枳眼光炽亮,渐渐坚定了一件事。

    军营之中远征的军队已经远去,弯刀角弓,孟宓无意间一瞥,一缕寒光晃得她的双眸竟有些刺痛,孟宓诧异地抱住了桓夙劲瘦的腰,轻声道:“夙儿,虽然你不愿让我知道,可我不傻的。”

    他的眉宇挑了一道波浪般的弧线,孟宓轻声道:“西面强秦,对楚郑膏腴之地,觊觎已久,郑国和齐国的公子民稷这么一闹,可以说正中秦王的下怀,我有幸与秦王见过一次,他是个老谋深算的人物,一定要趁着战乱谋求一笔不小的战利品,我想,当初楚国从秦国手里夺来的灞上三城,也许——”

    “孤需要一个牵制。”桓夙的食指横在她的双唇之间,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说出来便没那么神秘了。”

    大抵君王都不大愿意被人猜出来心思,孟宓会意地微笑,“大王还是比我聪明的。”

    冬雪在脚下沿着浅浅的一道山坡化开,迤逦的清水滑落下来,山脚下仿佛有隐约的绿痕,黛色朦胧。

    日光在层峦之间跳跃如金。

    大地呈现出拨云见日的欢喜,冰雪消融,秀颀的扶苏树在风里摇曳,孱弱而斑驳。

    公子民稷握着南明迟迟不肯动手,原因有三,第一,南明被楚国统御已有上十年之久,对鱼米富庶的楚国早已有称臣之心,公子民稷非楚非郑,强占土地,犹如恶霸,更何况他大军入南明的第二日,便是遍地征粮,平民百姓家中余粮不丰,自然禁不住这番折腾,怨声载道已久;第二,南明三面环楚,孤城作战,无法突破防线;第三,自从南明入了他的手之后,蔺华并未派遣郑**士前来收拢,可以说时至如今,除了他那万人之师,郑国竟一个人也没来!

    公子民稷如今骑虎难下,攻下这几座城池,已彻底触怒了桓夙,他一再挑战了桓夙的底线,如今惹楚**士将他作为头号公敌不说,那个推他上阵的幕后推手,却在此时有鸣金罢战之意,教他一人独立支撑大局,何其奸狡!

    他愈来愈发觉,他是信错了人了。

    这一夜之前,他连发了十二道令箭,催促蔺华迅速发兵,但毫无回应,直至狼烟烽火熊熊地在南明身后燃了起来,公子民稷恍然发觉,原来桓夙不是无所作为,而是那把火已经烧到了南明的后头,烧到了北面!

    桓夙是要将他困死在孤城之中!

    公子民稷咬牙,昔日的豪言再也不能拿出来自取其辱,他跺脚,“难道我姜民稷,注定输给那个草包姜宣么!”

    他不甘心,不甘心!

    “给本公子传令下去,出兵挥师南下!”

    此时挥师南下,便是与难边楚国的军队正面应对,公子不思北上救火,此时反倒起了直捣黄龙的心思,但楚侯焉能是人人拿捏的软柿子,依照南明如今的残兵败将,至多不过玉石俱焚,决计不能全身而退。

    “公子,这……”稷下学宫的谋士是一路跟着公子民稷自临淄远道而来的,他们对公子宣封为储君也是不满,但君心难测,齐侯爱重幺子,也是无可奈何。

    公子民稷是个有才干的,可唯独在储君一事上看不开,贸然出兵伐楚,只怕有去无回,谋士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水,作揖道:“公子,楚王敢亲征北上,必定是有了万全之策,如此以孤弱残兵与之对阵,恐怕……”

    “恐怕什么?”公子民稷先前已经放了狠话,此时虽不再提起,可是当日跪在他寝殿外的郑国宫人们可是听得真切,他已不能收回。

    这一场战役,是他与楚侯桓夙的决胜之战。

    胜未必名垂千古,但败必定遗人笑柄。

    公子民稷咬碎一口银牙,手按在腰间的剑鞘上,“等不了了,蔺华耍了我,我必要斩杀桓夙首级,再杀了那个背信毁诺的反复小人!”

    “出战!”

    “诺。”几名谋士低下头弓腰行礼,便纷纷退了出去。

    死寂的长夜,很快被刀兵之声攻陷,烽火狼烟,自漆黑深邃的尽处浑然冲上云霄,公子民稷的手指按住了剑柄,有力地颤抖。

    不能输,不能输。

    天寒地冻,此时楚国的驻扎营地之中,必然有大量取火的干草和柴火,风向也正往南,这真是天赐良机,而且方下了几场连绵的大雪,桓夙一定料不到,他会用火攻。

    公子民稷突然露出哂笑,剑柄上的手,微微收紧,青筋毕露。

    作者有话要说:  算算,这文大概三十万出头的样子,另外会有桓夙独白的番外,蔺华的番外在计划要不要写,关于一代美男的心灵扭曲史,好像也挺带感?

