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河
    滹沱河位于饶阳之南,激流奔腾,宽约数百米的河面终于将我们这群精疲力竭的亡命者挡在了河边。
    寸步难行,王霸奉命前去探视,回报的结果让人心寒发抖――河水湍急,河面上没有一只渡船。
    邯郸的追兵已然逼近,自从我们的行踪在饶阳曝露,已经完全处于挨打被追的境地。要想活命,逃亡的脚步就一刻都不能停留,哪怕累得连气都喘不过来。
    不想死,就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跑,一刻也不能停!
    然而
    滹沱河!
    绝情的滹沱河将我们硬生生的堵在了河岸。
    身心皆疲的众人接受不了这么残酷的打击,逃亡的士卒日渐增多,这些逃散的人一旦遇上邯郸的追兵,我们的行踪便会被立即发现。
    在风雪中昼夜兼行换来的代价是惨痛的,蒙霜犯雪,裸露在外的肌肤全都冻裂生疮,尤其是脸上,每每张嘴说话牵扯到脸部肌肉,都会感到一阵钻心的疼。
    这一日我随王霸再探滹沱河,仍是一无所获,无法找到船只就无法渡河,无法渡河就意味着我们只能等死。
    “大司马!”
    “元伯!”见到我们回来,刘秀等人立即一拥而上“如何?可找到船只?”
    我刚想摇头,王霸却突然说道:“用不着找船只了,河面已结冰!等雪再下个一夜,把冰冻实了,明晨即能渡河!”
    “真的?太好了!”刘秀如释重负,众人难掩欢愉之情。
    我死死咬着唇,直到舌尖舔到一股腥味。
    王霸撒谎!河面根本未曾结冰!但是,如果他不这么说,人心离散,不用等到明天天亮,所有士卒便会逃得一干二净。
    这一晚,躲在避风的破草庐内,我含着眼泪默默的依偎在刘秀怀中,听那北方呼啸了一夜。
    “秀儿,还记得昆阳之战么?”
    “嗯。”他抚着我的长发,低喃。
    身旁躺着一干将士,鼾声此起彼伏,我们两人独自小声耳语。
    “那一日我曾祈祷上苍有灵,能出现神迹,结果”我涩涩的吸气“你说我背上有纬图,那是不是代表着我的心愿,上苍都能听见?如果这是真的如果纬图真的有那么神奇,我希望神迹能够再一次”
    我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他用力抱紧我,粗重的呼吸激荡在我耳畔:“我知道其实滹沱河并没有结冰”
    我捂着嘴恸哭流涕,呜咽的憋着气,泪如雨下:“秀儿我要你活我只想你好好活着,哪怕得用我的命来换”
    他重重的吸了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我抱在怀里,恨不能将我揉入他的身体,融入他的骨血。
    北风,凄厉的尖啸了一夜。
    这一夜,我在绝望的心碎中沉沉渡过。
    身畔紧紧相拥的是我的夫!
    秀儿我愿拿命来换你生的希望!
    只因为我爱你
    雪,漫漫飞舞。
    众人欢愉的笑脸绽放在这雪花飞絮的寒冬,唯一没有笑的,是刘秀与王霸。
    后者震惊,前者沉默。而我,则漠然的倚在岸边的石壁上,静静的望着停止咆啸的滹沱河。
    神迹再次出现!
    滹沱河一夜冰冻,虽然河面上的冰层还不算太厚,然而从我站立的地方一眼望到彼岸,耳边已再无任何河流流淌的水声。
    滹沱河结冰了!
    邓禹与冯异指挥着士卒挖来细沙撒在冰面上,先把马匹、车载陆陆续续的运到对面,看着冰面上一步三跌,小心翼翼的犹如企鹅般的笨拙身影,我心里却是带着一种难言的苦涩。
    刘秀与冯异交代了几句话后,转身向我走来,看着他一步步接近,我不禁一阵紧张,双手交叉,十指拢在袖管内不住绞着。
    他在我面前站定,目光平静,脸上殊无半分笑意,这样严肃的刘秀是十分骇人的,长期沉淀的气势像是陡然从他微笑的面具后面喷发出来,牢牢的罩住了我。
    我无法动弹,屏息低头,不敢去看他。
    打从昨晚承认自己的心事后,我便不敢正面面对这个男人。
    他是我的丈夫,也是我喜爱的男人!
