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氏越发有诰命夫人的气派了,衣饰精致却不奢华,头上不过二三金饰,并不富贵,却是独添了三分贵气。江氏身边坐着位十六七岁的妙龄少女,见着何子衿亦是满脸带笑,何子衿先给江氏见礼,笑道,“赢妹妹这些日子不见,似又长高了。”少女就是江氏第一任丈夫之女江赢了。

    说来,江氏第一任丈夫是个姓冯的秀才,冯秀才的闺女自是当姓冯的,偏生江氏有本事,在改嫁时就把闺女的户籍落到了自己那里,令女儿从了母姓。之后,江氏改嫁李家四爷,与李四爷和离另嫁纪将军,江氏地位一步步上升,却始终未再给女儿改从继父姓,仍是从母姓,姓江,单名一个赢字。

    江赢起身,挽住何子衿的手,道,“我如今快与子衿姐姐一样高了。”

    江氏令她二人坐下说话,与江赢道,“行过及笄礼就是大人了,得愈发稳重方好。”

    江赢笑,“子衿姐姐又不是外人。”

    何子衿笑,“阿赢的确长得快,这一见,真是吓我一跳。”

    吾家有女初长成。对于任何一位父母都是自豪的事,江氏亦不能免俗,望向女儿的眼神满是喜爱,笑道,“及笄礼前以为个子就长成了呢,也不知为何,行了及笄礼都蹿了一截子。”

    何子衿笑道,“阿赢这会儿也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呢。”

    闲话数语,江氏就问起何子衿如何来北靖关的事,“昨儿刚看到你的帖子,我还不大敢认,上次阿仁过来,我是知道江探花到沙河县做县令的事的。想着,咱们虽离得近,江探花为一县之尊,偏生无事不能轻离任地,咱们想见面怕是不易,倒未想到,你这就过来了。”

    何子衿道,“也是机缘凑巧,相公到州府交夏粮,我想着,一道回娘家看看。来前他还想着过来北靖关请一位罗姓大儒,听说这位大儒极有名气,我们沙河县的县学正缺好先生,相公想请罗大儒去任教,我就跟着一并来了。”

    江氏一听江念是来请罗先生的,笑道,“江探花果然眼光极好,罗先生的学问,北靖关人人都知道。”

    何子衿叹,“学问大,只是人难请,相公这连去了三日,皆无功而返。”

    江氏笑道,“这也不为怪事,当初将军想请罗先生入府为官,罗先生亦是不愿。”

    江赢也笑道,“先生性子怪哩,去请教学问无妨,他说在北靖关住惯了,不愿再迁往他处,更为愿为官作宰。子衿姐姐,连纪叔叔都铩羽而归,江姐夫就是请不动罗先生,也不必担心没面子。”

    何子衿笑道,“是啊。只是不试一试,他是不甘心的。”

    江氏与何子衿相识于微末之时,二人相见,自有许多说话,更兼江赢年纪渐长,也是位莺声燕语的姑娘,一处说说笑笑,十分欢乐。何子衿在将军府用过午饭方告辞了,江氏还与何子衿道,“将军听闻江探花来了北靖关,想着是旧日相识,倒可令江探花过来一见。”

    何子衿笑道,“如此,明日我就让相公过来递帖子。”

    江氏微笑颌首。

    纪大将军统北靖关兵马,先时只是何子衿递了女眷问安的帖子,绝不是阿念轻视纪大将军啥的,阿念一个芝麻小官儿,就是脑袋长头顶也不敢轻视驻边大将。只是二人官衔相差甚巨,再加上,阿念此次所为私事前来北靖关,故而未递帖子,既江氏有此言,阿念自当过来拜见。

    阿念没料到,纪大将军也与他提及了许县尊之死的案子。

    阿念并不是个迟钝的人,早在谢巡抚提及此案时,他便明白,此案能得一府巡抚关注,内情定比他所想像更为复杂。今,纪大将军竟也提及,阿念都忍不住想,要不要立刻回沙河县调查此案!

    阿念按捺住此等念头,第二日带着子衿姐姐去见了罗大儒。

    子衿姐姐是听江仁阿念江氏江赢都说起过江大儒多么的难请的,她也是眼见过阿念如何碰壁回家的,只是,她未料她刚往罗大儒面前一站,还未开口,这位方脸大眼长须的老人已是道,“姑娘请里面说话。”

    阿念就要相跟,罗大儒面色沉肃,并不给阿念面子,道,“我有话与这话姑娘单独说。”

    阿念寸步不让,“这位姑娘是我家内子。”这,这,这罗大儒不论再高深的学问,也不能否认老光棍儿的事实吧。

    罗大儒看一眼何子衿颈间佩带的那块七宝璎珞,轻声一叹,与阿念道,“那你就一道进来吧。”

    何子衿顺着罗大儒的眼神看一下皇后娘娘所赐的璎珞,心说,难不成罗大儒认得这块璎珞?

