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蔳随着人群,远远看着吴二郎,内心一片茫然。

    没多久,她就听说吴家和范家结成了亲家。

    她挥退丫鬟,将两人先前的书信尽数烧掉了。——前几年,两人书信往来,信件并不算少。虽说兄妹相称,讨论文字,坦坦荡荡,并无可避人之处。但是,现下很明显,这书信已经不适合再留着了。

    吴二郎曾随着姑母吴氏来忠靖侯府看望二太太李氏。李氏传话给谢蔳,说吴二郎要见她。

    谢蔳毫不犹豫就拒绝了。事已至此,即使见上一面,又能如何呢?更何况,吴二郎已然是别人的未婚夫婿,他们又不是正经的表兄妹,应该避嫌才是。

    她病了一场,不算严重,不过是借着养病的由头数月不见客。

    手帕交卢馨月告诉她,吴家和范家的亲事定在年前,又吞吞吐吐转达了吴二郎致歉的话语。

    “蔳娘,他说是他对不住你,让你找个好人嫁了吧。”

    谢蔳微微昂起了头,并不说话。半晌才轻声说道:“我知道的。”

    他们无媒无聘,又无婚约,她有什么理由替他守的?他既娶了旁人,那她也嫁别人好了。

    谢蔳及笄后,谢家很快就给她定下了一桩看起来还不错的亲事,是连家的公子连岳。连岳比她大了两岁。她听大哥怀仁说,连公子文质彬彬,待人和善,是个良人。

    连公子的确是个良人。他们成婚后,相敬如宾。虽然婆婆偶尔会刁难一二,但是丈夫体贴,帮了她不少。可惜的是,成婚后才一年左右,连岳就染上了重病。

    谢蔳端汤奉药,细心照顾,然而连岳还是撒手离去。谢蔳年纪轻轻便做了寡妇。夜深人静时,她也会精神恍惚,想老天真是薄待她。差了那么一步,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结果。

    她的母亲王氏抱着她哭泣不止,说不该给她许下这么一桩亲事,说若是嫁给了吴二郎,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

    谢蔳却摇摇头:“娘,说那些都没用的。是命,都是命。”

    她替连岳守着,想着过几年,再从连家旁支过继一个孩子在膝下,亲自抚养,这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

    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她的公公外调,会远离京城。谢家跟连家一商量,说她年纪轻轻,原不必如此。连家也是厚道人家,准许谢家接了她回家去,在娘家也是一样的。

    于是,谢蔳再次回到谢家。这一回,她不再是谢家娇养的千金小姐,而是丧夫的寡妇。她不再住回自己原本的房间,让母亲另寻了一处院子,每日青灯古佛,不问旁的事情。

    刚回娘家时,她也曾跟着祖母卫氏去上香,默默祈求来世幸福。然而,让她意外的是,她竟然遇见了范氏。

    看见范氏的第一眼,谢蔳下意识转头就走,不防竟被范氏给叫住了。

    “谢二姑娘!”

    谢蔳脊背挺直,口中却道:“你还是叫我连少夫人吧。”她缓缓转身,动一动唇,颤抖着唤出那句:“表嫂。”

    范氏面上笑容微僵,她勉强笑了一笑,让身边丫鬟后退。她则缓步上前,轻声道:“你别叫我嫂子,我,我叫你蔳娘吧。我,我知道你怨我……”

    “表嫂误会了,我没有。”谢蔳笑笑,矢口否认。

    “你怨我占了你的位置,怨我抢了二郎。我,其实我……”范氏语速极快,“我知道我欠你一句对不起……”

    谢蔳垂眸,心里一声长叹,然而说出口的却是:“表嫂在说什么?什么对不起的?哪有什么对不起?”