    我爱上了他,在无知无觉中竟让自己放下了如此深沉的感情,这在以前是我完全不敢想象的事情。
    我爱上了一个古人!一个两千年前的古人而他正是我的丈夫!
    妻子爱丈夫,天经地义,然而我们两个的相遇,命里注定相隔了两千年。
    我该放弃,还是该继续爱下去?又该如何继续爱下去?
    我很迷惘,对他,对我对我们的命运,我们的将来,迷惘得看不到下一站在哪?
    我从未体现过如此疯狂深刻的感情!但是我无法欺骗自己,我是真的爱着他!
    可是秀儿,你呢?你对我可也
    胳膊一疼,刘秀使劲攥住我,将我一路踉踉跄跄的拖下河。结冰的河面滑得站不住脚,即使事先已经撒了黄沙,在两脚已冻得发麻,根本无法再有良好的抓地感时,也很难保持平衡。
    更何况,刘秀根本就没让我好好的找到平衡感。
    他头也不回的使出蛮力硬拖着我在冰面在滑行,这么粗鲁的行为简直一点都不像是我认识的那个刘秀。
    滑到河中央时,我终于忍不住喊了声:“痛”
    攥着我的那只手猛地一震,他终于回过头来,并且松开手:“对不起。”
    我没有要责怪他的意思,可是他眼中强压的怒意与懊恼,却像根针一样扎进了我的心里。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动怒?他的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就算他当真还在生气,至少我刚才已经提醒了他,他也意识到了,所以他的情绪很快便收敛起来,瞬间恢复如常。
    嗒!嗒!嗒
    脚下踩着的冰层微微振颤,沿岸的地平线上陡然出现一片黑压压的乌云,邯郸的追兵犹如天降!
    我和刘秀面面相觑,在下一秒骇然失色。
    “快跑――”
    几乎是同一时间,我俩扶持着向对岸狂奔,脚下一路打滑,我们连滚带爬的跑完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一百米。
    身后金鼓齐鸣,我喘着气回头,却见身后的追兵也已下了河面,摇摇晃晃的开始踩着冰面追击逼近。
    离对岸还剩七八米远,岸上的部将声嘶力竭的呐喊尖叫,邓禹急得跳脚,若非王霸、铫期死死拽住他,他早纵身跳下河来。
    心跳如雷,脚下一滑“啪”的声,我摔了个狗啃泥,刘秀急忙拽着我的胳膊拼命拉扯。我趴在冰面上,手掌刚刚撑起,只听一声清脆的“噼啪”声响,掌心下的冰面居然裂出一道白色的缝隙。
    我魂飞魄散,刘秀拦腰将我抱起。
    就在那个霎那,噼啪声如爆竹般接连响起,不等我反应过来,身后一阵巨响,滔天水声震动,激浪溅起的水滴淋到了我头上。
    惨呼声,尖叫声,怒吼声,马嘶声,各种各样恐怖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滹沱河面如同一座濒临崩溃的死亡之谷!
    刘秀抱着我冲向对岸,脚下的冰面迸裂速度惊人,转瞬来到脚下,就在离河岸一步之遥的距离,我们脚下踩着的最后一块冰面崩塌了,我的身子一沉,直觉得往下坠去。
    “秀儿――”我嘶声尖叫。
    右手一紧,我的两条腿自膝盖以下没入刺骨的河水中,刘秀右手五指抓住了堤岸旁一块凸起的石块,左手紧紧与我右手相握。
    湍急的河流将我的身子冲激得左右摇晃,刘秀赖以支撑的那块石头随时有松动的可能,我仰头凝望,岸上的人趴在地上,试图从上面去抓刘秀的胳膊。
    可是,他的右臂有伤两个人的重量无论如何也不是一条伤臂能够负载得起。
    “放手”我低低的说。
    右手一痛,他拼尽全力的抓握,捏得我五指剧痛。
    “放开我”那一刻心里突然像是松了一口气,居然一丝恐惧也感受不到了,我坦然的仰望着他淡淡的笑。
    昨晚说过的话犹自回荡在耳边:秀儿我要你活我只想你好好活着,哪怕得用我的命来换
    我愿拿命来换你生的希望!