    阿念也没错过罗大儒的眼神,只是,阿念明显就想歪了,阿念想的是,他带子衿姐姐过来一道请罗大儒出山,原是为了以示诚心,这老光棍总瞅他家子衿姐姐的胸口是啥意思啊!

    此时此刻,阿念已没有半点要请罗大儒的心的,他轻轻的挽住子衿姐姐的手,随罗大儒走进罗大儒的书房,想看这老光棍是不是起了邪心还是怎地!

    ☆、第330章 北昌行之十八

    第330章

    何子衿觉着自己两生一世的传奇人生在此时才算正式开挂了,唉哟, 罗大儒一看就是认识她这璎珞啊!何子衿很有些小得瑟的跟着罗大儒屋里去了,因为太得瑟, 以至于忽略了身边阿念那醋兮兮的防贼一样的目光。何子衿忽略了, 人家罗大儒可没忽略啊。罗大儒非但没忽略阿念这位前些天一直在他耳畔聒噪的如同苍蝇般烦人,现在又用看贼一看的眼神看他的芝麻小官儿,也没有忽略何子衿那稍稍得瑟的小神情, 以至于罗大儒都怀疑, 这璎珞不会是流落民间被这对芝麻官儿夫妇误打误撞弄到手的吧?因为,怎么看这俩人也不像能同先辅圣公主府有关系的人啊!

    罗大儒这脑洞开的, 一点儿不比阿念何子衿小,甚至 , 他老人家因着学识渊博,历经世事,心下还发出了“旧是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感慨。

    及至三人到了书房, 罗大儒那想打听璎珞来历的心情也淡了, 只是,都请人家进来了,罗大儒到底还是想问的,于是,罗大儒就说了,“不知姑娘颈中璎珞由何而来?”

    何子衿一听此方立刻心下大定,她带着一些假假的矜持道,“先生好眼力,此璎珞为皇后娘娘所赐。”

    罗大儒又瞧了那璎珞一眼,阿念见这老不休还瞅他家子衿姐姐的胸口,顿时面子也顾不得,脸色彻底黑了下来,上前一面挡在子衿姐姐面前。阿念这一步,你说把罗大儒给郁闷的,罗大儒心说,他像那等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么。

    罗大儒轻咳一声,移开眼神,十分客气,“不知可否让老朽一观。”

    因罗大儒爱摆个架子,让自家阿念碰壁不少,何子衿对罗大儒其实观感一般,倘罗大儒年轻个几十岁,何子衿绝没这么痛快的将璎珞给他看。但,罗大儒花白发须,一把年纪,神色既激动又伤感,何子衿那些念头就没有了。她取下璎珞递给阿念,阿念给了罗大儒,罗大儒细看过,叹道,“哎,自公主离逝,这些旧物亦不能常见了。”

    何子衿道,“先生是睹物思人了。”

    罗大儒看向何子衿,叹道,“故人去的去,散的散,日后地下自能相见。”

    何子衿立刻道,“倘有故人,相距不过百里,何不一见?”

    罗大儒发须皆花白,唯一双浓眉仍是漆黑,此刻,浓眉一挑,目中透了锐利之意。何子衿无半分惧色,道,“我不好透露他的身份,只能说,倘先生连公主府的一件旧物都这般看重,想是愿意见一见那人的。”

    罗大儒十分谨慎,道,“倘你早有此底牌,何必令江县尊于我处来碰壁。”

    何子衿道,“我也是在看到先生对这璎珞如此郑重方猜到了一些。”

    罗大儒神色一顿,心说,这女子倒也机伶。何况,何子衿反应这般灵敏,想来对皇家旧事也是知道一些的。罗大儒道,“你要我见的人是哪个?”

    何子衿摇头,“我那位长者身份不好直言,我只能告诉先生,他姓方。”当初用自家宝贝们儿硬马朝云先生从山上馋到山下,今何子衿又用朝云先生来馋罗大儒……阿念看着罗大儒那震惊到失态的神色,心下觉着,他家子衿姐姐简直太聪明了有没有。

    罗大儒整个人的神色都大是震憾,以至于他有些站立不稳,阿念连忙扶了他一把,罗大儒就着阿念的手缓缓的坐在一张铺着狼皮垫子的榆木圈椅中,望向何子衿,问,“是谁?”

