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辞跪在坟前不语,好半晌,涩声答:“恩师不必自责,是我一人之过。”

    邱先生见他这副了无生气的模样,又痛又悔,又怕他随发妻去了,心念一动便劝道:“陈员外与刘县令虽死,可天底下鱼肉百姓的恶吏却不止其二人。为师知你心中伤痛,可与其碌碌半生,你不如就此入朝为官,改改这世道。”

    傅辞似乎是听进去了,微微转了转眼珠。思索良久,又在碑前跪了一日,踉踉跄跄起了身,一双死气沉沉的眼中透出了两分光亮来。

    中原的丧葬讲究入土为安,他却偏不,在陈家与刘知县都倒台之后,亲手刨了发妻的坟,絮絮叨叨仿佛在跟空气说话:“此番去了京城,我就再也不回来了……我在京城赁了一户小院,花光了所有积蓄,不过无妨,我有了俸禄,能养得好你……”

    “家中来了个道士,说咱家宅子里有冤气盘旋不散,还要设法除恶鬼,我把那妖道赶走了……我寻思着你去得这般惨,兴许真如他所说,怨气未散之前是不能好好投胎的。”

    “与其被锢在这棺材里,不如我带去你京城瞧瞧?”他摸摸手下的棺材板,仿佛在摸发妻的小脸,声音温柔缱绻:“你娘有你爹陪着,我把你带在身边陪我可好?”

    说话间时不时还低笑两声,直叫一旁帮忙抬棺的几个大汉吓得寒毛倒竖。

    “刨了你的坟是我想了半月才决定的,你可别怨我……若是真的怨我,就时常给我托个梦,好梦噩梦都随你。”

    棺材已经露了缝,他怕众人手里拿着的铁锹动静太大,怕吓到她,便素着两手挖土,任凭这双写诗作画的手沾上泥、断了甲、染了血,也浑然不觉,又笑笑说:“我让扈从在咱的新家里满屋都摆满了铜镜,你高兴的时候就现形来见我……我胆子大,你别怕吓到我。”

    “你且等等我,这天下恶吏如此多,我一一杀给你看。”

    抬棺的四个壮汉在一旁听着,都说这位状元郎文采绝艳,却不知怎的连说句话都颠三倒四的,直听得人心里发酸。

    *

    宣宗在位十三年,懿宗在位十四年,及至僖宗幼年登基,朝中好些老臣都成了三朝元老。可若说这期间爬得最快的,定要数寒门出身恩科一甲的傅大人了。

    傅大人二十岁时,别人嗤之以鼻地喊他“那个冷面的状元爷”。

    傅大人而立之年时,别人私底下喊他“油盐不进的户部尚书”。说他大公无私的有,说他窃弄权柄的也有。

    渐渐地,又过十年,这个从江南小县城走出来的穷书生,年逾不惑时官至宰辅,权倾朝野,杀尽朝中贪官恶吏。偌大的皇京百十世家,竟找不出一个不守法度的纨绔。

    天底下再无一人敢直呼他的名姓。连年幼的僖宗对着这位三朝元老,都得恭恭敬敬称一声“太师大人”。

    桃李满天下,门生遍皇都。

    傅大人年逾花甲时辞官归隐,走遍了中原秀美河山,也常与知交好友结伴而行。友人都知这位名满天下的老人有个怪癖,无论冬春秋夏,身上都带着一个小小的罐子。他将这罐子护得极紧,连旁人好奇都不允,每逢行到风景秀美之处就抱着那罐子坐着,吹一支竹埙,一坐就是一日。

    偶有一日行至山涧峭壁之时,罐子不慎滚落山涧。傅大人掩面嚎啕,于山崖边枯坐三日,终顿悟。

    天光破云而出,四野骤明,袅袅仙乐中有一低沉肃重的声音缓缓道:“今奉太上元始敕命:傅姓昭先,曾修无上之真,因一念嗔痴,弃七尺为乌有,虽尤尔咎,实乃往愆。特敕封尔为东北文昌大帝正神之职,总管天地人间治学问辩。尔其钦哉!”

