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看成了太傅。

    此时那道顿住的身影,才终于又上前来,桓夙几乎能听到他沉着缓慢的呼吸,压抑了什么,隐忍了什么,连那欲盖弥彰的无可奈何,都熟悉得让桓夙的身体微微颤抖。

    他忍不住想再唤一声“师父”。

    “骆先生坐吧,何事指教?”

    “‘指教’二字委实谈不上,大王心里可曾服过骆某?”

    中年男子谦逊地低眉,跪坐楚侯左下身侧。以往桓夙的确是看不上他,但也只是珠玉在前,有心为难,后来,后来他耳根子软,听不得孟宓在他耳边说骆谷的好,夸赞得绝世无双,他便当真动了抛却偏见的神往之心。

    暮色四合,轩窗外的猗猗修竹,笼络了一地翠光,却又在微风的怂恿之下散如珠玉。

    落霞妖艳,这夕晖看起来多了几分惨烈。

    “先生折煞孤了。”桓夙并没有逸致论些人情琐事,侧眸望向竹丛,一双泠泠的眼,蛰伏着深浓的墨色,危险,深邃,冷峻而理智。

    “在下今日入宫,是遵君命,教习宓儿读书,不曾想申时竟不见人。”

    桓夙闻言皱眉。

    他的腿折了起来,支起那副孱秀的身体,声音与他弱不经风的身姿很不协致,“先生不知,孟宓已被孤压入南阁楼终身不得出么?何必打此哑谜,孤听得累,先生若无要事,还请离去。”

    骆谷不笑亦不怒,“可今日,举国皆知,孟夫人回府,所授之礼,乃是王上承认了她一国岳母的身份。”

    而现下桓夙说孟宓被终身圈禁一事,显然已无法自圆其说。

    但楚侯并未给出应答,但已然被他三言两语挑动了怒火。

    骆谷忽地轻笑,“不但如此,大王昨晚冒雨在霞倚宫跪了半夜,染上风寒,若非见大王此时面色苍白,在下实在不忍深信。”

    “在下从未曾想,有朝一日,大王也会动情至厮。”

    “胡说!”桓夙的脸阴沉如墨,但又极快地涌动过少年人被戳破心事的无措拘谨,神色不自然道,“孤偏爱细腰,怎会对孟宓动心,你与太后都是白费心机,孤……”

    “大王要护着孟宓。”

    桓夙微愣,没有被插断言辞的愠怒,他紧蹙眉梢,觉得眼前骆谷的眉温润倜傥,儒者仁心,和雅悦人,熟悉得令他的错觉无所遁形,一时间竟想起数年前渡口一去不回的太傅。

    彼时,手忙脚乱的公子桓夙,在江边拉着纤绳远远地大喊:“师父!留下来!”

    十岁出头的少年公子,眼底含着清澈的水,故作坚强,但是泪水不听人言,擅作主张地糊了整张小脸。

    而那远去的一叶孤舟,却毫无留恋地遁入了川上渺茫的烟波之间,鸥鹭穿云衔雾,于他,天地刹那茫然。

    桓夙悠悠回神,只听见骆谷又重复了一句:“大王,一定要护着她。”

    桓夙,你生来孤星命格,当此之世,唯独孟宓能伴你几十载霸主之途。你要护着她,我畏惧过上天,曾望风而逃,然而现在,我更畏你形影相吊于世间,称孤道寡,便是真正孤寡无双。

    ☆、13.问罪

    窗外冰雨,斧凿般落在心坎,孟宓支起身体,摇摇曳曳地起身,艰难地爬到窗边,用力摔上了窗。

    桓夙心中一紧,仰望的目光忽地滞了滞,原本苍白的脸色更是沉凝而惨白。

    这是唯一能见到她的高台。而这扇窗在其后的一年半时间里,再没有开过。

    梨花被雨打风吹去,残枝饱饮了一场蜜露琼浆,哀艳地簇出新绿浅黄,将南阁楼的轩窗密密匝匝地捆入其间。严实地,不露风声。

    楚侯微微抬手,簇远山淡墨的修眉,晦暗莫名的眸一片岑寂,无声的雨润湿了他的玄金华裳。

    近侍看得不忍,忽听桓夙极浅地笑了一声,“心痛了。”