    范氏上前一步,直接抓住谢蔳的两只手,急切地道:“对不起,蔳娘,你别这样。咱们都知道的。其实我,我当年我也不知道。我也是被人陷害,我没有要跟你抢的意思……”

    谢蔳挣出手来,温柔一笑:“表嫂说的什么话?什么抢不抢的。是你的就是你的,没有抢这说法……”

    “是我的就是我的,可是,二郎他不是我的。蔳娘,我知道的。他心里记挂的人是你,真的是你……”范氏苦笑,“他根本就不想娶我的。你过得不好,他也不好受。我有个想法,不知道蔳娘同不同意。”

    谢蔳不愿意再听这些,她和吴二郎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如今吴二郎已有妻子,范氏说这些话又是什么意思?她肃了面容:“表嫂,我今日是跟着老太太上香,我出来透透气,也该回去了。”

    她转身欲走,却被范氏扯住了衣袖。

    范氏言辞恳切:“蔳娘,你可愿跟我娥皇女英共侍一夫?你虽然没有正妻的名头,可是吃穿用度都会和正妻无异。我会善待你,二郎也会……”

    谢蔳万料不到范氏竟然会说这样的话。她胸膛剧烈起伏,身体微微发颤,冷然说道:“我不愿意。”她神色稍微和缓了一些,轻声说道:“谢表嫂好意,可是谢家,断没有给人做小的女儿。”

    她抽。出袖子疾行,听得范氏在身后道:“难道你要我让出正妻之位吗?”

    谢蔳气愤之余竟忍不住轻笑。她扭过头,一字一字道:“我无心搀和你们夫妻的事情,对吴家少夫人的位置也不敢兴趣。先夫亡故,我没有再醮的念头。”

    自此事以后,她几乎不再出门。

    她隐约听说吴二郎与范氏感情并不和睦。对此她毫不奇怪,吴二郎的性子,被迫娶一个自己不想娶的女子为妻,又能有多欢喜?

    吴家夫妇如何,同她有什么相干?或许吴二郎对她而言,仍有特殊意义。但这不代表,她想再与他纠缠。

    她一孀居妇人,只要安安稳稳度过此生就可以了。其余的,不去想,也不能想。

    后来,四叔一家进京。

    再后来,出了谢萱和孙叔宁一事。谢萱在祖父祖母面前,提出让她谢蔳代其嫁给孙叔宁……

    谢萱这想法的确无稽,也没被采纳,但是谢蔳的母亲王氏却由此想到,是该给女儿再找户人家了。

    谢蔳还年轻,难道真要就这么青灯古佛过此一生么?当年新鲜水灵名动京城的姑娘,就要这么苦哈哈地捱日子么?

    王氏抱着女儿一通痛哭,先是埋怨吴二郎,后是埋怨丈夫眼光不行,最后又感叹女儿命苦……

    谢蔳终于有了松动之意,愿意再走一步,只是她有个要求。再醮的对象,必须经过她的同意。

    王氏哪有不允之理?当即说道:“正是这么说的,出嫁从夫,再嫁从己。你想自己做主,那就自己做主。怕只怕你眼光太高……”

    谢蔳摇了摇头:“娘,我心里有数的。”

    她如今年纪不小了,又是再嫁之身,恐怕也没什么可挑的。

    然而谢蔳答应母亲之后,才知道吴二郎的妻子范氏难产离世,一尸两命。

    母亲王氏、婶母李氏纷纷表示她可以同吴二郎再续前缘了。说这是天意,老天都看不得她孤单,这是老天在为他们牵线……

    可是,谢蔳不同意。

    她要再嫁,嫁谁都可以。但是那个人不能是吴二郎。

    对吴二郎毫无情意么?自然不是,但是就是因为还有情意,她才更不能嫁给吴二郎。

    王氏很是无奈,不理解女儿的固执:“你说他有哪里不好?若是你嫌弃他娶过妻,可你自己也是嫁过人的啊。你凭什么嫌弃他?”

    “不是嫌弃,娘,不是嫌弃,是过不了心里那道坎儿。”

    如果没有当年的旧事,谢蔳及笄后,自然会穿上嫁衣,嫁给吴二郎为妻。他们相识多年,又曾书信往来,彼此性情也都了解,他们肯定会恩爱美满。

    可是,偏偏中间出了那么一场事。他娶了旁人,她也嫁过旁人。她不认为他们还能在一起。

    破镜重圆的故事,她其实并不喜欢。

    谢蔳没法给母亲讲清楚明白,她只能坚持自己的想法,她再嫁的对象,不能是吴二郎。

    除了他,是谁都行。

    王氏气得不轻:“谁都行?你话别说太满。”

    没过多久,王氏就问女儿:“安定伯罗方,也可以么?”她瞅了女儿一眼:“罗家有提亲的意思。”

    谢蔳微愣,安定伯罗方么?

