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伦之乐
    曹丕抱着放手一搏的心思来到行营,事实却出乎意料,曹操对他的不宣而至并未斥责。当曹丕心怀忐忑偷眼仰视的那一刻,倚在卧榻上的父亲也正凝然注视着他。不知为何,曹丕的心似被人用力揪了一把那样难受——分别仅仅一年,父亲憔悴如斯,那布满鱼尾纹的双眼投来的分明是欣慰,还夹杂着酸楚,似乎早盼望他来。这不是君王该有的眼神,完全是老父亲对儿子的爱怜。
    那一刻曹丕几乎动容,无论他们父子间有怎样的隔阂,毕竟血脉相通,那是赐予他生命的人啊。父子俩四目相对,竟半晌无语,直至左右群臣施礼问安。
    “参见太子”的问安声打破了沉默,也把萦绕在父子间的那丝温情冲得烟消云散,一切又回到现实。曹操缓缓垂下眼睑:“你不该擅离京师。”话虽这么说,却并没有深责之意。
    曹丕就势跪倒:“孩儿经年未见父王,心中思念,又闻荆州战败,父王心绪忧烦,劳病不愈,故情不自抑斗胆前来,望父王赎罪。”
    曹操稀疏的眼眉轻轻抖了一下——固然有思念之情,恐怕更多是心内不安吧?他这么想却没点破,他宁愿自欺欺人相信儿子完全出于孝心,宁愿不去设想儿子会做出哪怕一丁点儿伤害他感情的事。
    曹植上前给兄长施礼,曹丕紧紧握住他手,满面堆笑:“这几日辛苦弟弟了。”
    曹植对他依然那么恭敬:“哪儿的话?太子身负家国重任,臣弟不过替兄长略尽人子之道。”
    群臣一旁听着他父子兄弟间的私话,未免有些尴尬,但迁都之事没议定,谁也不敢走,便往帐口退了退。也有不嫌讨厌的,丁廙主动凑到曹丕眼前,施礼道:“微臣斗胆进言……太子孝悌固是大德,但轻弃职守恐失权衡。今国有祸乱民心未宁,大王与太子皆不在朝,倘若京师生变又当奈何,岂不贻害社稷?”他表情恭敬无比,但这话的分量却很重。
    曹丕自身居太子后对曹植已没多少芥蒂,若非丁氏兄弟野心不死,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故而对丁氏兄弟之恨更甚于前。但当着父亲和众臣的面,只能一脸谦诚微笑:“丁黄门所言极是,是我思虑不周。”
    丁廙更向前一步,朝上施礼:“大王可还记得田银、苏伯之事?当年远征雍、凉,宵小奸徒谋乱于后,彼时太子在京尚不能及时察觉,况今朝中无主?恳请太子速速回朝。”
    昔年留守时发生叛乱是曹丕一直无法掩饰的痛,没想到时隔多年丁廙还拿这事做文章,曹丕恨得牙根痒痒,却不敢辩驳。曹操轻叹了一声:“敬礼所言甚是,那你就暂留一日,明天一早就回去吧。”
    “诺。”曹丕不禁捏了把汗。
    丁廙虽摸不透曹丕所来为何,却总觉事有蹊跷,似乎曹丕多停留片刻都极具威胁,更欲再言;司马懿却抢先一步赔笑道:“太子大驾到此毕竟是好事。来得正是时候,明早临淄侯便要领兵出征了,父子重逢、兄弟团聚就只今日,大王也烦心军务这么久了,今日该高兴些才是。”
    “不错。”这话倒很合曹操心思。丁廙想说的话全噎了回去,竟没敢再多口。
    曹丕听司马懿说明日便是出兵之期,暗自庆幸,忙道:“孩儿知军情紧急,随军带来不少羊羔美酒,不妨赐予将士,今日尽兴而欢,也好激励士气赴危解难。”
    曹操越发微笑:“你想得很周全,就将一应犒劳之物都送到徐晃营中,今晚大家都过去饯行,鼓舞将士。”这次救援兵少势微,把握并不大,若再士气不振,真的没法打了。
    “诺。”群臣齐应一声,却无人退去,似有言未尽,眼巴巴看着曹操。长史陈矫实在按捺不住,拱手道:“迁都之事……”
    “好了好了,”曹操不耐烦道,“明日子桓不就回都了么?有子桓坐镇京师,子建领兵解难,子文备战长安,我还有什么不放心?寡人就安心在洛阳坐镇,迁都之事不提了。”他口气中充盈着信心,似乎陡然因为有三个出色的儿子而骄傲。
    群臣可算松口大气——方才还左右说不通,这会儿太子一来漫天云雾皆散。人活到这把年纪,情义往往比道理更容易被接受。群臣纷纷颔首,即便不赞同曹丕擅离职守的人,此时也不得不承认父子相见是好事。
    外人没有了,兄弟搀扶父亲回了后帐,曹丕又给母亲叩头,恭贺她晋升为后。卞氏才无心管什么国家大事呢,见儿子到来焉能不喜?抚着曹丕的背笑了又笑,时而夸儿媳甄氏恭顺知礼,时而问孙儿近来有没有长高。不多时午宴摆下,四口人像寻常百姓家一样共案而食。独闷坏了孔桂,今天连进内帐资格都没有,在外面踱来踱去——父子情终究是割舍不断的,无论他平常进过多少谗言,无论曹操发过多少埋怨太子的牢骚,只要他父子相见共享天伦,一切都不是问题。
    用罢午宴又聊京师之事,曹操并不提军国要务,不过问问诸王子生活学业、王昭仪与曹幹母子近况等等。曹丕赔笑作答,少时李珰之进汤药,曹植不由分说递到兄长手中。无论作为臣子还是兄弟,曹植都够贤明,自己伺候父亲这些天,也该兄长尽孝道,讨父母欢心了。曹丕一匙一匙,把汤药吹得不凉不热,喂进父亲口中。曹操竟觉今天这药味都不苦了,不多时还打起了哈欠——自兵败之日一直没睡踏实过,今日两个儿子左右相陪,心情宽松不少,有些困了。
    卞后命侍女整卧榻,伺候曹操躺下,兄弟俩亲手为他按摩左臂、左足,直至他微微发出鼾声。卞后噗嗤一笑:“老家伙,这副模样还逞强。儿子们都在眼前,舒心了吧?”一句话说得兄弟抿嘴直乐。
    曹丕道:“母亲也要保重身体。”
    “嗯。”卞后渐渐收起笑容,见丈夫睡熟,口气渐渐认真起来,“老大啊,你父年高有疾,有时难免发些牢骚,论国事你是太子,论家务你是长兄,要受得委屈,担得沉重才是。”
    “母后教训的是。”曹丕虽不畏惧母亲,但听她这么说仍不免忐忑。
    儿子间的隔阂卞后心知肚明,可一则不便僭越干问,二则也实在没勇气把话挑明,便只笼统道:“有些事你父王安排看似偏颇,但有他的道理,你们兄弟还有彰儿,都不要多想,规规矩矩做自己的事,过自己该过的日子。我这做娘的只盼你们和和美美,永远都似今天一样……”
    曹丕不等母亲把话说完,忙拉起弟弟的手:“虽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但天下毕竟是咱曹家的天下,我兄弟共享富贵,请母后放心。”曹植也连连点头。
    作为母亲,卞后对孩子永远是慈爱的、信赖的,她瞧着两个儿子真诚的笑颜,心头的疙瘩豁然而解,眼角隐约闪过一丝欣然的泪光。
    鹡鸰纷飞
    午后的时光安详宁静,连平素嘈杂的军营也变得十分静谧。明日即将出征,将士们早已整装完毕,安卧帐中休憩,唯独头上时而翔过一群南归的燕雀,发出几声渺渺啼鸣;早上还凉风飕飕的,这会儿却骤然晴朗,天空蓝得叫人感觉不安。
    父王、母后都休息了,曹氏兄弟在各营巡视查点粮草,曹丕时而赞许时而指摘,格外投入公事。曹植心里却不安稳,总觉得兄长今天的态度太谦和了,对母亲的表态也真诚得有些过了。他们兄弟的矛盾谁不知晓?如今他又要和徐晃领兵出战了,兄长真的丝毫猜忌之意都没有?
