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璋看看东青鹤,又去看一边的木箱,以他们的修为其实不用开箱就能察觉出里头放着什么,尤其是像吴璋这样洞悉力极深的视物高手,那股萦绕着毒雾的浓浓死气,哪里能瞒得过他呢。

    吴楼主眨眨眼,低叹一声:“你想要什么,青鹤?”

    东青鹤说:“我想用你的天相湖来找一个人。”

    吴璋一顿,他的天相湖可看前世今生,但却无法起死回生。吴璋和东青鹤对视须臾,这句话却在对方执着坚定的目光下吞了回去。

    “好吧……”

    第一百十七章

    天仕楼中有一处地界有些像青鹤门中的火部, 避影匿形一石门, 比起火部来却更小更不起眼。吴璋在应下东青鹤后便独自领着他来到了门前,手中成诀念念有词半晌, 石门便打开了一道。

    两人走了进去, 里头十分黢黑, 弯弯绕绕隐隐绰绰,行了足有半盏茶, 终于在一处偌大的石室中停了下来, 放眼望去室中一片空荡,只除了正中有一汪半干不干的小水潭。

    天相湖, 听来十分辽阔浩渺之意, 实则却不过这般大小。但别看那物其貌不扬, 传言这湖可窥前世晓今生,乃天仕楼代代相传的隐秘至宝,也不是谁来都能得见的,就好像当日的花见冬, 那样好言好语好物相赠却不过才换来吴璋一时半刻的大发慈悲, 让其惊鸿一瞥, 最后还是被不耐的赶了出去。

    此刻,吴璋站在水潭前,转身看了眼抱着木箱眸光微动的东青鹤,将对方说得那句话轻轻重复了一遍。

    “你想用我的天相湖找一个人……”吴璋叹气,“青鹤,你可记得, 九百年前你来寻我,也是说得这句话。”

    东青鹤的视线沉沉的落在吴璋身后的湖内,听他此言方看了过去:“我记得……”他边说手边轻轻抚过怀里的箱体。

    那时他也是失去了这个人,他上天下地用尽一切法子只想得到对方的消息,自然不会放过好友这般的至宝,可是恁东青鹤在这里如何探寻,看到的除了一片漆黑外,什么都没有得到,最后只能再寻他法。

    吴璋摇了摇手里的折扇:“天相湖虽有异术,却只能探得本人的前世今生,且能从中知晓什么全凭机缘天数,即便你心有执念,可若是时机不对……也未必能得偿所愿。”

    东青鹤眼睫一动,颔首:“我明白。”

    话已至此,东门主脸上的神色依然不变,吴璋也没了法子,他只能道:“那好,我……在外头等你。”

    说着,吴楼主最后再看一眼那木箱,轻轻地退了出去,石室的门也在他背后合上了。

    被留下的东青鹤一人而立,在原地站了片刻才缓缓来到潭边,将手里的木箱小心的放在岸边,然后一腿曲起,掀开袍子在地上坐下了。

    石室中镶嵌了一排的夜明珠,莹莹珠光下潭水随着那流风微微晕开了一点涟漪,泛出绚丽的色泽,明明是清透纯澈的水,一眼望去却半点看不到底。

    东青鹤伸出手来向那湖探去,可眼一瞥又瞧到自己满手的泥泞,他正要抽回擦拭,指尖却已无意沾到了水面,忽然有些什么从面前一晃而过。

    东青鹤呆了下,一时有些分不清真假,他看看手掌,又看看那湖,最后一咬牙将手浸没到了湖中。

    他已想好了自己此来该梭巡些什么,他怕自己看不到过去全貌,所以东青鹤只想回头再探探当日二人去到地府时的种种,除了筑下结界的孤山之外,这天下还有何处能有阴司的入口。

    然而当那掌心被天相湖的湖水所浸没的时候,东青鹤的眼前只觉猛然一黑,恍惚着再亮起时却只觉周围灿光刺目,身边再没了那石室,只有恍惚颠倒的梨白碧绿,和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

    那眼睛眨呀眨,眨呀眨,扑闪扑闪比之天仕楼内的夜明珠更璀璨明亮,正好奇的看着自己。

    忽然那眼睛弯了起来,发出一片咿咿呀呀的含糊声,东青鹤再细看,发现他竟是个刚会走路的小娃儿。

    小娃儿的喊叫引来了一边的仆从,仆从一把从后头将他抱住,小声的诱哄:“小少爷哟,不能过去,瞧地上那人多脏呀……”

    东青鹤动了动嘴巴,意识到自己竟说不出话,然后他听见身后响起一个男子沉稳的嗓音。

    “你们既千里跋涉前来投靠,我常府自没有将人拒之于外的道理,自此便住下吧……来人,快把这小公……小哥儿扶起来,给他们准备间卧房,还有些吃食……这一路怕是饿坏了。”

