲一天天苍老,自己前程堪忧,虽说家底还算厚实,但读书便欲成就功名,不敢说建功立业,总得入仕进取吧。而且贾访又是幼子,不似长兄日后能继承父亲侯位,想要融入魏国必要借父亲之名四处结交。可眼下莫说拜会朝中群臣,家门都不出,今晚魏王遍邀老臣,父亲又推脱不去,长此以往如何是好?他踌躇再三,终于把这些话挑明,软磨硬泡讲了一晚上,父亲依旧不为所动。
    夜已渐深,贾诩又只点了一小盏灯,更显得屋里黑黢黢的。贾诩微微驼背,坐在阴黑之处显得老态龙钟,双目注视着灯芯,说起话来慢吞吞的:“今朝座上客,他年阶下囚。似毛孝先那等随王创业之人尚难得善终,老父怎能不知谨慎?我并非魏王旧臣,且负祸国之名,又因宛城之事害其嫡子,避祸尚且不及,岂能叫你四处游走。”
    这话贾访已反反复复听他说了无数遍,早有些烦了:“父亲之言固然有理,然兴家立业当慕进取,闭门不出也非长久之计。”
    贾诩甚有耐心:“今大王立嗣未明,邺下攀附世子者极多,稍有不慎贻害无穷,以你这般才智还是远离是非好!”
    贾访听父亲不看好自己才智,心中不服又不敢顶嘴,却道:“万事有失必有得,孩儿也不求幸进,即便结交几个朋友也好。”
    贾诩冷冷一笑:“仕途中人岂有推心之友?中庸守业才是正道。”
    “唉!”贾访自知辩不过更拗不过父亲,唯有苦笑,“我贾氏虽出身凉州,却也是世代官宦。祖父(贾龚)曾为大汉轻骑将军,您是太中大夫,想不到今止于此,父亲这般墨守,我兄弟无出头之日,恐怕今后注定难有作为了。”
    贾诩轻撩眼皮瞅了儿子一眼:“世间之事并无注定。今日尚不能度明日,又安能度子孙后代?谁知将来会有何际遇呢!人之成败皆在见机而动不违天时,何言注定?为父幼时只不过是想循规蹈矩,效力朝廷,以正道辅佐君王,哪知辗转半生,竟走到今日这般田地。世事难料啊……”说到此处他空洞的目光倏然变得炯炯有神,仿佛回忆起昔日辅佐李傕、张绣的那段岁月。
    贾访还欲再言,忽听房外传来脚步声,一个仆人隔着纱帘禀道:“有客拜访。”
    父子俩对视一眼——家中极少会客,这么晚会是谁?
    贾诩摆了摆手,贾访明白又是老规矩,朝外嚷道:“天色太晚,请他改日再来吧。”
    “只一主携一仆,那人说出城不易万望海涵。”
    “究竟何人?”
    “那人未说,有名刺拜上。”
    贾访打着哈欠走到门口,只把纱帘掀起道缝,接过青竹名刺,天色太暗瞧不清楚,又踱回灯前:“沛国谯县五官中……”只念了几个字便不敢往下看了。
    贾诩也不再听下去,七十岁的人竟不靠搀扶一猛子站起来,高声吩咐:“掌灯!更衣!迎客!”
    贾访也跟着忙起来,不多时几十盏大灯点燃,把原本黢黑的宅子照得白昼一般。贾诩似乎变了个人,精气神儿也来了,换了件簇新的长衣,带着儿子一路小跑迎到大门,一揖到地:“不知五官将驾到,有失远迎当面请罪。”
    曹丕比他还客气:“不敢不敢,搅扰前辈休息,晚生罪该万死。”
    贾诩憨然笑道:“将军不必多礼,请……”
    “多谢。”曹丕一人进了贾宅,朱铄却守在门外东张西望。
    贾访在前领路,引至堂前亲手挑起纱帘;贾诩在后殷勤想让,与曹丕携手入内。堂上七八盏灯明晃晃耀眼,曹丕未落座便道:“天气实在忒热,还是叫仆人把灯撤去吧。”
    贾诩笑道:“将军乃是贵人,岂有在阴暗之室接待贵客之礼?”
