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怀瑾本来是有些恼怒的,后妃见皇帝时有口气,怎么也称不上敬。然而武修仪说了这番话,忽然又叫他心情复杂,那些不悦也就如枯萎的藤蔓,渐渐缩回去了。

    他心中很是感怀这些戍守边关的忠臣良将,也就点头,拍了拍武修仪的手:“怀庆侯家教有方,以此等方式,告诉你们官兵不易,太平不易。也是……另辟蹊径。”

    “是啊……”武明玦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口气,九曲十八弯,端的是千回百转,叫萧怀瑾的眼前一黑,又开满了花。

    “臣妾未入宫时,便常在家吃蒜……以格物致知,思索太平之道。”武明玦默默想,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皇帝总不好再留下来,找罪受了吧?

    毕竟他自己都快要熏死了啊。

    。

    此情可嘉,萧怀瑾尽管十分想拔腿离开,这辈子再也不要踏入储秀殿来……但念及武修仪是为了家国天下的一腔赤忱,才被家人养成了嗜吃葱蒜的习惯,他身为人君,怎么好无情弃之呢。

    他只得硬着头皮,走了两步,坐到了武修仪的榻上,在武明玦不可思议的目光中,温文一笑:“爱妃忧国至此,朕心甚慰,今夜不妨你我促膝,畅叙佳话。”

    武明玦心中“咯噔”一下,他万万没想到,萧怀瑾居然忍住了,没有败兴而归!他现在嘴里好难受,好想喝水啊,怎么办?

    他心中泛起惊涛骇浪,面上却依然顾盼含笑:“如此良辰美景时,也该有轻歌曼舞相伴。陛下,上次臣妾为您唱的曲儿,还未唱完呢……”

    他清了清嗓子,作出凑到萧怀瑾耳边唱歌的架势。

    嗅觉与听觉的双重**,不信萧怀瑾受得了!

    。

    谁料,萧怀瑾坐在他的床上,犹豫了一下,面露难色,却还是体恤地点点头:“爱妃想唱便唱吧。”

    萧怀瑾知道,倘若自己不肯听,武修仪也不会唱的。但他又何必因自己的喜好,去剥夺武修仪唱歌的快乐呢。

    他觉得自己似乎渐渐开明、懂得三思与忍耐了。会权衡利弊地克制自己,也尝试在体恤与恩威中寻找平衡。

    这样一想,他心中大悦,十年前他病倒时,仙去的皇兄曾托梦来看他,叮嘱他要做个好君王,如今,他在终于努力往这条道路上靠拢了。

    。

    见萧怀瑾不但不怵,反而神色明朗,如沐圣光,武明玦又惊呆了。

    萧怀瑾竟然能**如斯?他为何如此执念?

    武明玦心中忐忑难安,看来,萧怀瑾这是笃定主意,今晚要他侍寝了!

    他又不能谎称自己来癸水,前几天癸水牌子刚撤呢。他朝殿外看了一眼,德妃还没有来,他冷汗涔涔而下,一瞬间,脑海中只浮现出一个念头。

    把萧怀瑾拍晕!

    一连串缜密的计划,瞬间成型——

    假装一不小心,扑倒在萧怀瑾身上,把萧怀瑾的头拍到床柱上……虽然这样做,可能要禁足几个月,但也总比发现他是男儿身、落得欺君之罪来得强了。

    武明玦心中笃定了主意,上前走了两步,手藏在袖子中,感到血液飞速流窜。哪怕握着刀枪剑戟,在战场上横扫千军时,掌心也没有这么热过。

    他正要拍晕萧怀瑾,殿外忽然传来一声遥遥的呼喊:“陛下——”

    正要视死如归的萧怀瑾:“?”

    他怎么听到了德妃的声音?

