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走道飞着虫蚁的灯下,陈若宁穿着连帽的运动衫,露出清秀俊朗的笑容,“我问了下辉哥,他只说你在这里的屋邨,不过你好出名的,稍微打听一下就找到了。”

    第63章 63

    不知道是怎么, 每层楼明晃晃的灯光颜色都不同, 却都仿佛带着老旧的锈迹,照出人形投在脏兮兮的白墙上。

    室内外有温差,阵阵闷热烘着脸,黄鹦忙不迭道, “你先进来坐吧。”她侧身想让陈若宁进来,自己关门, 一边说着, “这么晚了来找我, 是有什么……”

    陈若宁将枪举在腹侧, 明确地指着她,笑容不复存在, 神情冰冷的说, “跟我走。”

    黄鹦吓得往后退了下, 背已经抵到漆着房号的门板,无路可退, 抿了抿水润薄嘴, “好……”卡壳的与他打着商量, “但是能不能让我……关一下冷气, 好费电的。”

    陈若宁不明显地抽了下脸部肌肉, 现是惊险悬疑时刻, 她玩起无厘头。两人对视几秒钟, 他头一摆,示意她可以进屋。

    人是敏感又会幻想的生物, 黄鹦知道后面有枪指着自己,就觉得所有毛细血管和神经都集中到背上,她望一眼桌面,挨个掀起沙发上的靠枕,转了一圈找不到空调遥控器。生了霉斑的镜中照出陈若宁一张冷脸,他直接把电源插头拔了。

    黄鹦在门前踢掉拖鞋,换上红色平底鞋,跨出伸缩闸的门槛,带上门,好似一切正常,她与陈若宁的影子一前一后,默默不语地往楼梯走。两个老人坐在楼梯口摇扇谈天,黄鹦都不认识也无从求救,害怕波及他们。

    走完楼房的梯不算完,还要拐下一层层阶梯到真正的地面一楼,马上要路过的一间屋窗亮着幽黄的光,是书桌上的台灯,书桌上是小女孩的床,她趴在床上伸长脖子往窗外探。

    黄鹦瞧见了她,把手移到身前不让她后面的人发现,跟小女孩打着暗号。静怡的眼睛惊恐地放大,像是读懂了她的意思。

    陈若宁注意到黄鹦的小动作,目光准确地往那扇窗户扫去,静怡蓦地翻身正正躺着,紧紧捂住嘴巴,书桌上闹钟嗒嗒嗒走,她眼珠子慌张地乱转。

    在第一天到这里的那片工地上,停着一辆红皮白顶的士,伫立在他们后头的一栋水泥楼废弃不用,没窗没灯,恍如荒废鬼楼。

    黄鹦跟着他坐进的士,不安的问他,“我们要去哪儿?”

    陈若宁没有回答,提腕看了看表,现在是午夜十二点钟。

    半个钟头之后,一辆黑色的轿车一样驶入屋邨前的工地,它要融入黑夜,除了猩红尾灯,光滑漆黑的车门被推开,男人纤尘不染的皮鞋踩在砂石地上,咯咯作响。

    既然要与周陈驹下到最后一步棋,他就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大律师在家西装待命,饮下一口妻子递来的出师必捷茶,最终不辱盛名,将陈宗月摘得干干净净,先从警署全身而退。

    与花衫男走进屋邨的楼底下,他们显得轻车熟路,突然听见个清脆的女孩声音——“啊!劳力士!”

    陈宗月若有感应地站住,低头瞧了眼自己手腕上的表,又朝窗户里的小女孩望去。

    静怡被这个男人煞到怂了下,黑衫西裤站在那里,好可怕,不像好人,不过她还是问道,“你是黄鹦的男人吗?”

    陈宗月双眉微抬,没等到他出声,花衫男冲她道,“咩事呀你!”

    静怡着急地蹦跳,喊道,“就刚刚,她被一个坏人带走了!那个人还有枪啊!”