    曹丕故意撩了撩衣衫:“那就叫里里外外的仆人先退下吧,人来人往实在热得很。”
    贾访不敢怠慢,忙挥退一切从人,回头刚想招待曹丕用些果品,却见这位五官中郎将竟给父亲跪下了!贾访赶紧一掀纱帘,也躲出去——人出去了,耳朵没走,隐在廊下一边把守一边偷听。
    贾诩似乎早料到此举,不待曹丕双膝落地,已牢牢抱住:“将军不可如此,折杀老朽了。”
    “贾公救我!”
    “将军何出此言,有话起来讲。”
    曹丕诚惶诚恐:“今丁仪等屡进谗言,欲使我失宠于父王。晚生年轻智浅万不能御,望贾公垂怜相助。”
    “此乃将军家事,老朽不便干预。”不论帮不帮,这姿态是务必要摆的。
    曹丕却道:“他等所为实是祸国之举,戕害忠良、荼毒社稷,又岂止是家事?万望贾公相帮。”这话是他早筹谋好的,把谋储之事与戕害忠良挂钩,这就名正言顺多了。
    “老朽年迈,况非大王旧臣,实在无能为力。”
    “贾公何必自谦?魏国上下皆知您乃智谋深长之士,从军多年屡献妙计,虽退守闲职,父王依旧将您留于邺城时时问策,所发高论无所不从。今丁仪等辈相逼忒甚,晚生之势危若累卵,贾公难道见死不救作壁上观?”曹丕言罢又欲跪拜。
    贾诩年事已高又怎搀得动他?无奈而谈:“将军不必如此,老朽蒙将军父子洪恩,听命驱驰怎敢不从?快快请起……”
    曹丕一块石头总算落地,这才缓缓起身:“贾公肯助一臂之力?”
    贾诩微微点头:“将军请坐。”
    曹丕连连摆手:“不劳款待。今夜王宫设宴遍请群臣,这才敞开城门以供出入。我若回去迟了只恐城门关闭又生事端,不敢耽搁,只求贾公教我固宠免祸之法。”
    “这倒不难。”贾诩手捋须髯,“愿将军恢崇德度,躬素士之业,朝夕孜孜,不违子道。”
    “如此而已?”
    “仅此而已。”贾诩拈髯而笑。
    曹丕诧异地望着这位老臣——莫非他搪塞于我?瞧神情又不像。
    贾诩知他犹疑,又缓缓道:“天下之事,以正处之,以奇济之。将军立身行道尽孝慎行,至于其他事……您就无需操心了。”
    莫非他自有良策暗中助我?曹丕半信半疑,却施礼道:“贾公老成谋国智谋深远,实乃我大魏砥柱之臣,晚生不敢忘您老之功勋。”言下之意是说,你若真能帮我夺储,日后等我爹没了,我坐上那位子绝不会亏待您老人家。只是这话不能明说。
    贾诩怎会听不出来?赶紧还礼:“我贾氏满门皆感大王与将军之恩。”
    “天色甚晚不便叨扰,晚生告辞。”
    “将军到此寒舍蓬荜生辉,恭送将军。”贾诩说着话拾起案头的名刺又递还给他。
    二人携手而出同至府门,闹得外面的仆从直纳闷——这位犯什么病?大晚上来访,连喝口水的工夫都不到,怎么又走了?孰不知该说的已经全说了!贾访也赶紧从黑暗处溜出来,随着父亲连连作揖,恭送曹丕上马。
    虽然贾诩父子彬彬有礼连声应承,但这并不能消解曹丕的愁烦,他无可奈何打马而去,望着黑黢黢的前途,心中甚是恐惧。那远处的树木山石仿佛已变成拦路厉鬼……不,那不是厉鬼,应是丁仪、丁廙兄弟还有孔桂那帮人,他们就像猛虎野兽一般,咬舌磨牙,阴森森的何等可怖!他不禁吟道:
    登山而远望,溪谷多所有。
    楩楠千馀尺,众草芝盛茂。
    华叶耀人目,五色难可纪。
    雉雊山鸡鸣,虎啸谷风起。
    号罴当我道,狂顾动牙齿!