    至此,傅辞功德大成,得以列入仙班。

    余生已了无牵挂,连情丝都不用斩。

    作者有话要说:  虐完了,然后开始讲后世,后世没有虐,但两人兜兜转转,一直没有在一起。

    套的这段唐朝历史是虚构的,经不起考据。傅辞成仙时的一段话改编自《封神演义》第九十九回 ,那句“弃七尺为乌有”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第96章 鸡生

    等到那线天光散去,崖边也没了人影, 只剩下苍山云海与涧边的枯松。帝君闭了闭眼敛下眸中湿意, 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

    细数他与发妻的这一世, 美好的时光实在太短, 她去得又那般惨烈。最开始那些年他每每忆起往昔, 脑海中最先浮现的不是她的音容笑貌,而是她死时的绝望、沉沉压在他心底的愧疚,还有多年茕茕孑立的落寞。

    哪怕在千年后的如今, 仍没能从这满心愧悔中脱出来。

    好在这一世阴差阳错, 反倒将她送回了自己的身边。

    帝君眸光微暖, 此时一片绿色的光斑飘飘悠悠落入他手中, 这物如一块晶莹剔透的绿翡, 是唐侨遗落在第一世的残魂。他将这缕残魂贴着胸口收好,这才惊觉唐侨好半天没说话了。

    她坐在他成仙的那棵老树下, 低着头抱膝坐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帝君心中一咯噔, 先前强压在心底的忧虑与不安都翻腾起来。她是怨他的吧?怨他执意上京赶考, 怨他那年留在京城没回家,更怨他回来得那么迟, 他与刘清的龃龉更是雪上加霜。

    这段记忆帝君从没与任何人说过, 以前也没想说给她听, 他就想陪着她、护着她平平安安过完这辈子。那些惨痛的往事说出来除了让亲者痛,再没任何意义。

    可唐侨缺失的几缕残魂都遗落在前尘往事之中,也就是魂魄不全。若她循着月老的姻缘线走, 与红线另一头的北堂煜结婚,自然没有问题。

    然而帝君是仙,月老定不了他的姻缘,仙人必须得在三生石上刻下名姓,才算是夫妻,三生石就相当于是仙界的结婚证。可唐侨魂魄不全,天道不允二人结合,唯有从这些前尘往事中找齐她的残魂一途可破。

    帝君在她身侧屈膝蹲下,没敢看唐侨的表情,握住她的手涩声说:“你昨日应过我的,打我骂我都好,但不能赌气,不能不成亲。”

    唐侨整个人僵住,忽然直直朝他撞了过来,气势十分凶狠,帝君在某个瞬间都下意识地闭上眼等着扑面来的掌风了。

    却不然,唐侨只是把他撞得一个趔趄,然后埋在他颈窝里哭得几乎喘不上气,边哭边嚎道:“你是不是傻?攒着万贯家财不知道再娶个媳妇?拿个骨灰罐子就能把我等回来啊!你七老八十了为什么要跑出来爬山!!你半点武功都不会还来爬山!!”

    那时候的山可不像如今的景区,只有山脚才有村民铺好的石阶,山腰以上遍是悬崖峭壁,林中凶禽猛兽也多。敢爬这样的山,要么是武功高强的侠客,要么就是不要命的疯子。

    帝君默然,“七老八十”再一次戳中了老男人纤细敏感的神经,他怀着治学一般严谨的态度小声反驳说:“没有七老八十,那时只花甲又三。”

    六十三也是个老头子了……怕自家媳妇嫌弃自己的年纪,帝君又补了一句:“那时虽已是个老叟的模样,可成仙后寿元百倍延长,就恢复了年轻时的相貌。”

    唐侨被他气得哭声一噎,睁圆了眼睛瞪他,泪珠子不要钱一般往下掉,帝君的颈窝里全是她的眼泪,山风一吹湿冷一片。

    帝君赶紧把人搂在怀里哄,一下一下轻轻拍她的背,像哄孩子似的。这位能写出锦绣文章的盛世文豪,也能说一篓子的甜言蜜语。他组织了一下措辞,专拣唐侨爱听的说:“那些年官运亨通,时常有人送女子入府。有江南的瘦马,也有异邦的美人。”

    方才还信誓旦旦说“你娶妻我也不怪你”的唐侨瞪他一眼,帝君忙表心意:“我从没收下过,一生未续弦未纳妾,也没有红颜知己,史书可为证。这天底下纵有万千姿色,却再无一人能入我眼。”

    不是她们不好,而是他仿佛失了明一般,除了捧在怀中的骨灰罐子,什么都瞧不见。

    他唇畔噙着浅浅笑意,一点点擦干|她满脸的泪,轻声说:“你不怨我,便是我最大的幸事了。”

    唐侨重重点了点头,在他衣裳上抹干净眼泪,一颗心又酸又涨,快要心疼死这个打了一千二百年光棍的老男人了。

    “我成仙之后寻到了你的转世,还想不想看?”