    我放弃的将五指松开。
    他似有所觉,?目裂眦,眸光中射出前所未有的决绝:“你若放手,我亦放手你若上天,我必上天,你若下水,我必下水你在哪我在哪”
    心猛然一颤,刹那间眼泪夺眶而出。
    右手五指最终重又握拢,十指交缠,牢不可破。
    上游河面上冲下大量碎冰,不时与我的身体撞击在一起。我咬紧牙关,屏息强忍住双腿撕裂般的疼痛,大约撑了五六分钟,岸上的冯异终于想办法够到了刘秀的手臂,众人齐心协力的将他拖了上去。
    我全身麻木,牙关叩得铁紧,刘秀的左手始终与我的右手紧紧缠连在一起,等到大家一把我拉上岸,刘秀猛地将我紧紧搂在怀里。
    他的怀抱温暖而又结实,我打了个寒噤,飘散的意识稍许清醒,浑身发冷,牙齿开始咯咯打颤。
    河面一夜结起的薄冰层负载不起邯郸大批的追兵,尽数崩溃,半数以上的士兵全部落入水中,惨呼挣扎,水面上扑腾一片。岸上剩余的追兵除了忙着救人外,只能隔河破口大骂,以泄愤恨。
    “我们走!”刘秀将我打横抱起,起身时右臂一颤,无力的垂下,险些将我摔落在地。
    “给我!”邓禹从旁伸出双手“我来抱她!”
    刘秀面无血色的冲着邓禹柔柔一笑,手下却没任何动作表示要把我交出去。
    两人目光胶着,雪花飞舞间似有一层虚幻的迷离,阻隔住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冯异低着头走了过来,用那独有的磁石般的天籁之音叹道:“我来吧。”说着,伸臂过来接我。
    这一次刘秀没有拒绝,他将我移交给了冯异。
    冯异的怀抱比刘秀的还要柔软温暖,我不停的打着冷颤,贪婪的汲取着他身上所有的热量。
    “别担心,一会儿就好!”冯异抱着我上马,敞开麾袍将我紧紧裹住,牢牢的拥在怀里“我保证不会让你再有事!”
    指路
    相传周武王伐纣,与八百诸侯在孟津会盟,兴兵灭商,在渡过孟津之时有白鱼跃入武王乘坐的行船,从此便留下一个“白鱼入舟”的故事,传至后世,白鱼入舟被引喻为殷亡周兴一种吉兆。
    王霸的一次扯谎,结果滹沱河当真一夜结冰,他在后来跟人绘声绘色的说起这件事时,一直拿“滹沱冻结”与“白鱼入舟”相提并论,久而久之,这件事已被渲染得神乎奇迹。
    刘秀因王霸的急智表示赞赏,当即任命他为军正,赐爵关内侯。这些以更始帝名义所封的官职对处于风雨飘摇的众将而言,效用或许还不如赏赐一块麦饼。
    我们终于平安渡过了滹沱河,虽然冰破的时候,有一些没来得及上岸的随从跌进滚滚河流,生死未卜,即使侥幸逃过劫难的人也都是元气大伤,然而总体说来,能活着过河总比死在河里,或者落在邯郸追兵手里要强出百倍。
    但是过河之后,我们并未因此脱困,马上面临新的状况――天寒地冻,一路蓬断草烂,满目的萧瑟凄苦。茫茫四野,鸷鸟休巢,征马彷徨,地阔天长,却远不知归路在何方。
    我们迷路了。
    临时躲避在一处废弃的茅庐内,看着庐外的无声的大雪渐渐变成飘摇的细雨,听那雨声打在茅庐顶上的沙沙声,怎不叫人倍感凄凉。
    冯异将私藏的一点麦饼用水泡开,加了些不知名的野草,烧了一大瓮的麦饭,邓禹负责生火,众人将湿衣脱下烘烤,草庐内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
    我的双腿被冰水冻伤,膝盖以下完全没了知觉,痛觉延续到了大腿,每日疼得我坐立难安。这两天一直是冯异在照顾我,几乎吃喝拉撒我都得找他。一开始我还心存别扭,但刘秀身为大司马,是队伍的领军者,不管到哪都得由他主持大局,不可能二十四小时只绕着我打转,做我的私人保姆。
