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在与云善渊共进了晚饭后, 宋缺就回了客栈,他还是不习惯青楼的氛围, 即便云善渊住的那个别院其实很安静, 但他不会宿在青楼之中。更何况时隔多年后两人的再度重逢,所带给他心里上的冲击,让他想要独自安静地想一想。

    宋缺躺在客栈的床上, 侧身看着半开半掩窗户外的夜色。

    淅淅沥沥的雨在傍晚时分停了,如今已经是明月高悬。三月初春,月光散落在客栈外的桃花上,月影朦胧里枝头的桃花含苞待放。

    可是,宋缺看着如此良辰美景, 似乎终究懂了他一生所缺为何。

    谁人没有一二伤心事吗?他却无法一下就释怀,为何他就不能携手玉人同赏花?他也想问一句, 云善渊也有一二伤心事吗, 她又是怎么放下的?

    如果云善渊愿意现在就随他一起前往宋阀那该多好,他们若能朝朝暮暮的相处,他未必不能等到一份可能。但是云善渊并没有答应,而他也不可能陪她浪迹江湖。他背负着宋阀的命运, 不再是初遇时只做自己的宋缺。

    宋缺又想起了梵清惠,他那份夹着复杂情绪的心动已经消散了。

    他给不了一份脱离了宋阀阀主这个身份的感情, 那就不要在纠缠其中。他既是羡慕云善渊的洒脱, 那么也要让慢慢去让心自由一些,缺了情反而能更专注于武道的修行。

    宋缺想着就闭上了眼睛,今早他赢了岳山, 今夜他决意挥刀斩断情丝。

    第二天中午,云善渊前往了宋缺落脚的客栈,昨天她并非心血来潮请宋缺喝一杯不一样的茶,而是想要与宋阀合作一起推广这种新的制茶与喝茶之法。

    一种新的饮茶之法不可能在一朝一夕间推广开来,多半是在上行下效中流传了开来。宋阀的势力在南方一带,这里有不少好茶可待发掘。她没有这样的精力与人力,但是宋阀不会拒绝多一门会很赚钱的生意。

    “长安的局势复杂,只怕现在也没人将心思放在茶上面。”

    云善渊没想通过杨素去推广饮茶新法,估计接下来很多年里杨素都会在南征北伐中渡过,而杨素也不必做如此标新立异引得旁人关注的事情。“岭南与南边就不一样,这都该在宋阀的掌控之内。”

    云善渊没说已经在宋阀的掌控之内,宋缺也懂她的潜在意思。

    即便眼看陈国的气数可能会走下坡路,而隋朝说不定会蒸蒸日上,但当隋朝军队攻入陈国,宋阀不可能不与之相斗。

    打仗是必然的,若是一下子就投诚隋朝,杨坚还会将宋阀看在眼中吗?

    只是,要考量打到哪一步来保证宋阀的最大利益,在归顺隋朝之后,确保宋阀能在南边有自己势力,以而休养生息、厉兵秣马。

    饮茶新法会是一个赚钱的路子,虽然一时半刻见不到成效,可宋阀也不紧缺这样一笔钱财,人等到南北一统,也能以此从北边长安处赚来钱。

    云善渊只取一些分红,宋阀拿大头,宋缺没有拒绝的道理。“那好。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回到岭南,我们就把契约书签了。”

    “我不一定去岭南,会派人去宋阀找你,到时候将炒焙茶叶的师傅也请去,你可以自行安排。”

    云善渊说着就看了看天色,“时候也不早了,等吃了午饭,我就要离开永州。”

    宋缺没有问云善渊要往哪里去,不管云善渊往哪里去,他总是要往岭南去。“客栈的菜没有昨日香彻楼里的美味。等你去岭南的时候,我定好好招待。”

    云善渊不介意地笑了笑,她也并非顿顿都要吃到好吃的,只要同桌之人不让她心情不适,那粗茶淡饭也是可以接受。

    不过,云善渊与宋缺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客栈的大门口出现了一位将近双十年华的白衣女子。她的出现让大堂里的食客都愣了愣,这年头可是难得一见宛如太仙子下凡的人物。

    云善渊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索性她已经吃了七分包,桌上的菜也是所留无几。

    而她一见到这位白衣女子,当即就想到了十年之前在长安城里想要把她拐上山的美女,看来修行慈航静斋的功法,是会有一种相似的气质。

    “梵姑娘。”

    “梵师父。”

    宋缺与云善渊先后出声,可是两人对梵清惠的称呼却不同。宋缺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云善渊,云善渊是莫名地笑了。她从杨素那里得知了选定杨坚的人叫梵清惠,慈航静斋的女子都是带发修行,但从心法到心境都是皈依了佛门,她称呼一声师父是尊重对方。

    梵清惠听到这两个称呼,她进店的脚步微不可查地慢了一拍。慈航静斋的弟子不会轻易向外人透露身份,故而她尚未告知宋缺她的来历。

    她在长安城里远远见过云善渊一眼,只是并没想到云善渊竟与宋缺相识,以他们两人的身份为何会有交集?