    唐侨问他:“咱俩在一起了吗?”

    “没有。”

    唐侨唰得抬头,满脸不可置信:“后世的我比这辈子还惨?”帝君说找到了她的转世,只要他出现在自己面前,唐侨完全想不到任何自己会不爱他的理由。可他先前也说过他俩只做过这一世的夫妻,莫非她又是年纪轻轻就惨死的?

    “没有死得这般惨的。”帝君赶紧否认,犹豫片刻又斟酌着用词说:“只是……都不太圆满。”

    唐侨提起的心放下半截,又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犯下杀孽,本应落入地狱受罚。可那陈员外作恶多端,你除去了他也算是有功。只是杀孽不可开脱,须得落入畜生道经十世轮回,才能重新转世为人。”

    “畜生道?”唐侨一惊:“猪狗牛羊鸡鸭那些?”

    帝君抿了抿唇,似乎也觉得这般太委屈她了,眸中染上两分痛意。他再一挥手,两人眼前的景色又变了。

    方才的苍山云海立时变成了农家小院,土胚墙上密密实实爬满了绿藤,四间宽敞的青瓦房两两相对,这似乎还是个挺富庶的人家。门上挂着几串晒干的玉米棒和红辣椒,十几只公鸡母鸡小鸡在院子里晒太阳。

    “怎么变成鸡了?”唐侨哀嚎一声,纵然她方才已经有了预感,此时看到这满院鸡的时候还是额角直跳。仗着自己是戏外人,蹲在地上挨个瞅了瞅:“这哪个是我啊?”

    帝君阖眼思索半晌,从脑海中挖出一段千年前的记忆来,“若是我没记错的话,好像是一只浅颜色的,因跟别的鸡打架受过伤,鸡冠上破了个小|洞。”

    循着这个特色找了一圈,唐侨总算找着了,神色复杂地瞧着角落里站着的那只瘦小的小母鸡,完全没办法代入自己。说它小其实并不然,这只鸡也是成年的老母鸡了,只是看模样比同伴小了整整一圈,明显是长期营养不良的结果。

    别的鸡都昂首挺胸神气活现的,就它一只可怜兮兮地缩着脖子,别的大鸡散步时走到了它身边,它还往后退退给人家让个道儿,妥妥的泥人儿脾性。

    此时屋子里走出一个农妇,拿着个簸箕满地撒小米,十几只鸡张开翅膀扑啦啦冲过去。“鸡小唐”也跟着往上冲,却被身边的兄弟姐妹叔伯姑舅一番蹬踹。它气得直炸毛,再接再厉地冲上前去,又被战圈中的鸡踢了出来。

    唐侨含着一泡热泪看它屡败屡战屡战屡败,这鸡要不是她自己,她肯定仰天大笑三声“哈哈哈哈傻缺缺”,可知道这只鸡是她的转世,简直心疼得不行,真想抱过它来送它一缸小米。

    大概是被谁的爪子挠疼了,鸡小唐缩着脖子小声“咕咕”了两声,可怜兮兮站在边上。

    正当此时,墙边的阴影处忽的白光一闪,从那道白光中走出一个白衣男子来。一身白衫不染尘埃,正是刚成仙不久的傅辞。

    唐侨盯了他一瞬,再回头瞅瞅帝君,千年过去,他几乎没怎么变样,只是那时的帝君眉宇深锁,伤痛都藏在眼底;如今的帝君光华内敛,眼中笑意清浅。

    瞧见满地争食的公鸡母鸡时,傅辞也是一怔,眼中乍现欢喜。可当他看到鸡小唐被别的鸡欺负,站在一旁傻傻看着满地小米被抢光,一副“我都习惯了,我不难过”的委屈模样,他眼中又慢慢有了泪。

    好不容易寻着上古追魂之法,好不容易找着她的转世,却是这般模样。短短几息功夫,傅辞心中百转千回,好半晌才慢腾腾走上前去,蹲下|身看它。

    大红鸡冠油黄羽,尾羽是几根墨色的长翎,鸡冠上破了一个小|洞,明显是被鸡喙啄出来的。傅辞闭了闭眼,将眼中热泪敛下,在它面前现了形,试探性地喊:“侨侨?”

