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很长,被平展开的绢书垂在掌心,大段大段的内容,不用看,便有人一字不落地低声说了出来。

    不是念,也不是背,流畅地仿佛早被记忆了千百遍。

    宋拂捧着绢书,面上一片恍然。

    桓岫在她身侧,直直看着虞楚,已然忘了长久的注视并非该有的礼仪。那绢书上,有太多的隐秘,虽字里行间,只是一个母亲对不能养育在身旁的女儿的想念和疼爱,但当这对母女的身份是……虞楚和宋拂的时候,好像很多东西虽然一头雾水,却又恍惚觉得的确如此。

    萧秉瑞就在一旁,已然被这绢书弄得一头雾水,面上茫茫然,不知该作何表情。他看了看宋拂,又去看虞楚,半晌只能干咽唾沫,张了张嘴:“这到底……”

    他要说的话才冒了个头,就老郡公制止。老郡公还好些,面上不过同样都是讶然的神色,反观皇帝,怔怔地从虞楚脸上挪开视线,终是停留在了宋拂的脸上。

    也对,即便是嫡兄的女儿,长得再像姑姑,总不会这么相像的。

    虞楚仿佛什么也没感觉到,口中依旧说着信里的内容,仿佛就是想要让那些曾经打算一辈子藏起来的话语,亲口对女儿说出来。

    宋拂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在发抖。直到桓岫握上她的手掌,冰冷的掌心终于被炽热的温度带热。她脑海中的乱麻渐渐被拨开,束起,搁置一旁。清晰的脑海中,是从未有过的清楚的画面——

    这个被她喊作“姑姑”的女人,曾经用那样温柔的,带着泪水的眼注视着她,摸着她的脸说。

    “女子十五笄而字,姑姑给你取一个字吧。就叫拂,拂一切恩怨憎,拂一世颠沛离。”

    当年幼时的记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的回忆起,宋拂恍然。

    当初她找到阿兄时,阿兄问她要取什么作为化名。她想了很久,依稀记得有人曾说过“拂”字,却想不起其他。那时候,她只当是自己颠沛太久,过目不忘的记忆也变得略微有些混乱,却原来并非忘记,只是换一种方式记得。

    *****

    从宫里出来,宋拂沉默地坐在马车里,桓岫叮嘱过萧秉瑞后,坐到了她的身旁。

    一伸手,无须用力,便将人搂进了怀中。

    手指轻轻一抚,湿漉漉的睫毛便在指尖急促地颤了一下。

    “不高兴吗?”他抬着头,身下是缓缓拉动的马车。

    怀里的身体有一瞬的紧绷,片刻后便整个放松了下来。袍袖被紧紧攥着,好像怕人挣脱开,连胸前的衣襟都被咬住了。呼吸有些急促,滚烫地让他忍不住叹息,而后,是压抑的哭声,一声一声沁入他的心神。

    桓岫缓缓低头,动容地吻了吻她的额头。

    她不是不高兴。

    也许,真的是血浓于水。宋拂始终还记得,宋姨娘还活着的时候,对她的态度。

    那时候她才多大?

    很小,比大郎还大不了多少。

    也许是因为龙凤胎中的儿子夭折了,也许是私底下已经从阿爹那儿得知了真相。在宋拂稀薄的幼年记忆中,宋姨娘的脸上鲜少有笑容。所以,她更多的时候,是在阿爹的膝下长大。

    但,这并不妨碍她去亲近宋姨娘,亲近宋婆婆。甚至宋姨娘死的时候,她还曾偷偷喊过一声“娘”。那声“娘”到底被阿爹撞见,当时阿爹意味深长的眼神,吓得她以为自己逾矩惹他生气了。

    如今想来,怕是因为她的这一声“娘”,让阿爹想到了她的生身母亲。

    宋姨娘过世后,嫡母吕氏对她的照顾就越发多了一些。但很快,就有了三娘。

    她羡慕过嫡母对阿兄和三娘的疼爱,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宋姨娘还活着,会不会也同样地疼爱她。甚至,在见过一次姑姑后,忍不住偷偷想过,如果她是姑姑的女儿该多好。

    只是那时候,年纪太小,偷摸想过之后,又羞耻地觉得自己不能这样抛下疼爱自己的阿爹。

    然而,兜兜转转,她真的……是姑姑的女儿。

    只是她的生父,却是那个最高最寂寞,也最终将虞家满门抄斩的男人。

    这一日的夜,宋拂是在一种别样的气氛中,攥着桓岫的袍袖睡去的。等到醒来时,一夜的梦终于让她醒过神来。

    起身时,身边只有被男人脱下的衣袍。男人显然等她睡着后,就回了屋。

    她下床洗漱。进出的婢女将房门虚虚掩着,能清楚地听到外面来往的脚步和说话声。

    有人敲门。她回头,房门被人推开,男人换了一身常服,站在门口,声音带笑:“醒了?”

