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宜,怎么看?”

    那来自达达的《高大夏皇帝陛下书》由来公公呈给座下而立的赵靖宜。

    赵靖宜恭敬地接过,在夏景帝的目光下平静地打开,周围细悄无声,看过之后他皱起了眉,沉声道:“这是达达最后的保命机会。”

    夏景帝坐于高座,神色莫测地问:“你觉得可不可信?”

    “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赵靖宜说,接着他抬头看向御座上的夏景帝,目光冷静,声音低沉,“皇上,草原上的狼哪怕关押再久,也不会失去野性,如今无奈之举臣服于大夏,然而所有的妥协皆是为了今后的反咬一口,将来谋得王位的达达不会与现在的萨木勒有任何区别,与狼谋皮……终不长久。”

    夏景帝有些惊讶,他以为这个侄子定会大力赞成,毕竟扶持了达达,就介入了胡奴内政,大夏若需要话语权,由赵靖宜震慑西北再稳妥不过,而娶公主就不合适了。

    夏景帝复杂地望了赵靖宜一眼,目光不自觉地温和了起来,“不需要长久,也不需要他如这信上所写有多忠心。”夏景帝朝赵靖宜手里的奏书抬了抬下巴示意,“只需五年,待大夏朝中稳定,西北边防坚固,兵力强盛,那便再无可怕的了。”

    他感慨道:“卿可得再辛苦五年。”

    赵靖宜抱拳低头应是,“臣侄分内之事。”

    夏景帝闻言哈哈大笑,神态亲和,踱步到赵靖宜身边,一拍肩膀,“这事就这么定了,明日便由内阁草拟,胡奴使团在京城也呆的够久了,该回去了。”

    赵靖宜垂首敛目恭听。

    “话说回来,你还真是香馍馍,连胡奴的公主都非你不嫁,瞧,麻烦事不就来了。可奇怪的是太后也不提你的婚事了,朕这赐婚的旨意何时才能发出去?”

    这对君臣之间不管有多矛盾猜忌之处,但夏景帝对赵靖宜伯侄间的关心之情却是不作假的。

    只需不是朝堂之事,赵靖宜总是夏景帝最疼爱的侄子。

    赵靖宜侧过头,按下满心的不悦,“这恩典请您留给别人吧。”

    接着还不等夏景帝回了惊讶,便告了退:“若伯父无他要事,臣侄便先回去了。”

    这还是赵靖宜第一次如此直接地回嘴,可见是踩到他的痛楚了,夏景帝倒不是生气只觉得稀奇。

    待见了皇太后问起此事,只见太后深深地叹了口气,撵着手里的佛珠,满脸心疼和无奈。

    只说,“皇帝就别问了,这孩子心里苦,暂时便先放下吧。”

    “胡奴与大夏打打合合,这次马市足足关了六年,可大夏的瓷器,茶叶,锅碗瓢盆照样出现在胡奴。走私风险极高,揪出来就是个掉脑袋,可单一样暴利就能让人铤而走险,打通边防将领,便可暗中通行,然而这笔孝敬的银子是进不了国库的,既然杜绝不止,不如直接开了,朝廷管控贸易征税!”

    林曦拿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对白老先生说,“大夏不是要支持达达吗?将这个贸易权力给他,胡奴人若要与大夏的商人做买卖必须先拿到来自达达的通行证,不出一年他在胡奴的地位就不一样了。”

    白老先生捋着胡子,眯着眼睛看着那张白纸,目光在一笔笔的数字上流动,“曦儿,大夏的马市也开了许多年,朝廷所设税率不足半成,可走私依旧难禁,如今你这税……差不多得要两成了,不容易啊。”

    林曦闻言放下笔,笑道:“老师,这两成的税相比边防茶马所得的利润来说可实在不值一提,只要开市,商人必定逐利而来,只需在抽税的同时保证他们交易的安全顺利,没有其他名目的盘剥,他们定是愿意的。后面学生再跟您算这笔帐。”