    眼看巡遍各寨,朱铄也将酒肉送到徐晃营中,兄弟并辔出离辕门,曹植终于寻到开口的机会:“太子殿下,臣弟明日……”
    “没有旁人,何必君臣相称?”
    “是。”曹植虽听他这么说,心里却仍忐忑,“小弟明日就要领兵赶赴襄樊了,兄长可曾知晓?”
    “方才已听说。”曹丕直言不讳,“当此危难之际,三弟蒙受重任要全力而为才是。”
    曹植听这话似实又虚,更觉不安,索性挑明:“我与兄长君臣而兄弟,按理说不该僭越兵权,可……”
    “别说了!我明白。”曹丕无奈苦笑,“这全是父王的主张,他老人家之意谁能违拗?”
    曹植稍觉踏实了些:“兄长放心,此番征战无论成败,班师之日小弟必缴回兵马,辞去将军之位,绝不叫兄长为难。”
    曹丕凝视他片刻,继而苦笑摇头。
    “莫非兄长信不过我?”曹植急于表白。
    “傻兄弟,我哪曾信不过你?莫说三四万人马,就是把倾国之兵交付你手,兄长也信得过。咱们从小一起长大,我知你是谦谦君子、良善之人。”说到这儿曹丕却顿了顿,“不过其他人就难说了。”
    “其他人?”
    曹丕回眸营寨,森然道:“古人云,‘贱不逾贵,少不凌长,远不间亲。’可世上偏有好乱幸进之徒。费无极佞幸进谗,遂有太子建出奔;刘屈氂(máo)构祸巫蛊,致使太子据败亡。就算骂名千古的胡亥,他也未必想过要当秦二世,终究架不住赵高蛊惑……别人且不论,就是咱的父王,当年乃是大汉纯臣,可是建功立业得陇望蜀,再有董昭等辈时时劝进,心志也就不一样了。”
    曹植闻听此言打了个寒战,倏然下马,单膝跪地伸手指天:“兄长既有此言,小弟对天立誓——今生今世恪守臣道,忠于兄长,绝不听信旁人蛊惑。皇天后土实鉴此心,若有分毫违背,叫我天打雷劈尸无葬埋!”
    “哎呀!”曹丕匆忙下马,“我不过随便说说,何至于此?”伸手欲搀。
    “但欲兄长能知我满腹挚诚,暴虎冯河又岂能拒?”
    曹丕闻听此言甚是动容,把牙一咬:“也罢!”一撩袍襟随之跪倒,“昔日相士朱建平断我寿过八十,我曹丕今朝立誓——倘若我无情无义苛待手足,叫我损阴折寿不得正命而终!”
    “兄长……”望着曹丕真挚决然的面孔,曹植满胸热意,内心中最后的一丝防线融化了。
    “哟!太子与侯爷做什么呢?莫非哥俩犯了童心,一块儿捉蛐蛐玩?”朱铄开着玩笑赶上来。
    这荒郊野外的,哥俩在地上跪着确实不雅,曹植不禁莞尔一笑,与兄长相互扶持着站了起来。曹丕拉过缰绳,瞥了朱铄一眼:“越来越没规矩,竟拿我们取笑。”
    朱铄乐滋滋道:“太子和侯爷当赏小的。”
    “你以下犯上取笑我们,反而要讨赏?”
    朱铄道:“犒军的酒肉都送完了,小的做事谨慎,方才仔细看了看。也不知谁帮太子筹办的此事,其中竟有十几坛常山郡进贡的上等佳酿,这么好的酒叫那帮兵痞灌肚子岂不可惜?我偷偷把这十几坛好的挑了出来,太子留着自用。”说罢往身后一指——果见有十几名亲兵怀里抱着酒坛跟上来。
    曹丕摆摆手:“犒军的酒带回去岂不惹人闲话?你把这些酒都送到临淄侯营中吧。”
    曹植有些不好意思:“大哥,这……”
    “几坛酒算什么?你素来好饮,收下吧。权当为兄一点儿心意。”曹丕满不在乎。
    一来盛情难却,二来曹植也确实好酒,昔日临淄侯府门庭若市之时,他与刘桢、刘修等风流客哪一日不饮?若不是喝得大醉,焉能闯出私开宫门的大祸?这会儿见了美酒,曹植旧病复发跃跃欲试,忙凑过去启开一坛嗅了嗅:“啊!确是好酒,既然兄长执意赏赐,小弟受之不恭。”
    朱铄更凑趣道:“太子与侯爷多日未会,逢此佳酿何不小酌?”
    “子建明日还要领兵,这不好吧?”
    朱铄已经提出来了,曹植怎好推辞,忙道:“时候早得很,喝喝酒又何妨?不瞒兄长,小弟也迫不及待想尝尝这佳酿滋味如何。”
    曹丕仰面大笑:“也罢!干脆今晚我就住到你营中,喝罢了酒咱兄弟抵足而眠,明晨一起应卯。”
    “对对对。”曹植心下五味杂陈——兄弟间正该如此,若早这么彼此交心,省却多少麻烦!谁坐那个位子还重要吗?
    拿定主意兄弟同奔曹植军帐,朱铄也张罗一干亲兵去护卫。太子与一般王子有别,曹丕到曹植营帐等同君入臣宅,辕门帐口的亲兵皆被朱铄带的人顶替。兄弟俩净面落座,刚说了两句闲话,美酒馐肴便纷纷摆上——朱铄早有准备,令人在自己营中做好了菜肴,用提盒携了来;曹植的庖人也不敢怠慢,又进了些酒肉;卞王后时常赏给曹植些果品,这会儿也一股脑儿端出来,甚是丰盛。
    酒香四溢的佳酿满上盏,曹丕瞧曹植迫不及待的急相,心下暗暗好笑,把盏道:“贤弟明日督军,我先敬你一盏,但愿平定荆蛮马到成功。”
    “请!”曹植毫不推辞一饮而尽,随即仰面而笑,“好酒!这是十年陈酿。”曹氏父子皆好酒,曹植更是此道魁首,入口便尝了出来。
    曹丕亲自把酒满上,举盏道:“这第二盏酒我还要敬贤弟,这段日子多亏你侍奉爹娘膝前承欢。”
    “自家兄弟何必提这个?”
    曹丕却执意要提:“人言当官不自由,其实当太子又何尝不是?我为长兄本当率先恭奉父王,无奈国事在身,这也是忠孝难以两全。以后还多多指望你,望你出兵早日得胜,侍奉父王早早回京,也免得我时时惦念。”话说到这份上曹植也不好推辞,又饮了。
    曹丕第三次满酒,但这次未曾开言先长叹一声。曹植不禁相问:“兄长为何叹息?”
    “想起以往你我争储之事……”
    “咳!兄长怎又提起?”
    曹丕连连摆手,示意他听自己说完:“过往之事皆可不论,只是弟媳之事令我久久不能安心哪!”