    武明玦心中一松,手往袖子里收了收,转过头来,便见德妃梨花带雨地飘进了储秀殿,那因就寝而只留了一盏昏昏的灯,映在了她含泪的眼中,黑夜中亮出了一簇,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般。

    谢令鸢转瞬间便扑到了萧怀瑾的面前。

    第六十六章

    守在储秀殿外的内卫和值夜公公本应该拦住德妃的,然而宫里规矩,其实也是看人下菜单,少有定数的。

    由于德妃正得圣宠,天子还说要封圣德妃,所以她哭着跑进来时,御前没人敢拦。

    谢令鸢的闯入如一根针,将萧怀瑾心头好不容易积聚的勇气,瞬间扎破了,泄得无影无踪。

    她跑到萧怀瑾面前,发现他是坐在床上的,遂自然流畅地抱住了萧怀瑾的腿:“陛下,臣妾做了个噩梦,醒来后心中实在怕得紧,可是举目四望,丽正殿空空荡荡,臣妾想念陛下,听说您在储秀殿,就斗胆过来了。”

    她一边说,一边目光偷瞄武明玦,二人不动声色地对视,四目相接中暗通心声——

    好险!

    德妃要是再晚来那么片刻,要么萧怀瑾会被拍晕,要么武明玦会被扒光。

    “咳……”萧怀瑾轻咳一声,他总不好提醒德妃,不要坏他的房事儿,这就很尴尬了。

    倒是武明玦,站一旁从善如流地接起话茬:“德妃姐姐做了什么噩梦?莫哭,陛下在此,龙威深重,任它魑魅魍魉,都要伏于天威,姐姐不必害怕……倒是不妨将梦讲来听听。”

    萧怀瑾一点都不想听噩梦,他自己的噩梦已经折磨了他十几年。然而,后妃是君主和世家臣子之间的纽带,并不只是简单的妻妾,他是该有对德妃的关心。闻言便也颔首:

    “德妃莫怕,朕与修仪都在此,储秀殿这样敞亮,有什么可怕的。”

    “陛下有所不知啊……”谢令鸢擦干眼泪,被萧怀瑾扶了起来,跪在榻前。如果萧怀瑾不走,她就得想办法赖在储秀殿,唯有硬着头皮,编起了噩梦:“这梦,实在荒唐!”

    “哦?”武明玦装出十分感兴趣的模样,跟着一唱一和:“是何等荒唐的梦,惹得姐姐心绪纷涌至此,妹妹都有些好奇了呢。”有什么梦,能让谢令鸢说出“荒唐”二字?

    有了武明玦搭梯子,谢令鸢也就破上路,从善如流道:“臣妾梦见遥远海外,海雾之后有一岛,自成一国。在那个国家,女子可娶四五个男人,来绵延后嗣。臣妾不知怎的,被发配到了那个岛国,娶了两名男子,一曰翠翠,一曰秀秀……”

    “……”武明玦眉头动了动。

    “……”萧怀瑾嘴角抽了抽。

    “臣妾娶了他们,只是他们迟迟未生子女,备受诘责,臣妾不得不再娶几房男人,绵延后嗣……翠翠与秀秀很难过,却必须要识大体,不能善妒,便同意了,臣妾便又娶了花花入门。”

    “果然荒唐……”萧怀瑾喃喃道,说着打了个呵欠。

    他已经处理了一天的政务,空余的间隙,还把小时候宋逸修给他批注的策论重新学习了一下。那时候他抵触宋逸修是个宦官,不齿于他的教导,因此宋逸修为他批改了几次之后,就换成太后动笔了。

    他亲政后,才慢慢觉出了可贵。有些道理,有人肯手把手教,和自己走弯路摸索,总是不一样的。权谋心术,虽然未必只有宋逸修懂得,但其他臣子各有各的算计,未必愿意这样诚心地教给他。

    他这几天一边重看,一边自省,已是困倦。又听了德妃这个荒唐的梦,方才对着武明玦时,紧绷的心情,此刻也松懈了下来。

    谢令鸢察言观色,试探着问道:“臣妾观陛下有倦色,不如……陛下躺着,听臣妾讲?”