    原来他还会心痛的。

    小包子哆哆嗦嗦,自己似乎又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事,畏葸不安地缩了脖颈,只见大王徐徐侧过脸,肃然俊逸的脸,白如玉质,可这笑里少了什么,多了什么。他说不出。

    这是第一次,孟宓的腹中唱了空城计,她还没有任何用膳的想法。

    直到门外传来不轻不重地敲门声,孟宓赤着足去开门,门“吱呀”一声,落下薄薄的一层灰屑,落满香肩,呛得她鼻端微痒,一低头却又愣住了,这门虽拉得开,外边却横着两道手腕粗的铁锁,被门拉开之后便迅速地横了起来。

    这门的缝隙也不足以塞下一个人,孟宓甚至看不见外头是谁方才敲门,只见一只清瘦的玉臂递入了一个食盒。食盒精致,八角玲珑,足以塞下一碟菜的大小,孟宓伸手去接。

    外边传来女子莺歌一般脆美的声音:“请孟小姐用膳。”

    “大王没说关我多久么?”孟宓抢上去要拉门,可是铁链绑得太紧,她不饮不食,还受了刑杖,蚍蜉撼树罢了,除了摇下头顶覆下的积灰,没有任何实用。

    门外的女子已经走了。

    何时走的,竟连脚步声都未曾听清。

    孟宓唯一留意的,便是她手腕上殷红的朱砂,被雕成盛开得温婉的辛夷花,精巧雅致。

    楚宫里的美人真不少。

    也许过不久,桓夙便会彻底忘记与他相伴过区区十日的孟宓,抛诸脑后,另结新欢。

    宫闱之中的红颜最易老,还未盛开,便凋谢了。

    孟宓托着笨拙的身子回房,绕过窄窄的一道回廊,未曾想后面似乎别有天地,这南阁楼是面山而建的,青翠葱茏,蓊郁联翩的黛色自眸中化开,石壁如被削成,光滑无比。上垂着绳索,但被人中途截断,只留下突兀的一截铁链,呜呜咽咽地吹过伶仃的歌。

    面壁思过。

    原来是这个意思。她姑且给这座山壁取了个名头,思过峰。

    打开食盒,情理之中,上下两层的食盒摆了两个菜,一个盐水青菜,一个蜜汁卤肝,乏善可陈,她面对青山岩壁用饭,风过松林,别有清香韵味。

    可惜分量不足,孟宓只混了个半饱,就着一旁的清茶,姑且用水填满了肚子。她罪女之身,不敢再问太后或者桓夙要零嘴儿,只可惜母亲带来的糕点,她竟都没有尝过。

    此时那些糕点正摆在桓夙的案牍之前,油纸包裹得一丝不苟,小包子嗅到栗子浓郁的香味,不由得多嘴了,“大王,这——”

    原本想问是否要扔了。

    老这么睹物思人,徒劳无功啊,还把自己整得这么憔悴。

    桓夙已经拆开了油纸包,只闻香味馥郁,金灿灿的糕点犹如黄金三叠,看一眼便知松软甜糯。他试探着伸出一只手,咬了一块在嘴里。

    “大王啊——”小包子已经傻了。

    桓夙皱眉。

    果然还是没有味道。

    他不懂,孟宓怎么那么爱吃。与他而言,膳食,也不过吊命的东西罢了。

    桓夙放下了那叠黄金酥,用素帛擦净了手指,小包子多事,斗胆地问声:“要给孟小姐拿去——”

    却被桓夙睨了一眼,清冷漆黑的眸,让他识相地讪讪住口。

    孟宓最终也没能享受到母亲自家中带来的黄金酥。

    一夜雨疏风骤。

    孟宓被料峭山风吹醒,踩了一双木屐去将面山的那扇巨窗落下,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缕缥缈的琴声,孟宓赶紧落了窗,这里已经几日听不到任何人声了,送饭来的美人也不再说话,除了风声、树声,鸟鸣、流水声——可这琴音暗示了这附近有人。

