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全斌这么一解释,很多之前想不通的,突然间全都豁然开朗了,不过孙悦却也更郁闷了。
    五千年历史中唯一一个以不杀开国的仁义太祖,居然也是个手狠心黑的货,他觉得自己的信念都有点崩塌了。当然,这一切到目前为止还都只是他的臆测。
    王全斌笑道:“为什么要跟你说?某个方面来说,我其实要谢谢你,你这回太耀眼,连我都有点被你比下去了,而你又是个压根没有什么军权的文人,这对我的结局来说,倒是一件好事,相当于我肩上的压力小了许多,但就像我刚才所说的,老夫这个岁数,其实什么都看得淡了,便是这条老命,其实也没多在乎,也就只有后辈子孙,能让我真正动容一些。”
    “我家的子孙,三个儿子都是武人,官家看在我的面子上无论如何也不会为难他们,最少混个小官终老是没问题的,但同样,不入禁军体系,终究还是不会有什么大出息,用不了几代,我王家也就泯然众人了。”
    “其实平平安安,未必不是福分,可是如今这势道风云变幻,如老夫这般,生于唐朝,如今都特么换了七家天子了,若身边没有这几万百战精兵,还不早就让人给撕了?都说我对部下放纵宽仁,可没了他们,我这个节度使算个屁啊!将来若天下真的再有剧变,凭他们的本事,就是官家不收,他们也控制不住忠武军。”
    “我若真因为‘宽仁’而获罪,这些将士们或许会念着点我的好,将来他们的日子能好过一些,不过这年头,隔代的恩义也就那样,其实并不太靠得住。”
    “但好在,我那个孙子不错,我听教导他的几个先生说,这孩子将来考上个进士什么的希望很大,而现在谁还看不出来,未来的朝堂,文官是你们孙家父子两人的天下了,如果你愿意照拂他,我自然也不介意卖你个面子,几个月后,等南诏,哦他们现在好像叫大理,等大理打得差不多了,我将战死在大理境内,将西南交托给崔、刘二人,这样,我死后应该也能追个异姓王。”
    “王……王老将军,何必……何至于此啊。”这王全斌,居然要用余生老命,来换一个孙悦的承诺?
    “咱们这位官家啊,心比谁都大,他那强干弱枝之心路人皆知,我们这些手里还有点实权的节度使,早死一点其实反倒是好事,只是身后事托付给你,你也得让我放心才行啊。”
    王全斌这是要孙悦开价了,毕竟这跟慕容延钊不同,他与王全斌之间全无恩义,这么大的事儿只靠口头承诺,人家肯定不放心。
    “我明天就和凯哥儿结为异姓兄弟。”
    王全斌点了点头,却道:“不太够。”
    孙悦想了想,道:“还请王老将军,为我取个表字。”
    孙悦今年十三,还没到取表字的年龄,不过以他今天的地位,没个表字确实已经不太方便了,通常来说给人取表字这活,都是师长,最起码也得是个半师,甚至孙悦的表字如果不出意外肯定会是赵匡胤亲自给他取,如今他将这个权利交给王全斌,几乎等同于向天下人宣告,他与王全斌有半师之谊了,孙悦这所谓的白袍名将,也就有了师承。
    毕竟,他名义上的老师赵普也是个文人,真正的授业恩师魏仁浦还是个文人,枢密院的文人就算在战略上再怎么厉害,实际作战中肯定跟那些真正的武人没法比。
    到时候,不管事实是怎样,天下人都会认为,孙悦这一身打仗的本事,是王全斌教的。
    如此一来,哪怕是单纯为了德行名声,孙悦也得对王家后人多多照拂,要知道这年头文人如果没有个好名声,那是很难混的。
    王全斌满意的大笑,与孙悦再干了一碗酒水,然后充分发挥了他沙陀人的文化功底,在孙悦一脸黑线的目光中,给他取字:化龙。
    孙悦特么的感觉自己简直想死。
    这两个字倒是不犯忌讳,因为这两个字已经烂大街了,比如慕容延钊,他就字这个,还有何继筠,党进,这些名垂青史单独列传的大将,都字这个。这些武将动不动就字化龙。
    有点类似于后世的张伟,这是个喊一嗓子都不知道你丫的叫的是谁的破名字。