    邓禹倒是一逮着空暇便来陪我聊上两句,只是冯异防他跟防狼似的,只要他一靠近,便会毫不客气的沉着脸。
    我当然知道冯异在担心什么,从那日我知晓他看到我与邓禹的分钗之约起,我就知道他会成为捍卫刘秀利益的坚强后盾。
    最后在这种无可选择的环境下,我不得不学会自我催眠,漠视冯异的性别归属。时间相处久了,我渐渐发现就算是开口跟他讲要上茅厕这种窘迫私密之事,我竟也能说得脸不红心不跳,脸皮堪比城墙。
    这场雨足足下了一天,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停止,大家勉强打起精神重整出发,然而失去了方向的逃亡队伍就像嗅觉失灵的猎狗,不知何处才是生路。
    一上午的时间全花在走走停停,进进退退的寻找出路上,现在河北遍布刘子舆的爪牙,别说我们这会儿迷路不知身在何处,就算真了解自己所处的位置又如何?我们无路可逃!既无法逃回洛阳,也不知该去投奔谁!
    原先还有个耿弇堪当北道领路人,可是自从上次逃亡后他便失踪了,至今下落不明,生死难料。
    “有人!”走在队伍最前面的一名随从大叫一声,顿时弄得所有人神经兮兮的竖起戒心。
    “何人?”刘秀从轩车上站起身,目视前方。
    打探的人很快一溜烟小跑回来,笑逐颜开:“禀大司马,是位白衣老者!”
    “单单老者一人么?”
    “是,并未见他人踪迹。”
    众人皆是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正欲过去寻访老人问路,哪知前头山路上,一名白衣老者态拟神仙般的向我们缥缈行近。
    老人年近花甲,须发皆白,粗布长衫,风采卓然,仙风道骨,叫人见之顿生好感。可他这副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位山野村夫,如此突兀的出现在这种杳无人烟的地方,着实让人起疑。
    “老丈!”刘秀原要下车拜见老者,却被邓禹拦阻,同时祭遵、铫期、王霸等人也都有意无意的成品字形状将刘秀乘坐的轩车守护住。
    其实不能怪他们几个过于谨慎小心,就连精神萎靡不振的我都已隐隐觉察出这位白衣老头的来历不简单。瞧他的年岁明明已相当老迈,然而精神矍铄,走起路来步履轻盈,完全没有老年人那种力不从心的感觉。
    那老者并不言语,只是捋着自己雪白的胡须,满是橘皮皱纹的脸上和蔼可亲的笑着,笑容却似乎别有深意。
    过得片刻,不等人发问,他突然举手朝刘秀深深一揖,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不由让人震惊,那种无法捉摸的神秘感更加浓郁的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老人直起身,手却未曾放下,身子微侧,竟是面朝我所在的方向,又是一揖。
    我无措茫然的左右观望,却发现自己身边除了牵马的冯异再无他人,他这是在对我行礼,还是对冯异?
    需知汉代礼仪相当讲究,尊老敬长,是为做人道德最基本。那老头实在没道理在荒郊野外,对一群陌生而落魄的年轻人如此屈尊行礼。
    行完礼,那老者突然伸手朝南一指,发出从头到尾第一声,也是唯一一声呐喊:“努力!信都郡为长安守,离此只余八十里!”
    众人皆是一愣,也不知是谁先发出一声惊喜的狂笑,然后大家兴奋得一齐跳了起来,欢呼雀跃,喜悦之情难以言表。
    信都郡仍属更始汉朝,居然没有投靠邯郸!
    在这种走投无路的绝境,还有什么比听到这个消息更让人振奋的?