    “我没有打扰你们吧?”梵清惠说着就看到了桌边的两人都是微微摇头,云善渊向她笑了起来,举杯示意她随意坐。

    梵清惠却是多看了一眼宋缺,他的脸上并不见笑容,尽管也是摇着头表示不在意多一个人吃饭。她忽而想起了长安城的消息,云善渊击退毕玄后又在边关作战半年,守得边关太平,可是回到长安之后却立即卸下一身职务,为的是去江湖中寻找婚约者。

    这并不是一个借口,起码不是一个虚假的理由,因为十年前她的师父下山曾相中了一个根骨绝佳的女孩,却因为对方心困红尘而未能收其入门。此人正是后来去投靠了远房亲戚杨素的云善渊。

    应该不会那么巧,这位婚约者不会是宋阀的宋缺。

    “云姑娘,我尚未剃度不敢妄称师太,你还是以俗家的称谓叫我就好。”

    梵清惠也没多问为何云善渊知道她是谁,有的人离开了长安并不代表就会一无所知。“我本欲前往杨府拜会你,却是听闻你离开的消息。不知你所求之事是否有眉目了?江湖之大想要找一个人并不容易,既是定下了婚约,天下几乎无人不知你的名号,为何不在长安多留一段时间,由他来找你呢?”

    “婚约?”宋缺低声呢喃了这两个字,这顿饭真有趣,刚知道了梵清惠是从何处而来,就又得知了云善渊已经有了婚约。

    宋缺却是笑着问,“小云,你怎么早点不提找人之事,在南边我能尽力帮忙。”

    云善渊听到梵清惠与宋缺如此问,她先取过了酒盅为梵清惠倒了一杯酒,然后笑着对两人摇了摇头,“我少年不懂事的时候,遇到过梵姑娘的师门长辈。曾经异想天开地问过那位师父,若是我入了山门,那么师门是否能广而告之天下,让他知道我在何处。后来得知了那位师父是皈依了佛门,我便知道自己是说错话了。”

    “你们为我着想的好意,我心领了。”云善渊看了看宋缺与梵清惠,“不过,这事情是旁人帮不了忙的。”

    梵清惠一听就知云善渊的婚约者必然不是宋缺了,这样她松了一口气。

    宋缺倒是微微蹙眉,“找人而已,虽是困难,但是多个人帮忙更容易找到。还是说他……”

    宋缺想问的是会否是对方变了心,才让云善渊遍寻不得。只是,他第一次从云善渊脸上看到了想起一个人时的温柔笑容,他的后半句话就说不出口了。

    云善渊望了窗外的桃花树一眼,秋去春来,桃花初放,人面不知在何处。她能计算很多事,能估测很多事,但总有一些不在她掌控范围之内。

    “有些事只能靠天意。花落花开,人散人聚,时候到了,该来的就会来。”

    这时梵清惠问到,“云姑娘如此相信天意吗?看来你也是个顺应天时的人。”

    云善渊收回了遥望桃花树的目光,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对她而言,自然而为,不是顺或逆,而是可顺可逆。天意帮过她,天意也坑过她,她与天意之间亦敌亦友。

    “我其实也想和天意成为朋友。倾听天地之声,彼此之间虽相顾无言,却尽在不言中。”

    只是天若有情天亦老,她与天意成为朋友,不代表不是对手。正如意图破碎虚空,何尝不是在挑战天道。

    云善渊没有对梵清惠说后面的话,她举起了酒杯与梵清惠碰了碰杯,“梵姑娘随意,我先干为敬。”

    一杯薄酒饮尽,云善渊就先站了起来了,她拿出了一块碎银子搁在了桌上。“想来你们还有事情要谈,我不打扰了,这顿算我的。我还有事先行一步了。”

    宋缺想要说什么,这饭怎么也不用云善渊买单,可他终是没有挽留,“小云,一路平安。”

    梵清惠没想到云善渊这就走了,但她想与宋缺单独聊聊,也就喝掉了杯中酒。“我们后会有期。”

    云善渊对两人挥了挥手,拿起了身侧的包袱就向客栈门口处走去。

    今日她请了这顿酒,将来恐怕梵清惠没有此番心思与她再喝一杯了。

    在要走出客栈门之际,云善渊突然回头问梵清惠,“对了,我忘了问,那位师父还好吗?”

