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栎氏义庄,我没有找错。”关悬镜轻轻推开栎容身旁的栅栏,发黄的油灯映出义庄院子的阴森,不大的院落里,零散的放置着十几口陈旧的棺木,有的刷红漆描纹路,有的已经斑驳不堪,仿佛一阵风就能吹个七零八落…栅栏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穿过呼呼的夜风声,扬起栎容乌色的旧衣。

    栎容朝关悬镜身后看了看,刚想张口,关悬镜温文笑道:“闷雷滚滚,眼看就要下雨,客人到了门口,你不让我进去说话么?买卖,得进屋去谈。”

    栎容轻轻咬唇,潇洒转身道:“庄子阴了些,来个男人,还能替我们挡挡煞气。买卖能不能谈成,还得谈了才知道。”

    关悬镜低低笑着,栎容转身那刻,他看见了栎容乌衣束带上系着的小白花,关悬镜恍然顿悟——这一身陈旧的乌衣,原本该是服丧的洁白素服。眼前的栎氏少女,为父亲栎老三,已经守丧直到今天。

    “你口说的老妖…”关悬镜环顾不大的庄子,“是睡了么?”

    栎容头也不回,自若的穿过院子里大大小小的棺木。她也见过不少找自己入殓的阳城人,每个踏入自家义庄的,尤其是夜里,哪怕是威风凛凛的男子,都会吓的口齿哆嗦,走路都走不上直线,今儿才认识的关悬镜,跟着自己的脚步凛凛生风,话音沉稳笃定,竟还记得问一声自己随口提起的芳婆子…

    “这里我说了算。”栎容侧目看了眼关悬镜,“我才性栎。”

    栎容推开堂屋门,把手里的油灯放在桌上,又点起几根烧到半截的蜡烛,不大的堂屋陡然亮起,栎容盈盈回眸,关悬镜看不见她脸上骇人的刀疤,只看见——少女的笑目弯弯。

    ——她,就是鬼手女。

    “说说你的买卖?”栎容执起桌上凉了的茶壶,往茶盏里倒了杯凉茶,绕着烛火烤了些许,递向关悬镜。

    这双手——关悬镜熟知关于鬼手女的许多传闻,鬼手女自小在死人堆里长大,见过的死人比活人多上许多,鬼手女十三岁学习入殓,一双妙手可让死人回春,犹如复生一般,更有人说,鬼手女有通灵秘术,可让死者安生瞑目,所以经她手入殓的人,越显安详,还可以早登极乐。

    这双手…给自己递来的茶盏…白天甘泉边泼辣热情的乌衣少女,忽的笼上一层诡异气息…关悬镜正迟疑着,栎容已经把手收了回去,仰面一口喝下。

    ——“栎姑娘…”关悬镜面带愧色。

    “你不是第一个。”栎容抿了抿唇,看着关悬镜的眼睛没了再见的欢喜,“说说你的买卖。”

    栎容的坦然反倒让关悬镜更加尴尬,话到嘴边有些不好意思说出,终于,还是开口道:“鹰都,我想请你去一趟鹰都。”

    ——“进皇城!?”栎容张大嘴,“我长这么大,还没出过阳城。你开口就是去鹰都,去皇城做什么?”

    “鬼手女入殓神术,闻名天下,去鹰都,当然也是入殓。”关悬镜想到什么,“价钱,好商量。”

    栎容爽朗笑了笑,“公子赠水囊给我,原本以为是一份情义,想不到最后还是得扯上价钱。你是冲着我鬼手女的名声来,应该也听说吧。”

    ——“完人一金,残容十金,毁尸百金。”关悬镜轻声说出。

    栎容挺身坐直,指着漏风落雨的天花板,盈盈笑道:“动辄黄金议价,我早可以富甲一方,怎么会还住在这四面漏风的小庄子里?”

    关悬镜顺着栎容所指,若有所思。

    “那是因为…”栎容俯身凑近关悬镜,夜风渗进,漾起乌衣少女蒙面的黑帕,关悬镜才要看清帕下的面容,半掩的帕子又恰时掩面,“我栎容只做自己乐意的买卖,要是不喜欢,便不做。百金?千金难买我乐意,关公子,明白?”