    陈宗月神色一凛,转向穿着花衫的男人,他即刻意会拔腿跑上楼屋,两阶并一阶跨步,深夜人静之中,敲砸着木板门声格外响,惊动隔壁‘阿姐’骂着出屋,比谁声更大的吵嚷几句,‘阿姐’用钥匙开了门,屋尽头的玫瑰纱帘随开门风一荡,空无一人。

    花衫男重重拍了下门框,飞快下楼,将‘阿姐’声音抛在后头,到了陈宗月面前,已是气喘吁吁,“真不在……”

    陈宗月随即弯下腰,隔着一层纱窗,盯住静怡问道,“你见到那个坏人长什么样?”

    男人气场太有威慑力,比教导主任还恐怖,静怡不由得向后仰去些,“高高瘦瘦的,好像很年轻……”说到这里,她就为难地摇了摇头,天太黑了看不清。

    陈宗月慢慢直起腰,想了一刻,步伐就换了方向,“走!”

    他们返回黑色轿车里,花衫男关上车门就问,“去边啊?”

    陈宗月眉头深锁,急促到声音变轻,“钵兰街!”

    轮胎压过黄色斑马线,街灯打亮油麻地旧区,弥顿道以西,香港地图上找不见的一条路。路上挤满了桑拿、夜总会、卡拉ok厅,招牌高调挂,人工揽客也是讲得粗俗直白,靓女各个大波多汁,包爽过瘾。

    这里是男人放下道貌岸然的魔窟,也是陈若宁生父的葬身之处。

    只容得下一辆车通行的巷,有着涂鸦的墙上开了扇餐厅后厨的门,肥硕的厨师端着烧开水的大锅走出来,哗地倒进下水道,冒烟的白水里流出动物毛发、内脏中的污秽。

    凌晨一点钟,在十几楼顶望夜景,却是二十几、三十几层的高楼。试图与陈若宁谈心都失败,黄鹦抓了抓蚊子叮到的手臂。

    蓦地响起开门声,有人上到屋顶,陈若宁用胳膊勒住她脖子,枪口指着她头,强迫她转身面对。

    陈宗月冷静异常,举起手说着,“你放开她,无关她事。”

    “无关她事?你陈生心狠手辣,没儿没女,不是只有她咯!”陈若宁似变了人,或者露出真面目。

    如果陈宗月真心想要报复黄鹦,方法千百种,可以逼她吸白粉,再卖了她去做皮肉生意,被男人搞到臭、搞到烂,一定活不到第十年。可是,他一个都没选。

    等待多年,陈若宁欣喜似狂。他终于有了弱点

    陈宗月说道,“那你现想做什么?在我面前杀了她?”

    “我都不知啊……”陈若宁苦笑着摇头,然后握紧了枪,抵着她太阳穴,“不过你先跪下。”

    就像他的生父跪在地上,哀求他放过自己孩子一样。

    就像陈若宁脑海里,挥之不去的画面一样。

    悬在水箱上的灯太亮,黄鹦掰着钳制自己的胳膊,透明的虹膜映出男人健挺身形,西装裤管开始勒直,一边膝盖骨砸到地上,那是一种钝重沉闷的声音。

    直到他两边膝盖都着地,黄鹦愣着望他,一个音也发不出。

    陈宗月注视他,“你还想做什么!”

    陈若宁抿住双唇,牙关紧紧咬动,将枪从黄鹦头上,指到了跪在那儿的男人。

    “陈少!”忍不住开口的花衫男,就是当年的花衫仔,围堵陈若宁老爹蔡志华,他也有份参与。

    “你有无想过,不杀你亲爹,陈生怎能把你带走啊!”