    可是要推开临寝房的那扇早闭的窗,才能看到窗外奏琴之人。

    她心中微微迟疑,这几日伤已经将养得有了起色,她爬上妆镜台,手指抚过那一排镂刻精致的锦理纹,琴声本是优雅古拙的音色,宛如破雾而来,叹罢浮生冷艳,自水上云间,泅开十里清音,婉转而低沉,孟宓听到了流水潺湲,听到了松涛如怒,听到了画在心底的弦被轻而易举勾弄的清音。

    她悲哀,孤孑,很想放弃了,随波逐流地在楚宫待到红颜老去,待到太后恩赦。

    她忽然想,也许疯妃被关入南阁楼前,她也未必怎么疯了,可经年累月,不与一个人说活,被画地为牢囚困于此,后来那疯疾才更一发而不可收拾。

    “这也太可怕了,我不要疯。”孟宓暗暗地对自己说,她的手指随着音律轻轻扣在窗棂上,殷殷桃花色,灼灼芳其华。

    孟宓是个不折不扣的外行,听不出琴音的高妙,但她的心忽然宁静了下来。

    夏来,开轩卧闲敞。

    秋至,焜黄华叶衰。

    初冬的第一簇飞雪,绵密地包裹了整座楚宫华城,桓夙手边的茶冷了又温,温了又冷,美人玉手执壶,蛾儿雪柳,眉黛初成,却见眼眸宛如深潭般沉寂的楚侯,似乎有些不悦,便拘谨地捧茶侍立,娇艳桃花般的樱唇浅吹开杯中氤氲的热雾。

    “大王,天寒,请您喝杯热茶,且加衣裳。”声音空灵宛如莺语。

    桓夙不可置否,眉宇锁着一股阴沉。

    美人又道:“奴婢的父亲曾交代,一定让奴婢尽心服侍大王。”

    桓夙忽地起身,动作太大一时竟撞翻了这个美人,酒水泼洒了满地,他只有响起这个女人的父亲,才能克制着不会一脚踹开她,冷笑:“孤对年长自己的女人没有兴致。”

    美人含情凝睇,袖口掩面,抖落一层晶莹的泪水,“奴婢绝无妄想。”

    桓夙冷哼,负着手迈出漱玉殿。

    直至出了门,才知骆摇光所言非虚,天寒地冻,他身不由己地打了个哆嗦,小泉子忙不迭捧着一件锦衣狐裘跟来,替他尽心穿上,桓夙拢好披风,手藏在袖中,忽然想到了什么,抬目望向那远隔了一里之地,近乎建在山上的南阁楼。

    绵密的雪里,整座楼晶莹无暇,檐角渡烟,将一天飞尘尽数探手入怀。

    不知怎么,他觉得南阁楼的雪格外盛,格外冷。

    “给孟宓的狐裘大氅,棉被香炉,都送到了么?”

    身后的内侍佝偻着腰,眼珠幽幽转过,“不曾送到。”

    “什么?”桓夙一惊,手指瞬间张开。

    小泉子为难地抬起眼眸,不看觑楚侯一眼,艰难道:“回禀大王,该送给孟小姐的东西,一应被太后扣下了,便是每日的膳食,也由太后宫中人每日派送,宫人们碍于太后与大王母子关系,未免生嫌隙,故不敢言。但天实在太冷,奴不忍孟小姐女儿之身,却要忍受这般苦楚罪难。”

    他这一番话楚侯并没有听完,便已直接下阶赶往霞倚宫,他身后未带一人。

    小泉子甚至来不及为大王递上一柄纸伞。

    雪落,满殿落梅积压,凄艳迷离地自脚下沿着雪水化开,太后在纱帐软卧,等候许久似的,但她等候的人却许久不至。

    卫夷手执银针,缓慢地落下,太后柳眉轻颦,忍痛,咬紧了唇。

    她到底是个女人,应付不来朝中诸般施压,桓夙已年满十七,再过不到一年,便是彻底还政于他的时候。可是——

    她的目光触及纱帘外恭谨跪立、温润如玉的卫夷,眼波动摇了一分贪婪。

    此时,殿外终于响起了桓夙的声音,“烦请母后,给孤一个解释。”

    ☆、14.抱离

    生硬的口吻,桓夙一贯是个听话的好孩子,虽不是她所生,但在她面前还算恪守子礼,不曾僭越,但自孟宓入宫,他却三番两次失仪失态。

    太后不曾在桓夙这里,听他自称一声“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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