    这个梦虽说荒诞,却也新奇有趣,萧怀瑾想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便躺下继续听。谢令鸢对武明玦使了个眼色,自己也躺到萧怀瑾身边,和衣而卧。

    武明玦纠结了一番,和衣躺在最外侧,被谢令鸢隔开,也就不用担心萧怀瑾发现什么。

    谢令鸢躺在二人中间,左侧萧怀瑾,右侧武明玦,好像真的是翠翠和秀秀在侍寝。于是她越编越起劲儿,绘声绘色、添油加醋:

    “花花入门后,给臣妾生了个儿子。因没能生得了女儿,花花心中愧疚。翠翠和秀秀,天天在臣妾面前争宠。翠翠讲个什么话,秀秀都要插嘴……两年后,花花第二胎,又生了个儿子,他在产床上,听说第二胎依然是儿子的时候,大受打击,心神恍惚,存了死志,竟拒绝大夫医治,大出血难产而死。”

    “何必呢……”萧怀瑾困得睁不开眼,听到这里却忍不住点评道:“无论男女,毕竟是自己骨肉,却嫌弃至此,孩子有何辜?这个花花……唉!”

    “是啊,可是岛国风气便是如此。女儿才能继承家业,男人必须读《男德》《男诫》《男训》,在家相夫教子,不能抛头露面,不能读书科举……生儿子多不值钱。花花只想生女儿,在家里站稳地位,斗倒翠翠与秀秀,却一连两胎都生了儿子,被人轻视,才有了轻生的念头。”

    萧怀瑾痛心疾首:“儿子也好女儿也罢,都是人。值不值得生养,岂是世俗能决定的?”

    武明玦却想到了他的姐姐。他们一胞所出,孪生姐弟,并没有任何不同。长相相似,聪慧相近,人生之途却是天差地别。他的人生是广袤天地,她的却是囿于四方院墙。

    他心有灵犀地想,德妃是在以此,暗讽世道么?是在劝谏陛下么?

    可是,她即便改变得了陛下,又能如何呢?陈规旧俗,士大夫的教条,这些岂是一夕可以动摇。

    谢令鸢继续道:“花花死后,翠翠与秀秀无后,便争宠,想抚养两个孩子……”

    “那一定争得很激烈了。”萧怀瑾似有所感,喟然道。他生长于这样的环境中,见过太多妇人相斗的惨状,勾心斗角,害的不止她们自己,还波及到了无辜家族,以及孩子们。

    以前他觉得妇人都是心胸狭隘,后来渐渐发觉是偏见。再如今德妃讲这个梦,倒不觉得那样痛恨了。

    “……不是的。”

    谢令鸢带着哭腔道:“他们两人听了寺院僧人的蛊惑,便来杀臣妾,臣妾这个薄情寡义的负心人,被他们杀死在了床上……然后翠翠和秀秀,带着臣妾的两个孩子,私奔了,开始了幸福生活……”

    因为她也实在编不下去了……就让他们俩,私奔了吧……

    萧怀瑾:“……”感觉仿佛被戏弄。

    难得武明玦听了神转折,依然保持镇定:“臣妾觉得,这个结局,甚好。翠翠和秀秀有了自由,姐姐为何伤悲?”

    他现在要配合谢令鸢,聊得起兴,皇帝才不好撵德妃走。谢令鸢也是知道的,漫无目的地感叹:“这不过是个荒唐的梦罢了。臣妾醒来,觉得又气愤、又委屈、又恐惧、又荒诞,真是无处找人评理,亦无处发泄。才会那样失态。陛下也当臣妾胡言乱语吧,毕竟,《后汉书》里也说过,女主乃是祸乱,这样的荒唐事,怎么可能发生。”

    萧怀瑾不知如何安慰她的噩梦,脑海中却忽然飘出了他故去的皇兄。他朦胧道:“朕想起来,其实,女子主事的故事,前朝也未必没有……虽不至于是你说的那般夸张。”