    “说到走私……之所以走私第一便是朝廷不开市,第二即使开市也不能交易!第一种好说,而第二种无非就是朝廷明令禁止的兵器武器,书籍粮食等违禁之物,这无需疑问,抓获便是论斩。所以保护监督第一种,严惩第二种,便是极为重要了。至于如何保护,边防驻军,由朝廷直接任命,不妨三年一轮换;如何监督,任何货物需提前上报所交易之物,数量,时间,价值,产地,交易对方,且需有当地城镇官衙开具的路引,双方签订的合约,依此收税,货物随时抽检等,朝廷不定期派遣钦差查证三方,存档,回收税银。”

    林曦说的不过是后世国际间贸易往来的一些基本的东西,如今还浅显粗略,要想让白老先生完全听懂还更需要精细些。

    不过这个只是一些启发,算不得什么,“学生整理了些粗略的想法,届时请老师过目。”

    从商人身上抽重税,这还是极为新鲜的说法,白老先生捋了捋胡子,眉间紧缩多方思虑,“这倒是个不错的法子,只是商人地位低下,这看起来朝廷是在与民争利了。”

    林曦嘴角弯起一个讥讽的弧度,“什么叫与民争利呢?从农户身上盘剥各种苛捐杂税难道就不是?虽说士农工商,然而末等商人呼奴唤婢的可是一抓一大把,朝中大员哪个没有与他们有所关系?他们锦衣玉食,高床暖枕,家资丰厚,还有钱造桥修路,慈善建学,赚得好名声,凭什么不需要交税,反而将这种压力放在有一顿没一顿每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身上,简直岂有此理!”

    林曦也是出自农民之家,所以深有感触,后世的时候已经好了许多,至少农民是不交税了,可一辈子省吃俭用也才能供出一个大学生,远远比不上城市里做生意的老板之子来的容易。

    “曦儿,这并不好办。”白老先生一针见血地指出道,“你也知朝中官员身后多有商人孝敬,想要改变这已延续千年的规矩,几乎是不可能的。”

    林曦说:“学生明白,是以并不想普用于天下,只是想在新开的马市做些文章,若成效显著,不必多说,皇上自己也会如此要求,毕竟谁也不会嫌银子烫手,国库么,自然是越充裕越好。”

    白老先生觉得有理,微微颔首,“也罢,呈于为师看看。”

    虽说白老先生谢绝皇帝的内阁之臣,然而既然入仕,自是野心勃勃,如今有机会走向皇帝的眼前,何必断了这个机会?

    他了解皇帝,虽说西北胜仗,增添荣誉,可连年战争,国库已经捉襟见肘,虽然皇帝驳了户部提税的主意,可毕竟银子吃紧,再加上即将而来的登泰封禅,又是一笔巨大的花销,想必如今只要能解了这个难题,皇帝不会介意试上一试。

    只是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不知会落在谁的身上。

    这份贸易细则,林曦其实已经准备了很久,也多次询问赵靖宜边疆之事,改了又改,才呈交给老师。

    两师徒又就着这份细则来回商讨,三日后,白老先生请求面圣。

    接着夏景帝便接见了几位重臣。

    这日春光正好,窝了一个冬季,林曦总算愿意出来走走。

    林曦体弱出行都是马车,虽然骑马新鲜,不过为了自己的身体还是敬谢不敏,如今好了些便开始蠢蠢欲动了。

    这是匹刚成年的母马,他小心地坐在马背上,母马温顺驯服,走得挺稳,很适合林曦这个初学者。

    赵靖宜则牵着缰绳走在前头,让林曦放松身体慢慢地适应起来。

    “若是能成想必边境的格局会改变许多,只是对当地的世家门阀冲击较大,毕竟走私都离不开他们的身影。”

    为了缓解紧张,林曦尽量找寻着话题。

    赵靖宜说:“曾经胡奴叩边,百姓们深受其苦,一番抢夺蹂躏,怎可能还有世家门阀存在。既然屹立不倒,那么不管每次损失何种惨痛,皆是表象罢了。”