    鸡小唐歪着脑袋傻呆呆看它半晌,以一声“咯咯哒”做出了回应。

    “你是不是记得我?”傅辞心中狂喜,千言万语都成了无言,方伸手想要摸摸她的毛,就被鸡小唐恶狠狠啄了一口。这一口真是一点没留情,将傅辞的手啄出了一个小小的血洞,这哪是对待情人?跟仇人也差不离了。

    傅辞怔了一下,也猜不准她这是什么意思,只能自己猜: “我听说畜生道管得松,有些没喝下孟婆汤就转世了,你是不是还记得上辈子的事?”

    鸡小唐:“咕。”

    傅辞苦笑:“你是不是怨我,所以不想理我?”

    鸡小唐:“咕。”

    “侨侨,跟我回家好不好?”

    鸡小唐:“咕。”

    傅辞用了一整天才搞清楚,这就是一只普通的鸡。纵然她是发妻的转世,却也避不开畜生愚钝的本性。

    那时傅辞方明白,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也不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而是不管你跟自己的爱人说什么,它都只会歪着脑袋,回你一声“咕”。

    ……连衷肠都不能诉。

    傅辞与自家媳妇四目相对片刻,揉揉眉心一筹莫展:想带它上天吧,不行,堂堂仙界哪能随随便便一只鸡能去的?没有丰功伟绩的,起码得修炼个几百年修成个精怪,够着了最低的门槛才能寻人给它开后门;想留在人间养着它吧,也不行,仙人下界极为严苛,每十年才可以申请下界一次,一次还不得超过三月。

    傅辞在那农家小院中呆了整整三个月,他成仙后便已辟谷,隐去身形,昼夜不离这小院。

    他用三个月时间摸清了自家媳妇这辈子的习性:它最爱吃的是白菜叶,吃完饭后会在石板地上噌噌噌噌磨鸟喙;睡觉的时候会将脑袋缩在颈间一圈蓬松的毛毛里;体态不太好,有严重的猥琐颈,不过这不是什么大事,鸡都有这毛病;它开心的时候叫声是欢快的“咯咯哒”,别的时候都咕咕叫。

    鸡小唐还十分记仇,要是白天它被别的母鸡欺负了,就会趁着半夜跑去偷吃人家下的蛋。

    一辈子伟光正的傅辞不知该欣慰还是该生气,只能往好里想:兴许它没有坏心眼,只是为了补充钙铁锌硒蛋白质呢……

    鸡小唐有个最大的优点:就是它从不乱搞男女关系,三个月也没下过一个蛋。任凭每天检查鸡笼的农妇再骂,它也岿然不动。

    傅辞瞧得甚为满意,以此安慰自己:媳妇还是爱我的,只是把我给忘了。

    鸡小唐脑子不太好使,被同伴挤出了鸡窝,傅辞就让它在自己怀里睡觉;争食时抢不过同伴,傅辞就拿法术变出食物来喂它,把自家媳妇养得白白胖胖的,又教会它一套简单的妖精修炼法门,很快鸡小唐就成了鸡窝里的一霸。

    三月期限一到,傅辞不能再留,被召回了天上。临走前情意绵绵地跟自家媳妇对视了半晌,也不知该说什么。谁知鸡小唐一路跟着他跑到了巷子口,一副恋恋不舍的模样。若不是还是那么傻,傅辞几乎要以为它通了人性了。

    “回去吧。”傅辞朝它摆摆手:“你吃好睡好,被别的鸡欺负了就打回去,别挑食,蔬菜杂粮都得吃。也要记得好好修炼,以你的资质修炼百年,定能成为鸡精。”还承诺说:“我十年后再来看你。”

    十年后,傅辞再下界寻它,遍寻不到。

    ——身为一只从没下过蛋还常常偷吃鸡蛋的鸡,早被拔了毛做成麻辣鸡丁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忙了一天,晚上才开始写,发得太晚了,大家见谅。

    最近更新时间固定不了,六级啊论文啊考试啊轮着来,大家别赶着点刷新章了,临睡前过来瞄一眼就好,我尽量不断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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