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柔乘上乌夜骓,它立刻撒开蹄子跑起来,没有了缰绳,顾柔抱着马的脖颈,听见它一路都在哀鸣,仿佛人的哭声。

    乌夜骓跑到一处路口,停了下来,山路险阻陡峭,它上不去了。

    顾柔看到此处皆是凌乱的马蹄和人脚印,似乎有不少人从此处上山。再看四周环境,这里她来过。

    只是她第一次来走马谷,和冷山一起探查地形时所经过的山头,他们还爬上过峰顶,瞭望对面树林中的敌营。

    顾柔判断,冷山遭到了敌军的追击,他在逃亡时,很有可能会选择熟悉的道路。

    于是,她往和冷山两个人一起走过的路上走去,沿路放了两支烟火信号,让向玉瑛等人赶来支援搜山。

    顾柔很担心冷山会把自己藏在什么阴暗的旮沓角落,他的躲避搜寻能力极强,如果这时候他躲起来又晕了过去,她便很难找。

    然而,意外地没有,顾柔朝山顶走去的途中,在一棵路旁的大树下找到了冷山。

    “冷司马!”

    冷山背靠大树坐着,右手拄着长刀。顾柔脚踩在干枯树枝上的沙沙声惊动了他,他缓缓睁开眼睛。

    顾柔疾奔到他身边,蹲下来:“冷司马!”

    “我看见你们的信号了。”他道。

    然而他此刻已经无法站起。他率领的断后的队伍为了掩护本部撤退,以寡敌众,最终全军覆没,自己也负了伤,独自一人逃入山中。原先严邈派了一支二十人的队伍追捕他,被他射倒七人。冷山箭枝用尽,便躲藏山中暗处,将剩余追赶而来的敌兵杀死,这支二十人的队伍只有二人回去。

    严邈知晓这是个狠角,起了好奇心,决意活捉对方,于是下令封山,等天亮后搜山。没想到天刚亮便被国师的军队杀返而至,自己也被俘虏,于是冷山便躲过了一劫。

    冷山身上的几个窟窿眼,全是致命伤,腹部破了肠子流出来,是他自个撕开衣物绑回去的。

    他冲顾柔微笑,前所未有的温和,好似他已经不是冷山,一点也不冷漠。“我的铭牌呢。”他问。

    顾柔急急忙忙从怀里找出铭牌,拿到他眼前。

    他没力气接了。“你留着吧。”顾柔噙着泪道:“您要我将它交给谁,您说。”

    “你留着吧。”他重复了一遍。

    顾柔双手剧颤,将那块铭牌翻过来看。

    刻着冷山名字的背面,仍是那四行刀砍斧劈的小字,顽石一般坚固——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他拿这句话做过白鸟营的临时暗号,他应该是很喜欢的。

    顾柔把铭牌收好:“我背您下去,沈砚真大夫已经到了,就在山下。”

    他道:“不必了。”他的身体他自己知道,时间所剩无几。

    他的瞳仁漆黑又浑浊,像是在大雾的夜空里搅过的星,原本锋利的光芒渐渐变得温柔。顾柔顺着他的目光朝上方望去,金黄色的天顶正掠过一只矫健的雄鹰,如同利剑搏击长空。

    “天命有常,这峰的名字叫孤鹰岭。”他喃喃地道。

    昨夜他自己将血止住,然而身体动弹不得,疲惫地坐在树下,却无法入眠,往事一幕幕浮过眼前,姑父、常玉、白鸟营……宛若流光叠影,如梦似幻。直到月至中天,他看见东方深蓝的夜空划过亮光,那是一颗陨落的将星。一瞬间,他豁然开朗——自己活了二十八年,家国、宗族、白鸟营、战友,亏欠过的他都还清了,孑然一身轻,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

    “严邈降了么。”他问。

    顾柔擦了擦泪道:“没有,他被咱们的军队俘虏了。”

    “我射了严邈一箭。你告诉他,是邝汉的侄子所发之箭……让他,让他静思前愆,及早回头,勿再动乱江山,殃及百姓。”

    顾柔怔了一怔,应道:“是。”

    他抵在树干上微弱地喘息,眼睛里的光正在渐渐的黯淡,温暖的夕阳洒在他身上,却照出一身清冷光辉。

    “顾柔。”他艰难地张开口。她凑近了:“您讲。”

    “不要哭。”他要走了,不能再给予她陪伴和保护,希望她能没有挂虑、更坚强地走下去,忘记他这个人。

    所以,临别之前那三个字,选择说的是不要哭,而不是我爱你。

    顾柔咬住了牙,眼里噙着东西,抓住他的手。他阖上双眼的那一瞬,她的眼泪终于滴下来,热血般落入泥土。他终于暂别,离开这个三千烦恼的世界,留给旁人一生难忘的回忆,他终于解脱,拯救别人也拯救自己,他也终于得偿所愿,找到属于他的一份牵挂,化作天上的一颗星,熔成他心爱的姑娘记忆里的一滴血。顾柔匍在他身上,哭得山呼海啸。

    搜寻的队伍后续很快赶到,将冷山抬到山下救治,沈砚真面色铁青,显示冷山伤势严峻。她同孟章道:“没救了。”

    从来不发脾气的孟章暴跳如雷:“怎么会没救?他还有气,你看不到?当初顾柔也是那样,不照样医好了?”

    沈砚真平静道:“倘若你吼我有用,我倒不介意听你吼,只是这样会更加耽误诊治他的时辰。”

    孟章听到还可以诊治,马上又安静得似一只乖猫,和祝小鱼两人跟在沈砚真左右忙前忙后帮忙。

    沈砚真缝合了冷山腹部的伤口,挨个给他上药,她也晓得这般只是徒劳,然而所有人都殷殷期盼着,于是她不忍心,只能用药物吊着冷山的性命,虽然这个人已经不可能再醒。

    ……

    夜里,骏山山城外星光漫天,顾柔坐在灯下研读兵书,国师端来汤药。

    他温声道:“旧伤没好,莫要熬坏了。”

    这些日顾柔看起来极其平静,甚至没有哭,就连孟章都被嚎啕大哭的祝小鱼带出了好几回眼泪,顾柔竟然像块铁板一样,一切如常,按部就班地做着手头的每一件事。

    这在国师眼里看来,反常得让他忧虑。

    为了显得自然一些,他也顺手拿了一本,坐到她对面,不时地瞄她几眼。

    顾柔一边看书一边喝完,随口问了一句:“严邈降了么?”

    他忙道:“没,他倒是一心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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