    此言一出,曹植的笑颜消失得无影无踪——崔氏之死是他抚不平的创伤,其实他也因此对父亲有所埋怨,可身为人臣人子无法表露,只能积郁于心。壮年公侯岂能为鳏夫?妻子死了当择名门续弦,不过崔氏在曹植心中烙印实在太深,他无心再娶亲,只是把侧室陈氏扶正草草了事。此刻曹丕把他心头最不能触及的隐痛挑明,曹植焉能不悲?方才的谈笑风生全然不复,他信手搬过酒坛,自斟自饮起来,仿佛是想用这烈酒麻痹内里的伤痛。
    曹丕也满面愁容,静默片刻才道:“谈起你妻愚兄有愧,她虽非因我而死,可父亲是为了扶我为太……唉!叫愚兄如何是好……”
    “此事与兄长无干。”曹植猛地把一盏酒灌下肚,决然道,“我不怨你,也不怨父亲。这就是命!谁叫我们夫妻摊上这等命运!”除了把这不幸归结为命运安排,他还能怎么排遣呢?可话虽这么说,曹植眼中却俨然闪过一丝泪光。
    曹丕连连摇头:“其实可怜的何止你妻,多少人死得可惜……”说到这儿他撩起衣袍,摘下佩剑置于案头,“你可识得这柄剑?”
    曹植斜目一瞧,越发感伤——那不是杨修的王髦剑么?
    “杨德祖出身名门德才兼备,实是一代奇士,仅因妄议退兵之事而诛,可悲可惜!”曹丕这话出自真心,自从杨修赠剑倾诉衷肠他便不再把杨修视为敌人,相反日后他继承父业,若能有这么个四世三公名门之后效力于朝是荣幸之事。
    曹植与杨修的交情更胜于兄,回想昔日一同吟诗作赋,一同畅谈天下大事,回想杨修为了使他问鼎储君不惜冒风险泄露考题。如今剑在人不在,曹植岂能不悲?他伸手抚摸着剑柄,再难噙住泪水。
    曹丕语重心长:“多少年来物是人非,崔公、毛公、路粹、荀恽都已作古,其实全为了咱兄弟的这点儿芥蒂。咱兄弟若不能同甘共苦协力社稷,当真愧对这些死去的人啊!”
    曹植攥住兄长的手,咬牙忍泪连连点头。酒入愁肠话语渐多,又论起刘桢、王粲、应玚一干过世文友,兄弟俩皆有哀伤之意,边说边饮不知不觉间已过一个时辰,亲兵早进来掌灯了。朱铄乐呵呵走了进来,施礼道:“启禀太子和侯爷,群臣已赴徐将军营中犒军践行。”
    曹植匆忙起身:“我们兄弟也该去一趟才是。”
    朱铄却道:“侯爷不必劳烦了,大王身体不爽也没过去,派国舅主持诸事,您老二位就在这里小酌吧。大王若知你们兄弟情长,高兴还来不及呢,焉能嗔怪?”
    “是是是。”曹丕接过话茬,又给弟弟满上酒,“明日分别,今晚尽兴莫管旁人。”
    “既然如此,小弟恭敬不如从命。”曹植多喝几盏也有些乏了。
    曹丕满指案边几坛酒道:“反正这么多也喝不完,不如赏给营内众亲兵,让他们也高兴高兴,来日也好辅保三弟多多效力。”
    “还是大哥细心。”曹植点头应允。朱铄赶紧遵令而行,命人搬了四五坛,叫自己手下陪着曹植的兵同饮。
    这边一坛酒也见了底,曹植意犹未尽,信手又启泥封。曹丕趁机起身,舒展臂膀,信步踱至帐口向外张望——天色已黑了,营内四处燃起篝火,曹植的亲兵得了美酒无不兴奋,东凑一群西围一处,守着篝火划拳行令熙攘痛饮,竟没人多留心帐内之事,只朱铄带几个侍卫看守营门。
    曹丕见此情形愈加胆壮,朝朱铄使个眼色,转身又入大帐,却已换做笑脸:“方才怪我多言,不该提起伤感之事,战事在即岂不有碍雄心?大家得了赏都很高兴,你我为三军表率,也该信心满满才是,愚兄自罚一盏。”说着他自斟一盏当先饮下。
    曹植连连颔首也陪饮了,刚放下酒盏,就见朱铄再次进来施礼:“小的斗胆,为太子和侯爷送来些下酒之物。”
    曹丕仰面大笑:“我倒忘却了,还是你小子机灵!快快带进来。”
    曹植还在诧异,却见朱铄退下,继而从外面走进一群靓丽铅华、怀抱丝竹的女子:“兄长,这……”
    曹丕笑道:“这是你嫂夫人在府中教养的歌伎,平日宴请宾客助兴之用,现今带来是进献母后和众夫人的。一来可充侍女服侍起居,二来军中苦闷也可为夫人们解解闷。”
    “既是进献母后之人,我等焉能……”
    “尚未禀告母亲,今晚且令她们为咱歌舞,又有何不可?”曹丕大大咧咧,“来!快给侯爷唱上一曲!”
    众歌伎齐道万福,有的捧笙,有的抚琴,有的弄管,有的吹箫,奏起了《高山流水》,一时间那乐曲高亢激昂,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将方才悲凄之意涤荡而去。曹植初始未在意,少时却觉曲声悠扬颇为悦耳,又见一干女子个个容颜俏丽,妙龄可亲,美人操弄更胜于寻常之乐,不知不觉间也绽开了笑容;曹丕虽频频劝酒,自己却已停盏不饮。
    一曲奏罢曹植抚掌而笑:“妙!妙!”
    曹丕却不悦:“这等旧章有何意趣,把那新近排演之曲唱来听听。”
    “诺。”众歌伎再度响乐,却是乐府齐瑟之曲,并无新意。
    曹植摇头而笑,哪知却有两个美貌少女出班而唱:“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宝剑值千金,被服丽且鲜
    ……”
    曹植一口酒险些喷出来——这不是我写的诗吗?
    “哈哈哈。”曹丕见他窘态不禁大笑,“吾弟文采斐然称冠于世,连边疆偏僻之地尚且传唱,我府中歌伎唱此曲有何奇怪?”
    诗篇能被天下人传唱实是莫大荣耀,曹植由惊转喜,也渐渐随这两位美人唱和起来,酣畅淋漓心中大乐。曹丕见他意兴正浓,偷偷凑到他耳边道:“有句话明说只怕不恭,愚兄私底下告诉你。将来一日我若居尊者之位,必要倚重你。天下广大非一人所能治,我哪里管得了许多?二弟骁勇善战,到时候我必要让他统辖兵马号令诸将;三弟你风华绝代,我欲使你坐镇风雅,品评诗赋,统率天下文章。”
    曹植眼前一亮——诗赋文章乃毕生挚爱,若能成为天下文人领袖何等幸事。他不禁倏然起身,给曹丕施以大礼:“多谢兄长垂爱。”
    “哈哈哈……”曹丕越发大笑,双手搀起,再度为他斟酒,又道,“你才思敏捷,此情此景可能即兴吟诗一首?”
    “这有何难?”曹植把酒一干,蹙眉片刻便诵道:
    白日曜青春,时雨静飞尘。
    寒冰辟炎景,凉风飘我身。
    清醴盈金殇,肴馔纵横陈。
    齐人进奇乐,歌者出西秦。
    翩翩我公子,机巧忽若神。
    (曹植《侍太子坐》)
    此时此刻曹植看来,大哥的关爱恰如红日暖寒、凉风辟暑一般,他真是对哥哥充满了感激和敬意——却丝毫不察曹丕真意。
    曹丕叫他吟诗绝非兴起,乃是观察他有了几分醉意,见他虽眼神迷离口齿略拙,毕竟一蹴而就,情知他能再喝,于是挥手唤过两名歌伎:“还不给临淄侯敬酒?”这两个引吭高歌的少女豆蔻年华,娇羞美艳,得太子之命忙给曹植见礼,又是斟酒又是布菜。曹丕一旁敲边鼓:“吾弟莫小觑她们是女流,也是通晓诗乐的。这位绿衫姑娘名唤‘琼树’,舞姿俏媚宛若玉树琼花;这位紫衣妹子名唤‘巧笑’,本姓段,还是咱沛国乡人呢。”
    琼树顾盼神飞胜于西施,窈窕之姿堪赛飞燕;巧笑美目倩兮不弱褒姒,秋波流慧可比妲己——确是胭粉利器!
