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常嘉赐自己却一愣。这张脸,这两个字,他本以为不过是差不多的名,而现在常嘉赐似乎觉出了什么。

    “祺然……祺然……”常嘉赐咀嚼着,“祺然……贺祺然?!贺祺然!!!”

    听见这个名字, 眼前的人笑意渐深,显然是常嘉赐说对了。

    “我知道你会记得。”

    可常嘉赐却听得不住摇头:“不,不是的……你不是贺祺然,你怎么会叫贺祺然?”

    那个名为“贺祺然”的男子无奈一笑:“其实,我也不想叫这个名字,只不过你知道的,活了这么久,没几个名号能真正如意,我不喜欢‘花浮’这个名字,‘常嘉赐’却是你喜欢的,所以我思来想去,只有‘贺祺然’还能一用。”

    “可是贺祺然已经死了……已经死了……”常嘉赐瞪大眼,“他只在道观里活了十几年,就从小屏山上一路掉下地府,活活摔死了……”

    贺祺然仍是笑:“我没说我是活的啊。”

    “可你不是贺祺然!”常嘉赐沉声吼道,拍着自己的胸口,“我才是贺祺然!”贺祺然死了才有花浮,花浮死了才有他常嘉赐!

    面对常嘉赐的震惊,贺祺然却显得十分淡定,他也没有否认他的话,相反贺祺然点了点头。

    “你是贺祺然,而我也是,因为,我就是你……”

    什么?!

    常嘉赐呆愕一瞬,不过很快就笑开了,笑得肩膀颤抖,笑得眼眶发酸。

    下一时,常嘉赐止住了大笑,仰头高声喝道:“——幽鸩!幽鸩!你出来!你知道你在使诈!别对我用这种下作的招数,有种我们当面一战,收起你那些装神弄鬼搅人心神的东西……幽鸩……”

    然而听见他这般大叫,对面的贺祺然却露出紧张的神色,上前两步就要去捂常嘉赐的嘴巴。

    “嘉赐,嘉赐……你别喊,你别喊……你会有危险的,不能让幽鸩知道你在这里……”

    “——你给我滚开!妖孽!”

    常嘉赐侧身一脚踢在贺祺然的膝盖处,将人直接踹得跪倒在地,半天都起不了身。

    贺祺然虽然同常嘉赐九成九的近似,可他的面色似乎要更为青白一些,这一脚下去他的脸色立时就变得差了,整个人的身影甚至有刹那闪烁了一下,轮廓都浅了一层。

    贺祺然吃痛,可他却顾不上这些又朝常嘉赐爬了两步,并未因受到苛待就变得凶光毕露,他只是难过的看着常嘉赐,气息急促道:“嘉赐,我知道你不信我,可我没有骗你,没有骗你,我不是幽鸩作下的幻影,我早就在此了……我也并不想害你,嘉赐……我想过要找你,告诉你一切,但是我修为太弱了,我的魂魄不稳,我没办法离开这里,嘉赐,对不起……”

    常嘉赐目呲欲裂的瞪着他,近身的那一刻,他察觉到了什么,忍不住问:“你是……魂修?”

    面前的这家伙,周身的气息十分幽淡,可常嘉赐还是发现了,他非魔非妖非灵非人,他只是一缕附于某种灵体上的魂魄而已。常嘉赐当年也曾以魂魄的姿态在地府活动了几百年,直到跳入轮回台才转世觅到了新的肉身,所以他十分熟识这种半虚半实的感觉……

    贺祺然吁出一口气来,点了点头:“是的,我的魂魄附在若木之上。”

    常嘉赐知道若木,前几日他才和东青鹤在黄叶林见过那东西,还为此遭遇了魑魅觊觎,没想到那神树真能附魂。

    魂魄……魂魄……同自己那么相似的魂魄,而这个魂修说他是贺祺然,贺祺然就是常嘉赐自己,所以,他就是自己……

    “你是我的魂魄?!”常嘉赐终于回过味来,更加难以置信。

    贺祺然坐了起来:“我只是自你体内分出的一部分而已。”

    “怎么可能?!我的魂魄何时会轻易离体……”嗤笑到一半,常嘉赐忽然顿住了。

    贺祺然看着他:“嘉赐,你想起来了吗?”

