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明贞看懂了这个眼色,她心里衡量了一番,对着听音抬了抬手。

    听音亦作男装打扮,驱马上前,亮出了何太后给的印信:“太后手令在此!”

    她粗壮的嗓门儿气吞山河,冲击波辐射千里,一下子把赵家几个人都震得跪倒在地,连被吊在树上的赵翌之,都被音波震得翻了个白眼……

    赵洪见状,忙跪在地上,看向武明贞——难怪先前,总觉得她有点眼熟!

    此刻他想起来了,某一年似乎是京中公侯世家的大宴,乐平赵氏有幸参与其中,他随同族中宗长,一同前去了长安。

    京中贵戚林立,赵氏也只能是个陪衬,怀庆侯府的地位,则是赵氏高不可攀的。彼时怀庆侯世子被人簇拥追捧,他也远远见过,对那个相貌俊美的世子颇有几分印象。

    这武桓,与怀庆侯世子相貌类似,果然是怀庆侯的亲戚!

    “得罪,得罪,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是京中来的贵人,还望各位海涵。”赵洪的口气转得很快,恭敬虔诚,再不见方才的傲慢讽刺,甚至有些微颤抖。

    却不是怕的,而是窃喜。

    赵洪虽不是官身,但赵家世代都是做官的,所以对他们不会太忌惮。他是激动——方才那个温婉女子说了,赵家来年的赋税,可以减免……

    所以,当然是对他们要多客气有多客气,要多谦卑有多谦卑!

    赵洪赶忙命人回去回禀宗长,自己又弯着腰,亲自迎他们:“贵客远道而来,不妨到家中歇息一下,也让我们聊表敬意,尽东道之谊。”

    方才几个青年已经傻了,略带犹豫崇敬地看着武明贞。怀庆侯世子“玉面修罗”之名,他们可是听说过,这位俊美公子,竟然是怀庆侯世子的亲戚!

    幸好方才,他们没有打起来。

    。

    赵洪语气谦和地说笑,一路引着贵客,回赵家的主宅。

    而赵翌之被解了绑,也往回押送。

    众人骑在马上,跟着赵家的人去主宅。谢令鸢勒住马,等白婉仪经过她时,低声询问:“你是什么打算?”

    她知道白婉仪不会惹麻烦的,但总觉得云里雾里。

    白婉仪轻轻一笑,凑近她耳边,短促地说了两句话。

    温热的气息扑在耳畔,谢令鸢眼前一亮,重重地随手拍了一掌:“大善!”

    她这一掌拍在了海东青的身上。

    海东青差点被拍倒在马下,要是它能叫,大概早“嗷”了一声。

    谢令鸢轻咳一声,收起坏笑。白婉仪把以前宫斗时拿来对付她们的心思,如今拿来对付外人,果然也是不容小觑啊。

    。

    她们说笑着,已经走近了赵家主宅。

    主宅里,出来相迎的并非宗长,而是老一辈的赵铎。

    赵铎已经听说了——怀庆侯府的旁系公子,带着太后的印信经过乐平,闻说赵家被流民抢了粮草,公子不满于赵家动用私刑,认为有辱朝廷颜面,要求赵家依从朝廷律令行事。

    而方才赵洪差点跟他们争起来,直到他们一怒之下,亮出了官身。

    想到这里,赵铎摇头暗笑。

    这群年轻人也是傻的,血气方刚,被赵洪三言两语绕了进去。

    他们为了逞强,硬是抬出了自己的官差身份,甚至表示愿意补偿赵氏的损失,从来年赋税中减免赵家被抢走的粮草。

    年轻人!