    曹植本有几分醉意,又闻兄长器重之言更觉畅快,早心驰神荡,正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把来日点卯之事全然忘却。这会儿又有两个尤物敬酒,千娇百媚燕语莺声,索性来者不拒,一盏接一盏送入腹中。只半个时辰的工夫,又一坛酒喝得精光,几乎全是他一人饮下。
    曹丕还不罢休,挥手道:“来来来,再给临淄侯唱一曲助兴。”
    这次以琼树、巧笑为首的歌伎一齐起身,提裙挥袖,如穿花蝴蝶般载歌载舞,唱的是乐府名篇:“王子乔,参驾白鹿云中遨,戏游遨。上建逋阴广里,践近高结仙宫,过谒三台,东游四海五岳,上过蓬莱紫云台……”
    曹植视线渐渐模糊,只觉那些翩翩起舞的歌伎变成了云髻长袖的仙女,在身旁飘来飘去,仿佛自己也真成了跨鹤遨游的神仙王子乔。美酒和脂粉的香气融为一体,化作另一种沁入心脾的清香,如此令人陶醉……恍惚间曹植置身一片草原之上,大地无垠,兰蕙遍野,仰面望去便是赤日苍穹,有一位高贵的王者,头戴冕旒冠,身披衮龙袍,腰佩王髦剑,坐骑骅骝驹——那是他胸怀坦荡、可亲可敬的大哥。二哥曹彰也在,顶盔掼甲,手持大戟,统领金甲武士侍立在左;而他自己峨冠博带,手捧印绶,与一群饱学之士伺候在右;身后还有许多人,相国列卿、文武百官,数不清的官吏士卒,好不威武。顷刻间,漫山遍野的花草又不见,化作无边无际的老百姓,他们在跪拜,在欢呼:“大王万岁!曹魏万岁!”这就是曹魏的明天吗?即便无缘王位,若能手足齐心开创一代盛世,此生又有何憾?
    曹植满心激动,也随着放声高呼:“曹魏万岁……哈哈哈……”
    曹丕放下酒盏,抱住狂笑的弟弟:“子建,你醉了。”
    曹植兀自沉寂在那个美梦之中,攥住哥哥的手:“没醉……大哥如此待我,小弟此生不枉……大哥穿上吉服,真是看好……”
    曹丕听着这没来由的醉话,心下仍不免犹疑,又试探:“子建,再饮一盏如何?”
    “好!我敬兄长!”曹植晃晃悠悠举酒,却已醉得天旋地转,竟送不到嘴边,只斜斜地灌下一口,剩下大半盏全洒在身上。
    “你呀,当真醉喽!”曹丕自己满了一盏,笑嘻嘻扳住他肩膀,“来,哥哥帮你。”不由分说灌进他口中。
    曹植已经不能再饮,被这盏酒灌得直咳嗽,瘫软在曹丕怀里,却还傻笑道:“多谢兄长……咳咳咳……多谢……”
    正在此时,朱铄又急匆匆跑进帐来:“太子,已经二更天了,您与临淄侯喝够了没有?”他不知曹植醉到几成,出言还算隐晦。
    曹丕见弟弟醉眼迷离,呼吸轻缓,轻轻把他放倒,倏然起身拍手——众舞伎皆知是号令,立刻停下舞姿,吹箫抚琴之人也赶紧施礼。曹丕点头道:“今晚歌舞甚妙,我与临淄侯都很受用,不过带你们来不只为了消遣,现今母后和诸位夫人皆在军中,缺少侍候之人,你们立刻改换侍女衣装,就留在这里伺候诸位夫人,一会儿曹真将军给你们安排。”
    “诺。”众歌伎施礼而退。
    朱铄再无顾忌,三两步抢上前:“方才丁廙来过,被我挡回去了,我怕他冒险请见大王。”
    “他不敢的,深更半夜中军营也不会放他进去。别慌别慌……”曹丕虽这么说,却也明白此事瞒不住,他把曹植灌醉不能领兵,等到酒醒曹操焉能不问?这计谋迟早要露马脚,“险地不可久留,趁着天没亮速速启程。”
    “回邺城?”朱铄惊惧,“这边的事怎么办?明早大王寻不到该如何应对?”
    曹丕早有算计:“我现在就去中军营,将应对之事托付子丹;你速把此间之事告知文长、仲达,倘若事情败露,请他们代为说情,到时候辛毗、陈矫等人也不会不救的。”
    “这、这行吗?”朱铄没把握。
    “行不行也只能如此。我若留于军中,到时候与父王当面对质更不利,倒不如避一避风头,有诸公代为说情,前线战事又吃紧,父王事务繁多也未必深究,等战事完结再设法开脱。”曹丕只能顾眼前,若坐视曹植统军,情况将无可挽回,现在至少闯过一关,至于以后的责难,到时候再说吧。
    朱铄别无良策,只得应允:“既然如此,太子速往中军,我去叫亲兵备马,西南面乃是王忠驻防,他素与咱们亲厚,从那边绕出联营也少些麻烦。”
    “且慢!”曹丕回头望了一眼烂醉如泥的弟弟,仍觉不放心,“你将他扶起来。”
    “还要作甚?”
    “快扶!”曹丕厉声喝令。朱铄不敢违拗,上前拖起曹植。
    曹丕扭项四顾,见几案侧还有坛酒尚未启封,忙上前启开,双手提起:“掰开他的嘴!”
    朱铄虽是胆大妄为之辈,也不曾以下犯上干这等事,可太子有令又不敢不从,颤颤巍巍掐住曹植下颚;曹丕不由分说一坛酒灌下去。曹植固然醉了,也觉这滋味不好受,立时手刨脚蹬浑身扭动,连几案都踢倒了,杯盘狼藉果菜满地。曹丕的心也慌了,初时酒坛沉重还拿得稳,继而半坛酒下去,看着痛苦挣扎的弟弟,实在按捺不住紧张,晃晃悠悠洒得遍地,连朱铄都溅了一身——他终于亲自下手了,这哪是灌酒,分明是把他们的兄弟之情浇灭了!
    坛子空了,曹丕踉跄退了两步,手上一松,酒坛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他望着醉死过去的弟弟,怔怔愣在当场。
    朱铄也被震撼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还不快走!”
    “哦。”曹丕这才踉踉跄跄奔出营帐,早有心腹亲兵在外候着,见太子出来匆匆跟上。曹丕做贼心虚,竟以为有人抓自己,疯了般在黑夜中乱跑,直至跌倒在地被追来的亲兵扶起,才渐渐稳住心神。他咬牙赶奔中军营,士兵见是太子前来不敢怠慢,立刻把值夜的中护军曹真请出来。曹真一见曹丕的神态就知道出事了,欲问明情由,又恐亲兵听去,不敢往军帐里领,拉他进了中军大寨。这会儿夜深人静,中军帐灯早熄了,一片漆黑。曹丕就在纛旗下把刚才的事说了;曹真讶异不已,既惊且叹——惊的是他胆大包天,竟办出这等事;叹的是如此算计亲手足,自此情若参商再难挽回了。
    曹丕道:“事已至此我必须得走。明晨父王问起,你就说京中有急务,我夜半请辞,见他睡下不敢惊动,便不告而去。”
    曹真连连摇头:“纸里包不住火,事情败露如何收场?”
    曹丕森然道:“末大必折,尾大不掉,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今我不阻子建,日后必反遭其危,况子文窥觊在侧,这也是迫不得已。若父王震怒,就靠列位大人从中弥合了……”
    刚说到这里,忽听有个严厉的声音嚷道:“谁在那里?”
    曹丕、曹真险些瘫倒在地——这声音太熟悉了。
    一星灯火伴着笃笃的拐杖声从中军帐后面飘来,在这漆黑深夜,曹操苍老的面孔被那盏小油灯照得甚是阴森,宛如鬼魅。他身畔并无第二个人,独自拄着杖,举着灯,在营中徘徊。
    此时躲避已然不及,二子仓皇跪倒:“参见父王。”
    “嗯,还真是你们。”曹操越走越近,“有事吗?”