    “谢、谢谢常老爷,谢谢常老爷……”一个苍老的声音连忙道。

    “饿……饿……”

    清脆软糯的娃娃声蓦地取代那一叠声的感恩戴德,又一次炸响在东青鹤的耳边,他抬眼见到那小孩儿又跑到了自己跟前,嘴巴忽然一温,低头就见对方手里正抓着一只剥了壳的鸡蛋认真地要往他的嘴里塞。

    “吃,吃……”小娃儿撅着肉嘟嘟的嘴巴,大方的说。

    东青鹤这才觉着自己饥肠辘辘,可不等他张口,那小孩儿就又被人拽走了。仆从捏着他粉雕玉琢的脸,心疼道:“少爷,那可是你的点心,哪能给别人,算了算了,我们不要了,不凑这热闹了,回去让厨房再煮两只!”

    像是怕他又捣蛋,仆从在向一边禀明了一声后就抱着那孩子慢慢走远了。

    东青鹤只见那小孩儿趴在仆人的背脊上,一双大眼仍然好奇的看着他,五官虽然稚嫩却依然瞧出了熟悉的轮廓,发现到东青鹤的回视,小孩儿对他咧开了一个大大的笑来,几颗小乳牙在嘴巴里若隐若现。

    只是他手里的鸡蛋却一个不察掉了下来,咕噜噜滚到了东青鹤的面前,雪白软嫩的一片被蒙上了污浊的脏灰……

    “嘉赐……”

    东青鹤听见自己殷切的低唤,然而让他意外的是他出口的声音也是一个孩子……

    虽然曾经东青鹤极力否认过当时在行客山时自己在那幻境中所视的一切,可东青鹤后来也明白,其中不少经历未必是假,不过只是片面而已。就好比这常府,又好比自己再一次成了一个叫“连棠”的男子,只不过这一回一切的一切都像是被被抽去了蒙面遮挡的纱帘,将隔断的离岸用水流串联,让东青鹤彻底看透了整个故事……

    连棠身背重任隐于这商贾人家,和一个叫常嘉赐的孩子自小形影不离的长大,看似平静的常府底下波云诡谲,看似顺遂的前路也暗藏危机……当年连棠就有所察,更何况是早就历经千帆的东青鹤。

    他将这家底殷实的府衙兴衰看了个一清二楚,也将那二人之间的竹马情谊尝了个了然入骨。

    眼前一日一日长大的是让他陌生的常嘉赐,却又无端的觉得熟悉,回头想来,东青鹤记得,原来他的目光像透了初初入门时会轻轻喊他“师父”的凡人少年……原来那从来不是凭空作伪,又原来那无邪纯稚的模样真真在那双眼眸曾长久驻留过。

    可为何……最后却不见了呢?

    直到东青鹤遇到那个游道士,直到他亲历了对方阴错阳差摆下的阵法。

    东青鹤终于明白了。

    养魂阵……

    他看着在阵中翻滚嘶吼的常嘉赐,感受眉心压抑绝望的剧痛,当两人最后自其中脱困时,东青鹤在常嘉赐虚弱的眼瞳中一下就发现了一闪而过的艳红。

    那一刻,东青鹤恍然大悟。

    是什么让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不复存在。

    那红光闪烁的眸子那般的让他熟悉,当年在囚风林中花浮对那蜘蛛精幼儿下手的时候、常嘉赐用络石鞭要取他性命的时候、常嘉赐在混沌再出用天罗刀指着他的时候……等等等等,还有阵中的幻境里,每一世常嘉赐要作恶时,他的眼瞳中都有这魔魅浮动……

    这便是缘由所在!

    常嘉赐说这不是魔气,他对了,他说这是他天生为恶,他却错了……

    东青鹤想到当日常嘉赐说这些时咬牙切齿眼眸深沉时的模样,一刹那只觉心如刀绞。

    常府败了,连棠远走京城,东青鹤没有亲历常嘉赐所受之罪,但是他却能猜得到,然而猜到了和看到了却又有所别,当那个少年面目全非的站到自己的面前,当在城外的溪边寻到他满是伤痕的尸体,故事中的连棠,故事外的东青鹤……胸口都像被人剜出了一个大洞。

    向来责己重待人轻的东青鹤那一刻难得生出了极重的自厌感,他一边悲伤一边却快意的看着连棠的痛苦,直到他孤苦绝望的死去。

    东青鹤以为这也要像那幻境一般匆匆结束一世便要来到下一个轮回,却不想他随着连棠一道入了黄泉,又在其中遇到了一个意外的人。

    鬼差说他一生向善,下辈子可再投个好胎,这话被当下的东青鹤听来只觉何其讽刺,他终于明白当年师父对自己说过的话。

    长灯真人曾言:“青鹤,你天赋过人,却执念太重,我无法领你入道门,你自修行去吧。”