    眼里热辣辣的,我差点又没能忍住眼泪,刘秀无意似的回眸冲我一笑,欣慰之色在他眼底闪烁。
    这个消息太过振奋人心,结果分心之余,谁都没再去留意那个来历不明的老人,等到有人回过神想找他再问个清楚时,却骇然发现老人不见了!
    来时蹊跷,去时诡异!
    我背上一寒,虽是无神论者,脑海里却没来由的冒出一句熟悉、滑稽的电影台词――神仙?妖怪?谢谢
    “神人也!”也不知谁多嘴,居然当真把我心中所问的答案给念了出来,顷刻间眼前伏倒一片,数十人接二连三的拜倒。
    我满脸黑线,在这个谶纬盛行的封建社会,再没有比万能的神仙更能合理的解释各类离奇事件,从而愚昧大众,消除众人疑虑。
    如有神助!今时今日,我总算真正领会这个词给人带来的震撼力了。跪拜在地上的那些随从们在前一刻还是灰心丧气,一副世界末日来临的颓丧模样,现在却是一脸誓死效忠的表情坚定不移的望着刘秀。
    我将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滚过,最后落到刘秀身上。原指望他比别人冷静些,面对这种事情能够客观些,可惜我错了!
    我竟忘了,刘秀再冷静理智,他毕竟仍是个两千年前的古人,是个受古代文化熏陶的汉代男子,而不是我这个从小接受21世纪科学教育的现代人。
    他跟我不一样!我们之间终究隔了两千年前的差距!
    影士
    刘子舆称帝后,河北豪族望风而从,唯有参与过昆阳大战的信都太守任光、和成太守邳彤二人领兵固守城池,不肯归降邯郸政权。
    然而这两郡的兵力却是异常薄弱,孤城难守,信都郡犹如刀尖行路,岌岌可危。
    就在我们得“仙人指路”后没多久,在前往信都郡的路上遇上了邳彤派出的两千精骑接应,沿途一路护送至信都。任光亲率部将李忠、万脩,等人出城相迎。不久邳彤也从和成赶来相会,为刘秀接风洗尘。
    逃亡将近月余,终于让溺水垂死挣扎的我们又缓了这口气,虽说信都也并非是个理想的安身之所,但好歹不用再过风餐露宿的逃难生活。
    我的腿伤比想象中要厉害许多,请了城中许多医生前来诊治,效果都不算很理想。困境时满脑子想的只是要如何活下去,温饱问题得到解决后,我开始为久治难愈的腿伤揪心。
    如果一直治不好,是不是我下半生就得一直躺在床上无法动弹?我的跆拳道,我的理想,我的抱负,我的希望,甚至我的爱情,都将统统化为泡影。
    那段时间刘秀很忙,整天和部将们商量着是冒险带着少量的信都兵力冲破重重关隘,杀回洛阳,还是继续留在河北,以命相搏,保全二郡?
    邯郸离信都很近,危机并没有消散,无论是走是留,未来的希望都是微乎其微的渺小。
    白天的时候刘秀一直不曾露过面,甚至连邓禹、冯异、邓晨等人也找不到人影,他们丢下我一人住在传舍,虽然每天都会有医生来探诊,但这种压抑的封闭式生活马上就让我感到一种欲哭无泪的绝望。伤痛拖得越久,我的情绪越消沉。
    更始二年二月,寒冬已经逐渐远去,可我的心却仍困在冰冻中没有走出来。
    夜深了,又一个无眠的夜晚。我闭着眼睛,耳朵却凝听着门外的动静,为了避人耳目,刘秀白天脱不开身有时便会在晚上悄悄过来。
    他来瞧我,却始终没有打扰我,每次他都以为我沉浸在睡眠中,殊不知我因为伤痛睡眠极浅,房间里稍有异动我就立即惊醒了。他不点烛,也不说话,只是坐在我的床头默默的看着我,有时候会待一晚上,有时候却只停留短短几分钟。
    我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却没法猜透他的心思。
    门上轻轻一响,我心微微一跳,赶紧翻了个身,脸朝内背朝外。这道门外日夜有人守卫,只是大门却始终未曾上闩。
    等了十多分种,等得我一颗心按捺不住怦怦狂跳,房里却没有任何动静,连进房的脚步声,或是些许呼吸声都没听见。
    难道他不曾来?或是已经走了?