    关悬镜一时哑然,眼前少女的眸子纯真热情,与她谈起钱银买卖,关悬镜忽然觉得自己是个俗不可及的庸人。

    “栎氏义庄门庭若市,难不成你的价钱,是虚设不成?”关悬镜低咛猜测。

    栎容慢悠悠的给自己又倒了杯凉茶,她没有问关悬镜渴不渴,栎容知道,芳婆说的不错,骑白马的关悬镜是皇都来客,与自己不一样,就像是,他没有接过自己递去的茶盏。

    “出了义庄,往坡下走一里,有间小客栈。”栎容站起身。

    “栎姑娘。”关悬镜抢道,“你不听我说完么?也许这桩买卖,你会乐意走一趟。”

    “长夜难眠,听一听也不亏。”栎容也不矫揉,爽快的又坐了下来。

    关悬镜吁出一口气,他忽然觉得喉咙干渴,再看栎容自顾自的饮着茶,想起自己刚才的举动,知道自己已经喝不上鬼手女斟上的茶水,只得自嘲的摇了摇头。

    ——“栎姑娘久居阳城外,不知道有没有听说…鹰都…最近发生了一件大事。”

    栎容摇头,“与我而言,天塌下来也不过是轰隆一声,大事?”

    关悬镜忍不住又看了眼快人快语的栎容,继续道:“两天前,安乐侯在自家府里神秘遇刺,刺客如鬼魅降临,神不知鬼不觉取走了安乐侯的首级…”

    “无头尸?”栎容歪头道。

    “此案震惊鹰都,安乐侯是大周功臣,当年还是先锋将军的他率铁骑第一个杀入姜国都城,直捣姜氏宗庙,为我大周平定天下立下了汗马功劳,得皇上赐封安乐侯。”

    “这个我知道。”栎容挑起垂下的灯芯,“说是攻进姜国都城,该是血洗才对。我读书不多,但也知道圣人当尊仁德治国的道理,铁骑杀入姜都,屠杀整整三日,连妇女孩子都不放过,把人家皇族的宗庙都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连我爹都说,姜国被灭,天下再无姜人。这个安乐侯,手上该沾了许多姜人鲜血吧。享了几年荣华富贵,这会子才死,也不亏呐。”

    关悬镜不料栎容也知道许多,愣了愣道:“大周灭姜,是流了不少血…姜人顽抗,宁死不降,城破那日,连妇女孩子都拿起菜刀锄头与周军拿命抵抗…姜氏皇族宗庙,也被人设下重伏,周军损兵折将,光在宗庙外,就战死数百人…安乐侯震怒之下…才下令放火…”

    栎容挑眉,眼里亮闪闪的如火苗动着一般,“国之将亡,姜人忠勇,换作是我,也会一死殉国。”

    “栎姑娘…”关悬镜温声劝道,“都是多年前的事了…”

    “哼。”栎容鼻子动了动,背过身不去看关悬镜,“安乐侯的脑袋,找到了么?”

    关悬镜有些被她的直白性情打动,杵着她姣好的背身,道:“城外乱坟岗,在那里找到了安乐侯的头颅,找到时,头颅早已经被野狗吞食的难以辨认…找是找回来…但这样的惨状,实在是无法入殓下葬…安乐侯毕竟是得皇上赐封的大功臣…功臣死不瞑目,皇上也是愧对侯府遗孀。”

    ——“鹰都,没有得力的殓师?”栎容动也不动。

    关悬镜沉默摇头,“头颅一半成了白骨,血肉模糊可以说是惨不忍睹。鹰都最好的殓师也是束手无策…”

    “你是…安乐侯府的人?”栎容看了眼关悬镜俊挺的脸。

    关悬镜说起安乐侯的死,话里带着惋惜,但却没有悲恸,但能老远过来阳城找殓师上京…他又会是侯府的什么人物?

    “年少时候,先锋将军也曾教过我骑射…”关悬镜应道,“不是侯府的人,却有一份恩情要还。这也是我为什么来找栎姑娘。如果安乐侯草草裹尸下葬,我也是于心难安…栎姑娘?”

    “那你…又是什么人?”栎容追问。

    “无名小卒,不值一提。”

    “你要不说,那就没得谈。”栎容挑衅道,她知道,关悬镜一定会告诉自己。

    “大理寺一个小小的少卿。”关悬镜垂眉轻语,“还不是无名小卒?”

    “你是大理寺的人?”栎容话音微颤,眸子动了动又静止下,“查案的大理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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