    常嘉赐僵硬地立在了那里,这个“贺祺然”没有跟着自己一道投胎,那就是在自己困于地府之前的事,而在那时自己唯一有可能被魂魄分离的便是在……

    “神魂出鞘捉拿混沌兽的时候,”常嘉赐懵然回神,“那面三魂镜……”

    看着贺祺然的神情,常嘉赐知道自己猜对了,那时自己和东青鹤一道打碎了那面镜子,原来当下那种魂魄撕扯离体的痛苦并不是他的错觉,而是真的吗?

    真的魂魄分离了?!

    可是……

    东青鹤,对了东青鹤!?

    那时候打碎镜子的不止只有自己,还有他,而自己魂魄分离,那东青鹤……常嘉赐正要开口询问却一下想到了什么,吃惊的瞠大了双目。

    贺祺然是自己,那那个同他亲密万分的人难道就是……

    常嘉赐不由想起第一次见到对方时的感受,那个人的气息那么阴冷魔魅,却又透出深深熟悉感,好像自己在哪里见过他,好像……曾经相识。

    “他……是东青鹤吗?”常嘉赐回不过神来地问。

    贺祺然说:“他是东青鹤……也是连棠。”

    然而这一句话却犹如一把炙火将常嘉赐眼前混沌迷茫的神思猛然间烧化了去,他忽然之间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恍惚的目光一点点凝起,显露出其下无边的恨意。

    “咔擦”一声,天罗刀出鞘,常嘉赐反手将之架上了贺祺然的脖子,死死抵住了他的喉咙口。

    “……放屁!”

    常嘉赐幽幽道,语气森林,眸色冷厉。

    “他不可能是东青鹤,也不可能是连棠,他们不会伤害她,东青鹤不会,连棠也不会……”

    贺祺然被他说得茫然:“伤害谁?”

    常嘉赐眯起眼:“别假惺惺的了,无论你们是谁,无论你们从何而来,你们都该死……你们杀了她,你们杀了她……”如果贺祺然真的是自己的魂魄,他就更该死,同伤害常嘉熙的人勾搭成奸,绝不可饶恕。

    贺祺然起先没明白常嘉赐的话,可对上他赤红的瞳仁和里头溢出的无边悲伤痛苦,贺祺然一瞬间似乎懂了。

    “嘉熙?是嘉熙吗?!你找到姐姐了?”贺祺然顾不上命脉处的锋利刀刃,竟然一把抓住了常嘉赐的手,凑了过来,“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我找不到她,幽鸩也不告诉我……但你找到她了是不是?我知道她会回来的,我知道……”

    “呵呵呵……呵呵,”常嘉赐听罢却笑了起来,笑得面目扭曲,“我找到啦,找到了她。”

    仿佛为了故意刺激眼前人一般,常嘉赐说得咬牙切齿,自己的一颗心却像是随之被碾成了碎片,“但是……她死了,被你的幽鸩派来的人杀得魂飞魄散,所以你不配叫她!你不配!”

    之前的各种打骂冷言都未让贺祺然有过动摇起伏,可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却仿佛被惊雷劈中,整个人瘫软在了地上,良久都反应不过来。

    “你说……什么?”