    曹丕手心都捏出汗了,强自镇定道:“儿臣……来向父王辞行。”
    “太早了吧?”曹操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
    “京中还有要事,儿臣须尽快回去。”
    “怎么了?河北有紧急军备?”
    “没有……”曹丕的谎快编不下去了,“中台尚有不少奏疏要处置。”
    “那些有相国他们处理,你也不必急于一时嘛。”
    “这……”曹丕干脆转移话题,“父王怎还没睡?”
    “唉!老了,昨天午后歇了个盹儿,晚上就睡不着了。”曹操话说至此瞥了眼曹真,“子丹,你回你的营帐吧。”
    “诺。”曹真哪放心就这么走,为难地看了一眼曹丕,却又不敢违拗王命,正左右脚打架,曹操忽然提高了声音:“寡人叫你走!我跟我亲儿子说话,你要听吗?”
    曹真自被义父收养,视同亲儿宠信有加,深宫内苑都畅行无阻,几时分得这般清楚?此刻见他这么严厉地打发自己,已知曹丕不妙,再要相助为时已晚,只得讷讷而退。
    曹操见他消失在黑暗中,语气又平和下来,盯着曹丕的头顶道:“好,真是好。真儿与你亲睦,休儿也同你一心,还有咱家的好女婿夏侯尚,你还真是会做人,这些亲戚都与你好,胜过同胞手足吧?”
    曹丕的心都快蹦出来了,不敢抬一头,干笑道:“父王说哪里话?还是子建、子文最亲。”
    “抬起头来……我令群臣至徐晃营中犒军,你为何没去?”
    “我与三弟多日未见,在一处聊天。”
    “好,都聊些什么?”
    “无非家常琐事,叙叙兄弟之情。”
    “好,子建现在何处?”
    “已经安睡。”
    “很好,你现在把他给我叫来。”
    “这深更半夜的把他折腾起来,不好吧。”曹丕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声音在颤抖。
    “好样的!真沉得住气,有问必答。”曹操的眼神越来越犀利,灯火映在他眼瞳之心,甚是可怖,“非得我说出来吗?你把子建灌醉了,让他不能领兵,这就称了你的愿啦!”
    曹丕呆若木鸡:“父王,您、您怎……”
    “我怎么知道?我当然知道,从你进营我就预感到了,我太了解你啦!”曹操苍髯不住颤动,不知是气愤还是痛心,“我明知你心怀不轨,还是很高兴你来,我一直对自己说,我错了,我老糊涂了,丕儿不会有什么阴谋,可还是……我要是什么都不知道该多好,我要是个老糊涂该多好!”
    “父亲原谅孩儿。”
    “你不愿他们领兵,为什么不能坦坦荡荡对为父说?我等了你一个晚上,你就是不来,你宁可诈行诡计都不肯向我坦言,事到如今还满口谎言。你究竟有没有半分真心,有没有一句实话?”
    曹丕满心黄连有苦难言——叫我坦荡直言,您可听得进去?十年间立嗣之事反反复复,怎么放心跟您说实话?遂叩首哀告:“孩儿一时糊涂。”
    “呸!”曹操越发震怒,“什么一时糊涂,你糊涂多少年了?听吴质之言,在我面前抹眼泪,也是一时糊涂?子文为帅领兵,你安插夏侯尚掣肘也是一时糊涂?你当为父是聋子还是瞎子?”
    曹丕顿时感觉自己似坠入冰窖一般——这多少年来为夺嫡固位施展的手段竟全没能瞒过父亲。
    “你说!”
    曹丕已无话可说,愣愣地道:“孩儿也是迫不得已。”
    “好个迫不得已!”曹操抡起拐杖劈头盖脸便打,“陷害手足也成了迫不得已,等明天点卯,我当众宣布废了你,我辛苦一世焉能立你这不肖之子!”
    “孩儿想当魏王,还想问鼎九五一统天下,想创一番事业,真是迫不得已啊!”曹丕不知是吓糊涂了还是一时慌乱,竟把野心之言都吐了出来,眼泪夺眶而出。
    曹操落下的拐杖倏然停住——迫不得已!这世上有太多迫不得已。我不做能臣做奸雄就是迫不得已,我自操权柄架空皇帝是迫不得已,我想当天子是迫不得已,我又当不了天子也是迫不得已!但只一句迫不得已能掩盖一切吗?傻小子,总算说实话了,你想坐天下,我又何尝不知你想?我是一直压着你,可我更想帮你!要兄弟们辅佐你不好吗?你为何非要与手足兄弟过不去啊……老天何必这么折磨我?我一辈子争权,你却又要我儿子们争得你死我活,这是对我的惩罚吗?我是曾威逼天子,诛杀汉臣,可谁叫这天下大位从古至今只能由一人来坐呢!
    曹操忽然想起《八伯歌》(上古歌谣,相传为唐尧所唱),竟与此刻心境甚和,随口吟道:“明明上天,灿然星陈。日月光华,弘于一人。”这世道从尧舜之时就是一人独尊,帝王梦,多少人为了这个梦而死,多少人为了这个梦而舍弃一切,任何卑劣的手段都可以施展。我口口声声教训儿子,可我自己不也一样龌龊吗?只是我不曾有个与我争位的兄弟,我不曾体会帝王家手足之间的微妙情仇……宁养贼子,不养痴儿,对于继承社稷而言,是一个有胆有识手段毒辣的继承人好呢,还是仅仅是恭谨孝悌事事柔顺的儿子好呢?
    曹操的心仿佛坠入比这深夜更黑暗的无底洞中,他无法回避曹丕的心计,更无法否认提携另两个儿子将来有可能会威胁曹丕的位子,如果他们手足亲睦这也不成之为问题……可权力是不承认亲情的,为了稳操至高权力,哪怕一丝一毫潜在威胁都要铲除。往事历历在目,为了权力袁绍、袁术争得头破血流,袁谭、袁尚因此丧失家邦。即便曹操钦佩一辈子的英主光武帝,他又能保证骨肉不彼此相残吗?驾崩之日尸骨未寒,山阳王刘荆就打着废太子的旗号要造亲哥哥孝明帝的反!
    皇权也好,王权也罢,那是“杀活之剑”,要把任何情感斩断。曹操一生不可谓不狠辣,创业功臣、昔日旧友说杀就杀,但对儿子们实在难以割舍。难道作为君王,真的一丁点情义都不能保留吗?眼望着大放悲声的儿子,曹操迷茫了。他实在搞不清,他们父子究竟谁错了,这一切究竟归罪于谁?