    为了面子,可以不思量后果。倒是给赵家白白送来了大好机会。

    赵家说什么也得宰出几刀血。

    --------

    人声喧嚣渐至,赵铎客套地迎在了门前,堆起几分笑意。

    赵洪走过来后,朝他行礼,亮开嗓子,向众人介绍了身后这几个京中来的贵人。

    赵铎一边含笑听着,一边不动声色,打量之前发话的白婉仪。

    这女子不显山不露水的,生得一副楚楚动人的模样,真是人不可貌相。

    他的目光被她头上的发饰吸引了过去——她头上戴了一只翡翠簪子,翡翠水头极好,日光下散发出莹润的色泽。翡翠虽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但这种成色的,却是可遇而不可求。

    赵铎毕竟是富贵堆里浸了一辈子,一打眼就看得出此非凡品,应该是贡货,即便如乐平赵氏这般的豪族,也未必能有机缘得到。于是,更确认她是京中来的贵人无疑了。

    于是赵铎的笑意又加重了几分。和他们互相寒暄一番后,捋着胡须,痛彻心扉地讲起了赵家被抢的粮草。

    去年重阳逢霜降啊,收成本就不好啊,今年又逢战乱啊,赵家和依附赵家的佃农们,上下几千户人可都要糊口啊,既然朝廷愿意补偿他们,感激不尽啊……

    。

    谢令鸢听得笑而不语。

    第九十四章

    对于这种豪门大族被抢,谢令鸢的内心毫无波动。

    她之前在宫里的时候,偶尔听太后和皇帝议政,知道这些世族做的事,正是千年历史无法解决的痼疾,土地兼并、隐瞒人丁减低赋税,虽然家族富庶,对着朝廷却是哭穷的。

    何太后出身扶风何氏,当然对此再清楚不过,每每提及却别无他法。历经几百年乱世,世家树大根深,朝廷不能也不敢触动他们。像萧怀瑾那样有勇气正面肛的皇帝,注定是个悲情故事。

    如今这乐平赵氏被流民抢了粮,虽然是无妄之灾,但她很难为此摆出同仇敌忾的悲痛神情来。

    。

    赵铎引他们进了主宅大门,请他们上座,目光扫了一圈,愣道:“怎的少了一个人,先时赵洪说……”

    武明贞打断他,声色有些高高在上:“那是我的小厮,我派他去办点事,不必理会。”

    她让听音拿着怀庆侯府的私信出去了。

    赵铎被她打断,也没有不悦。听是小厮,便不再放于心上。

    转而又对“武桓”和白婉仪叹道:“这赵翌之犯了如此大的罪过,我赵家也是容不得他了,几位贵人既然看不过眼,想要搭救,赵家莫敢不从,这就将他献与诸位,为奴为仆,赵家绝不有丝毫置喙。”

    他表现的十足恭敬——毕竟是怀庆侯府的旁系,武家自开国就是皇家重臣,百年显贵,这种勋贵侯爵,赵家怎能得罪得起?

    且这些人既然是奉皇命出行,甚至带着何太后的手令印信,那这背后可能还有汝宁侯何家的关系,就更得罪不得了。

    至于赵翌之,一个庶子而已,这些京中来的公子小姐们,莫说拿他去当奴婢,就算是用来宰杀取乐,也随他们高兴。

    只要他们肯兑现方才的赌气之言就好。

    “既然赵家如此诚意,我们却之不恭,就在此谢过了。”谢令鸢点点头,说得一副盛情难却的样子,把赵铎一噎。

    她转头望向赵翌之,他正虚弱地跪在地上,摇摇欲坠。“这位十九公子,可愿随我们一道走?”

    赵翌之浑浑噩噩的灵魂中,仿佛被灌入了一丝天籁之音,他望向谢令鸢,毫不迟疑地连连点头:“我……我跟你走,生也好,死也好……”

    他又看了一眼赵铎,还有赵家那些面无表情的族人,声冷如冰:“……与乐平赵氏,再无半分干系!”

    赵铎闻言,心里一抖,愤愤地轻哼一声。

    这个孩子,答应的如此干脆,言语中如此愤恨,可见对赵家已经全无感情,果然是养不熟的吃里扒外的东西!被这些京中显贵带去当牛做马,也是命!