    这特么王全斌也太腹黑了吧。
    这破字,一听就知道是他给取的,毕竟沙陀人么,他们的皇帝都不识字,你还指望着他能有什么文化,而这么难听,如此一般的表字,孙悦都接受了,在外人看来,这得是什么样的交情啊。
    他分明就是在用这样一个极其一般,极其破的破名字,在绑架他的名声。
    但孙悦还得认,于是,从今以后,他就字化龙了,也正是因为这个字太破,基本上一辈子就没什么人叫过。
    价钱谈好,剩下的就到了实施的阶段了,孙悦跟王全斌道,这次回京会让曹彬把王凯寻了个借口留在身边,只等什么时候王全斌‘牺牲’,什么时候就让他进枢密院。
    而王全斌也答应孙悦,一会他睡一觉醒醒酒,身体就会‘痊愈’,帮着平息这场兵变,亲手斩了那个叫王继涛的混账。
    这勉强也算得上是一场宾主尽欢了。
    却听王全斌最后叮嘱道:“再跟你说两句真心话,老头子没什么文化,但这辈子见得多了,这些话或许还能值两个钱。”
    孙悦也笑道:“您都是我半师了,也是该指点我一点东西了。”
    “我之前跟你说道冯道时,你好像颇为不屑,怎么,你也觉得此人品节有亏么?这势道改朝换代这么频繁,难道还要讲究什么身死殉节么?如果这样算的话,你那恩师魏仁浦不也是后晋出仕的么。”
    “这个……咱们自己人之间也就罢了,但他毕竟对契丹也……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吧。”
    王全斌可能是真没理解,挠挠头,道:“这是什么意思?侍奉契丹怎么了?莫非你想说民族仇恨,说他是汉奸?可是,这天下三十年前,还是我们沙陀人的啊。”
    哈?
    孙悦愣了一下,好半天没反映过来,但细一寻思,似乎还真是如此,他从后世而来,从没觉得沙陀人不是自己人,那是因为沙陀人在不久之后就彻底消失了,甚至现在也消失的差不多了,等王全斌和符彦卿一死,或许天下人就都不记得这么个种族了,可是对当时人来说,沙陀和契丹有什么区别?
    因为沙陀人对汉人好?可是契丹人对汉人其实也不差啊!
    “可是那契丹人,毕竟是咱们的敌人。”
    “你觉得,契丹人是被谁打跑的?”
    “当然是刘知远啊。”
    “真的是刘知远打跑的么?契丹铁骑何等雄壮,就是现在的大宋也未必就敢说能打得过他们,老刘他何德何能?我来告诉你吧,那是因为耶律德光攻占开封之后,没有屠城!
    契丹人无饷,对将士来说出征唯一的目的就是抢,可是耶律德光却严禁契丹人抢劫,契丹人只好四下在山间田间进行抢劫,结果激起了民愤不说,契丹人自己也觉得没意思,一百个乡间人,也不如一个开封人富啊。结果刘知远一起事,契丹兵都懒得打他,士气低落到了顶点,这才有了后晋。”
    “这……特么还能这样理解么?”
    “那你说,当年的耶律德光,为什么没有屠城?”
    “因为……冯道?”
    “对啊,就是冯道忽悠的他啊,所以你说,打跑契丹人的,到底是老刘,还是冯道?况且老刘是沙陀人,耶律德光是契丹人,他们可都没有屠城,反倒郭威是汉人,屠了三天。”
    “…………”
    “所以我之前说你像冯道,并没有半点讥讽的意思,事实上,你也真是像他,如果易地而处,把你跟冯道换一下,这事儿你干不干?我也真希望你能成为第二个冯道,这样,我家孙子跟着你我才放心,你这孩子是读书读的有点傻了,回去好好琢磨琢磨我的话去吧。”
    孙悦木然的点了点头,出了门,他今天受到的教育实在是有点多,好多以前觉得理所应当的,全都被无情的推翻,他感觉,他的世界观都有点崩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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