    利益面前,家国不顾,内外勾结,如是而已。

    林曦抚摸着马脖子,弯起眼睛笑着说:“只要按下了这些世家门阀,那么宋淮州和张虎各自在西北就能站稳了。”

    赵靖宜回过身,将缰绳送还到林曦的手里,摸着林公子的手,柔声道:“本王多谢林公子之策。”

    他说完一拍马屁股,马立刻小跑了起来,林曦下意识地握紧缰绳,喊了一声“喂——”,然而马已经跑起来,便只能绷直身体,瞪着眼睛望向前方。

    身后传来一声口哨,不知蹿到何处的大黑马如一道影子飞驰向赵靖宜,后者翻身而上,一牵缰绳便往林曦赶去。

    “曦儿别怕,拉紧绳子,将身体伏低,贴着马背。”

    大黑马是战马,那速度一会儿便追上了林曦,赵靖宜牵牢缰绳,将自己的速度放缓了下来,跟着林曦的马护着往前跑去。

    林曦的马毕竟没有受惊,估计也是走烦了,被赵靖宜一拍便撒开蹄子活动起来,慢慢地现在改为了小跑。

    林曦虽没吃过猪肉但也看过猪跑,刚开始紧张,身体僵硬,这会儿掌握了频率和节奏,便开始放松下来,那刷白的脸恢复了些血色。

    赵靖宜看着他便鼓励道:“做的很好,现在试试用腿胯夹马腹,让马跑快些,不要太用力,握着绳子不要松开了。”

    再柔弱的男人也有一颗冒险的心,让那自有的风随着驰骋呼啸耳边,这种感觉会让人上瘾。

    林曦跑着跑着便展开了笑颜,他眼眸发亮,带着抑制不住兴奋的光芒,飘扬的素色发带在空中划过一道道自由自在的痕迹。林曦淡笑,浅笑,柔笑,微笑……都是克制合礼,不敢过于张扬开敞。可如今这一回眸,那发自内心的开怀笑容却瞬间能俘获赵靖宜的心脏。

    没有什么能比心上人毫无掩饰的开心更能打动人心了。

    大黑马随着林曦的母马并排而跑,赵靖宜眼神一暗,忽然放开缰绳,手搭在林曦的身后马背,刹那间林曦只觉得自己的马背一沉,马步一顿,接着腰上环来一只手臂,骤然锁紧,他便落入一个坚硬又温暖的怀抱。

    “赵靖宜!”

    林曦低唤了一声,赵靖宜扭过他的脸,两双带着喜悦爱意的眸子便胶着在一起,一人寻着另一人的唇,交织呼吸,彼此深入探寻。

    情到深处,无关风景,也顾及不了周围的环境。

    林曦投入其中不知不觉中放开了缰绳,而放开的那一瞬间另一只大手接了过来,掌握着停了马。

    而马蹄停下的那一刻,赵靖宜立刻松了缰绳,将林曦的身体完全掰了过来,搂着他更加深入了这个吻,急促喷薄的热气,显得尤为热烈又急切。

    他的手下意识地往下探去,林曦呜咽了一声,蓦地睁大了眼睛,但很快湿润起来,略有无助地攀住他的手臂。

    赵靖宜从喉咙中溢出几声叹息,又野心勃勃地望着林曦微红的脸,不容拒绝地爱抚了起来,直到怀里的人传来一声促短的叫后软了身体,才亲了亲他抽回了手,替林曦整理好衣裳。

    接着睿亲王又是一幅正人君子的模样,只是眼中那促狭的笑意泄露了他的不正经。

    林曦顿时羞赧了起来,垂下眼皮,伸手狠狠地掐了一把那坚实的手臂,揪着一点点小皮又转了个圈,那酸爽的感觉赵靖宜忍不住龇了龇牙,沉了脑袋压在林曦的肩上,却不敢将手臂收回来。