    常嘉赐却没有停下,他依然咧着笑容,一字一句道:“回头想想,当年那些个江湖神棍说得有多对啊,常、嘉、赐……命里带煞,是个人见人恶的扫把星,同他有干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你看看我,再看看你……你活不久了,幽鸩是为了救你吧,可为了你,害死了常嘉熙,而你就是我,你就是我,说到底还是我自己害死了她……”

    常嘉赐哈哈大笑了起来,自妘姒死后到现在,一直压抑着的悲愤与绝望全都倾泻而出。这些话他说给贺祺然听,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我不管你是谁,不管幽鸩是谁,我都可以不在乎,但那可是常嘉熙啊……如果你真的是我,那应该也看到了吧,当年她是怎么死的?她死后在地府得知我十世悲苦,又是怎么苦苦哀求鬼差愿意用自己的命格同我交换,日日受那炼狱之刑的?你看到了吗?啊?!”

    常嘉赐甩下天罗刀一把抓住贺祺然将其掼到地上用力摇晃。

    “她为我受了几千年的罪,结果呢?她得到了什么?被幽鸩的手下捅穿了心脉和丹田!这就是她的下场!因为你,因为我!你还敢说你是贺祺然,你还敢说幽鸩是东青鹤!是连棠?!!!”

    在常嘉赐的声嘶力竭中贺祺然被拉回了游走的神思,泪流满面中不停打颤,魂魄似乎也因为这般震动变得忽深忽浅,极度不稳。

    “姐姐,姐姐……”竟然再也见不到,再也见不到了,“对不起……对不起嘉赐……对不起……”

    “你对不起的不是我……”不知是不是二人之间过度的牵绊,贺祺然的痛苦也感染了常嘉赐,他只觉自己的丹田有气息在不断溢出,胸口憋闷,视线昏花,四肢都虚软了下来,不过常嘉赐没心力管顾这些,他的神思都在贺祺然的身上,指甲都深深陷入了他的灵体中,“我要你们都给她陪葬,一起陪葬,你们都该死,我也该死……”

    贺祺然睁着血红的眼,猛地一把抓住常嘉赐的手,悲戚道:“嘉赐,我知道我不对,我也知道你恨我,更恨他,幽鸩也许做错了很多事,可是有一件事我可以确定,他不会伤害姐姐的,他绝对不会伤害她的,你信我,幽鸩是连棠啊,连棠不会伤害嘉熙的……”

    “连棠?”常嘉赐尖刻的冷笑起来,因为妘姒,因为东青鹤那日复一日的暖意封闭的恨意又慢慢爬上了心头,占领了他的神智。

    常嘉赐不屑道,“连棠算什么东西,他就是一个忘恩负义贪慕虚荣的小人!我当年就该杀了他,当年就不该留他一命……”

    贺祺然一听却颤抖着抓住常嘉赐的手不停摇头。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嘉赐,你听我说,连棠没有错,他当年没有对不起你,也没有对不起姐姐!!”

    第九十九章

    听贺祺然为连棠开脱, 常嘉赐大怒, 抬手又要招呼对方,然而看似虚弱的人却毫不顾忌那即将加诸在自己身上的攻击, 他只是激动地抱着常嘉赐的手, 不停解释:“嘉赐, 你听我说……真相不是你以为的那样,不是的……”

    常嘉赐不想听, 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亲身经历, 难道还能作假?这魂修和那毒鸟朝夕相对,不是被其所惑就是脑子坏了, 想骗自己?没门!

    常嘉赐欲起身, 可贺祺然不知哪里来的气力, 竟然怎么都不放手,心绪浮动间魂魄的色泽变得越发幽淡,连带着常嘉赐都下盘虚软,踉跄了几下都没站起也没挣开。

    “你他妈……松手, 别逼我动手, ”常嘉赐愤恨。

    贺祺然依然摇头, 不停摇头:“嘉赐,嘉赐……你想想啊,你好好想想,十五年,他陪了我们十五年,他对你怎么样, 对常府怎么样,在你眼里,他真的会是那样一个人吗?!”

    常嘉赐哼笑:“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的心一直都捧在你面前!”贺祺然沉声道,喝得常嘉赐一下止了挣扎,莫名的看着他。

    贺祺然急喘了几口气后,缓缓道:“你宁愿相信你心里的那些臆测你也不信他,他说过的,他从不骗你……”

    “呵,”常嘉赐像是听见天下最好笑的笑话一般,“他没骗我?他没骗我他会隐瞒了自家的仇恨那么多年?”

