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南,紫金府

    母亲下葬,薛灿这一夜都没有合眼。薛灿知道,他要藏起所有的悲伤,他还有许多事要做...

    颜嬷敲了好几下门,又在屋外等了一阵,薛灿才起身开门,露出一张比昨日之前还要冷漠的脸,他的眼圈有些发黑,一看就是几夜没有好好睡过,但他的眼神又是锐利的,显示出他强悍的意志和骨子里的坚韧。

    ——“夫人唤您去见她。”颜嬷恭敬道,“夫人收到了鹰都太保府的信…”

    “是还嫌乌金不够多么?”薛灿低沉道。

    颜嬷有心提醒薛灿,“…是和栎姑娘有关,戚太保知道鬼手女被带来湘南,”

    ——“栎容…”薛灿忽然想起,自己已经整整一天没有见到栎容,他的心里忽然有些愧意,栎容和自己辛苦来湘南,半句抱怨都没有,自己使唤完了人家,就晾着没有招呼,栎容会不会恼恨自己,会不会已经…已经离开…“颜嬷,栎容还在府里么?”

    “在。”颜嬷看出薛灿脸色微动,带着对栎容的牵挂,她庆幸自己没有坚持打发走栎容,赶忙道,“栎姑娘还在府里,这会儿时候还早,也许还歇着吧。”

    薛灿低呼,蹙起的眉头舒缓下来,“她累了好几天,却还是不能让她多睡会儿…”

    颜嬷跟在薛灿后头,替母入殓的情义,薛灿真的如此看重?

    别苑里,安静的只听得见鸟雀叽喳的声音,薛灿可以轻下脚步,他每一步都走的很慢,希望慢些惊醒还在美梦里的栎容,但薛灿知道,是梦,就会醒。

    屋门从里头推开,栎容打着哈欠还伸了个懒腰,举止娇憨,喉咙里还发出稚气的声响。颜嬷掩唇偷笑,偷瞄着薛灿的脸色。

    “呀?”栎容见院子里站着的是薛灿,玉树临风潇洒非凡,栎容羞得满脸通红,随即恼道:“你家的人,走路都没声音么?才睡醒的人,魂魄只有三成,被你这么一下,魂飞魄散还怎么活?薛灿,你吓死我了。”

    ——“夫人要我们去见她。”薛灿神色不变,语气沉郁。

    见不是薛灿要见自己,栎容是有些失望的,红脸掩饰了她的情绪,栎容拢紧藕色的缎裙,又抚了抚随意挽起的发髻,想了想道:“如果不赶着去,我想好好梳个头。”

    “你的头梳的挺好。”薛灿走近栎容,俯身端详着她的脸,潮红的面颊让她脸上的疤痕也失了平时的刺目,乍一看去像是消失了一般,这也让她的脸更加秀美动人,一双明眸仿佛会说话,“走了。”

    薛灿傲然转身,忽的又扭头去看栎容的衣裳,温声道:“藕色脱俗,你穿着不错。”

    栎容眼睛亮起,唇角挑出一抹快活的笑容,她快步跟在薛灿身后,连颜嬷在门边都没有看见。

    辛婉治家铁腕,就算为人亲厚大气,除了跟了她几十年的颜嬷,其余人听到辛夫人召见,都会提着心有些胆颤。

    颜嬷多看了几眼栎容,她眸子坦坦荡荡,跟着薛灿,去见谁她都无所谓,天皇老子她都不会怕吧。颜嬷太懂看人,她有些替栎容惋惜,再炙热的一团火,也是化不了自家小侯爷冰一样的心。

    雍苑

    六扇屏前,辛婉执着信笺想着什么,她穿着雍容的曳地银蝶袍子,半敞的领口露出凛冽的锁骨,脖子上坠着一块碧玉佛,更衬得她肌如白雪,不输少女。

    ——“夫人,小侯爷和栎姑娘来了。”颜嬷快步走到前头。

    辛婉回过神,叠起手里的信笺,风雅转身,一双傲人明亮的眼睛扫过薛灿,落在他身旁的陌生女子脸上,女子面容带疤,眸子坦荡,每一步都走的稳实,没有一点初入大宅的惶恐,她紧紧跟着薛灿,怕走丢一般。

    “夫人要见我,还有栎容?”薛灿对辛婉恭敬行礼,侧眼看向栎容,神色温和。

    “你看看。”辛婉把信笺递给薛灿,走向栎容温温看着,栎容也不躲闪,还把头昂起些,栎容在阳城女人里生的算高的,但还是比来自北方的辛婉矮了半头,辛婉高挑,但却一点不失女人的妩媚,辛婉的模样,就是豪门贵妇的楷模,凤目挑起的时候,见过的人都觉得——母仪天下也不过如此吧。

    薛灿接过信笺,摊在手心看去。辛婉对栎容淡淡一笑,“鬼手女栎容?你年纪不大,就有这样的手艺,真是难得。”

    “年纪不大,却也不小了。”栎容大方笑道,“下个月,就二十了,已经不是十几岁的丫头,也该有门养活自己的手艺。”

    辛婉看了眼颜嬷,又道:“我看了你入的殓,百金要得,千金也不算多。颜嬷说,送到你房里的金子,你看都没多看一眼,是嫌少么?”