    (曹丕《相和歌·十五》)
    眼见曹丕与朱铄打马而去消失在夜幕中,贾氏父子可算松口气,又回到房里。贾诩似乎又变回那个拘谨的老人,亲手把耀眼的灯熄灭,依旧只留一盏,然后又木讷地坐回原位。
    贾访甚是不悦:“父亲刚才如何嘱咐孩儿?远离是非,中庸守业,莫要卷入争储之事,怎么他一来您就变了?”
    “唉!”贾诩未曾说话先叹息,“不应允又能如何?难道拒之门外?那就把他得罪了。不结交临淄侯,再得罪五官将,那咱家还有好日子过?他不来我不会去,他既来之,我则安之。”
    “原来如此。”贾访这才知父亲用心良苦,“那父亲轻涉争储之事,又为他献策,若叫魏王知道……”
    “我哪里献策了?”贾诩捋髯道,“我不过叫他恢崇德度、不违子道。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五官将既为人臣又为人子,劝一个当儿子的人孝顺老爹,难道有错吗?这话即便传到魏王耳朵里又能如何?”
    贾访一愣——是啊,劝一个当儿子的孝顺老爹永远不会错!今晚之事即便让曹操知道,对父亲也不会有恶感。难怪他要掌灯,没有背人之事当然要正大光明!
    虽无背人之语,贾诩却还是很无奈:“我本想躲个清静,哪知树欲静而风不止,闭户家中坐,是非都找上门来。世事流转不尽不休,我这匹老马何时才能卸套啊?”
    “这也是无奈之举,父亲为名所累,人人都说您精明嘛!”贾访嘴上这么说心中却甚犹疑,眼下曹植得志,曹丕不受宠,难道父亲还真要烧这冷灶?想至此试探道:“父亲搪塞他两句也就是了,难道还真帮他?”
    “你莫拿这话探我。”贾诩立刻瞧穿儿子的意图,“实话告诉你,既然答应就得当真,若自食其言岂不结怨更大?我都快入土了倒也不怕得罪他,皆是为你等考虑。”
    贾访半喜半忧,喜的是若父亲能助曹丕谋得储位,日后前程不愁,忧的是曹操意属曹植,这个忙甚是难帮:“父亲有何打算?”
    “还没有。”贾诩缓缓起身,“争储如争战,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有筹划就有变化,只能见机行事。”说话间已踱至窗边,仰望夜空。
    贾访见父亲始终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甚是着急:“如今魏王意
    属临淄侯,这是明摆着的。恐怕此事不易办成。”
    “明摆着的,我怎没看见?”贾诩仰着脑袋动也不动,“我只知这半年来魏王不曾单独召见他俩。西征时为何要带那么多无干之人,你想过没有?杨修曾暗助临淄侯,这件事已不是秘密,他不能再登临淄侯的门;还听说司马懿也遭到斥责,如今也避嫌了。丁仪当上西曹掾,表面上临淄侯一派得势,其实姓丁的已成了幕府之人,也在魏王控制之下;吴质虽有些本事,无奈远在朝歌鞭长莫及。你睁大眼仔细看看吧!无论五官将一党还是临淄侯那派,都被魏王搅了个支离破碎七零八落,谁受宠?谁又不受宠?说大王意属临淄侯,这定论下得太早了。”
    “父亲所言有理……不过大王逼杀崔琰、毛玠总是事实吧?还不因为他们死保五官将?”