    蔡志华横竖是死,这一枪陈宗月不开,社团里的叔伯们不会同意他带走陈若宁,变成孤儿是他最好的结局。甚至连陈若宁自己都明白,可总有人煽风点火的提醒他一下,是陈宗月杀了你爸爸,即使这些人不安好心,说得也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在矛盾与煎熬中,他需要每天默背自己的恨,生怕一不注意就忘了。

    花衫男又继续说道,“你是陈生养大的,他对你怎样,你个心应该清楚?陈生以前成日在我们面前,夸你好有出息,个个大学抢着录取你啊……”

    陈若宁恼羞成怒地吼着,“收声啊!”

    扳机被扣下——

    枪声响在耳际,黄鹦尖叫一声闭上眼,马上再睁开眼,下意识地追寻子弹去向,而它早已穿透广告牌,一阵薄烟夜空里散开。

    再寻陈宗月,毫发无损,她松下一口气,心跳就好似坐过山车。

    陈若宁高高仰起下巴,绝望且解脱地低语着,“我是你养大的嘛,我把命还给你啊!”

    下一刻,黄鹦感觉自己被推了出去,被陈宗月起身扶住又松开,眼见他从身边上前,去夺陈若宁的枪。

    第64章 64

    有位母亲正给小孩唱歌谣, 五音不全又是鸭嗓子, 也无法阻止她寄予爱意,却被一班人破隔壁屋门而入打断了。

    光从衣柜门缝,照在五岁孩童稚嫩的脸上,前几秒钟他的父亲将他藏进衣柜, 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以出来,这样警告他。陈若宁不敢眨眼睛, 视野窄得只剩厘米度量, 那些人接二连三地闯入他们父子暂居的屋中, 最后进来的男人, 还在门外先捻灭了烟,该是他们的大佬。

    男人的视线从他挂在椅背上的书包, 移到衣柜, 发现了他!。

    没有声张, 没有叫人抓他出来,男人径自走入屋内。

    陈若宁还是没躲过搜查, 一个马仔打开柜门, 随即大喊道, “森哥, 仲有个细路仔!”

    之后, 血从他父亲身下溢涌而出, 流进地砖的缝隙, 抽搐了几下就停了。他再也不会喝了酒就打人,气得妈妈跟野男人跑了;再也不会到了下雨天, 就喊腰疼腿疼了。

    杀了他父亲的男人,别人叫他森哥,但他说自己的名是陈宗月,以后叫他陈叔。

    当推开黄鹦,将枪对上自己脑袋的刹那间,陈若宁想着,大不了,死了以后见到他爹再说声sorry。

    哪个夜晚不是迷离夜,打回原形的人精神亢奋又涣散,变身吸血鬼相互啃脖子,寻欢且作乐。舞池扭动的妖精让陌生人留下,陪她一晚。他们爱这夜晚,更爱今朝有酒今朝醉。

    只是又一声枪响,黄鹦惊得捂耳蹲下,一发被陈宗月夺枪时打出去的子弹,不知去向何处,也许它冲破了夜空,彻底吵醒了醉生梦死的人,现在对面楼不止一间窗户里,有人举着电话报警。

    花衫男反应迅速,上前扶起黄鹦,带着她急步往天台安全梯的方向走。楼梯间都无灯,真是全靠月色清辉,黄鹦正犯懵,跟他逃命似的奔下几层,突然握住楼梯栏杆,“他不会有事吧?”

    “唔会!”花衫男只想催她赶紧走。

    黄鹦即刻转身,“我还是上去看看……”

    “喂喂!”花衫男截住她,“马上差佬就要来了,算我求下你,走啦!”

