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曦冷肃的小脸跟林青相重合,裴轩闭上眼睛,再睁开时便道:“皇后早逝,后位空闲,中宫又无所出,自是长者为先。”

    林曦点了点头,心里立刻明了。

    他说:“我要见爹。”

    林曦裹着厚实的圆领狐毛披风,一步步走下通往地牢的台阶,地牢常年没有阳光,昏暗阴冷,几盏油灯孤零零地烧着,勉强看得清前面的路,只是进来一会儿便让人心情阴郁。

    林曦沉着脸,咬着唇,一言不发地跟着牢头往里走,一直走到最深处。

    里面的人影见到来人稍微动了动,似乎抬起头借着唯一一盏油灯看个仔细,却听到牢头说:“林大人,贵府少爷来探望您了。”

    牢门上小儿臂膀粗细的铁链拉动发出响声,在空旷的牢房里回声当当,林青还来不及唤一声“曦儿”牢门便被打开了。

    “林少爷,您进去吧,上头打过招呼了,您和林大人有的是时间慢慢谈。您啊,好好说,好好劝,我在这地牢待了十多年了,看多了铁骨变成白骨,可外面的天哪,依旧好好的没有塌下来,可人呢,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说完嘿嘿一笑,出去了。

    “爹!”林曦还不等牢头走远,便一把抱住林青,将脸埋了进去,一直没有动静的眼泪终于出了眼眶。近十天的提心吊胆,费尽心思地周旋,让他终于找到了地方发泄心里的劳累和委屈。

    从来没有像这十天来发现父亲是多么重要,有林青在,林曦才能任性,才能躲懒,才能做一个没长大的少年。

    而林青只是搂着儿子抬头望着漆黑的牢顶,努力将眼泪逼回去。

    父子俩静静相拥许久,才听到林青的一声叹息,“爹终究还是连累你了。”

    心情得以平静,林曦放开手,抹了一把脸,父子俩才能接着微弱的油灯互相细细打量。

    林曦摸摸林青身上的囚衣,见白色的衣服没有任何血迹才稍稍放下心。林青却心疼地抚摸着儿子的小脸,之前好不容易长了点肉如今又都瘦回去了,心里对林曦的内疚更甚。

    林曦细细地说了如今家里的情况,林青安静地听着,父子俩都没有提到那关键的账本,待说道前日裴轩的造访后,林青再一次沉默。

    林曦看着父亲决然歉疚的表情,心一点一点地沉下来,然后一股悲伤弥漫上心头,化开来,疼得如同再一次被施针了一般。

    “曦儿……”那一声呼喊包含千言万语,最后化为一把尖锐的匕首刺入林曦的心上。

    林曦的手颤抖,握成拳塞在嘴里咬着,低声地啜泣,无法声嘶力竭,却是肝肠寸断。

    他想抓着林青的衣领使劲摇晃,大声地质问他,你不要你的儿子了吗?你要让他怎么办!没娘的孩子又没有爹护着,今后怎么活下去!外面虎视眈眈,他们会放过他吗?

    但林曦毕竟不是无知的少年,最后的最后他也只是问了一句:“爹你不后悔?”

    黑暗中,林曦只看到林青的眼神带着光,之后传来一声没有犹豫,铿锵有力的“不悔。”

    林曦闭上眼睛,缓缓地站起来,微微扯动唇角,回头望着林青,良久才轻轻地吐出一句话,“我会以你为傲的。”

    为了他没有的气节,为了他失去的傲骨,为了他动摇的信念。

    瞬间林青痛哭流涕。

    待林曦的身影越来越来,林青扑到牢门上喊道:“曦儿,你自小最爱看杂书,尤其游记,明月大江,万里河山,爹希望你快活自在,天地浩大,哪儿不是栖息之地,莫要如爹这般做官!都是爹对不住你啊!”

    身体渐渐从牢门上滑下,林青喃喃道:“好官太难了……”

    林曦身形一顿,回过身去,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他的表情。

    而牢内的林青身形顿时萎靡。

    第6章 含冤而死噩耗来

    林曦从地牢里出来距今为止已是五日,他也足足昏睡了五日。

    这五日无人打搅,那密切盯梢的人只需看到林曦一出地牢那失魂落魄,泪痕满面的样子便已知道结局如何。之后林曦便浑身高热,噩梦连连,勉强请来的大夫也不过是摇头叹息,道只凭天意。

    那些人固然是乐得林曦病重而亡,倒也不再逼迫,院子外的官兵也少了不少。

    不过老天既然让林曦来到这里,自然也是不肯轻易收回他的性命,高热了四天后,热度便奇迹般地退了下来,五日后林曦便睁开了眼睛,让一干忠心耿耿的下人激动地热泪盈眶,齐齐瘦了一圈儿。

    林曦想了很久,不住地回忆林青的话语和面容,最终他的目光落在被自己随手扔在床边案几上的《白石游记》,围宅后不止一次来自己屋子搜查的官兵,都只是随便瞄了两眼便闯进更深的里屋乱翻一气。

