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公公进来的时候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回头看他家王爷,只见赵靖宜单手支在扶手上,手掌敷面,默不作声,只有那耸动的肩膀出卖了他此刻的心情。

    于是立刻曹公公的脸上笑开了一朵菊花,之前还觉得自家王爷胡闹来着,现在想来也是挺好,瞧世子爷多开朗活泼。

    “何事?”赵靖宜瞄了那笑得一脸傻气的两人。

    曹公公弯下腰,在他耳边低声回道:“梁王来了。”

    此次施针既已经结束,之后便是好好休养,不管是林曦还是世子都是如此。

    他陪着赵元荣说了一会儿《西游记》便到了午时,听是梁王来了,林曦便与赵元荣用了午膳,没等赵靖宜。

    两个都是病秧子,饭后坐了会儿便困觉午休。

    赵元荣粘人,林曦只能陪着他同床休息。

    过了一个时辰,林曦起身见赵元荣睡着还香便在圆圆的服侍下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去了隔壁书房。

    梁王为何而来,林曦隐隐约约也是知道的,估计便是为了此次春闱之事。

    他望着书桌上的拜帖,怔怔出神。

    裴轩一甲第三,这个成绩可谓不错了,殿试发挥正常的话,凭着这青年俊才的相貌一个探花郎是跑不了的,若是得皇上喜爱,更能进一步。

    可惜的是,上榜之人不仅籍籍无名,还有众多不学无术的纨绔,被看好的才子几乎都落了榜。

    只需一眼便知道成绩猫腻太多,造化弄人。

    都是寒窗苦读而来,怎可轻易罢休。

    偏偏皇上将此次春闱交与梁王主持,主考官也是倾向于梁王之人……

    不过是一个举人而已,这其中裴轩做了什么,又起着什么作用?

    手指在桌案上点了点,林曦有些好奇。

    这时,管家差人来报,“林公子,那位裴公子又来了,您是否要见见?”

    林曦扬了扬眉毛,忽而一笑,“那就劳烦了。”

    向来成竹在胸的裴轩这两天的日子不好过,他也知道这次高榜颇有不实,只是自己的成绩在这上面实在无立场说话。

    即使向来交好的展书生和夏书生举止依旧亲厚,但笑容中已经少了那份真诚,言语里也多为敷衍,更不用说是其他人了。

    榜上的名字被众人研究了一遍又一遍,有人脉的早已经请教了各路八方,那高中之人的背景也就被翻了出来。

    向来嚣张的二甲十八名的魏谦自不用说,梁王的妻舅。

    会元张之义虽与梁王关系不大,可京城就这么点大的地方,很快传言此乃兵部尚书张翰的远房侄子,要知道张翰的侄孙女去年刚与魏家嫡枝的二房长子魏萧订了亲。

    再者一甲第二名石明山,已考了三次,这次却不知怎的与蔡大学士搭了关系,后来听说此人出自山东,家财万贯,与山东转运使曹霖关系不错,曹霖可是蔡大学士的门生。

    就这两天的功夫,高中的人名被查了个七七八八,皆明里暗里与梁王有关。

    裴轩听得心惊胆战,终于不知是谁突然放出谣言来,说裴轩早已是梁王门客。

    这下他再也坐不住了。

    “怕是因为老师清名,考官才将我的名次写了上去,跟梁王又有何干系,为兄不过是一介小人,如何能得殿下的亲眼?”

    裴轩满腹惆怅,对林曦诉说。

    林曦端起茶碗,喝着一口,借着掩盖扬起的嘴角。

    第57章 试问师兄可曾悔

    “曦儿,我一步步从童生到举人,全凭真才实学,恩师教导,这你是知道的。此次我高中一甲第三,虽不知道为何考官未黜落我,但若重新公正公平地再考一次,我也敢说也依旧能再中一次!然而观如今这情形,落地考生时常聚集一起大骂朝臣及梁王,怨气越发浓烈,甚至连皇上也一起骂了。若不尽快制止,说不得一时冲动就要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情来,这几日都吵着要到京兆府击鼓鸣冤,届时事情闹大,就再难以收场。若是皇上震怒,怕是要血流成河,酿成悲剧,实在太过惨痛……”