    他们出了巷子,没几步就是十字路口。一张张卡拉ok的街贴迎风,各色酒吧门前进出络绎不绝,不管品酒还是品色。天桥底下不时能见通宵巴士划过夜晚,穿梭在高低不同的建筑中,周围灯光璀璨如银河。

    警笛由远到近,响彻云霄。

    花衫男拦下一辆的士车,黄鹦让他送自己回屋邨,因为离得近,想在那里等消息。的士已踏上风驰电挚的旅途,窗外景色快速后退,月亮如白色灯笼悬挂,电台里唱得很应景,“月儿亮但曙光终要亮,月儿离别像我心所想,临别了,起舞吧……”

    黄鹦此刻无心情赏歌,计价器下方的红色跳字钟显示,已经凌晨三点钟。

    即使回到屋邨家中,大部分时间她也在留意墙上的钟。房东老伯不明原因地搬张凳坐在门口抽烟,花衫男走出她屋,居然特地跟那位老伯解释了几句。

    黄鹦不懂自己为什么又把牛奶热了一遍,抿一口就放在小茶几上。闷出一脖子汗,才想起摁上空调的电插头,但她接着走到窗前去撩开纱帘,发现夜色变浅好多,好像就快要天光了。

    坐回沙发里,盯着房门后贴的财神爷发呆,直到门要从外面被打开,她起来的动作太大撞到茶几,撞翻了牛奶。男人跨进门闸,好轻松就扣上伸缩网门,再关木门,自然地压平财神爷贴画翘起的角。

    黄鹦愣在原地,可能她的泪腺现在才收到情报,眼睛要下雨,恍惚着问了句,“你没有受伤吧?”

    等不及陈宗月出声回答,她已绕过茶几,扑到他身上,踮着脚挂住这个坚实又熟悉的怀抱。

    陈宗月搂紧她腰身,分不清是谁胸膛振动更厉害,低头吻住她,与含弄双唇的调情无关,他们急着直奔主题,没有人怀有怜悯之心,一只诡谲的精灵,一头狠厉的野兽,只为汲取彼此的温度。

    这般热切的深吻被黄鹦结束,必须要做件煞风景的事情,将洒在地上的牛奶拖干净,不然要臭了。

    陈宗月瞥了一眼地上狼藉,让她去坐着,自己进了厨房找到条擦地的旧布,开启水龙头打了盆水,一齐带出来。

    黄鹦坐在沙发上,又抱起双腿给他腾地方,就见陈宗月挺拔身姿半蹲在眼前,拧干抹布的时候,小臂都有青筋会跳,任劳任怨,擦着地上的牛奶。

    “陈,陈若宁他,他怎么样了?”

    陈宗月又搓了把抹布,哗哗水声响过,说道,“……留他在警署躺一晚,也好让他清醒点。”

    黄鹦轻轻点着头。

    “冲凉了?”他问完才抬眼,黄鹦披散的柔软鬈发又长及胸下,遮住米白吊带衫,编织风格的短裤,跟‘外出’一趟穿得一样没换过。陈宗月将抹布扔进盆里,温和的说着,“已经没事了,去洗漱下……”

    洗浴间实在太小,没得亲亲密密共浴,黄鹦洗完澡就侧躺在床上,脸贴着手背,凝望住卧室门外,倾听着水流击打浴帘的声响。

    陈宗月从洗浴间出来,关上卧室外的灯,想带上门被黄鹦连忙阻止,“冷气进不来了……”他一顿,将门掩上一点,掀被挤上这张小小的床。

    陈宗月没有家居服可换,枕入他臂弯就摸到精实的肌肉,但是黄鹦太困了,困到把小腿伸进他的腿间就不动了,只有掉眼泪的力气。

    就算强迫她堕胎是演戏,黄鹦也演得痛彻心扉,骗过自己。也有想万一,陈宗月就顺着事态发展,假戏真做,不要她了该怎么办,唯一的筹码都没了。

    脸颊上多了重量,是陈宗月指腹轮着给她抹泪,黄鹦带点哭腔说着,“那天他们抓着我,灌我药,我是真的好害怕……”可陈宗月的演技是不是要获奖,一点没破绽,“难道你就不心疼吗?”

    “我怎么不心疼……”陈宗月皱着眉说道,脸朝向天花板,又长长叹气,“但想到你这样的性格,如果生下孩子,你会对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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