    当时东青鹤不懂,这么些年来他其实都不懂,什么执念?他在执着什么?可是此刻,他忽然懂了。

    恶有执念,善,自然也有……

    东青鹤浑浑噩噩的跟着鬼差走,行到半路却被几声低喝拉回了神思。

    就见一道白影在前方疾跑,几个鬼差在身后追着,而领着连棠的鬼差见此,自然也上前相助。

    东青鹤心头一动,恍惚上前,却同那白影撞了个正着。

    对方长发披散,死气缭绕,一看便是和自己一般的游魂,可不同的是那人还带着满身满脸的伤痕,形容更是几乎模糊难辨,仿佛受了很大的酷刑。

    眼见对方要栽倒,东青鹤顺手扶了那人一把,那人恍惚着看来,原本一片死寂的眸子忽然有了异动。

    “连棠……”只听一声低唤自那人口中响起。

    连棠一呆,细查片刻猛然惊讶,将她认了出来。

    “嘉熙……小姐?”

    第一百十八章

    常嘉赐死后, 连棠又多活了十年, 而比常嘉赐更早入黄泉的常嘉熙却为何还在此地迟迟未离?并且一身的伤?她为什么没有去投胎?按鬼差那善恶终有报的意思,她完全能投个好人家。

    连棠不解地看着常嘉熙, 不过下一刻对方就被从后头追来的鬼差给狠狠的压倒在地, 一柄尖利的长钩从那魂魄的背上毫不留情的狠狠扎下!

    鬼差怒道:“狱内重犯私自逃离, 罪加一等,私入双生林, 罪加一等!”说罢就要用手中染着火的链条来捆常嘉熙。

    “不可!”连棠见此, 直觉便要帮忙,却被另一个鬼差牢牢挡在了前头。

    常嘉熙虽不停挣动, 疼得本就狼狈的模样越发扭曲, 可她竟半点不顾, 只狠狠向此地瞪来,叫道:“连棠……你不用管我,嘉赐……嘉赐这么多年也在狱下受苦,你要救他, 你要救他……”

    连棠一怔, 探出的手一时僵在了原地。

    常嘉熙视线模糊, 她看不清连棠的脸,但是她像是猜到了对方此刻心内的颤抖。

    “我知你心里有怨,他做了错事,累你至此,可我……还是求你,求你别丢下他, 连棠……你知道的,嘉赐不是那样的……你知道的……”

    鬼差一把抽出那长钩,在常嘉熙肚子上留下了一个碗口大的血洞,疼得她痛苦不止,滚烫的火链紧接着加诸在她的身上,明明只余魂魄,连棠却也好似听到了那被烧焦的滋滋作响之声。

    “嘉熙……”连棠奋力上前,可区区凡魂哪里能同鬼差相争,一个转身就被对方用力掼倒在地,彻底制住!

    连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常嘉熙被破布样的拖走,可那双透出乱发的眉眼却出奇的坚刃闪亮,仿佛带着如山一般的希冀。

    常嘉熙不停的嗫嚅着:“连棠……我尽力了……以后,只有你能救他,只有你能……你别放弃他,求求你……十辈子太长了……嘉赐一个人不行的……他只有你了……只有你了……求求你陪着他……”

    直到那身影幽幽消失在那头,连棠的耳边却还是反反复复地回荡着这几句话,常嘉熙的语调仿若泣血,一时竟比鬼差紧扼得力道更加逼人。

    良久之后鬼差才放开了他,对方拍着袍子站了起来,冷冷看着他说:“谅你乃是初犯,此行不予追究,赶紧上路吧,不然你也要同她一道关入炼狱界受罚了。”

    连棠还有些呆:“她之前有何过错……要入那地方受罪?”

    鬼差一把将他拽着向前:“代人受过也是过。”

    连棠想问常嘉熙是代谁受过,可话到嘴边又一下子明白了。

    二人已是行到渡口,只见眼前横卧一条黑洞洞的大河,说是河却水流无声,偶尔溅出的水珠像是活的,滑腻冰冷,令人生寒。

    迎面黑雾中茫茫驶来一艘小船,鬼差抓着人要上船,连棠却扭头盯着一处不动了。

    “那是什么?”

    鬼差瞥了一眼,就见黢黑无垠的幽冥道前隐约闪过几丝莹莹光点,碧蓝、银白,金橙,点点交错,不过转瞬却又寂灭了。

    “与你无关。”鬼差道。

    连棠却在那疏忽而至的光晕下看清了那处的模样,那儿竟有一片林子?!在这处处荒凉死气满溢的地方除了彼岸花外竟还有旁的活物?

    连棠想到方才常嘉熙便是自那方向跑来,而抓她的鬼差说她私入双生林。

    双生林?是什么地方?

    鬼差看不得他这般磨叽,自然又要伸手来擒,这回连棠却忽然猛烈挣扎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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