    此时此刻他的心情无比复杂,有迷惘,有悲愤,有凄楚,有苦涩,竟还有一丝对曹丕手段的赞赏,手中拐杖缓缓落下,只是在曹丕肩头轻轻戳了两下:“寡人没挑错,你果然是所有儿子中最适合当个君王的……”话虽这么说,口气却不是赞许,倒像是无奈,“承继社稷非你不可,一切任你为之吧……”
    曹丕正伏地痛哭,还以为自己听差了,抬起头抹抹蒙眬泪眼,却见父亲已转身而去,忙跪爬两步抓住衣襟。曹操冷冰冰道:“走吧……为父不难为你,回邺城安安稳稳当你的太子去吧。”说罢再不言语,抽出袍襟蹒跚而行。
    “父亲……父亲……”无论曹丕怎么呼唤,他都不再回头。
    漆黑的夜晚只有那一盏油灯徒劳地散发着微光。曹丕望着父亲模糊的背影,一时间悲意凝噎——那背影如此疲惫,如此凄凉,它虽不高大,但在儿子们眼中曾如此雄健,如此伟岸,承载着天地的分量,为全天下所膜拜。如今却似一座低矮小山,在无情寒暑中日益风化,随时都有可能崩塌,淹没在岁月的长河里。曹丕虽有千言万语却如鲠在喉,泪汪汪瞧着那孤寂的身影消失在黢黑的营垒间,只得唏嘘而去……
    卯时天明,擂鼓升帐,众文武神情肃穆排班而立,以徐晃为首的三万将士早已顶盔掼甲,斗志昂扬,只等出发的号令,可是身为名义统帅的曹植却迟迟不至。群臣渐渐紧张起来,都诧异地望着曹操——他们不明白,为何大王面对如此严重的延误军情竟视若无睹,既没有生气,也没流露出丝毫焦急,反而面无表情,二目空洞,如一棵枯死的老树般无声无息。
    传令官徒劳地点了三次卯,依旧未见临淄侯踪影,曹操轻轻叹息一声,伸出绵软的手颤巍巍拿起支令箭:“赵伯然听令……”
    “在!”赵俨赶忙出班施礼。
    “三军不可久候,临淄侯玩忽职守不堪为帅,今令徐晃为主将,你权领参军之职,即刻出发。”
    临危受命不得推诿,赵俨只得重重应声“诺”,双手接过令箭,都没来得及换身征袍,随便叫上几个亲兵,匆忙出营而去。大伙刚松口气,忽听帐外一声高呼:“恳请大王为临淄侯做主申冤!”黄门侍郎丁廙急匆匆闯进帐来。
    丁廙当真气疯了,自昨日曹丕一入军营他便心神不宁,总觉得要出事,却见他们父子兄弟相处甚睦,不便搅扰;傍晚又奉大王之命,与群臣同往徐晃营中饯行,夏侯尚装作亲热,竟执意拉他同席,斟酒布菜甚是殷切;卞秉又与众将叫嚣不醉无归,任何人不准逃席。国舅发话谁敢不给面子?丁廙不得脱身,直闹到定更天才罢宴,匆忙赶奔曹植处,却见守门侍卫已换成朱铄等人,硬生生把他挡在外面。丁廙情知不妙,有心连夜面见曹操,却又不能——且不论深夜冒见有惊驾之罪,如今曹真、曹休掌中军,能准他进去才怪呢!丁廙心急如焚,围着营一圈圈绕,耗到三更多才见曹丕门禁撤去,闯进帐一看,杯盘狼藉酒气熏天,曹植早醉死过去了;捶了又捶,叫了又叫,鼾声如雷全无反应。曹植大过其量,没三五个时辰绝醒不过来。五更天明转眼即到,丁廙用尽办法,凉水浇头都唤不醒曹植,耳听征鼓已响,号角已鸣,他气愤已极,这才红着眼闯进大帐,要打撞天官司。
    群臣几曾见这位平素温婉的青年才俊如此失态?但见丁廙衣冠不整,步履蹒跚,因愤恨已极,浑身上下都在颤抖,“咚”的一声重重跪倒:“昨夜太子故意将临淄侯灌醉,致使侯爷不能统军,大王明察!”
    此言一出四众哗然,陈群见势不妙,忙出班附言:“丁黄门所言过矣。太子与侯爷兄弟相逢,一时高兴贪饮几盏也在情理之中。”
    “是是是。”群臣无不附和——谁都明白丁廙所言是实,但萧墙之争骇人听闻,又关乎曹家脸面,怎好当众挑明?所有人都装迷糊!
    丁廙见群臣如此表态,才觉自己急糊涂了,转而又生惧意;却见曹操依旧面无表情,只轻轻咕哝一声:“散帐。”
    “诺。”群臣唯恐是非沾身,施罢一礼,全躲了出去。
    丁廙不走,跪在那里急切恳求:“临淄侯确是被太子灌醉,恳请大王主持公道。”
    “他自己心机不密,遭人算计,怨得谁来?”
    丁廙没想到曹操会是这种态度,以膝带步爬至帅案前:“太子与临淄侯皆大王骨肉,同胞兄弟行此鬼魅伎俩,大王岂可不问?”
    “同胞兄弟?嘿嘿嘿。”曹操露出一丝不耐烦的冷笑,“郑庄公克段于鄢,孝文帝逼死刘长,君王岂有手足之情?”
    “呃……”丁廙立时语塞,跌坐于地。
    “寡人管得今日,管不得明天,管得儿子,也管不得孙子,帝王之家古来如此,谁叫这位子只能一个人坐?我累了,不想管了,任凭他们吧。”
    丁廙闻听此言浑身冰凉——曹操可以放手,但他岂有退路?遂强谏道:“国之副储关乎长远,若手足尚不能相容,岂能包容天下?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望大王三思!”这话说得很露骨,就差坦言反对太子了。
    曹操却只剩冷笑:“秦嬴政杀弟逼母,高祖为了逃命连妻儿老父都能舍弃。修齐治平,他们做到了吗?别拿这虚言糊弄人了,寡人听够了。储君已立,名分已定,好歹也就这样了。你去吧,子建酒醒也打发他回京,不必过来辞行了。等前线军情有些头绪也调子文回去,我这边一个儿子也不留,我用不着他们。”说着话曹操微微合眼,疲倦地倚在靠枕上,此时此刻除了勉强保住半壁河山,他对一切都已不再关心……
    邺城逆案
    从洛阳回邺城路上的两天两夜间,曹丕一直在颤抖,虽然他通过阴谋手段达到了目的,但这件事对他自己的冲击也是巨大的——此前无论兄弟间有何芥蒂,毕竟没有撕破脸,始终停留在势力对抗的层面。可这一次他亲自动手了,他亲自布置陷阱,把同胞手足推了下去。
    曹丕茫然骑在马上,望着丰收后空旷的田野,心绪也随着道路的颠簸而摇曳。不知多少次,他恍惚看见田间有三个小男孩在嬉戏,是那么天真,那么友爱,那么无忧无虑,可只一瞬之间,那虚幻的景象又不见了……
    夺嫡的十年间曹丕从没顾念过手足之义,如今却不由自主回想起少年时情形,但这一切美好的记忆都被他亲手毁灭了。这超越底线的算计本不该发生,实事求是讲,曹植在他荣登太子后已经心灰意冷,即便党羽纷飞,妻子被逼自尽,曹植也只是逆来顺受,连曹丕也承认这一点。但树欲静而风不止,若不是丁氏兄弟野心不死,若不是二弟曹彰意外崛起,若不是父王异想天开要让兄弟们都领兵,曹丕绝不会施此非常手段。没办法,绝对权力不容共享,更不能容忍丝毫潜在的威胁,为了保证顺利继位他只能这么做……可他今后该如何面对单纯良善的弟弟呢?虚伪的表演已拆穿,他卑鄙冷酷的真面目已毫无保留地暴露在弟弟面前,那残留的一丝温情已荡然无存……
    更令曹丕不安的是父亲的态度,虽然父亲表示要随他所愿,让他安安稳稳当个太平太子,却丝毫没有寄予厚望的意思,与其说许诺,还不如说是无奈,他保住了太子位,却永远失去了父亲的期望。曹丕久久不能忘却父亲的背影,那个疲惫沉重离他越来越远的背影,再没有回看他一眼——父子如此,兄弟如此,连母亲都被他欺骗了,这个家还剩什么?除了权力和妥协,还有一丝一毫真情吗?