    何子衿道,“你心中所想的那个人。”

    罗大儒这回没用人请,自己衣裳都不及收拾,令仆从阿甲阿乙守家,便带着一位积年老仆随阿念何子衿去了。待纪大将军闻了消息,一行人已离开了北靖关。

    纪大将军与江氏念叨,“你说这事儿多稀奇,我与我先生情同师徒父子,我请他来咱们府上,他都不来。那江探花人虽伶俐些,可要说他能请得动罗先生,我是不信的。”

    江氏道,“江探花亲自过来,定是有什么好法子的。”

    纪大将军悄与妻子道,“阿甲同我回禀,说江探花前番过去,任如何巧舌如簧,先生都未应的。后来,江探花带了江太太去,不知因何,先生立刻便与他们去了。”纪大将军原是流犯出身,这样的出身,不过数年便居北靖关大将军之位,可见此人才干。当然,没有才干是生而有之的,生而有之的,叫天分。纪大将军有天分,他的才干并没有随着他坎坷的经历而消磨贻尽,相反,他在北靖关遇到了自己一生的良师——罗先生。之后,纪大将军在北靖关地位略有起色时,就先给罗先生送了两个服侍的小厮阿甲阿乙。所以,罗先生那里有什么事,纪大将军多数都是知道的。

    听丈夫这般说,江氏道,“我看何姑娘,不,江太太的口才也就一般。”

    “所以我说此事稀奇。”纪大将军感慨一回,端起盏新沏的春茶,慢呷一口,道,“此间定有咱们不知晓之事。”

    江氏也是机敏之人,想了想,“罗先生走得这般匆忙,可见定是一件要紧之事。”

    “倘是要紧事,江探花在见先生第一面为何不说?”

    说到此处,便是江氏也有些想不通了,道,“看江探花夫妻,那般和睦,断不能有什么事江太太知道,而江探花不知吧。”

    纪大将军夫妻二人猜不出来,只得暂时搁下,想着阿念何子衿都是认识的,纵将罗先生请至沙河县,也不会让罗先生有什么危险才是。

    纪大将军因身在军中,遇事先虑安危,也是习惯了。

    罗大儒此刻却是恨不能飞到沙河县去的。只是,阿念何子衿小夫妻显然安排诸多,他们还得去北昌府接何老娘,何老娘没什么太多收拾的,她老人家现在想的是,先去孙女那里小住几日。住个新鲜,她就回来。何恭沈氏也都是这个意思,因着何老娘没想长住,兴哥儿年纪小,也跟着一道去,说是去看看姐姐、姐夫家。何子衿阿念自是乐意,还在北昌府歇息一夜。罗大儒虽恨不能立刻见到故人,到底这把年纪,阅历修养都是有的,在与何恭说起学问时亦是耐心,没几句就把何恭说的心悦诚服,以至于何恭夜里都同妻子商量,“待罗先生那里安排好了,不若让阿冽俊哥儿过去念书。”

    沈氏道,“罗先生学问这般好咧?”

    何恭点头。

    沈氏听了就有些舍不得儿子,但想着此事一时也不急,自己遂也不急了。

    在何家歇一夜,第二日,阿念一行辞何恭沈氏,带着何老娘兴哥儿回沙河县去了。何老娘与兴哥儿余嬷嬷坐车,其他人骑马。何老娘见着自家丫头骑马,极是惊讶,直道,“唉哟喂,你可小心些,别从马上摔下来。"

    “看您说的,我骑的好着呢。”何子衿驱马到何老娘车畔,道,“兴哥儿,要不要骑马?”

    兴哥儿自然是要的,何老娘笑,“皮猴子一般。”

    兴哥儿跟姐姐同骑一骑,他小小人儿还是头一遭骑马,倍觉威武,还问,“祖母,你看我气派不?”

    何老娘笑呵呵地,自车窗往外看,竖着大拇指夸孙子,直道,“我兴哥儿气派的了不得哩!”

    阿念江仁等人皆目露笑意,就是罗大儒那一门心思想去沙河县见故人的,见江小县尊一家人和乐,目中亦露暖意。

    自北昌府到沙河县也有两日车程,尤其有老人,不敢走快,直走了三日方到了沙河县。何老娘大路上早被罗大儒把话套完了,因为头一天晚上在驿馆休息时,何老娘就与自家丫头片子道,“你不带阿晔阿曦来也是对的,咱们来北昌府时沾朝云师傅的光,处处有朝云师傅的人打点,饮食住宿样样都好。咱家可是没那个条件的,阿晔阿曦年岁又小,这一路如何受得哟。”

    何子衿道,“我也这样说。”

    罗大儒这等人物,早听到“朝云”二字时就入了心,其后同何老娘一打听,何老娘这存不住事儿的,知道不知道的,就都哗啦啦的同罗大儒说了。何老娘尤其赞颂朝云师傅的人品,再三道,“我老婆子活了这几十年,除了我家那早死的短命鬼,再不有见过朝云师傅这般仁义的人啦!”