    我猛地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漆黑的房间内有团黑影一闪,显然被我突如其来的反应给吓了一跳。我刚想笑,却突然意识到有点儿不对劲――房间里除了我和那个吓得弹跳的黑影外,还有一个影子,靠在墙角一动不动的站着。
    “谁?”我下意识的将手伸入枕头底下摸剑,房里的人绝对不可能是刘秀或者其他我认识的人,这种外来入侵的危险气息让我整个神经都敏感得颤抖。“什么人?!”
    “姑娘”衣袂?o?,那个离得稍近的人影向前踏了一步,敛衽行礼。
    声音不高,是个男声,一声简简单单的称呼令我呼吸一窒。我的身份向来隐藏得极好,就算是一路逃亡,同行的人也没瞧出丝毫破绽。
    他如何知道我是女的?既能知道我是女的,那我的身份理应也瞒不过他,为何他不喊我“夫人”反称我“姑娘”?
    “你们是谁?”听他的口气似乎并无恶意,若是真有歹意,我双腿伤废,无法移动,他们要对我不利,当真易如反掌。
    “兹!”那人晃动火绒,一丝光芒在漆黑的房内乍然跳起,照亮了四周丈圆距离。
    借着火光,很清晰的看到一张年轻的脸孔,五官端正,面相淳朴,只是我对这张脸毫无印象,不像是刘秀军中的将士。
    “姑娘!”他手举着火绒,突然双膝落地,竟是朝着我跪下,拜道“小人尉迟峻拜见姑娘!”
    我不明白他搞什么玄乎,决定以静制动。
    他指着角落里那人说道:“这位乃是程老先生!”
    角落的影子终于动了以下,作揖行礼:“程驭见过刘夫人!”
    这个声音听起来十分耳熟,脑子里灵光一闪,我脱口惊呼:“是你!”
    那人笑道:“夫人好耳力!”顿了顿,指使尉迟峻“子山,把灯点上吧。”
    尉迟峻应了,随后将室内的蜡烛一一点上。房间能见度大增,程驭一身白衣,长髯飘飘,我嫣然一笑:“那日承蒙老丈指出生路,大恩大德,阴姬在此拜谢!”
    “不敢当的!”程驭笑道“老夫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子山!”
    “诺。”尉迟峻躬身上前,左手摊开,掌心露出一物。我愣住,盯着那东西看了老半天,低头从自己的腰佩解下那块阴兴送我的银质吊牌。
    两物相比,除了尉迟峻手中之物材质乃是木胎漆器外,大小、图案、文字无一不同。我倏然抬头,睃了眼尉迟峻,又侧头扫了眼程驭,心中的困惑已然解去大半。
    尉迟峻低头道:“小人专事河北诸务,原先对外的身份乃是饶阳城南门长”
    “啊?!”
    “那日小人无意间瞧见姑娘腰间吊牌,始知姑娘乃是主公遣至河北与小人接洽之人,只是当时情况危机,由不得与姑娘相认,多加解释。小人为助姑娘顺利走脱,于是杀了那名驿吏,又命手下影士在城中放了几把火,扰乱秩序”
    “难怪那日迟迟未见追兵”我喃喃自语,因为太过激动而脸色潮红。如此说来,在下博城西,程驭突然现身来了招仙人指路,也并非是什么如有神助等等虚幻无边的怪诞,他本是有意前来助我们脱困,所以特意等候在下博。
    阴家的情报网影士原来竟是如此神奇!
    虽然还不是太了解,但我似乎已经有一点点接近它的系统内部了。忍不住低头摩挲着那块银质吊牌,想着临走阴兴送我时的古怪表情,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暖意。
    “子山已混入信都军中,刘夫人可借机将他调到身边做事,今后有他在,想必定能助你一臂之力!”
    程驭的一番话令我精神大振,喜出望外道:“若能如此,那真是太好不过了!”
    程驭笑道:“老夫对影士之事不便插手,此番前来,只为受人所托,替夫人疗治腿伤而已!”