    不知不觉间曹丕哭了,在他出生以来的三十三年间他极少为亲人动情,甚至连他自己都承认自己的狭隘自私,可直到今天他才意识到,他原本有一个多么美满的家啊。
    哭泣并不意味着悔恨,迈出的步伐收不回来,至高权力始终是他的梦想,只要达到目的,付出任何代价都在所不惜。所以当他驰马进入邺城时早已拭去泪水,恢复了平日的庄重矜持,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邺城还是老样子,一切井井有条,襄樊败绩似乎并未引起波动,曹丕不及盥洗更衣先入宫,至台阁与群臣相见。莫看朝廷表面无事,群臣都快急疯了,见他回来哭的心都有——危难之际太子擅离京师,连招呼都没打一声,这时候若出了乱子谁负得起责任?钟繇、华歆等老臣对太子言辞批评,曹丕也自知理亏,一概诺诺称是,对大家好言抚慰。
    乱了好一阵子,又谈了谈军中现状,群臣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这六七天的工夫早积压了大量公文,虽说尚书们都处理完了,却还等着太子审批用印呢。曹丕不敢再延误,命从人一并捆扎,带回府慢慢看,这才回转府邸。东宫司马孚、王昶等人这几天也是六神无主,见他归来无不加额庆幸,曹丕对灌酒之事讳而不谈,只说父王的病体,又亲手写了问安的手札,命人给太子太傅邢颙送去。
    该料理的都料理完,又沐浴更衣,洗去风尘,曹丕才踏实下来,将公文逐一翻看,皆是各地镇压凡民、秋收粮秣的奏疏,并无棘手之事。这会儿他哪有心思细抠这些琐碎杂务?眼睛瞅着这些官样文章,手中茫然画诺,心思却完全跑到了别处——曹植已被灌醉,父王又会如何安排军务?等到襄樊之战结束,父王班师还朝,如何再讨老人家欢心?曹植已被压制,可曹彰还在长安,这根钉子又该怎样拔?曹丕要应付的问题还多着呢,他筹划着命刘慈再行搜集情报,还打算写信至朝歌,向吴质问策……
    正胡思乱想间朱铄又来禀报:“长乐卫尉陈祎求见。”
    “哦?他来做什么?”
    “在下不知,但他说有重要的事一定要面见太子。”
    “危言耸听!”曹丕一笑而置之——陈祎新近提升为长乐卫尉,职责是护卫后宫,如今王后与多数宫妃皆在军中陪驾,陈祎哪有什么要紧差事?但笑过之后曹丕还是允许接见了,毕竟也是宫内近臣,多结交还是有好处的。
    哪知陈祎上得堂来,未及施礼直挺挺跪倒:“有人阴谋造反,请太子速速决断!”
    “什么?!”曹丕脑子里“嗡”的一声响——当年父王西征关中就有田银、苏伯叛乱,怎么这种事又叫我摊上了?
    事情起源于相国西曹掾魏讽魏子京。这魏讽也算奇人,一介书生凭着魏王乡人的身份和三寸不烂之舌游走邺城做客百家,竟谋得相国掾属之位,还真有点儿本事。不过在他担任相国西曹掾后,渐渐发现仕途之路并不似他预想的那么容易,钟繇虽任相国,并没多大权力,充其量只是元老之首;而相国掾属实际只是一帮无所事事、坐而论道的闲人,就如同灵帝朝以前的三公掾属一样,充当这职位只是摸到了入仕的敲门砖,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但魏讽自负甚高,又自认为才智超凡,欲建奇勋而登显位,可不愿这样一天天熬,心里难免有落差。更令他苦恼的是,他发觉自己入仕的第一步竟然迈错了——曹家倚重的是以颍川之士为首的中原大族,可他交往最深的却是一群年纪甚轻的荆州人,这些人虽恭维他,崇敬他,却对其仕途没有任何帮助。反之这些家乡根基在刘备控制下的荆州人本不入中原名门的法眼,魏讽与他们走得这么近,也被视为异类,连辟用他的钟繇也对他日渐冷淡,长此以往还有何前程可言?
    换作别人或改弦更张,或心灰意冷,偏偏魏讽颇具奇思妙想——既然在曹魏已不可能骤然而贵,何不投敌叛国以图发展?恰逢襄樊兵败,关羽威震中原,魏讽自以为遇到好机会,畅想在邺城发动叛乱响应关羽,若把此事办成,岂不为刘备立下大功?莫说封侯拜将,八成还能当开国功臣哩!便召集心腹友人共商大事。
    稍有头脑的人都能看出这“妙计”多不靠谱。且不论邺城守军、魏都官民能否容他造反,即便侥幸拿下城池,曹操大军反攻,能抗拒几日?关羽远在襄樊千里之隔,救应都来不及。就是这么个馊主意,那帮与他交好的荆州后生竟深以为然:一者,这些人本来不得志,想另谋出路;二来,荆州乃他们故土,又是刘备根基所在,辅佐刘备自比在曹魏前途要好;再者这些荆州后人年纪轻轻眼高于顶,全不晓得天高地厚。于是这场阴谋胡闹般开始了。
    无论魏讽还是这帮人都无一兵一卒,能召集的只是家奴仆僮,有耿纪、韦晃前车之鉴,单靠这些人是成不了事的,所以魏讽一党继续煽动旁人扩大队伍,但凡听闻谁对朝廷稍有些不满,就凑上前问一句:“想造反吗?”八字还没一撇,就串联一帮人,怎能不出问题?魏讽竟然还找到了长乐卫尉陈祎的头上,请他在叛乱之日控制宫廷,劫持大臣。或许陈祎也是偶尔不顺,又与魏讽有些交情,一时糊涂就应承下了,可事后越想越不对,自己身为曹氏近臣,跟这帮倾危之徒瞎掺和什么?随即向曹丕出首告变……
    事情已经出了,曹丕再厌烦也得硬着头皮办,好在叛乱未起就已败露。曹丕当即传令大理寺逮捕魏讽,并据陈祎指认捉拿反叛。邺城内外立时兵马齐动,四处抓捕叛党。魏讽还在相府里做春秋大梦呢,抓他的人已冲到眼前。可叹这位自以为运筹帷幄的魏先生,到了堂上刑棍都没动就已吓得腿软,竹筒倒豆子般一五一十全招了;又有陈祎从旁指证,参与阴谋者尽数落网——其中包括已故侍中王粲的俩儿子、博士宋衷之子、黄门侍郎刘廙之弟刘伟等,几乎全是荆州中下级臣僚。
    大理卿王朗连续两天审问下来,既感荒谬又觉可怖。魏讽不过一无兵无权的小小僚属,想出这么个不着边际的馊主意,竟还有人乐于参与,岂不荒唐?可王粲、宋衷之子皆在幕府挂职,都是曹营官员下一代,这些年轻人竟然铁了心要反父辈让他们效忠的主子,岂不可怕?但眼下最要紧的不是如何处置,而是案情该如何呈报,曹操还丝毫不知呢!谋反大案不上报是不可能的,但是若嚷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无论对曹操病体还是前线战事都没好处,再说太子奉命留守也有责任,办到怎样一个程度才算恰到好处?
    王朗不敢自专,携带案卷去找曹丕商量,东宫卫士不敢阻拦,请他老人家自便。王朗边走边忖度太子心思,渐渐来至正堂,正见曹丕立于阶前,廊下有一布衣老叟在跪地施礼。他初时不解,细细打量才看出,那颓唐老者竟是相国钟繇。
    此案一发钟繇如坐针毡,魏讽是他属下,他岂能不受连累?尤其魏讽当的是西曹掾,负责吏员署用,其他属员多多少少与其有接触,一条臭鱼搅得满锅腥,所有属员一律要到大理寺受审,相府闹得沸反盈天,他这相国还怎么当?
    钟繇做人做事一生谨慎,如今在曹魏位极人臣,想不到晚年摊上这么个案子,一世英明扫地。事到如今就别等人家摘帽了,故而褐服免冠自捧印绶,来向曹丕请罪。
    曹丕显得很开通,降阶相搀,并无责备之语:“高祖明睿,错委陈豨镇边;邓禹善谋,误用冯愔守栒。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相国又何必如此?”