    梵清惠放在衣袖中的手指一颤,却是平静地说,“师父一切安好,多谢云姑娘挂念。”

    云善渊缓缓点头,“那样就好。毕竟也有过一面之缘,我总希望故人安好。”

    她所言的故人不单单指当年曾经见过的白衣美女,还有已经不在的宇文邕。她希望所识的故人安好,可是故人沾了一个故字,就总会与今朝的现实不同。

    这次,云善渊没有再多问一句,她牵着马出了永州城向北,景室山的方向走。

    她在沿途找到了药铺的三大管事之一任秋,茶叶的事情就是由他负责,将与宋阀合作的事宜妥善安排了之后,她就暂时没有急事要处理了。

    景室山是秦岭余脉伏牛山的主峰,这里传闻是老子修行之处,故而偶尔也会有玄门中人出没。

    云善渊并没有见到玄门中人,她却是在山下小镇的街角馄饨摊上遇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石壹。

    石壹显然是易容了,他扮作了一个四十多岁的挑夫,几乎看不出他原本的样子。他的脸上有着明显的泥灰却也不擦拭,就在馄饨摊上毫不在意形象地大口吃着馄饨。他感到有一小段葱粘在了唇边,便是伸出衣袖抹掉了葱。

    这模样倒是让云善渊有了三分熟悉的感觉,多像当年石壹吃辣流鼻涕的样子。

    云善渊几乎就与石壹擦肩而过了,可她就是因为闻到了馄饨摊上传来的辣子香味,多看了转角一眼。当两人对视之际,本是完美扮演着挑夫一角的石壹眼光一凝,那是骤然的欣喜,却转瞬就变得非常阴沉。

    正是这一目光变化,让云善渊确定了此人是石壹。

    他的那种欣喜与冰冷目光的交织转变,让云善渊心头微沉。石壹必然出事了,他的样子看着很正常,但很可能遇到了心境危机,这样子就像是精神分裂的模样,是不是魔门的武功有问题?

    云善渊就在石壹那一桌坐了下来,没有先与他打招呼,让老板上了一碗一样的馄饨,并没有看向石壹却是低声说到,“你似乎不太好。”

    石壹咽下了碗里最后一只馄饨,让老板再来一碗,他语气平淡地说,“我好与不好都与你无关,你不该坐下来的。”

    “我只是想要吃一碗馄饨。”云善渊指了指桌上装辣子的碗,“加些辣子的味道更好。你不这么认为吗?”

    石壹看着红彤彤的辣子,他紧紧握住了勺子,一晃十三年了,他曾经信誓旦旦地许下了诺言再见,可他终究是失约了。“没有石壹了,只有石之轩。”

    石之轩说了这句,老板就端上了两碗馄饨。

    大碗里的汤冒着热气,这热气竟仿佛模糊了两人的视线。

    云善渊顿了顿想要去加辣子的手,只是那样一瞬,她就又稳稳地将些许辣子加入了碗中,“人不可能将过去抹杀,放下与抹杀是两回事。你活过,你记得,石壹就存在着,无法万全消失。”

    石之轩也往碗里加了些许辣子,可他已经不正常了,花间派与补天阁万全不相融的心法让他备受煎熬,宛如身在世界的两极。

    这是云善渊帮不了的,他也不需要云善渊的帮忙,因为一个不慎就会让她牵扯到魔门之争中。祝玉妍想要杀他,此时他不能露出任何破绽,这都是与云善渊无关的事情。

    “也许你是对的,可那也要等很久以后了。”

    石之轩坚信他可以处理这个大问题,他离开了魔门,正是想要前往玄门,看看道门与佛门的武学理论,以求在其中找到可以突破的地方。

    他没有再说话,快速地吃掉了馄饨,只留下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魔门阴癸派的前任派主是被她的徒弟祝玉妍与我的纠葛气死的,祝玉妍接任了阴癸派。而我也听说慈航静斋的门主在三年前病重了,梵清惠是她的徒弟。”

    云善渊知道现在魔门以阴癸派为尊,而石之轩话里的意思是什么?

    是在暗示三年前宇文邕的死因吗?能杀了宇文邕的人也就那么几个,祝玉妍的师父是被气死的,那么就不是这位做的。梵清惠说她的师父一切安好,可是石之轩却说那位三年前病重了。

    石之轩的话可信吗?他若是可信,他得到的消息又可信吗?

    她没能问一句话,石之轩就匆匆离开了,也没有说他与祝玉妍有什么纠葛竟能气死祝玉妍的师父,更没有说他究竟遇到了什么困境。

    两人在馄饨摊匆匆相遇,又匆匆分离。

    这让云善渊心中多了这些疑问,可根本找不到为她解惑的人。

    然而,不等云善渊思考清楚是否要去找石之轩,是否要去弄清魔门的变故,她就先被人找上了。

    男人似乎是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山路之中,他的长相清奇特异,天生便是有一双会透着嘲弄笑意的眼睛,却又有着一股雄伟浑厚的气势。

    云善渊不认识男子,却感到此人不该继续存在此世。

    此刻,两人在山路里相逢,男子突然就毫不掩饰他的一身气势。而一旦有他的存在,周遭的一切都绝对安静了下来,因为天地之气已然全被他夺走。

    如此修为,他与天地之道已经不能相容,他该离开此世了。

    “你姓云。”男子彷如迅速地打量云善渊,“我是向雨田。”

    “我姓云。”云善渊听郑老头提到了向雨田的名字,他是两百年邪极宗的宗主,人称邪帝,是当时很可怕的高手,某日却突然不见了。“所以,你找我有事?”

    向雨田微微勾了勾嘴角,他的笑不管有意无意,总是透着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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