    我心中一凛,程驭此人怎么看都不像是普通人,隐隐有股世外高人的仙风道骨。我本不信阴家能网络到这种淡泊高人效命,果然听他口吻,不过是受人所托。指路也好,救命也好,都算是还人情债,只是不知这个所托之人,是阴兴还是阴识?
    “老先生精通医术?”
    “略知一二。”
    我把身上的被褥掀开,正欲卷起?f管,尉迟峻猛地把头侧向一边,程驭阻止道:“夫人把手递给我,我给你把把脉”
    程驭的看病手段与普通医生一般无二,末了,同样开出药方。他没把写有药方的木牍给我,直接交给了尉迟峻,并且细细嘱咐了服药的细节。
    他在说话的时候,我分心想着其他事,没仔细听清他说了些什么,等他讲完,我终于忍不住问道:“刘子舆真的是成帝的儿子吗?”
    程驭与尉迟峻面面相觑,半晌,程驭轻轻一笑:“你们聊吧,老夫先走一步。”不等我挽留,他竟是扬长而去。
    “先生”
    “程老先生并非影士,他离开是为了避嫌。”尉迟峻一本正经的回答“邯郸称帝的刘子舆并非成帝之子,他原是邯郸城中一名卜卦算命的相士,姓王名昌,人称王郎。赵缪王之子刘林投奔刘秀不成,心生怨怼,是以找了王郎冒认成帝之子,两人兴风作浪,已招揽北方各郡兵力不下数十万。”
    我嘘唏长叹,其实邯郸政权已然做大,现在不管是真子舆还是假子舆都已经不是很重要了,河北的豪强愿意相信王郎是子舆,他就是真子舆,假作真时假亦真。
    “现下时局如何?洛阳那边可有什么最新的消息?”
    “回姑娘,昨日收到消息,汉朝更始帝已迁都长安!”
    “什么?他已经迁都了?”
    刘玄如果在这个时候迁都,代表着我们回洛阳的可能性降为零,刘秀若不想死,只得全力坚守信都。
    逃回洛阳的希望彻底破灭了!
    “是。李松担任先遣,护送文武百官尽数迁至长安。更始帝入住长乐宫,封赏刘姓宗室六人为诸侯王,又封了十四人为异姓王。”尉迟峻抬头瞄了我一眼,见我未有表示,于是继续补充道“这六人乃是定陶王刘祉、宛王刘赐、燕王刘庆、元氏王刘歙、汉中王刘嘉、汝阴王刘信”我仍是没吱声,尉迟峻索性一鼓作气“十四位异姓王分别是比阳王王匡、宜城王王凤、胶东王朱鲔、淮阳王张?n、邓王王常、穰王廖湛、平氏王申屠建、随王胡殷、西平王李通、舞阴王李轶、襄邑王成丹、阴平王陈牧、颍阴王宗佻、郾王尹尊。”
    我两眼发直,在听着那些熟稔人名后,手指收拢握成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疼的却是心:“他们也配封王?”
    “这十四位异姓王,除朱鲔表示自己非刘姓宗室,不肯领受外,其余皆已受封,不日将传檄郡国,大赦天下。”
    尉迟峻显然没能领会我心中的痛恨源自何处,他虽然机敏能干,却远不会明白那一个个令人厌恶的名号之后,掩藏着我多深的憎恨。
    “这些这些原该是他的都该属于他”我握紧拳,一拳捶在床上。
    “姑娘是指大司马刘文叔?”
    我闭了闭眼,黯然:“我累了,明天我会想办法把你调到身边。”
    “诺。”
    疲乏的躺倒,顾不得等尉迟峻离开,泪水已然难抑的自眼角落下,沁湿枕巾。
    他们都忘了你了
    这些原是你拿命拼回来的!原是你应得的!可是他们现在却享受着你拿命换回来的江山,一个个封王拜侯,荣耀扬名!
    天下的人,还有多少记得你?还有多少记得你刘縯――刘伯升!
    伯升,看着我!终有一日,我定要叫这些害死你的人血债血偿!这笔血债要从他们身上一个个的讨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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