    林曦低垂着眼帘,慢慢地喝着茶。

    兜兜转转说这么多,不过是怕煮熟的鸭子飞了,这风光无限的进士成了泡影。

    这个性格真是一点也没变,冠冕堂皇的话总能说的一堆一堆,最终还不过是为自己罢了。

    想到这里,林曦放下茶杯,淡笑道:“既然师兄凭实力说话,又着急什么呢?曦戴孝之人本就不太关注朝政,这几日也忙着为赵世子调养身体更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总是听朝廷令行就对了。师兄既已高中,便欢欢喜喜地准备殿试即可,若是能够幸进一步,曦定在凤来居订桌酒席为师兄庆贺。”

    裴轩之前喜爱林曦淡然通透的性子,如今却是讨厌了。他站起来,在房内来回踱了几步。

    “曦儿明白,可他人不知,实话说为兄这几天日子颇为难过,外面传言我乃梁王殿下门客,可自从老师出事之后我便关门读书,未曾再有接触,实属冤枉。”

    裴轩说完一声长叹。

    冤枉什么?当初可是舔着脸作梁王走犬的,后来没了利用价值,怕是也被一脚踢开了。

    林曦最终没有抑制住自己脱口而出的嘲讽声,“自作孽不可活。”

    他眼眸黑沉,神色冷清。

    裴轩浑身一震,紧绷了脸皮。

    林曦抬头看着他冷笑,“师兄可曾想到今日,若是你行得正,坐得稳,为何怕这些传言!不,怎是传言,本就是事实。当初爹是如何一步步被逼死的,你在其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若是广而告之,师兄你以为几个书生对你不冷不热的疏离淡漠就够了吗?不,你的仕途也到头了!爹有时候虽然迂腐,可他的话从来都没有错的,若自身品行不端,怎能理直气壮行事!官场上本就腥风血雨,一个污点瞒得了一时,瞒不住一世,那些逃过了刀口的淮州官员以为就这样结束了吗?可笑,总有一天,他们也会得到相同的下场!”

    见着疾声厉色的林曦,裴轩好一会儿才慢慢放软了身体,苦笑道:“曦儿总算是说出来了,在你心里怕是恨不得将我这个师兄千刀万剐才好。”

    林曦挑眉,“难道不应该吗?”

    “是,曦儿怨我恨我皆是应当,老师去后,我就想好若是你打我骂甚至杀我我都心甘情愿。可你至始至终都未曾说过我一句,即使是长亭送别你也不过是疏离罢了,我就知道你是极恨我了。曦儿,每每想到老师,你都不知道我有悔恨,恨不得杀了自己谢罪,好过每天的煎熬。可我总是下不了手去,说我贪生怕死苟延残喘吧,可我还有抱负未施展,老师的理想未实现,我想沿着他的路走下去,知道会很艰难,可我希望,从未有如此这般强烈地希望老师在前方指引我……”

    裴轩忽然如同抽离了支撑一般泪流满面,低泣地喃喃而语。

    “我对不住老师,对不住你啊……”

    说来不过只是二十一岁的青年,林青的死带给他的不仅是遗憾还有一世的愧疚,五年的如父如师般谆谆教导,关怀体贴,因对林曦超乎寻超的疼爱,林青连对着学生也是亲切多余威严。裴轩不是天生硬心肠,那段时间也是日日矛盾挣扎,折磨着自己。

    随着裴轩的泣泪,那被深埋心底的思念也如泉水般涌现,林曦抬起头咬了咬牙忍住夺眶的眼泪。

    想当初他是多喜欢这个师兄,虽不是亲大哥,可也是如此看待了,想着将来他个病秧子还有人可依靠也是件开心的事。可没想到,恰恰是裴轩将林家推入了万丈深渊。

    林曦转过身,红着眼睛,“现在说什么也无济于事,裴公子,你今日过来不是来忏悔的吧?”