    ☆、第81章 难产

    正月初三。

    算算日子, 孟宓肚子里这个孩子已有八个月了, 过得一日便安全一日, 危险便会少一分, 孟宓以为自己许能拖延到二月, 但傍晚时分,肚子的阵痛已经十分明显了。

    纵使她反应迟钝, 此时也渐渐察觉到,这个孩子怕是要出来了。

    桓夙命人就近往南边的谷城去请稳婆,但远水解不了近火,孟宓躺在床上汗滴如雨, 疼得直咬牙,红润的嘴唇也被咬破了好几块, 桓夙让她掐着自己的手, 一贯娇憨柔软的孟宓,却将他的胳膊掐出了几点青紫。

    “宓儿,怪我……”桓夙低下头,抱着她的头, 眼光晦暗莫名, 汹涌而深邃。

    他明知孟宓可能会早产, 应将她送到谷城派人照料, 偏偏她不让,自己便心软了,桓夙的自责孟宓没有听到,此时除了疼痛, 她的感官已经被湮没在嗡鸣和电闪雷掣般的光团里,手里抓着好像不是心爱的人的手,而是宣泄疼痛的工具。

    “啊——”

    孟宓疼得挣扎不休,老军医不便入王帐,在外头抹汗焦躁地踱来踱去,王后的孩子虽只有八月,但只要方法得当,还是极有可能保住,只是他也见过妻子生产,王后的这般苦楚,比她妻子的要厉害太甚,老军医望着那一盆盆血水,直不忍心看。

    月光隐匿在飘逸的云后。

    晦暗的光一缕缕侵袭而来。

    此时北方的天现出了冲天而起的一股明炽的火焰!

    “不好,公子民稷打过来了!”老军医背着药箱,军中无女子,他年纪老迈,反倒是最适合进入王帐的人,没忍瞧王后苦痛的生产过程,只听到帐外兵荒马乱,桓夙抬眸问,“公子民稷?”

    他被掐得手臂作痛,桓夙张开了唇,那双凉薄微染水色的唇,轻轻颤抖了番。

    月色昏暗,烛火被四下点燃,老军医背过身,“王上,公子民稷是用火攻,今晚还请王上坐镇军中指挥大局啊。”

    虽然公子民稷区区万人本不足为惧,但天寒干燥,又是北风天,那火势从远方的墨青色的山头蔓延过来,还是锐不可挡的奔腾盈沸之势,军中主将狄将军,此时人在西北,断然不可能飞来救援,良将不多,若再无桓夙指令,难保突袭之下楚营不会大乱。

    “王上!”

    桓夙的目光浓深如墨,隐忍不发。

    孟宓的呼痛声让他不忍,他的妻子,正是最需要他的时候,他难道能袖手离去么?

    “宓儿……”

    意识仿佛被谁用银针穿扎,聚拢了又溃散,腹部的剧痛让她忍不住想蜷缩起来,但她明白此时是战乱之际,她的男人是楚国的王,也许,士兵们也有怀孕的妻子此时正在生产,他要统帅这支攻无不克的军队。

    “你走……”孟宓痛到了极致,绷紧了腿,“夙儿,你要走……”

    “孤不能。”

    他的身后,只剩下楚国,以及楚国里的她了。

    他不能再失去。

    母妃走的时候,他守着尸身,跪在冰冷的寒苑里,足足跪了两日,最后夏夜的燥热在闷不通气的室内酿造出湿润的腐味,有堕泪的宫女来拉他,硬是拽不动,宫人捂着泪花,看着小公子,不忍地道:“九公子,娘娘她,已经去了。”

    “九公子——求你了——”挨挨挤挤地跪了一地的宫人,他们磕着头磕出了血求他,求他让他们将那位苦命夫人的尸首运走,他最后看了眼躺在草席上面白如纸的母妃。

    “走吧。”