    “……嗯。”

    昨日在桓岫怀里哭了很久。明明是件很高兴的事,却又不知为何,哭到最后声嘶力竭。他笨拙地安抚,好话情话说了一箩筐,才最终将她哄睡着。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回到小的时候,刚刚被他捡走,夜半做噩梦时,总会被他团在怀里哄。

    隔了这么多年,还是一样。

    “圣旨下来了。”

    宋拂微微一愣,没敢呼吸。

    桓岫笑着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头:“你还睡着的时候,卢公公亲自过来宣旨。公公体贴你,便只让我们接了旨。”

    “圣旨……怎么说?”

    宋拂片刻不敢停,紧紧攥着桓岫的袍袖。

    “虞家……平反了吗?”

    自然是平了。

    那圣旨是皇帝亲笔所写,又有御宝盖印,不光是桓府。朝中各部此刻只怕也都知晓虞家平反一事。城里更是贴出了告示。

    圣旨的撰写一如既往的晦涩而冗长,那些华而不实的文字背后,是皇帝遵照自己的承诺,为早已满门抄斩的虞家正名。

    而同时,还有一道圣旨,也说一不二地颁了下来。

    隆朔三年,以康王为首的几位大臣,联合上了谏书,拿着不知从何而来的证据,诬告虞家,并参虞邈一个欺君之罪,使得原本便因得知贞妃尚且活在人世却苦寻无果的皇帝震怒,亲自下旨,诛虞氏满门。

    而今,虞家平反,康王与废后姜氏□□后宫,结党营私,并意图逼宫谋反证据确凿,一众党羽在将近半月的里外追捕后,终究被一网打尽——

    为首的康王与废后姜氏自然被赐死。康王府一众及姜家诸人则凌迟处死。曹营等人宣腰斩,大理寺、御史台、千牛卫、金吾卫等听从康王命令者,追官落职。

    这一道圣旨,伤了了永安城中大半世家的根基。却没有一家,有胆说一个“不”字。

    便是桓府,因出了一个跟随萧子鱼的桓峥,也吃了一顿排头。好在,念在桓家父子忠君不二,只是将桓峥追官落职,并流放千里。

    桓岫想,起码,勉强留了一条命。

    “我带你去个地方。”

    宋拂愣了愣:“去哪儿?”

    “去见见萧子鱼。”

    其实,并不是桓岫想带宋拂去见什么萧子鱼。

    想要她一起见萧子鱼的,是吕长真。

    进死牢前,宋拂回头。桓岫站在马车旁,多日未放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橙色的光,和煦地宛若春日。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微微回头。

    萧子鱼的投诚,没有换来活命的机会。不日之后,他也会和康王府其他人一样,被凌迟处死。

    死牢内,晦暗一片,霉味、血腥味,各种令人作呕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康王府、姜家还有薛家众人,不论男女都被关押在此。宋拂眼尖,一眼就看到了独自一人坐在牢房角落里的薛芃芃。

    她张了张嘴,萧子鱼的声音从另一头吵嚷了起来。

    “怎么?你们兄妹俩来看我们的笑话了?”

    宋拂回头,萧子鱼抓着铁牢笼,声音尖利道,“不过也是,风水轮流转,你们现在得势了,自然会想要来踩一脚!”

    “踩一脚?”吕长真握拳的手,青筋暴起,紧要牙关,“你当初杀害我妻子的时候,难道从未想过会有今日?”

    “你的妻子?那个叫弥丽古丽的女人?”

    萧子鱼先是想了想,而后冷笑:“那个蠢女人。”

    宋拂皱了下眉,紧接着便听得萧子鱼笑道:“那个女人本来可以不死的。但是太愚蠢了。”

    他原本以为,在经过了心理的攻坚后,弥丽古丽愿意说出虞氏兄妹的秘密,可结果等他凑近时,却被一口咬下了耳朵。

    “如果她肯老老实实说出你们兄妹的秘密,我又怎么会杀了她。”

    “你想知道什么秘密?”

    宋拂目光沉沉,在萧子鱼转而看向自己的时候,笑了笑:“我们兄妹的身上能有什么秘密。”

    “小皇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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