    罗大儒既是伤感又是惋叹,道,“他自来如此。”

    何老娘一听,忙问,“大儒先生与朝云师傅早便认识不成?”

    罗大儒微微颌首。

    何老娘一喜,笑道,“那咱们可不是外人哪。我家丫头是朝云师傅的弟子,大儒先生跟朝云师傅是亲戚吧?”

    罗大儒叹,“我们算是表亲。”

    何老娘忙道,“那大儒先生就是我们丫头的叔祖了。”忙叫了阿念何子衿兴哥儿江仁过来认亲,饶是罗大儒一肚子学问也给何老娘闹懵了,这,这都啥跟啥哟!他怎么就平白多了这一堆的晚辈哟!不待罗大儒抗议,何老娘道,“以后我还叫你大儒,你要愿意,叫我老太太或是老嫂子都成!”

    面对何老娘的热情,罗大儒简直是无言以对。

    而后,既是亲戚了,何老娘还把自己的一系列著作送给了罗大儒一套,何老娘还很是谦虚道,“您是有学问的人,原该送您精装本的。哎,精装本在帝都送完了,就剩下这普通的了。不过,要我说,那什么装什么装的,不过是个外在,里头内容都是一样的。”

    罗大儒在北靖关都能熬成大儒,可见其才学修养了。一见何老娘竟然还有著作,顿起敬佩之意,连忙双手接了何老娘送的书,正色道,“待有闲暇,一定深读。”

    何老娘笑道,“随便看看就成啦,这也就是我老婆子的一点儿见识罢了。”

    罗大儒道,“您实在太过谦虚了。”想着何家虽不显赫,但一个老太太都能出书,可见是书香之家。

    何老娘见罗大儒对她这书如此重视,心中很是喜悦,遂又在罗大儒的“引导”下,说了诸多朝云道长之事。这事儿叫何子衿知道后,没少背地里同阿念说罗大儒狡猾。

    阿念笑道,“他乡遇故知。罗大儒不好跟姐姐打听,他与祖母年岁相仿,同祖母打听也是人之常情。”

    何子衿笑,“我是说,真不愧是朝云师傅的朋友,一样都跟狐狸似的。”

    阿念哈哈大笑。

    这古代房子可不隔音啊,阿念笑得大声,罗大儒正同何老娘说话呢,听到这笑声,不禁道,“江县尊江太太情分真正好。”相处几日,罗大儒对这家子人也有了基本认知,就何老娘这存不住话,别人一打听便啥啥都说的性子,就知这是一家了本分人。而且,何老娘显然没有得到江县尊或是江太太的叮嘱,不将昭云之事说与他知道什么的。可见,江县尊江太太也不是要拿此事与他交换条件。正因阿念何子衿何老娘都是坦诚之人,罗大儒对这家子人不由多了几分好感。

    何老娘见人家大儒夸她家丫头片子和孙女婿情分好,脸上很是荣光,略带几分骄傲道,“那是,他们自小一道长大,知根知底才做的亲。你说,给孩子们做亲,还不就是为了让他们好生过日子么。情分好,这才好哪。我们丫头家里还有一对龙凤胎,唉哟,您不知道多招人喜欢。当初连接生的嬷嬷都说,她接生好几十年也没见哪家生过龙凤胎?有双生胎就是难得的了,何况龙凤胎呢。您说,这是不是福气?”

    罗大儒怎么能说不是呢?

    然后,罗大儒一说是,就被迫听何老娘足足絮叨了一个时辰,就说她家龙凤胎多么聪明多么可爱来着。后来听得兴哥儿都困了,闹着睡觉,罗大儒才得以解脱。何老娘还有些意犹未尽道,“明儿我再继续跟你说啊。”

    罗大儒简直是逃回自己房的,因晚上受何老娘聒噪,第二天早上险些起晚。老仆都笑,“这位何家老太太颇是风趣。”

    罗大儒将脸一板,嘀咕,“风趣在哪儿?不如你今晚听她絮叨去。”

    这老仆的面貌很有些难以形容,但嘿嘿一笑时便露出几分滑头来,可见年轻时的“风采”了,老仆笑,“那不成,我耳背。”

    罗大儒心说,你耳背个头!

    罗大儒受了何老娘一路聒噪,最后,罗大儒不得不拉着兴哥儿教兴哥儿学认字,何老娘那些说古的话方少了。因为何老娘让余嬷嬷备些茶点,自己找自家丫头片子说去了。何老娘喜滋滋地赞颂罗大儒,“真不愧是大儒先生啊,这不,见咱兴哥儿还算可造之才,教兴哥儿认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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