    “庸人之见。”贾诩轻蔑地一笑,“不错,大王对他们确实太无情了。比干之殪(yi),其抗也;孟贲之杀,其勇也。不过若认为处置他俩仅因为他们死保五官将,那就把大王看得太小了!”
    “太小了?”贾访思来想去不得要领。
    “儿啊,我问你个问题。你说官渡之战究竟谁胜了?”
    贾访觉得这问题太荒谬,甚至怀疑父亲脑子迷糊了,不禁蹙眉:“这还用问,当然是魏王赢了。”
    “哦?”贾诩双眼空洞,仿佛沉寂在悠远的冥想中,好半天才喃喃道,“战场上或许是赢了,但治国为政嘛……如果有人坚信以一己之力就能改变乾坤,那也太小看这世道了。”
    贾访用心揣摩父亲的话,却仍觉半明半昧,待要开口问明,又听父亲再次发问:“孩儿,你知道执掌天下之人最痛心的是什么吗?”
    “亡国?”
    贾诩冷笑道:“自作孽自遭殃,报应不爽谈何痛心!”
    “遭逢祸乱?”
    “天命所定,尽力而为,也谈不到痛心。”
    “子嗣中无良才可托?”
    “双眼一闭皆归尘土,太史之笔各书功过,谁的账归谁。”
    贾访实在猜不到:“请父亲指教。”
    贾诩扭过头来,双眉抖动面露苦楚,一副悲天悯人之态:“执掌天下之人最痛心的是……自己摸索并遵行一生的治国之道到暮年却不得不亲手将它毁灭!”
    贾访从来未见过父亲这副表情,不禁愕然。
    但贾诩的这丝怜悯仅一闪而过,渐渐又恢复了那副无动于衷的麻木表情,继续仰望天空:“风云难测,好像要变天了……”
    窥透迷雾
    当曹操从听政殿回转后宫之时不禁长出一口气——这真是充满虚伪的一个夜晚!
    其实对右贤王去卑曹操没多大兴趣,他盼望的是匈奴单于早日到邺城,他已秘密安排一个计划,等呼厨泉到来就以款待为名将其扣留,只要把单于牢牢攥在手心,匈奴就构不成威胁,到时候再随便扶持几个率众王统辖各部,促使他们自己勾心斗角,更顾不上与汉人为仇作对了,北部的边患又少一个。因而曹操这几日虽身体不佳,但还是装出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招待去卑,装得亲亲热热拉张鲁来饮酒作陪……
    一切都很顺利,而且出乎意料地顺利,去卑答应遣使者催呼厨泉上路,而张鲁也在回家后“羽化”了。张盛给他送来了张鲁最后一道教旨,这位天师果真识时务,天师道全心归附魏国,大可将他们迁离汉中,从此也省了不少麻烦。但张郃孤军深入与张飞战于瓦口隘,因敌众我寡打得颇为艰难,巴郡很可能要失守,这样汉中就当真似和洽所料成为单纯的守势了。
    曹操清楚地感觉,要想解决汉中的问题必须再来一次西征,不把刘备赶出蜀地,他永远都不会死心;当然还有孙权,合肥之战虽然打赢了,但还要再给他一次教训,叫他老老实实龟缩在江东,等待末日降临。可是……曹操竟对战争感觉有些抵触了,他现在身体比在汉中之时好了一些,但也差强人意,李珰之信誓旦旦能治好,却始终不见起色,难道他以后就只能这样忍受左臂、左腿的麻木?是啊,六十多了还能指望痊愈?当然,目前最糟糕的是天气……
    想至此,曹操叫住在前掌灯的严峻,将左手搭在这孩子肩膀上,拿他当了拐杖,既而抬头仰望——天上黑黢黢一片,没有月亮,也没有星辰,什么都望不见,仿佛一块黑幕压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还不下雨,这一年已过了将近一半,一滴雨都没有,为什么呢?曹操从不信天命,但此时此刻不由得他不怀疑,难道大汉王朝冥冥之中真有神明保佑,他要变成第二个身败名裂的王莽?