    安定伯罗方以丑出名,听说曾吓死过新婚妻子,还吓跑过小妾。容貌丑陋恐怖,可见一斑。不过听说罗方人不错,对下宽厚,且家中人口极为简单,除了他,再无旁人。

    然而谢蔳想了一想,却道:“可以。”

    “什么?!”王氏疑心自己听错了。

    却听谢蔳又一次说道:“我说,罗家可以。”

    王氏深吸一口气,半晌方道:“你,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啊——”

    放着有才有貌的吴二郎不嫁,却愿意嫁给丑陋的罗方,也不知道蔳娘心里是怎么想的。

    王氏原本只当女儿是赌气,可后来渐渐发现并非如此。蔳娘是真的不想跟吴家有瓜葛。

    这孩子,真是怪脾气。

    打听了安定伯,得知此人虽然相貌丑些,但是人还不错,家里也确实没有乱七八糟的关系。只是连帮衬的人都没有,也不大好吧?

    王氏与丈夫商量,谢衍却不以为意:“男人嘛,相貌丑俊又有什么打紧?至于吓死人,我见过他,我也没被吓死啊。哪有说的那么吓人,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

    见丈夫和女儿都同意,王氏也没办法,只能同意了。

    谢蔳虽然表示愿意嫁到罗家,但是也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定下了。她心说鳏夫与寡妇,倒也般配。

    第一回 出嫁时,她年纪还小,也不知道害怕为何物。但这一回就不一样了,这一回她心跳极快,手心里都是汗意。

    她不知道自己是害怕即将到来的未知的婚姻,还是害怕她面目丑陋的夫婿。她默念着罗方的名字,“罗方、罗方……”单听名字,也不像是相貌丑的啊。

    很快,她又自嘲一笑,什么时候姓名就能看出相貌美丑了?

    跨火盆时,她听到罗方在她耳畔说:“别怕。”

    声音醇厚,并不难听。她略略松了一口气,至少声音很好听,还是有优点的。

    第二次做新娘,谢蔳依然觉得疲惫。她坐在新房里,忐忑不安。一时恍惚,一时欢喜……

    她突然觉得不再嫁的话也挺好的,忠靖侯府不会养不起她。在谢家,她不过是每日重复着相同的事情,不像现在,要去面对未知的一切。

    看得见未来,固然可怕;可是看不见未来,也很可怕啊。

    夜里宾客散去,她的盖头被人揭去。

    她壮着胆子,慢慢抬起了头,去看她的丑夫君。

    在看之前,谢蔳心里已经设想过各种可能,如满面刀疤,如满脸麻子,或是朝天鼻、地包天……

    她从小到大,见过的男子不多,家中父兄叔伯俱都生的不俗,连偶尔见到的家丁下人也都精神抖擞。她一时半会儿,也真想不出能吓死人的丑该是一种怎样的丑法。

    或许是心里预期降到了最低,以至于她看清罗方的面容后,虽惊讶,却并未感到可怕,甚至还悄然松了一口气。

    原来他长这样啊。

    罗方个子很高,肤色也黑,脸上没疤,也没多少麻子。虽然的确不好看,但是远没到丑到吓死人的境地。

    但是不知道什么缘故,罗方开口说话,竟有一点点小结巴:“我,我,我没吓着,吓着你吧?”

    谢蔳挑了挑眉,却没看他:“没有。”

    她心想,或许这是一个不错的办法,对外说他长得丑到吓死人,见面后发现并非如此。

    “那就好,那就好。”罗方小声重复着。

    谢蔳很意外,传说中丑陋的安定伯事实上胆小又口舌不便么?她想了一想,轻声问道:“你不经常说话吗?”

    对方胆小,她自然要胆子大一些。反正也不是第一回 嫁人了。

    “不,不是。”罗方连忙摇头,“我……我长得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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