    谢令鸢听了一笑,拍了拍身边的位置:“那你来坐吧。不必跪着了。毕竟从今以后,你就不是赵家人了。”她笑眯眯转向赵铎:“不知贵府可否备些……茶水点心和金创药?我们这位公子受了伤,需要清理下伤口。”

    “……”你们这位公子?

    赵铎看着已经变成了赵家客人的赵翌之,嘴角抽搐了一下。

    郦清悟淡淡看了她一眼,上前一手轻飘飘把赵翌之提起来,另一手指缝里夹了几根金针,手指翻飞,迅速地点入他的穴窍中,见他痛苦的神情渐缓,已经开始有所好转,便将他带到自己身边坐下。

    。

    外面传来一阵喧嚣,其中夹杂着听音的大嗓门。白婉仪放下茶杯,对赵铎温声道:“不知贵府清点好了被抢的粮草账簿没?”

    “快了,快了。这次家里损失实在惨重,庄子上、粮库里,几乎被洗劫,清点起来着实要花费一番功夫。”赵铎摇了摇头,抚着胡须,一脸沉痛:“那些流民匪寇,着实可恨!”

    一点都不可恨,如今看来,反而是可亲。

    其他族人心中暗喜。

    反正这些京中来的贵人,也不知道赵家究竟被抢了多少粮食,他们正好趁此机会,虚报几倍,这样未来三年,家里都可以不必缴纳赋税了。

    多好的事,祸兮福之所倚。

    。

    而白婉仪微微一笑,也就等着。

    未几,赵家的大管家、负责理账的先生,也带着粮库的管事和庄子上的管事,赶了过来,几人手中捧着厚厚的册子,放在了白婉仪的面前。“请小姐过目。”

    语毕,大管家赵江垂着头,等在一旁,这账是刚做的,奉了赵铎的命令,做的有点狠。

    他也是赵家的庶子出身,算是混的最有出息的庶子了。他抬眼惋惜地看了眼赵翌之,赵翌之是小辈里天资甚高的庶子,论聪慧才华不亚于嫡子们,倘若没有这事,大概也能像他这般,或者进官府为吏。不过……也就到头了。

    。

    此时,被武明贞派出去办事的听音,已经拴好马走了进来,她一身男装打扮,昂首阔步的样子看起来目空一切,进门后对赵铎也没有任何行礼的意思,直接走到武明贞身边,附耳说了什么。

    武明贞从她手中接过舆图,这是听音凭着怀庆侯府的印信,从县衙里拿来的。

    身为侯府大小姐,她当然知道,这些豪族没有哪个不会私下侵占耕地的。他们家族内部,都会有一份准确的舆图。

    而县衙的舆图,当然不敢如实绘制了,地方官和豪族大多是一个鼻孔通气。所以她拿到手的舆图,肯定是“缩水”了的。

    如今这份“缩水”的舆图上,除了官府公地、其他家族的族田、民众自有地、山岭荒地,乐平赵氏占了整个乐平郡三成的地界——也就是说,赵家真正的地,比这个只多不少。

    武明贞将舆图递还给听音,示意交给白婉仪。她知道白婉仪会明白她的意思。

    。

    四周空气安静,偶尔一两声翻页的沙沙声。赵铎呷了口茶,眼睛一直瞄着白婉仪。

    白婉仪翻看账簿,她其实不擅长看账,当初她和钱昭仪同在皇后手下,都是她负责出谋划策,钱昭仪负责理账的。

    但这账簿上所列明细,数额巨大,看得明明白白。赵家被流民抢了居然有两万石粟米。

    两万石!且都是新粮!

    没个千余人推牛车来,这要怎么运?

    谢令鸢瞟了一眼,意味深长道:“乐平赵氏这一年收成不错呢,去岁重阳逢霜降,各地收成都减半,今年还能有这么多新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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