    谢令鸢转过头,好奇地看他,夜灯之下眼睛亮亮的。

    萧怀瑾曾吩咐,夜里不许熄灯,无论宿在哪个后妃处,这习惯都会为天子保留。所以储秀殿此刻,也是亮着昏昧的光的。

    萧怀瑾在她不假掩饰的目光下,心中忽然泛起亲切,神思便有些飘忽了。

    他想起二皇兄的外祖家,本是南方大士族,本朝开国初,在江南避世多年,后来被先帝请了出来。终究根基未稳,党争倾轧,接连发生了正月之祸和四姝争后之后,便断臂求生地隐退了。

    至于开国避世多年,原因就是得罪了帝王家。

    太-祖南下攻打城池时,郦氏有几位族人,时任地方长官,率领当地军民抵抗,抵死不开城门。尤其是会稽、下邳这两个地方。其中下邳守得最为严实,太-祖久攻不下,还在战争中坠马,不久就死了,外人传言是被气死的,他儿子——也就是萧怀瑾爷爷的爷爷的父亲,就把这笔账记在了郦家头上。待围了下邳城七个月,终于攻克了此地。

    “臣妾小时候,也听爷爷的部将说过,”武明玦就这样被他们俩当成了空气,莫名有点不爽,插嘴道:

    “当时守住下邳的,是郡守郦泽章的夫人及妾室,还有几位嫡出庶出的小姐,因全是女子,城里人称为郦氏娘子军。”

    谢令鸢从未听闻这样的典故,当故事一样听了:“那后来呢?为何没怎么听过她们的名字与轶事?”

    知晓的人确实不多,萧怀瑾会听说,也是因为开国实录里有一二笔记载,而他二皇兄讲给他听过。为何实录没有记载详实,大概是觉得,太丢人了。

    “战败都殉国了。”萧怀瑾回忆起来,二皇兄讲这个事的时候,也才七八岁,还在懵懂的年纪,纯当故事讲给他听,也没觉得惋惜或者怎样。后来他长大了,有时候冬至祭天祭祖,才觉出几分不是滋味来。

    武明玦又不甘冷落地插嘴道:“姐姐,此轶事在南方一带流传才广,我爷爷的部将是淮阴人,我听他说,现在江南一带每年三月十九日,还会祭拜她们,称‘十二娘子’,和关公同坐神庙。至于北地一带传的最多的,还是张将军的故事。晋国王土广袤,南北差异大。”

    而且张将军的事可以改编成乐府词,谁敢把十二娘子改编成乐府词啊,那不是嘲笑太-祖无能么。所以北地人没怎么听说此事,再正常不过了。

    “倒是怪可惜的。”事涉敏感,谢令鸢没有多加点评,以免祸从口出。

    但不免想,历史上还有多少这样的传奇女子?大概很多这样壮烈的故事,都像开国实录上寥寥带过的一笔,逐渐湮没在历史的黄沙中了。

    三个人盖着棉被纯聊天,从荒唐的梦,聊到了古往今来,转眼便过了子时,萧怀瑾再也撑不住,头一歪,睡过去了。

    听到他酣眠的声音,谢令鸢和武明玦大汗淋漓地对视一眼,挪下了床。自然是谁也不想和萧怀瑾同睡一榻的,也总不能和对方同睡一榻,两个人只好去外室坐着,看雪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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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五更,萧怀瑾在两位爱妃的服侍下,换上了朝服,眼圈青黑地爬去上朝。

    当他迈出储秀殿的时候,苏祈恩及其他值夜公公们,目光复杂地看了德妃和武修仪一眼。陛下兴致真好,同时宠幸两位妃子!

    而天子宠幸了储秀殿,同时招来德妃,在储秀殿玩双-飞,一|夜|欢愉,今早眼圈还泛着青黑……此等惊天之事传得飞快,后宫各主很快便听说了——

    “什么?!陛下一夜御二女?”皇后震惊地从凤座上起身,顿觉天地异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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