    想到这儿曹操又觉可笑。真是胡想乱猜,王莽就注定是身败名裂的?此人未尝不励精图治,未尝不德才兼备,直到功败垂成退守渐台身边死士一个变节的都没有,也是个英雄啊!以前曹操从未把王莽放在眼里,他要效仿的是文武双全、无可挑剔的光武帝,甚至要比刘秀更出色,但如今他脑子里想得最多的却是刘秀的敌人王莽。
    王莽仰慕周朝,想把他的新王朝打造得万年永固,一切的官职、政令完全附会周礼,甚至一心想恢复井田制,最后的结果呢?说好听的叫曲高和寡,说难听的叫不识时务,这些异想天开的梦想与现实差距太大……而曹操自己呢?
    他曾想打破东汉以来逐步壮大的士族门阀,甚至创立比那些儒生更坦诚的教化,这些符合实际吗?梦想终归是梦想,当他走上王位的时候,终于发现这场梦似乎该醒了,他永远不可能跳出世道的怪圈。现实就是如此,尚且不能统一天下,又何谈更高远的东西?没办法,他不想做第二个王莽,空抱着幻想让魏国、让他的儿孙走向毁灭。还能怎么办呢?他只能接受这无奈的现实,甚至只能亲手毁灭自己含辛茹苦二十多年所信奉的理念……
    而即便是接受现实都那么难,曹操是一个大臣,他要逾越礼教走上天子之位,与此同时他还要利用礼教打造新的王朝,矛盾不矛盾?可笑不可笑?可悲不可悲!
    曹操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可悲,把一件治国利器扔进了故纸堆,后来发现有用,又把它捡回来,修了修补了补,还是不免破绽百出。有时他甚至质问自己为什么当初要反对世家大族?是出于理想,还是仅仅因为他出身于一个“异类”家族,对那些以前轻视自己的人进行报复呢?
    “大王。”严峻打断他的思绪,“天不早了……”
    “哼!”曹操苦笑着在他小脸上捏了一把,“你催孤早早睡下,然后你好跟宫里那帮小宫女一处戏耍是不是?”
    严峻愕然:“您怎、怎么什么都知道?”
    “哼!因为这是孤的国家、孤的宫殿,知道是应该的,不知道是因为不想知道……走吧!”曹操神情黯淡。不想知道比如丁仪是何居心,反正这个人有才,眼下很可用就足够了,至于他图谋之事能不能如愿,还不是攥在自己手里?最想知道的也是最不想知道的就是两个儿子府里那些内幕,都弄清楚作甚?赵达、卢洪去办差,背后还有个刘肇盯着他们呢!睁一眼闭一眼就得了,越弄清楚越伤心。
    忽然间不远处一棵树沙沙晃动,曹操面露惊惧:“什么人?”
    “大王,过去只猫。”
    “哦,疑心生暗鬼。”曹操心绪稍安,他刚才好像看见一个人,似是张鲁,又像是崔琰!
    为什么非要把崔琰置于死地呢?曹操扪心自问,是因他露版上书挑起子嗣之争?是因他桀骜不驯刚毅犯上?是因他久掌选官,如今要改弦更张杀他以防掣肘?是因现在必须杀一个清流名门立威?还是仅仅因为他那个“事佳耳”?或许都不是,但所有这些加起来他就必死无疑了!
    至于毛玠,曹操完全没预想到会是这个结局,早知如此确实不该赌这口气。毛玠之死让他伤心了好久,他给毛家赐了最好的棺椁,还送了不少钱帛,又征辟毛玠之子毛机为官,希望这样能弥补些过失。但良心怎么弥补呢?毛玠是气死的,也算是他间接害死的,他又一次害死了跟随他起家打天下之人……
    想到这些曹操不禁加快了脚步,不知为何他觉得夜晚的宫苑如此恐怖,仿佛到处潜伏着鬼魅。不多时,来到楸梓坊,严峻又停下脚步:“大王去哪位夫人那里?”
