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校门外煤饼炉上的茶叶蛋没有市场,因为大多数的学生手里都拎着大件小件的行李,口袋里塞着回家的火车票,还有男男女女拖着手,立志拖到清校那天返家。

    她与江艳结伴,在走动着的人群中,望见一辆黑色轿车,静静停在拐角处。

    司机为她们开车门,江艳钻进车里,如同考古专家发现千年墓,哥伦布发现新大陆。

    受到‘冷落’的黄鹦一转头,好像看见了邓娟站在对街路口,被交错的行车挡住,又好像是她看错了。

    不止‘看错’过一次,每一次都带她回到噩梦般的十二岁。

    黄鹦坐在家属等候室,四周是一半白一半绿的墙,任何一阵不明意义的电铃,也能让她绷紧自己。

    时钟滴答走,时间快到,她忍不住一声声可怜的唤着姑妈、姑妈,“我不想跟她走,我害怕……”

    黄曼虹拍着她的肩膀,“乖黄鹦,她已经改好了,就该给她一个机会,她始终是你妈妈。”

    老屋电扇叶片上,还没有挂着擦不到的污垢,它卖力的转着,底下的邓娟抢过书包,照着她的头砸,文具甩落一地。

    邓娟抓起一把笔具,捅到她脸上,“你说!这些是谁给你买的?”

    黄鹦低着头哭也不敢出声,因为邓娟不准她提起‘姑妈’,听见就打她。

    邓娟摔下笔,狠厉地掐着她胳膊上的皮肉,“你没拿钱?它会自己消失了?”

    她惧怕地不停摇头。

    邓娟开始发疯似的用书包砸她,着魔地喊着,“你把钱吐出来!吐出来!”

    多亏江艳拿胳膊撞她一下,黄鹦得以回神。

    夕阳给杂草镀金,就像下面不曾有过流浪动物的屎尿。

    钱丞踩进黄金杂草地,无聊去摆弄社区里的健身器材,一边抽烟,一边琢磨着等会儿与她见到面的第一句话。

    想不到远远望见两个人的影子,住在公馆里的贵公子凝视着笼罩在她身上的微芒,他们也许正聊着未来,真是般配。

    曲小楼只是抬眸一瞥,他定定地站在那儿,她也怔下脚步。

    钱丞取走嘴上的烟,凶神恶煞的扬着下巴,“你老爸在家吗!”

    她抿唇一会儿,“……不在。”

    钱丞随意且乱地点头,赶着摆脱这一对‘金童玉女’,“告诉他我来过了。”叼上烟就走。

    没能走出多远,后头传来,“表哥——”

    他转身就骂道,“扑你老母,盲眼仔,谁是你表哥!”

    高子谦不生气,“你是来找小楼的……对吧?”

    钱丞前后牙龈磨动着,不知想了什么,才不耐烦的说,“我来找她老爸,我们之前有账没算清,说得够明白了吧,阿sir?”

    语毕就走,也不等高子谦的下一句。

    没几步,钱丞一脚踹翻路旁边的垃圾桶。

    垃圾桶滚了几圈,掉出酒瓶、菜渣、一堆裹着浑物的卫生纸,臭烂腐浊的气味令人作呕。

    大概是他杀气腾腾,无人有胆上前指责他没品德的行为,可钱丞就是想让谁劈头盖脸臭骂他一顿。

    先把江艳送回家,才来到茶楼,来到后院。

    黄鹦抚过裙子坐在长凳上,抬头是一棵枇杷树,树上枇杷快要成熟,闭上眼睛倒数几秒,他会出现。

    第23章 23

    整点报时的威斯敏斯特钟声,从中山路的海关大楼顶上传出,越过圈住灌木丛的金属栅栏,消亡在密密匝匝的树叶下。

    好在黄鹦即将默数到一分钟之前,就被人拍了下脑门。

    听着挺响一声,但他下手不重,只是吓了黄鹦一跳,她捂着额头睁开眼,瞧见陈宗月凌然的背影,对她说着,“过来喝茶。”

    暗黄的霞光尚未褪去,月亮就奇妙的浮现在另一边,细小尖刃得像鱼钩。

    陈宗月沏上一杯小叶苦丁,搁在她眼前,而她有些抗拒地端起茶杯吹了许久,才抿一口。

    确实比一般苦丁茶口感要柔和,且有回甘,却还是让黄鹦皱起一张小脸,放下说道,“太苦了。”

    从前只要想着这是陈宗月特意为她准备的降火茶,再苦也可以当糖水,而今不行,糖水哪有他滚烫醇厚,嬴过酒醴,挑逗食欲。

    人是得一望十的动物。

    陈宗月不打算放过她,“再喝两口,你火气旺。”

    黄鹦眉梢微挑,“不觉得。”

    “那是谁一早上起来,就忙着跟李佳莞吵架?”

    她愣着杏目,“你在家里装了窃听器啊?”