    栎容落下长睫,唇角勾起一丝不屑,“鬼手女要是贪财,栎氏义庄早是阳城第一富户。夫人这么说,未免太看轻我。”

    辛婉也不觉得尴尬,浅笑又道:“情义无价,我替灿儿,还有他娘亲,谢谢你。”

    ——“我帮薛灿,夫人谢我做什么?”栎容看了眼薛灿,薛灿恰好也收起信笺,与栎容四目对视,栎容眼神耿直,薛灿黑目动了动,闪烁着难得一见的温和。

    薛灿把信笺按在桌上,低哑道:“戚太保,要薛家送栎容去鹰都?看来…阳城我和杨牧偶遇的那个人…把一切都告诉了戚太保。”

    ——“关悬镜?”栎容惊道。

    “关悬镜。”辛婉和薛灿几乎异口同声。

    栎容见他们也听说过这个人,更是有些诧异,“关悬镜,他说自己是大理寺少卿,请我去鹰都给什么…安乐侯入殓…姑奶奶我回绝了他,他一个大男人,居然还告上状了!?真是…”栎容急得跳脚,“真是…卑鄙小人,信不得。”

    “原来是关悬镜。”薛灿黑目变作犀利,“如果是他,那也难怪被他看出我和杨牧的来历。”薛灿按住腰间的鹰坠,“寻常过客,怎么会知道配鹰饰的是湘南薛家。匆匆一面,连容貌都记不下,还能留意不起眼的配饰…大胆和戚太保禀报我们是紫金府的人…关悬镜,骑白蹄乌,也只有他了。”

    “他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栎容想起深夜拜访义庄的关悬镜,他面不改色走过摆满棺材阴气森森的院子,那时看着,也算给力,“你们…认得他?”

    “不认得。”薛灿挥开黑色锦衣,“听说过。”

    薛灿目露精光,像是并没有把关悬镜放在眼里,但他说起关悬镜的时候,语气是低缓的,这足矣说明,他也从没小觑过这位关少卿。

    ——“关悬镜,是骁勇大将军关易的独生子。关易率领大军替周国四处征战,立下过不少功劳,与戚太保,安乐侯,还有其余几人,被人尊称为周国六雄,六人文武各有,把握朝中大权,可谓周国肱骨。关易善战,可惜战死沙场,留下一对孤儿寡母。”

    “周国六雄。”辛婉走出几步,低声续道,“大太保戚少銮,骁勇将军关易,司金库掌事金禄寿,大理寺卿孟慈,太子傅宋敖,安乐侯董长乐。戚少銮雄踞朝野,关易能征善战,金禄寿掌管国库,孟慈手握刑罚,宋敖文臣之首,董长乐,就是要栎姑娘去入殓的安乐侯,他追随关易多年,关易战死,功勋荣光都被这位安乐侯占了去,享了多年隆恩,却还是死于非命。”

    “啊?”栎容情不自禁喊了声,“关悬镜说,他不过是大理寺一个小小少卿…”

    “那是他谦虚。”薛灿冷冷一笑,“关易在世的时候,连戚太保都要敬他三分,如果关易没死,周国半数军权都该在关家手里,还不至于让戚太保这样做大。关易为国捐躯,关夫人也是个忠烈女子,绞了头发做了尼姑,独子关悬镜遣散下人,搬去小宅度日。戚太保几次让皇上赐爵位给关悬镜,都被他推了去,说是资质有限,担不得重任,只要了一个小小的五品少卿做。在大理寺日日查案…倒也有些成绩。”

    ——“这样…”栎容低喃,关悬镜的气度举止,确实也有些大家风范,栎容又想起他没有接过自己好心斟的凉茶,栎容心眼不大,男子再俊俏有礼又怎样,还是和寻常人一样,忌惮着她一双鬼手的晦气,栎容恼道,“大理寺少卿又如何?那么多大案旧案不查,为了给安乐侯收尸,跑来阳城找我,也该是为了讨好那什么太保大人吧。”

    薛灿长睫覆目,落下手里把玩的鹰坠,道:“不见得。在鹰都做人,做得最好最无纰漏的,就是这个关悬镜。出身显赫,却不恋权贵,做破案的苦差事,与朝廷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与父亲的故友,不亲密,却又不割断。世族年轻人里,关悬镜的能耐本事,无人能比。戚太保有儿子如没儿子,他把关悬镜看做义子,只可惜,太保府这根高枝,关悬镜好像并不在意。但凡是只要太保大人开了口,若不过分,关悬镜也不好推了去,毕竟,那是只手遮天的戚太保。”

    见栎容还是不大明白,薛灿温下声音,道:“人生在世,有许多事不想做,却又不得不做。栎容?”

    “噢…”栎容恍然大悟,“我也不想做白事,可生在栎家,还能做什么,芳婆和我,不做就得饿死。薛灿,是不是这个道理?”

    薛灿低笑了几声算是应答,颜嬷瞥了眼辛夫人,主仆二人已经太久没有听见薛灿的笑声,辛夫人虽然神色笃定,但心里也是暗暗称奇。

    面前的栎容相貌虽有些骇人,但眸子剔透,举止坦荡,倒是比那些拿乔矫情的普通女子要让人舒服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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