    裴轩拭了拭眼睛,低声道:“曦儿在京中路子定比我广,可否替为兄打听打听,朝中是如何打算处理此事,杏榜已揭,然殿试之日依旧未定,我知才过两日询问还太早,不过观此情形会不会有殿试那日两说了。”

    见林曦沉思不语,又说:“为兄如今只有你一个亲人,若师弟为难,便罢了,横竖我等着就是。”

    说到这里,裴轩又恢复到往日翩翩公子,神情颇为温和地看着林曦道:“这次见师弟神情虽略为疲惫,精神倒是很好,可见身体已无大碍,为兄便放心了。赵世子之事,我也听说一二,师弟有这本事,为兄极为高兴,可师弟毕竟不是大夫,心神有限,万不可太过勉强。”

    如往昔般嘱咐叮咛,林曦看着裴轩,对自己的关心并不作假。

    唯一的亲人了……

    赵元荣醒来的时候发现已不见林公子,立刻唤了人,在丫鬟的服侍下穿了衣裳便昂头挺胸出来寻找。

    “表舅。”

    只听到那富有韵律的噔噔噔小碎步响声,林曦怔然的脸上便浮现出无奈的宠溺。

    裴轩咋闻这称呼,一时愕然,接着意识到便起身行礼,“世子。”

    赵元荣看也没看他一眼,一溜地小跑到林曦面前,一把抱住,仰起笑脸,“表舅醒了为什么不叫荣儿?说好的要同甘共苦,同……吃同睡,同……同进同出……”

    “……”同甘共苦是说过,那同吃同睡,同进同出又是什么时候的事?

    不要学你父王那样没脸没皮可好?

    林曦摸了摸赵元荣的脑袋,颇为无奈,转头便看到裴轩有些惊讶地看着自己,心里微微窘迫,便道:“师兄先请回吧,这个事我记得了。”

    赵元荣这才注意到裴轩的存在,他打量了一番,又小心地看了看林曦的脸色,于是就放下心来。

    话已经不能再说下去,裴轩隐约觉得睿王世子并不待见自己,于是便拱手告辞。

    林曦送到了院门便罢。

    裴轩回身看着林曦的背影以及旁边黏着的孩子,面露沉思。

    王府管事笑呵呵地对他示意,“裴公子,请。”

    裴轩回过神略表歉意,“在下与师弟多日未见,见他安好便心中大定,师弟年纪还小,就怕在王府里有所冲撞。”

    管事笑道:“林公子是贵客,公子放心。”

    于是裴轩便也不再多话,随着管事离去。

    回头望着威严的大门,一时间百感交集,他这样一个区区举人,在这京城跟庶民无疑,一个风吹浪打而来,便被淹没无人发觉。

    想起林曦的恨言怨语,自嘲地一笑,咎由自取罢了,突然间有些心灰意冷。

    他正想离去,却看到大门边拴着的马匹,目光落在等待的随从下人,便随口一问,“府上还有贵客?”

    门房见他是管事客气地送出来的,便回道:“这是梁王殿下的车马。”

    梁王。

    裴轩的目光一暗,神情隐晦不明。

    “多谢。”

    这厢梁王也与赵靖宜的谈话接近尾声。

    “靖宜,满朝文武皆以为是为兄徇私舞弊,可父皇正千秋鼎盛,我又何必做这种自毁长城之事?父皇震怒,我也无处可说,只有你这里还算清静,今日上门叨扰实在过意不去。”

    “王兄客气。”赵靖宜起身送梁王,回头问曹公公,“荣儿可醒了,让他来见见伯父。”

    曹公公回道:“世子还在午休……要不老奴去叫醒他?”

    然而不待赵靖宜说话,梁王便摆手道:“可别,昨日听说大动干戈,正该让孩子好好休息。别叫醒他,你我府上没几步的距离,什么时候都好见,等荣儿身体好些吧。”

    “谢王兄体谅,请。”

    “客气什么,一家人。”

    两人一道出了正院,待走几步,突然梁王建议道:“不日你便要去北境,若是放心不下,不如将荣儿放于我府上,你嫂子平日里也无事,正好替你照顾他,再者祯儿又与他一般大,想必也玩得来。”

    赵靖宜看着笑眯眯的梁王,心下微哂,这都麻烦缠身了,还打着他注意。

    “王兄王嫂好意弟弟心领了,只是荣儿娇气又认生,除了府里只有永宁侯府愿意多待会儿,就是皇祖母派人来接他进宫也不去,所以已经托付给永宁侯夫人了。”

    永宁侯是外家,自然是不同的,梁王便不再多说什么。

    赵靖宜客客气气地将梁王送出府后,脸色立刻冷了起来。

    这位堂兄不想着怎么平息读书人的怨愤,调查缘由,倒先跑来找他哭诉委屈,话里明里暗里地指向他人陷害。

    除了另一位皇子,还能有谁陷害这位公认的皇子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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