    陈宗月顺着她的话半开玩笑,“对,为了听听你在背后怎么说我。”他拎起公道杯,将她面前就没减多少的茶水又斟满。

    黄鹦装作看不见,托住腮望他说,“无非是夸陈先生长相英俊,卓尔不群,待人谦和呀。”

    他笑了说着,“不愧念播音,口才不错。”

    “不是口才,是发自肺腑。”

    陈宗月笑意正浓,“值得一信。”忽地,他表情大拐弯,下巴一抬指向杯茶,不容分说,“喝掉。”

    拍马也无用,黄鹦不情不愿端住霁蓝的品茗杯,恰巧目睹他身后的树上有东西掉下来,立即搁下茶杯上去,捡到一颗枇杷。

    她瞧了两眼,就朝转过身来的陈宗月扔了过去。

    清水倒入茶碗中,枇杷掉进水中,随随便便洗了洗澡,就被黄鹦残忍剥皮。

    陈宗月问着,“今天最后一场考试了?”

    她专心致志剥枇杷,轻轻‘嗯’了一声, “放假了。”

    “想去哪里玩?”

    “没想过。”黄鹦咬了一口枇杷肉,核吐在手里,才似乎领会到他提问的意思,“你带我去?”

    他用神情回答,都省掉点头的力气。

    她有点诧异,“对我这么好?”

    陈宗月疑惑且笑,“难道我过去对你不好?”

    “没有,一直都很好。”黄鹦低头清理自己的手,小小声补上一句,“无以为报……”

    陈宗月不知是记起昨夜话,还是确有其意的说,“那就别惹我生气。”

    她倒是想,就不晓得怎样才会惹到他生气。黄鹦乖乖配了一口茶,未咽下,先急得跺跺脚,“……有蚊子!”

    陈宗月偏头瞥一眼她的脚边,随意收拾茶盘,就说,“去吃饭。”

    这里大厨果然有自己的坚持,王母娘娘驾到也不管,更何况只是老板,端上一锅腊味煲仔饭,一扎苹果汁,收工大吉。

    可是一尝就懂,为什么没人舍得炒掉他。米饭火候刚刚好,酱油调鲜,煲底锅巴金黄,干香脆口,回味无穷。

    陈宗月看见她扯了下小臂上的纱布,随即问道,“手好点了吗?”

    黄鹦吃相对得起外貌,就是格外专注,抽空摇头,“没事了,就是包着不舒服,想拆了。”

    他说,“再等等吧。”

    但一提起手臂的烫伤,黄鹦不由得想到她的母亲,于是缓缓戳着饭面说,“我妈妈可能是有精神病,我认真的,不是在骂她。”

    “昨晚她打我呢,是因为我堂妹到家里来,然后她说,我不是我爸的女儿,被我妈听见,大概是刺激到她了,她就开始发疯。”

    黄鹦眼睛亮得足以营造含着泪的假象,陈宗月将她脸颊上的一缕鬈发,别到她耳后。

    “如果我堂妹说的是真的,那我爸是谁呢,他又在哪里,还活着么。”说完,她若有所思。

    陈宗月冷丁出声,“重要吗?”

    他的问题角度奇怪,黄鹦稍顿才回答,“也不是很重要,我就是想知道……”

    “你会知道的。”他这么说。

    她把细眉拧起,跟他玩绕口令,“你怎么知道我会知道?”

    陈宗月讳莫如深,突然说了广东话,“食饭。”

    黄鹦盯住他侧脸一会儿,没有发挥锲而不舍的求知精神,他广阔人脉手眼通天,想要查到她的身世多容易,既然他不愿意说,她就不问,饮一口果汁,照样吃饭,就像刚才的对话不曾有过。

    至今也未见过面的父亲,生死不必她挂心。

    黑色轿车离家半道停下,只因黄鹦说胃里堵得慌,要下车散步消消食。

    此刻已是晚风习习,街道干干净净,车辆行驶过马路都变一粒粒光影。

    是陈宗月让她有了富足的善心,接过一杯路边摆摊老婆婆煮的安神茶,十元不用找零。她边走边喝,抬头问他,“广东话‘逛街’怎么说?”

    他说,“行街。”

    她澄澈眼眸映着笑,“在上海叫荡马路,荡发荡发,七兜八兜。”

    也许是方言特有的腔调,尤为吴侬软语。黄鹦继续说道,“吾港上海言话,侬听得懂伐?”

    陈宗月点了点头,清浅笑着,“听得明,但系唔识讲。”

    “啊?”不料反被将一军,她一脸茫然。

    当夜,鱼钩般的月亮隐藏在云层的海里。

    更阑人静的陈家别墅中,黄鹦指尖点着楼梯扶手,脚步无声地往上走。

    她抱着一本百年孤独推开他房间门,房里亮着两盏台灯,窗帷闭合,床上无人,浴室有声。

    百年孤独被随手扔在他的床上,她踱步到矮几前,打开桌上的盒子,两指捻起盒中一支雪茄,凭想象模仿男人抽烟的动作。

    不够酷,陷入瓶颈之时,听见浴室的动静,黄鹦慌忙放回雪茄,正正经经地坐到床上。

    陈宗月从浴室出来,腰间围着浴巾,向外翻了几圈牢牢卡住,没机会掉下来,宽阔雄浑的胸膛上肌肉精实。

    性,也是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黄鹦撇开头捧起书,当做清心咒,“就在这时,维西塔香死了,她如自己所愿是自然死亡,由于害怕失眠症使她过早的死去……”

    陈宗月擦了擦头发,向她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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