    “因为他真的不想报仇了,”贺祺然认真道,“他只想陪着你。”

    “那他为什么去京城?我求他留下了,但他还是走了,还是走了……”在常府衰败,父母惨死,姐姐被迫为妾的当口,自己最无助最需要他的时候,那个人却走了……

    “他为什么去京城?”贺祺然也轻轻笑了一下,笑容中透出漫天的无奈,“一开始是我……也就是你让他去的京城,功名利禄你觉得连棠真的在乎吗?可他知道常嘉赐想看他出人头地,所以他答应了,而之后常府遭难,连棠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可此时,又有一个人求他,他才走的。”

    常嘉赐眯起眼:“谁?”他倒像看看还有哪个了不得的人能在那时说动连棠抛下所有游走他方。

    贺祺然转过头同常嘉赐对视,慢慢的,后者收起了讥讽的笑容。

    “不可能……不可能!”常嘉赐意识到什么,满脸不信。

    贺祺然却彻底冷静了下来,只是眼内的光依然是悲伤的。

    “为什么不可能,我们不也一样不想放过害得我们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吗?爹娘从商多年,虽然秉节自持可也曾识得一些达官贵人,你真的以为连棠背着这样血海深仇在常府一住就是十多年,爹娘真的不知道吗?”

    ……他们知道?!

    常嘉赐怔然。

    他们知道,多半时间都跟随在父亲身边的常嘉熙自然也会知道……只有自己,竟然只有他常嘉赐不知道?!

    “当年爹和连将军有过一些渊源,所以才会在那老仆人带着落难的少年来府中投靠的时候好心收留,不过连棠并不知道,因此他心中才会一直对常府有所亏欠。”

    “可是……如果嘉熙知道,那为何她还要嫁给那梁公子?”常嘉赐反唇相讥。

    “嘉熙有的选吗?”一个是权势喧天的当朝大员,一个只是商贾之家,虽然富甲一方,可前者要你生不如死,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他们对付常府的手段十分隐蔽,起先爹娘和姐姐还有连棠都以为只是商家逐利而已,可渐渐风雨欲来时大家才发现不对劲,而那时常家的生意几乎被架空,早已无力回天了……嘉熙以为嫁给那梁公子,保不住家业至少也能保得父母安康,那梁公子当日也是这般许诺于她的,结果却还是与虎谋皮……”

    “所以嘉熙要连棠上京……她要给父母和常府报仇。”常嘉赐的恍惚着低喃道。

    “是,你知道嘉熙的脾性,她从不轻易低头,但那次她跪在连棠面前,对他说,她不怨怪对方身后的恩怨将常府牵连,但是如果那背后真是右相的势利只手遮天,那么我们就算能逃出梁府的掌控,也活不了多久的,所以她请求连棠看在常府养育他十多年的份上,上京想法子给爹娘伸冤,也给她和我们,找一条新的生路。”

    贺祺然说到底,重重叹了口气。

    “所以连棠去了,在嘉熙对他反复保证会将自己和你都看顾好的时候,连棠只身去到了那个凶险之地。朝政风起云涌几多艰危,连将军又是戴罪而亡,仅余连棠一人之力如何能力挽狂澜?别说考上状元,就是能活着到京城,连棠都是九死一生。”

    “为什么……为什么……”常嘉赐不停说着这两句,像是陷入了无边的梦魇里。

    “你是想问为什么嘉熙不告诉你,连棠也不告诉你吗?”贺祺然明白他的意思,“因为嘉熙知道,连棠一走很有可能有去无回,告诉了你,你会如何呢?”

    常嘉赐想自己一定会阻止对方离开,甚至会想法子同他一道走,可姐姐不会愿意这样的,她宁愿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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