    从此以后,他忘记了什么是欢乐,又该如何笑。

    那些年的记忆,只剩下父王看着他时,那充满嫌弃和暗怒的目光,他的责骂,他的处罚,在桓夙的身上,还有右肩后一个凹陷的伤口作为明证。

    后来是母后将他领回了霞倚宫。

    金碧辉煌的屋子里,没有人是他可以亲近的,就连母后,也时而会因为一些事而疏远他,直至他撞见了母后与卫夷之间的事。

    作为父王的儿子,他应该将这事捅破,让父王知晓,可他没有那么做。

    母后是他在人世间最后一个还对他能敞开温暖的怀抱的人了,尽管在很大程度上,是缘于她膝下无子,将桓夙过继给她,将来便有了凭仗。

    可这世上最后的一丝温暖,都是他汲汲以求渴望抓住的。

    何况是孟宓。

    何况是她。

    “夙儿,我答应你,会永远陪着你,这一次不能骗你了……”

    孟宓闭着眼睛,好像看到了一望无际的广袤草原,风吹草低,牛羊隐约,青翠绵延的一派山色风光,他们在满天橙夕晕染下骑着老黄牛慢悠悠地归来。

    欢歌笑语,在身后青色的浮动如浪的草叶间滚落。

    孩子们笑着举着肉乎乎的手求爹爹抱,他的夙儿,立在黄昏里,颀长的影子宛如一幅古旧的图卷,看得她眼眶微热,忍不住绽出最柔软的微笑,伸手也要他抱……

    会有那么一日的。

    “夙儿,我们还会儿孙满堂,会的。”

    喃喃的一句话,宛如化在深夜的雾色里,微风中,桓夙微微俯下目光,她紧攥着他的手,已经一指一指地松开了,满藏眷恋,却又果断如斯。

    “等我。”桓夙吻她的额头。

    此时稳婆被疾驰的马车终于载了来,听说是楚国的王后,半是惊吓半是惊喜地便往这儿赶,桓夙才起身,稳婆便已经冲了进来,“哎哟”一声,直将目光还停在孟宓身上的桓夙要支出去,“大王,产房多血光,您哪能待在这里,赶紧出去……”

    稳婆来时看到了火光,以为是山火,此时尚未放在心底,故而表现得不慌不忙,让孟宓深吸气,替她摆正姿势,桓夙见稳婆来了,便狠了狠心,掉头往外毫不迟疑地走了出去。

    帘帐被他修长的指掀开,原本该寂寥的旷野长夜,此时因为那漫山的火,而显出异样的妖冶和壮丽。

    山风如簇,此时那群士兵宛如从冲下来的一波猛兽,见人便杀,桓夙皱了皱眉,“曹参、顾狂何在?”

    曹参如今已难使剑,更难说上阵杀敌,但他曾是禁军的主心骨,这般人马不少听他调遣,而他只需要人,护住他身后的王帐。

    至于顾狂,另有所用。

    “大王——”身后跟来的老军医此时已下去开药了,听闻大王传令,曹参顾狂齐齐飞奔来,顾狂的剑悬在腰间,不出鞘已可见冷锋清冽,桓夙负起手,“公子民稷区区数千人,虚张声势,但他引火烧山,如今正是北风——”

    桓夙本想安排顾狂前线交战,此时转移营地为紧要,但顾狂拄剑而立,“大王,这夜的北风也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桓夙眉梢微挑。

    曹参与他对视一眼,接了下去,“南山与此处,隔了一道壕渠,前不久大雪封山,才冰雪消融,渠中积水丰富,几乎与堤坝持平,火势过不了壕渠。依照末将之见,这火实在难以撼动我楚军一二分。”

    说白了,不过是公子民稷如今面临着前狼后虎,被逼急了而狂吠跳墙而已。

    但桓夙还是觉得,自己小看了这位齐国的公子。他以为,在他暗遣精英之师对公子民稷的南明形成围困之势后,他应当立即北上逃窜,没想到,他竟打的是玉石俱焚的主意。

    这也好,桓夙没亲自统过兵,这一次权作试炼。

    “顾狂,你带我的令箭,绕到敌后方,孤已让孙将军和柳将军等候多时,若是南明已倾巢而出,你便带着人趁乱夺取城池。孙将军的人马会来次接应,孤要的,是一个活的公子民稷,记住了么?”

    “末将领旨。”

    说罢,顾狂起身,按剑而退。

    曹参皱了皱眉,禀告桓夙,“大王,枳不见了。”

    在秦国时,他便对这个少年头疼不已,没想到如今身在军中,曹参以为他真来锻炼自己的气性,未曾想竟是个未战先逃的软骨头,曹参大失所望。

    桓夙吐气,“他走了倒好,若有个三长两短,王后只怕不会与孤好过。你让人返回去找他,若是路上遇上了,暗中护他回郢都。”

    “诺。”

    “大王——”稳婆忽然冲了出来,“王后娘娘难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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