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珩像是什么都知道,空出来的手随意把玩着一支雅致的宣笔,似笑非笑:“我怎么听说你曾同他打起来过?”

    您听说了我自己都记不得的东西。

    不知道姜珩到底想说什么,沈止有些无奈,干脆摊牌道:“下官四年前曾生过一场大病,对以往之事都记不太清了。”

    姜珩点点头,目光落到他的袖子上,似是不经意地问:“为什么一直带着那条红绳?”

    “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沈止不假思索地回答后,斟酌着又添了一句,“送这个给我的人也很重要,可惜下官已经记不太清。唔,一定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

    姜珩:“……”

    沈止很确定他听到了公主殿下的一声冷哼,方才还算柔和的眼神也冷了下去。

    这是怎么了?

    公主殿下阴晴不定,实在不好伺候,沈大公子一向能屈能伸,立刻低眉顺目地垂下头,轻言慢语组织语言,准备撤退:“闲了一日,下官也该打扫庭院了,殿下若无吩咐,下官就……”

    “我适才观天象,今夜有雨。”姜珩冷冷地打断他。

    沈止:“……”

    真是天公不作美。

    姜珩放下宣笔站起来,低头看着沈止,眼神是说不出的复杂,片刻才开口道:“哪儿都不要去,陪我进宫。”

    “进宫?”

    “面圣。”

    作者有话要说:

    姜珩:记仇.jpg

    第4章

    姜珩说进宫就进宫,毫不含糊。只是苦了方才那匹才吃了马草舒舒服服躺下的马儿,还没睡上一觉又被牵出来。

    沈止和马眼含泪的马儿双双对视,仿佛看到了自己。

    阿九利落地架好马车,冲一脸困倦的沈止挤了挤眼,沈止回以温和的笑容。

    不动声色地将两人的互动看在眼中,姜珩负手开口:“沈静鹤,你来驾马车。”

    沈止一愣:“下官从未……”

    “听说沈大公子精通六艺。”

    沈止:“……”

    好烦,殿下你听说的事情怎么那么多。

    原本想不动声色地蹭到马车上休息的愿望破灭,好在沈止心态良好,老老实实地扶着根本不需要扶的金贵主儿上马车后,自己也跟着上去。

    六艺中的“御”是沈止最不擅长的。

    因为他懒。

    京城大道宽敞平坦,又已入夜,沈止驾马车也还算四平八稳,不至于出什么祸事。

    虽说是贴身侍卫,姜珩却只带了阿九和一个废废的沈止,沈止眯着眼感受着迎面而来的凉风,私以为公主殿下其实是不想带人出来的,只是差了一个马车夫。

    马车辘辘地在京城宽阔的大道上驶过,很快就到了皇城附近。

    锦衣卫主要负责皇城内的巡逻看护,也不知白日卫适之怎么会跑到皇城外,沈止扫了眼巡逻的上直军,取出姜珩的玉牌递过去。

    领头的将军接过看了看,脸色有些古怪:“原来是……含宁公主殿下,皇城这几日禁严,还请殿下移步下车。”

    马车里传来淡淡的一声“嗯”,姜珩掀开帘子,柔软的月白色袖口衬着修长白皙的手指,煞是好看。

    阿九上前去扶,却被轻轻推开,公主殿下自行走了出来,戴着个斗笠,白纱垂下,看不甚清面容。月光斜斜晕染在他半边身子上,霜雪般冰冷。

    众人都不由自主地将目光锁定在白纱上,想看清其下是妍是媸,倒是没人在意他异于常人的身高了。

    留下阿九在原地等待,姜珩和沈止顺利地进入皇城。才通过大门,沈止就看到似乎等候已久的内侍垂立在旁,见两人过来了,连忙弯腰行礼:“臣见过含宁公主殿下,圣上等候已久,请。”

    沈止打小也跟着他爹在官场上跑过几回,进宫入宴时常常看到这个内侍,猜出应当是跟着圣上的老人,漂亮的薄唇抿出一个温和的笑,冲这个内侍行了一礼。

    内侍一愣,笑容真切了几分,一边引路一边回头看了看沈止:“殿下,您身边这位……是兵部尚书家的大公子?”

    姜珩淡淡地“嗯”了一声。

    内侍冲沈止笑了笑,回头时似是不经意地道:“圣上这几日中了暑气,心情不大好,殿下难得入宫一回,恕老臣多嘴,可要哄圣上开心些。”

    说是“哄”,姜珩摆着这张冷脸不把皇帝惹怒都是好的,这内侍是在隐晦地提点姜珩。

    宦官多为人冷眼,得人一分尊重善意就会待人好上几分。

    沈止笼着袖子,笑而不语。

    姜珩似笑非笑地看向沈止,却见方才“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沈止又恢复了要死不活的昏昏欲睡,感受到来自自己顶头上上司的视线,竟然还很不要命地扬唇露出一个颇有几分小得意的笑容。

    姜珩看着他,忽地觉得有点心痒痒,被自己死死囚禁在心底的小兽似乎在冲破禁锢爬出来。

    深吸一口气,他转回目光,方才有过一丝波澜的眸底也化为了平静。

    很快就到了懋勤殿,时候颇为晚了,四周静悄悄的,偶尔有巡逻而过的锦衣卫袖口摩擦过刀柄的擦擦声。

    进殿一板一眼地见了礼,沈止一直低着头,好半晌才听到座上的圣上开了尊口:“都起来吧。”

    没等姜珩说点什么,皇帝便主动问:“今日出京时遇到刺客了?”