    明月大江,万里河山是《白石游记》里是第二章 开篇沧浪赋的首句。

    林曦细细地抚摸了封面,然后以从未有过的郑重翻开了书页,第二章 讲得是白石先生被长江大浪在夜晚圆月下汹涌翻腾的景象所震撼,感慨人事渺小,世事无常的场面,其实对林曦而来非常无趣,他之前只是随手翻了翻,当睡前读物而已,至今为止连第一章都没有读完。

    开篇翻过,内容即刻变得不一样了,林曦握着书本的手骤然捏紧,望着那熟悉的,苍劲有力的字体,心里顿时酸涩无比。

    这是林青的手书,或者可以称为绝笔。

    他的父亲在最后一刻还是心软了,将选择权交给了他。

    林曦闭上眼睛合上书本,缓缓地抱在胸前。这份手记并非账本,但是却足以让一批官员下马。究竟交给谁,若是几年前的林曦毫无疑问直接拿此交换利益,换得父子二人生机,然而现在,即使理智告诉他最好依旧这么做,但是情感上……地牢里林青决绝的面容,坚定的目光,还有那未有迟疑的不后悔……他觉得他有了答案。

    在钦差到达的前天夜晚,传来了林青畏罪自杀的死讯。

    在一片哭喊声中,林曦挺直了身体,脸上一片淡然,他没有哭,只是异常冷静地吩咐下人设好灵堂,换上麻衣。

    因是畏罪自杀,他人唯恐避之不及,自然少有人来吊唁,即使有人来了,也是摇头叹息,林曦不耐烦接待,于是也坐了一会儿也就走了。

    等裴轩到来时,林曦正身披白麻,直挺挺地跪在灵堂前,望着林青的牌位,一动不动。

    “师兄,先来上炷香吧。”林曦没有动身,仿佛知道身后之人。

    裴轩撩起袍子,跪在林曦的身边,接过管家手里的三炷香,无言地向林青的牌位磕了三个头,再起身将香插入牌位前的香炉中,想到林青的谆谆教导,顿时红了眼睛,压抑不住哭声,扶着案几哭将出来。

    不管他做了什么,为谁效命,林青终究是他最为尊敬的老师,裴轩对孺慕之情从未停止过。

    林曦见裴轩已经全了礼数,便在周妈妈的搀扶下起了身,看着林青的牌位淡淡地说:“爹已经去了,师兄也不必多伤怀,这种结局总是容易预料的,说不定接下来就轮到我了。”

    “曦儿……”少年的冷漠出乎裴轩的意外,但是看林曦那越发尖瘦的下巴和凹陷的眼睛,他却说不出话来。这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即使再天真无邪的孩子遭逢如此巨变,性情骤变也是可以理解。

    更何况林曦向来通透。

    裴轩心疼地厉害,正要保证定会保护好他,却见林曦微抬起下巴,冷笑一声道:“不过没有那么容易,曦虽命薄,不过没看到那些人的下场却是怎么都不敢去死的!”

    声音沙哑,但言语中透着的狠厉让裴轩心上一惊,裴轩忽然想到什么,眼睛紧紧地盯着林曦。林青的死让账本的所在之处瞬间成了迷,但就是因为如此,谁也不敢再妄动林曦,怕这最后的血脉一断,林家没了牵制,便要拼个鱼死网破。

    但是如果林曦真的知道……

    林曦看裴轩的表情不断变化,心底越发悲凉,最后变得冰冷,而脸上他却微微一笑,如同小时候那般天真浪漫,对裴轩说:“师兄怕是想多了,账本……爹之前没说,之后就更不会说了,只是爹心软,曦儿地牢一趟,总会有些收获,如今……曦儿便帮师兄一把吧。”

    虽努力维悲戚的模样,当裴轩捧着林青的手书时,眼中的精光还是让他整张脸都露着兴奋,那压抑的扭曲让林曦扭过头去。

    裴轩看完手书,郑重地收入怀中,对着林曦感激道:“曦儿确实送了为兄一份大礼,只要将老师的手书交与钦差,李曹两家算是完了。曦儿不知,他们记恨老师不是一日两日,老师落难也是他们从中作梗,昨日怕是也是死于他们之手!曦儿放心,我一定会禀告钦差大人,还林家清白,以慰老师在天之灵。”

    说完又忍不住怅然道:“老师还是向着我的。”

    林曦低下眼帘,掩住脸上的讽刺,轻声说:“这样最好。”

    早在李同知和曹通判出现在林府的时候,林曦就知道这俩人注定是炮灰的命。如今看来,不过是两位皇子之争的必然结果罢了。五皇子一派沉不住气先对林家下手,找不到账本不说还露了马脚,最终逼得只能对林青下了死手。三皇子稳坐钓鱼台棋高一招,不仅保全己方官员还间接地让对方大失江南人手,而关键不过是拉拢了裴轩这小小的举人罢了,最终逼得林曦不得不向他靠拢。

    林曦虽然不屑,但是却有自知之明,他没有林青的勇气,只能先求自保。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知道账本的所在,只是在不知道钦差的秉性之前,他怎么也不会冒冒然地送出去。

    而且听他知道林青也是在犹豫的,不然不会有这份手书存在。

    林曦已经决定若是钦差刚正不阿,自然能顺藤摸瓜下去,届时他也不介意英勇一把,推着这淮州大大小小官员一同人头落地。只是若钦差早已站队或胆小怕事,他又何必以卵击石呢?