    钟繇听他口口声声叫自己“相国”,越发汗颜,叹道:“老朽错用一人险些乱国,就算太子宽宥,老朽也无颜再居宰辅之位,还请收回印绶另择高贤。”
    “即便罢职也要等大王诏命,非小可所能做主。您老不必挂心,朝中的事该管的继续管,实在没心思做事就休养休养。放宽心,谁谋反也牵扯不到您头上。昔日王业未定,您老人家坐镇弘农独当一面,那时若坐视高幹、韩遂侵害关中,我曹家焉能有今日?父王念您劳苦功高必加宽恕。”曹丕得立太子以来颇得钟繇帮衬,于公于私都要偏袒老人家,再者罢不罢官是他爹的事,放着顺水人情岂能不做?
    “唉!借太子吉言。”钟繇惭愧至极。
    王朗见他们把话说开,这才过来施礼,呈上案卷。钟繇身涉其中自知要避嫌,连忙告辞,却对王朗道:“我已将掾属尽数滞留,大理寺随传随到;阖府上下所有公文书札也已封存,王公若需查验,这便派人送去。”王朗甚为尴尬,只微微拱手。
    曹丕回转堂上,翻看案卷,时而蹙眉时而摇头,通篇览毕将竹简一卷,捏了捏眉头道:“以王公之意当如何处置?”
    王朗料到他得把这烫舌头的菜夹回来,好在这半日一直在忖度他心思,已成竹于胸:“以臣之见,首恶魏讽自不能饶,必处以极刑,其余共犯嘛……毕竟反状未发,叛乱与蓄谋还是有差别的,况且年轻人少不省事,又皆旧臣子侄,严加惩戒不可免的,却未必非要处死。至于向大王呈报嘛……如今襄樊吃紧,事情闹大了未免对军心不利,太子酌情而定吧。”当年曹丕曾因留守时发生叛乱而受责,如今又来这么一次,固然曹丕无纤毫之过,也难保大王不会迁怒。故而在王朗想来,他必要大事化小,才把话说得留有余地。
    不料曹丕听罢连连摇头,把玩着卷宗道:“谋反就是死罪,何论情节轻重?当把所有人犯尽数诛戮以儆效尤!”
    “是。”他肯实事求是秉公而断,王朗自然求之不得。
    哪知曹丕接着又道:“救难当急,除恶当速。以我之见,不必事先请奏大王,可将魏讽等人先行问斩,悬首市曹震慑人心,再向大王禀明不迟。”
    “先斩后奏?”王朗不禁诧异——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位谨小慎微的太子今天怎这么大胆?
    正说到这里,司马孚领着校事刘慈也来请见。司马孚双手奉上一卷书信:“此乃中尉杨公手书,他已自解印绶悬于堂上,并搬离府邸,派人致书向太子请罪。”因魏讽之事丢帽子的不只钟繇,中尉杨俊掌宫廷宿卫,与他共事的陈祎被魏讽拉拢他竟不知情,能没责任吗?
    一听杨俊请罪,曹丕既感喜悦又觉愤恨,喜的是这个力挺曹植的眼中钉可算丢了九卿之位,恨的是卸职请罪竟然不亲自来,就弄一份书信搪塞,分明还不把太子放在眼里——其实曹丕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杨俊本质上是个文人,生性呆板,叫他过来屈膝说软话,他张不开嘴啊!
    曹丕看都不看那书信一眼,冷冰冰道:“案子未判,王命未下,杨中尉这便卸官而去,也太清高了吧?告诉送信之人,他们大人既然一心辞职,我也就不挽留了。”这态度相比对钟繇简直是天壤之别。
    司马孚奉命而出,刘慈又呈上份卷宗,谄笑道:“这是太子要的名单,都是素常与魏讽有过接触之人。”
    王朗正在喝水,闻听此言险些呛住——这是要作甚?
    曹丕一边浏览一边冷笑:“魏讽不过小小掾吏,何敢行此大逆?必有对朝廷不满、心怀怨谤者煽动,谋反一党固然要杀,可怨咒之人也不可姑息,凡是与魏讽有过交往者,及亲友为官者必要一并下狱。我已叫校事拟了份名单,王公照此捕拿即可。”说罢起身,亲自递到王朗手上。
    王朗低头一看,上面洋洋洒洒列了百余人,手都哆嗦了:“这怎使得?魏讽之事案情简单已经审明,岂可大肆株连?又与怨谤何干?请太子收回成命。”
    “不然。”曹丕摇头道,“纵然无干怨谤,这些人或交友不慎,或知情不举,或亲友通谋,岂能断定无纤毫之过?咱们宁可谨慎过度,也不可姑息养奸。”
    陈祎告发伊始,曹丕觉得这是个扎手的差事,但经过几天思忖,又与吴质书信协商,渐渐发觉这案子对他而言不是坏事。不论如何,既然曹操已许诺不再掣肘于他,那何必事事小心,藏着掖着?反过来想,这兴许还是个好机会呢——一来能摆摆威风,露露煞气,叫满朝文武敬畏;二来把父亲平素不喜之人牵扯其中,借此机会一并处置,讨父亲欢心;三来曹丕所依仗的乃是中原豪族诸家,若能把荆州一派势力连根拔除,等于帮他们除了抢饭碗的人,可以稳固己党;再者,钟繇虽全力扶持他,但毕竟官高年长,留守诸务还要尊其为上,如今借着这机会让老人家退下来,曹丕的地位无形中有所提高;最后,似杨俊那样他自己不喜之人也可一并打击,若不是费尽心机都寻不到丁仪和魏讽有丝毫联系,早把他名字也写进去了!
    王朗怎知他小算盘,越看越觉惊愕,手都哆嗦了,眼见连宋衷、王凯、刘廙、文钦等人都囊括在内,实在看不下了:“请太子收回成命!这些人老臣敢保他们并无谋反之意,似宋仲子老先生,固然养子不肖,但他老人家学术精纯又已年逾古稀,岂会萌悖逆之心?”王朗说这话还有点儿私情,他儿子王肃就是宋衷的弟子,没少得人家倾心传授。
    曹丕摆手道:“谁叫他老人家无石子先识之明,教子无方,老罹此祸,怨得谁来?”王朗欲起身再辩,却被他一把摁住,“王公无须为他们开脱,暂且捕拿收监未必就是要处死,我将名单呈报大王,若有其情可悯者大王自会宽赦,咱们就不必操这个心了。”王朗一肚子话顿时噎住了——曹丕大撒网,叫他爹得个宽赦的美名,这事还不能拦,他若执意不办,那边名单呈上去,岂不是连他也落个包庇之嫌?
    王朗望着这个道貌岸然的年轻人,背后竟生寒意——你想得倒挺好,可这是拿人命当儿戏。你老爹如今喜怒无常,叫他杀他说不定真敢杀啊!宋衷名震天下,自马融、郑玄之后再没这样的鸿儒了,万一杀了岂不可惜?刘廙当过你的掾属,竟把他也豁出去了。文钦乃文稷之子,又是你们同乡,你也不肯保全。王粲就俩儿子,因为此案都完了,你还要把王凯牵进去,当初谁在王粲灵前又学驴鸣,又信誓旦旦要照顾王家?你比你爹还狠啊……
    曹丕不紧不慢微笑道:“王公不必多虑,有罪便是有罪,无罪便是无罪,暂叫他们委屈几日,难道您不相信我父王能明辨黑白?”
    他这么说王朗焉敢否定,颤巍巍道:“就、就依太子之意吧。”
    曹丕终于满意了,还是那副恭恭敬敬的架势,亲自将王朗送出东宫,又叮嘱了几句。司马孚也办完差事回来了,秉道:“我在街上听人传言,临淄侯回来了。这事儿真奇了,前几日还说要让他领兵去救襄樊,怎么又打发他回来了?兄弟归来,太子当尽兄长之情,今晚请他来东宫宴饮如何?”司马孚并不清楚这几日发生了什么。
    曹丕得意洋洋的脸上蒙上一层阴云,茫然眼望着喧嚣的大街喃喃道:“不必了……我们兄弟一辈子的酒都喝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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