    这可真难住了曹操,去哪里好呢?卞氏永远是他的首选,虽说她年老色衰,可却是最了解他的人。但近些年却不行了,老夫老妻聊些什么呢?已伪装一天了,难道夫妻二人还要想方设法在彼此面前规避儿子的话题?都太累了。环氏悲她的冲儿、秦氏哭她的玹儿,这些为儿子而活的女人啊!至于那些貌美如花的姬妾,算了吧,他今天实在提不起枕席之欢的兴趣,以后恐怕也越来越没兴趣。
    “还去陈氏那里如何?”严峻竟主动提议,“看看小王子?”
    “哼!看小王子?”曹操伏到他耳畔,“她给你的果子最好吃,有时还给您小银锞子,对吗?”
    严峻再次震惊,跪倒在地:“大王……”
    “起来!孤说过,孤什么都知道。”曹操直起身子喃喃道,“连她那些果子是谁送的都知道。”曹操固然宠爱陈氏,但也不至于到曹幹生下来就封侯的地步,他这么做是因为他清楚,曹幹可能是他这辈子最后一个孩子了,“去王氏那里。”
    不知从何时起王氏那里成了曹操的避风港,这个姬妾是他从宛城抢来的,至今无儿无女,不老也不少,更重要的是她什么都不多说,只默默陪着他,或许这正是她最可贵之处吧。
    王氏似乎料到他今晚又要来,但她没像别的姬妾那样忙于梳妆,而是在门前点了艾草,把蚊虫驱赶光,把被褥安排得舒舒服服,把水晾得不凉不热,一切都没得挑。王氏将严峻打发走,又挥退了侍女,亲自为曹操沐浴更衣,扶入罗帷又为他按摩左肩、左臂。曹操的病情从未告诉过任何姬妾,李珰之胆小得像老鼠、嘴严得像城墙,可王氏偏偏就知道曹操的痛患在那里,真是有心而不多言的女人。
    他搂着王氏静静躺在榻上,虽然累却不困:“你这屋里太静了。”
    “是吗?”王氏轻轻道,“妾身也惯了,不缺什么。”
    “我知道你这屋里缺什么,缺个孩子……”
    王氏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却没说什么。
    “孔桂那小子说,皇甫隆寻不到了,不过另外物色了几位奇人。有个山阳郡的人叫郄俭,会辟谷之术,据说好几年都不吃饭。有个叫甘始的甘陵人,会驻颜之术,年近百岁却跟五十岁一样。还有个庐江人叫左慈,有补导之术。还有几个人,我打算把他们都招来,若是调养好了,也让你生个儿子……”曹操虽这么说却不大自信。
    “您是不是太轻信那个孔桂了?”
    “哼!孤知道他是个小人,谄媚得不能再谄媚的小人,但除了他谁能说些孤爱听的话呢?心里不快就罢了,难道耳瘾都不能过过?”曹操摸着王氏的脸,“可怜见的,人家即便没孩子还有亲眷,你什么亲人都没有,我死之后你可怎么办呢?”
    王氏不想说这个,眨巴眨巴眼睛,故意扯开了话题:“前日姐姐又派人去看她了。”
    曹操当然知道“她”是谁:“她还好吗?”
    “病了。”
    “是啊,孤六十二,她比我大一岁,人不找病病找人喽。”曹操颇感无奈。
    “但还是那副脾气,送的绢帛都不肯要。”
    “嗯,她改不了,我也改不了。”曹操一想起丁氏就想到曹昂,而一想到曹昂就又想起现在的烦恼,他差点儿就问王氏该立谁为嗣,却还是忍了回去。
    王氏似乎知道他想什么,叹道:“治国难,治家更难啊!”