    甜蜜的疼痛如是而已。

    第二日大朝会,夏景帝直接颁发了旨意。

    至此胡奴大王子从阶下囚顿时变成了胡奴常驻大夏的外邦特使,由朝廷亲封三品官员,大夏一应与胡奴外交,皆通过达达。

    同时下令开放了马市,只是一应商贸都皆对应达达。

    第137章 林公子入国子监

    白老先生的任命诏书很快便下来了,夏景帝为了显示对老师的尊敬,又赐了大学士的荣誉,自然对林曦也不错,文房四宝笔洗画筒皆有赏赐,可以说非常有体面去国子监上学。

    三元及第入翰林,细心教导太子为帝师,扶持新帝登位后又极为潇洒豁达地罢官而去,将一切荣华富贵抛于脑后,反哺本家教育白家下一代,学馆一坐便是二十多年,这近乎传奇的一生,让无数学子分外追捧。

    国子监作为大夏最具权威的最高学府,祭酒便是后世的校长人物,夏景帝能慧眼识炬任命白如松为祭酒确实让整个国子监犹如注入一股兴奋药剂。

    不过是第一日便有教习学生慕名而来。

    只是就林曦所了解,他的老师学问是好,人品更没的说,但绝对不像外面传言的那样能封上圣坛,无非是这视名誉地位为粪土,率性而为的名士姿态让人仰慕罢了。

    白如松的名气极大,国子监更是人才济济,其中不乏曾经在白府前程门立雪的佼佼者,在学子中属于领头人物。

    而林曦作为他唯一的弟子,一直以来在士林中便是默默无闻的存在,没有一首诗词流传于外,没有一篇振聋发聩的文章受人追捧,唯一出彩的便是考了个秀才,有个第二的名次,可这又算得了什么?能进国子监的至少是个秀才!

    这如何会让他们服气?这小子哪里比他们优秀?

    就是来自白家的学子,也有诸多不服的。怎的,自家子弟不愿意收,一个外人便细心教导,还为他出士为官打开仕途局面?

    太厚此薄彼,胳膊肘往外了吧?

    只是他们不敢对着祭酒大人出言质问,对于同为学子的林曦就另当别论了。

    晚些时候赵靖宜翻了墙头轻车熟驾地摸进了林曦的卧房,却没找到人,逮了捧着燕窝羹的圆圆,才随着在书房看到了他。

    林公子抿唇垂眸,正低头认真看书,烛火柔光下,画面朦胧如玉,立刻软了睿王爷面对军营大汉练就的一颗坚硬之心。

    林公子头也未抬,“皇上登泰在即,不是忙吗,怎还有空过来?”

    头上出现一个阴影,遮挡了光线,林曦不得不将书放下,抬起头来,看到也赵靖宜正低头看着自己,他还穿着轻甲,显然是刚从军营回来的。

    “这么晚还不歇息,烛光昏暗,看书伤眼睛。”赵靖宜的口气并不赞同,蹙着眉将一碗燕窝羹放在林曦的面前,肃着容忍不住又说了一句,“那胖丫鬟说你这几日皆是如此,看书看得极晚。”

    嘿,这都懂告状了?谁每次见到赵靖宜就胆大包天没好脸色的?

    林曦端着碗,嘟哝着,“翻了天了,究竟谁才是主子。”

    赵靖宜横了他一眼,之后收了书搁在一旁,显然是不许再看了。

    林曦乖乖地低头喝羹,不再反驳。

    赵靖宜的面色这才柔和了起来,缓了神情,只是细看带上了些许疲惫,林曦瞧着便有些心疼。

    虽京城上下传言睿亲王圣眷浓厚,连年赏赐都是头一份,似乎最受皇上信重,可只有当事人才知道,什么叫做如履薄冰。

    功高必定盖主,当胡奴西夷周边各国不断给抬高赵靖宜的威望,甚至说出“你们大夏,大汗只佩服一人”的言语,赵靖宜便被慢慢地架上火堆。

    而之前胡奴便已经试探出了结果,君臣之间虽未点破但也彼此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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