    想到这里,他的眼神暗了暗,“师兄,爹的尸骨未寒,他的遗体……”

    “曦儿放心,待我将手书交与总督大人,老师的冤情便立刻能沉冤昭雪,届时你我一同迎回老师。”

    裴轩说着便有些坐不住,匆匆辞了林曦就往总督府去了。

    淮州的官场因为林青的手书再次掀起波澜,钦差还未到,已经暗潮汹涌,刀光剑影许多回了。

    然而这些过程于林曦而言都不要紧,他只是在等待结果。

    在林青的遗体被送回,李曹两家伴随着一些世家入狱的入狱,问斩的问斩,流放的流放渐渐尘埃落定,最终巡抚被摘了乌纱帽,等待押解进京候审,钦差抄没了几家,带着丰厚的战利品浩浩荡荡地回归京城。

    林曦冷眼旁边,看着个结局,最终只能在心底苦笑,五皇子的势力在江南几乎荡然无存,巡抚和总督之间的较量,总督笑到了最后,也意味着三皇子的银库再一次扩充。

    翻腾的浪花终于平息,底下的污浊还在继续。

    而这回,不会再有一个林青。

    西风古道,淮州城门口。

    林曦带着剩下的奴仆离开了知府宅院,扶着林青的灵柩准备回凉州老家,然后和自己的母亲一同安葬,落叶归根,这是为人子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如今裴轩春风得意,本想将林曦接到自己的院子好好照顾,只是自己的师弟并不答应,所以也只能十里长亭话别。

    “曦儿,老师的沉冤已经昭雪,总督大人已经奏请皇上抚恤林家,钦差大人也必定会对老师之义大为赞美,恩旨怕是不日就要下来了。况且你此去凉州,天气比之江南更为寒冷,你的身体可是吃得消?不如再稍待几日,待为兄安顿好便与你同去,路上也好照顾你。”

    林曦裹着厚厚的狐裘披风,雪白雪白的,只露出半张脸,初冬以至,寒症虽慢慢缓解,但这比常人怕冷的毛病他是无法根治的。

    “不了,爹已不在,再多的厚赏对我而言又有什么意义,且淮州于我只是伤心地,我是一刻也不想多呆,我想爹也是想快些回去的。师兄好意,曦儿先行谢过。”

    藏在披风里的手微微扣了扣,便又缩了进去,眼帘低下,林曦的表情便看不大清楚了。

    “春闱将至,师兄也该将精力放在读书上,再有凌云壮志,考不上进士也是枉然。”

    说完转身便走,搭着周妈妈的手上了马车。

    裴轩无奈,只能再三嘱咐林家仆妇,才目送着白色的队伍远去。

    林曦透过窗子的帘布,听着车轮响动,静静地看着淮州城宏大的门匾渐渐变小消失。这生活了八年的地方,终究如同云烟渐渐消散,唯不变的记忆永存。

    今后无人遮挡风雨,唯有自己孤身一人,哪怕两世为人,林曦也为自己渺茫的前途忐忑着。

    在此之后过了几天,几匹快马进入了淮州城。

    萧宁宣下了马,望着林府的牌匾,稍等了片刻,只见一名青衣仆从里面急急跑出来,“四爷,里面搬空了,除了一个聋了耳朵的门房,没有一个人。”

    闻言萧宁宣脸色一沉,“还是来晚了,曦儿怕是已经扶灵去了凉州。他还年幼,三姐夫老家也没什么人,一个孩子怕是照应不来。方信,你带着人先回侯府禀报,其余跟着我往凉州去。”

    “是,四爷。”

    然而他们还没有上马,却见远处另有一批快马而来,还未停下马上之人却已跳下,向萧宁宣匆匆行礼便凑到萧宁宣的耳边快速地说了几句话。

    只见萧宁宣的眉头迅速地皱了起来,犹豫了一会儿便沉吟道:“方信,你带着几个人尽快追上表少爷,一定要安全地将他护送到凉州,路上要小心照料,我先行回府。”

    “是。”方信也不多话,几个人立刻上马,马鞭一挥,奔向西面城门。

    萧宁宣回望了一眼林府旧宅,一牵缰绳,调转马头,向来时的路而去。

    顷刻间,林府门前再一次萧条下来。

    第7章 皇贵姻亲难为

    永宁侯府,重锦堂

    “啪……”一盏青花暖瓷白玉盖碗茶杯落地,瞬间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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