    曹操拍拍她肩膀:“你还满口都是道理,那你再说说你的道理,孤听听你还知道多少?”
    “我们女人家懂得什么?”王氏话虽这么说,但她实际是众姬妾中学识最高的,甚至比卞氏高。她本出身于关中仕宦人家,乱世动荡才阖家惨死,被张济抢了去,又辗转入曹操之手,班昭的《女诫》她通篇能背,甚至还读过些史书。
    曹操又拍拍她肩膀:“你呀,没个亲眷真可惜了,你其实最会当管家婆了。”
    王氏凑到他耳边轻轻道:“管家事小,管族事大,谁是一家之主其实要看谁跟整个族里人关系和睦。人没有遇不到麻烦的,小到三灾老病,大到田产财货,在族里没个人缘,投亲靠友都没人理。若族里兄弟和美,大家都一条心,你有难大家就都上门了。反正我就是这么点儿小见识。”
    “嘿嘿嘿,这见识不错。”曹操回味着这番话……突然,他松开王氏坐了起来,脑中灵光一现!
    族人?曹操从来没想过这个,他要选的继承人不单是一家之主、一国之主,还是整个曹氏家族乃至夏侯氏家族的族长,这关系到整个家族的兴衰。不!比这还重要!唯才是举行不通,日后朝廷的走向已变了,世家大族不可避免进入朝廷,曹家、夏侯家必须也变成强大的家族,牢牢把握住军权、财权,曹家应该是当世最强大的世家大族,足以压制住任何高门。那么他的继承人就应该同时也是最能凝聚整个家族势力的人。抛开个人才智不论,想想那些日后要予以重任的家族子弟,曹真、曹休、夏侯尚、夏侯楙(máo)等等,老大与老三谁更能凝聚这帮人呢?答案似乎早就有了……
    轰隆……轰隆……
    “打雷了!”王氏猛然坐起来,兴奋地晃着曹操的肩膀,“大王,打雷了!打雷了!”
    “打雷怎么了?”曹操沉浸于思考,竟没反应过来她高兴什么。
    “要下雨了!”
    “下雨?哎呀……”曹操顾不得穿衣服,激动地站起来,扯开帷幔冲到窗前。
    “哦哦哦,下雨喽……”满宫的寺人宫女都高兴坏了,这会儿都不再管什么规矩,张着手臂在宫苑中跑来跑去——好辛苦、好漫长的等待,这场打破天降灾异谣言的雨可算来了。
    “哈哈哈……”曹操手扶窗棂放声大笑。可没笑两声一阵凉飕飕的大风迎面刮来,灌了他一嘴;王氏忙取过衣衫为他披上。
    曹操咳嗽了两声抬头再看——憋了几个月,这场雨太大了,砸得地面“噼啪”直响,大风似乎要把庭院的树木连根拔起,密集的雨点仿佛变成了白雾,电闪雷鸣隆隆不止。曹操注视着这席卷乾坤般的急雨,笑容渐渐收敛,继而竟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
    狂风暴雨吹得满宫树枝摇曳,似厉鬼般张牙舞爪、闪电交替,闪得他老眼昏花天旋地转,隆隆雷声似是天谴,恫吓着他的心绪。阵阵凉风卷着冰凉的水珠扑进窗来,就像飞来的箭支,似要全戳在他的心上。那暴风骤雨之中,仿佛有哭泣之声,曹操听出来了,只有他听得出来,那是崔琰、毛玠、张鲁、路粹的哭声,还有孔融、许攸、荀彧,他们都来讨命了!
    曹操一个侧歪磕在窗棂,王氏死劲搀扶,他仍坐地不起,只觉左半个身子完全麻木了。太可怕,太可怕了!他终于相信天命了,神明在向他发威!天地间一片苍茫,从他出生以来头一次感到如此恐怖,人绝对不能与天抗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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