    姜珩低着头,抿了抿唇:“是。”

    “受伤没?”

    “回父皇,有身边的侍卫守卫,儿臣毫发无损。”

    沈止正在琢磨这对父女间的气氛怎么这么奇怪,同坊间流传的“陛下将含宁公主捧在手心里”一点贴不上,冷不丁就感到有一道威严沉肃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

    随即沈止听到皇帝道:“沈尚书家大公子?抬起头来给朕瞧瞧。尚书大人难得求朕,未料他家大儿子真是文武双全之才。”

    ……不,圣上你误会了。

    沈止低着头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叩了叩头才仰起脸:“微臣见过陛下。”

    座上清瘦的中年男子虎目含光,一双剑眉英气逼人,从脸上看不出喜怒好恶。姜珩眉眼间的贵气大概就是传自皇帝,几乎一模一样。

    沈止没胆子盯着皇帝的脸一直看,扫了一眼就垂下眸子,一副乖巧守礼的模样。

    皇帝笑了笑:“果然是一表人才。”

    沈止谦虚含蓄地又打了一揖,安静地装死。

    身边这位主儿的五官同圣上长得不怎么像,应当是像他母妃。

    可是含宁公主同昭王的母妃又是谁?

    沈止暗暗皱眉,直觉这是很重要的事。

    虽然公然走神,但沈止掩饰得极好,圣上也没打算多看他几眼,目光又回到了姜珩身上,语气却不太像在对自己的女儿说话:“白日拦你府中侍卫的总旗,已经受了鞭刑回家思过。”

    姜珩弯腰:“多谢父皇为儿臣主持公道。”

    圣上嗯了声,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打,好半晌,才又开口:“可认出刺客是哪路来的?”

    姜珩顿了顿,忽地直直跪倒在地。他跪了,沈止也得跪,只好认命地跪回去。

    姜珩的面色依旧平静,却有一丝颤抖:“回父皇,今日这些刺客……舌头都被人拔了。”

    皇帝敲桌案的手也是一顿。

    姜珩慢慢抬起脸,眸中不知是猩红还是水雾:“……他们出手的招式,同四年前那些人一模一样。”

    皇帝脸色一沉,猛地一拍桌案,震得桌案上的青砚都是一颤。旁边的内侍连忙递茶:“爷,消消气。”

    姜珩默默地又磕了个头,看起来有些削薄伶仃的可怜。

    沈止瞪大眼睛,看了看公主殿下一点也不瘦弱可怜的背影,又想起白日姜珩夺剑杀人时那股子冰冷利落劲儿,只能:“……”

    你们皇家,套路很深啊。

    因为忘记了许多事,沈止云里雾里的,弄不明白他们说的都是些什么跟什么。震怒的圣上喝了口茶冷静下来后,脸色依旧沉沉的:“岂有此理!阿璎不必担忧,父皇不会再让你受委屈。”

    姜珩淡淡道:“父皇可是忘了,儿臣早已更名,是代珩哥活下来的。”

    皇帝神色一凝,盯了姜珩片刻,摇摇头:“忠行,即刻宣北镇抚司指挥使觐见。”

    那内侍一弯腰,退出大殿。

    高高在上的帝王沉默片刻,手指又开始无意识地敲着桌案:“天色已晚,你身子虚,先回去罢。”

    姜珩应声,带着沈止离开懋勤殿,拒绝了上前引路的小内侍,待走了一段路,四下无人时,才回头暼了眼沈止:“你似乎很想笑?”

    沈止的嘴角一僵,温和道:“不敢。”

    “那就是想了。”

    沈止:“……”

    沈止心道,殿下你真是不可爱。

    扭头看了眼飞夢连绵的内宫,姜珩意味不明地道:“想笑就笑吧,本来就很可笑。”

    沈止不知道该说什么,歪头看了他片刻,依言弯眼笑了笑。

    姜珩看他如此“乖巧”,莫名地很想欺负欺负他。

    沈止并不知道面色沉肃的殿下心里打的主意,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一阵,他的脚步忽地一顿,抬头看了看嵌满星子的深黛色天幕,小声道:“殿下,您不是说今夜有雨吗?”

    姜珩的脚步也是一顿。

    沈止见他慢慢转过头,一瞬间清艳的面庞上似乎浮起了一丝名为揶揄的笑意,转瞬即逝,下一刻公主殿下依旧是一脸沉肃,冷静地道:“骗你的。”

    沈止道:“……”

    剩下的时间沈止都在纠结被骗了没有来得及回后院里睡上一觉,等到了宫门前看到安安静静候在原地的阿九时,沈止猝然醒悟。

    姜珩待他太宽松了,以至于他都快忘记身份悬殊了。

    不管姜珩有没有骗他,身为公主殿下的贴身侍卫,公主一声令下,刀山火海都得上。

    这个迟来的认知让松散惯了的沈止有些郁闷,他是能屈能伸,却不太能忍受处处受制,当下又开始敲起如何离开公主府的小算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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